正文

杜蕓秋訪談錄(2)

太陽底下 作者:羅偉章


我不認同他對自己著作的評價,他就進一步給我解釋,說那種研究方法太腐朽,筆下的歷史,是勝和敗的歷史,勝敗雙方都拿著把算盤,算盤上掛著幾串數(shù)字:耗費多少財力,損失多少物資,傷亡多少軍民,殺死多少敵人,抓獲多少俘虜……好像歷史就是由這些數(shù)字組成的。

那些數(shù)字仿佛描述了所有的事物,其實是抹掉了所有的事物,成了禁錮人的白色監(jiān)獄。我們看到的,只有那片又厚又冷的白,沒有血色,類同尸體。而歷史應(yīng)該是溫熱的,它的每一個局部都是整體,也只能通過局部去關(guān)照整體。我們說死了一個人,能感覺到死者的血怎樣慢慢流盡,體溫怎樣慢慢變涼;死了多個,感覺就沒那么清晰了;死了一百萬、一千萬乃至幾千萬呢?這就需要學習一定的知識,動用加減乘除甚至借用計算器,才能算得明白,因而變得與生命本身無關(guān)。

人類的競爭,也就不是生命質(zhì)量的競爭,而是對數(shù)字的競爭。

如果真是這樣,對歷史的考證和研究,還有什么意義?

他決心“洗心革面”,把歷史做活。

怎樣才能把歷史做活呢?

——從個體出發(fā),走向個體。

他的家族中,就有那樣一個現(xiàn)成的個體。

我剛才說到他的曾祖父,他曾祖父黃明煥,在中央大學是跟宗白華等人齊名的,只不過宗白華研究的是哲學,黃明煥研究的是國學,他著的《楚辭問答》、《黃明煥說詞》、《〈紅樓夢〉十論》,都是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經(jīng)典性著作。而且有著驚人的記憶力,能一字不差地背誦《紅樓夢》,還能背誦《神曲》。

就是這樣一位杰出的學者和奇才,卻在1938年春天死于日患。

當時,中央大學已從南京西遷重慶,黃教授因中風未能成行,南京城陷,他和夫人住進了難民區(qū)。幾十天后,五個日本兵在一個少佐的率領(lǐng)下,闖入了他的難民區(qū)住所。黃教授目不斜視,凜然正坐,擊杖而歌(關(guān)于他的事跡,中大校史有專章記載,可惜沒把他擊杖而歌的內(nèi)容記錄下來)。

日本兵小看軟骨頭,卻也見不得硬骨頭,逼近教授,拔刀欲砍。

站在教授身后的夫人——此前她在給丈夫剪頭——挺身上前,說:

“他是老病之人,你們是武士,如要殺人,就殺我吧!”

日本兵似被鎮(zhèn)住,收起刀,走了。

他們離去的聲音叮當作響,像全身都是由鐵器組成的。

可僅僅過去兩分鐘,幾個人又回來了?;貋砀缮?,這還用問嗎?

是少佐親自下的手,軍刀把教授的頭顱和身軀分開時,刀片還銀子般雪亮。

但他們留下了教授夫人。

半年過后,夫人成了南京街頭著名的瘋婆子:她長天白日拿著把剪刀,要去找日軍拼命。那時候,她已枯瘦如柴,真正的弱不禁風。日本兵見到她就笑,某些家伙還把胸膛頂上去,一邊比劃,一邊用蹩腳的中文對她說:“你的,刺!”自從丈夫慘死,這個身量本來就不高的老太婆,直往地底下長,越變越矮,日本兵蹲著馬步,讓她能夠著自己的胸膛。于是她果然就刺了,卻不是用刀尖,而是用刀把。日本兵直搖頭,幫她把剪刀掉轉(zhuǎn)方向。眼看她就要使力,她卻哭起來,然后轉(zhuǎn)身走開。

每次都這樣。

那年冬天,南京城出奇的冷,冷空氣一趟跟一趟的,日日夜夜,沒完沒了,從北到南地穿城而過。到臘月中旬,開始下雪。有個幸存者的回憶錄描寫過那年的雪,說雪花在空中呈淺灰色,落到地上即刻變白,像是嫌棄大地不夠白,才不得不把自己變白。白得蒼蒼茫茫。誰都不愿出動,包括日本人和中國人。但教授夫人,也就是那個瘋婆子出動了,她衣不蔽體,在荒原似的街道上,犁著雪塵艱難行走,只要倒下去,就老半天也起不來,都以為她死了,可走近一看,她的身體在蠕動,握在手里的拐杖(丈夫生前用過的),在慢慢直立,她也跟著直立起來,又朝日軍營部靠近。

舊歷臘月二十三日中午,一個常常取笑她的日本兵,見她倒下之后,邁著大步走過去,別過頭,頂著她的后腦開了一槍。槍聲沉悶而蕭索,還沒響開十米遠,就被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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