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錢看到板凳剛想叫聲兄弟,人就從馬上跌下來。板凳拽起麻錢,他嚇了一跳,麻錢的身上還穿著單衣,人燙得像火炭一樣。大白狗歡兒叫起來,老額吉聽到動靜知道是板凳回來了,她披了棉襖,一只手用大襟捂著嘴,另一只手提著頂門棍,急顛顛地跑出來。她以為板凳背著的人是孟生,她抖著聲音罵著,你這個沒頭鬼死不回家的你還知道回來,她顫巍巍地撲上來就要打。板凳說,老額吉別打,這是我麻錢哥,他病得厲害。老額吉揚起來的頂門棍在空中遲疑了一下還是落在了麻錢的屁股上。她說,麻錢也該打,他也是一只喂不熟的狼,要不是病得快見閻王爺了他還不回來呢。我是怕失了我四條腿的大兒馬,兩條腿的人不稀罕。
板凳把麻錢背進廂房放在炕上,老額吉抱著一捆紅柳隨后進來。她蹲在灶旁燒火煮姜湯,她抬起頭來盯著板凳看。板凳明白她急于想知道孟生的消息。板凳一張嘴把本來編好的話忘了,他原原本本地把他聽到的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他說得很急,中間還被噎得打了一個嗝。打第二個嗝的時候,他和老額吉同時看見紅格格站在門口。老額吉全身抖動得像篩糠,她埋下頭去,沒說一句話。
紅格格攙起老額吉,老額吉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說:
我咋還不死呀,我是個白頭牛 ( 不吉祥的意思 )。當(dāng)初我剛成親,男人從天黑開始拉肚子,第二天早上就拉出一堆腸子,晌午就咽氣了。我肚子里的娃都四個月了,是個小子,可沒想到我撅起屁股放了個屁,娃就掉在茅坑里了。自從我進了這個家門,男人們死的死走的走,我的陰氣太重啊,我咋還不死呀,讓龍抓( 雷劈 ) 了我就好了。老額吉跪在院子中央,她向著鍋底似的天啊啊地哭著,老天爺呀,我連一只蚊子都沒捏死過,保佑我苦命的娃吧,保佑我的紅格格吧。紅格格撲進老額吉的懷里放聲大哭。
聽著她們的哭聲,板凳和麻錢也背著對方抹著眼淚。麻錢說,我不該把孟生那狗日的從渠里救上來。
板凳說,咋,是你把他從水里救上來的?
麻錢說,我把那狗日的當(dāng)一只蛤蟆撈上來,我把他劁了。
板凳上來捂住麻錢的嘴,眼睛向外瞟了一眼,趴在麻錢耳朵上說,難怪人家說他不男不女的像個太監(jiān),麻錢哥你太日能了。咱倆干的是同樣一件好事,是我把他用一根繩子絆進義和渠的。但這事兒不能讓別人知道,讓別人知道就是犯了王法,我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讓這件事漚到肚子里。
麻錢說,我們是兄弟,你是我的胳膊我是你的腿,我們誰也不能出賣誰。
兩個后生伸出手在空中用力一握,相對笑了一笑,心離得更近了。
板凳和麻錢把老額吉紅格格扶在廂房的炕上,炕燒得很熱。紅格格鉆在老額吉的懷里,羞得不好意思露出臉來。板凳把就要生產(chǎn)的黑頭羊拉到地上,鋪了麥秸,就讓它在地上下羔。四個人坐在炕上,板凳從自己的褡褳里拿出他給兩個主人的禮物。給老額吉的是一頂平絨帽子,給紅格格的是一雙洋線襪子。板凳說,麻錢哥,我不知道你回來,沒給你買東西。
麻錢知道板凳比自己會來事,他就沒想起來給主人買東西。但他明白,板凳能給主人帶來帽子,他能給主人帶來面子。于是他對老額吉和紅格格說,我要給孟家修一條大干渠。
黑頭羊要分娩了,它時高時低地呻吟著,聲音痛楚而柔軟。
起初大家沒有聽清楚麻錢說了句什么。是紅格格從老額吉的懷里抬起頭,她第一次把眼光長久地放在這個年輕人的臉上。她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長得虎頭圓腦,眼神明朗,直抵人心。板凳跟他比起來就纖秀得多,書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