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舞臺雙重角色的需要,現(xiàn)在變成了現(xiàn)實中的雙重生活,繼而演變?yōu)轭^腦與現(xiàn)實的雙重分裂。影片中最令人稱奇的部分,是某些細節(jié)所采取的人物視角,看上去像是真實發(fā)生的,然而觀眾會發(fā)現(xiàn),它們只是妮娜臆想出來的—她與莉莉在床上的那場戲,她看見導演與別的女性在翻云覆雨,以及結尾部分她在化妝室殺掉莉莉。她不僅在現(xiàn)實中提取邪惡的力量,也在想象中提取它們。反過來,這樣的幻覺,表明“惡”的力量正在妮娜身上成長,她越是接近角色的要求,她的意識與人性就一步步墮入深淵。當她在舞臺上最終成功地演繹黑天鵝,她的身上開始長出黑色的羽毛,這羽毛逐漸覆蓋了她的全身。
與波蘭斯基電影中的人物不同,妮娜意味著某種雙重性格,她不是幻想狂,她能夠將那些幻影控制在某個限度之內,將惡控制在某種需要之內,在善與惡之間維持了一種平衡。甚至只有在跳完黑天鵝之后,她才能夠成功地演繹白天鵝這個角色。這個黑天鵝于是也成了完美的善行不可忽略的伴侶,是它促成和釋放了完美和完整的善。沒有黑天鵝作為前提或條件,白天鵝便是殘缺和蒼白的,就像這個地球只有白晝沒有黑夜。對于妮娜來說,深入到黑天鵝的邪惡與激情,是她藝術上的成功,也是她個人的成熟。黑天鵝意味著她晚到的成年禮上的嘉賓。
這就是我為什么認為這部影片比波蘭斯基的影片要“白”一點的原因。那些陰暗錯亂的因素,在這里是創(chuàng)造性的源泉,是力量的象征,是前進的伴侶和動力,而非僅僅是一種消極、無能或破壞性的力量。這部電影中的想法,甚至有些黑格爾了,此公認為“惡”是推動世界歷史前進的動力。
阿羅諾夫斯基提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雙重人格》 ,誕生于1846年,其中的主人公戈利亞德是所有這些“現(xiàn)代分裂癥病患者”的先驅。在他那個年代,弗洛伊德還沒有誕生,進行這樣的探索要冒很大的風險。在他那個年代,這并不為人們所理解。俄羅斯重要的批評家別林斯基這樣批評這部小說:“幻想的東西只能發(fā)生在瘋人院,而不應當發(fā)生在文學中,這是醫(yī)生而不是詩人應當管的事?!痹谀撤N意義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弗洛伊德的先驅,他用文學的語言,生動有力地描繪了多重人格以及人的意識分裂,預言般地開啟了下一個時代。
小說里這名陷入錯覺的九品文官戈利亞德,被認為是“集‘圣母瑪利亞的理想’與‘所多瑪城的理想’于一身”(《雙重人格 地下室手記》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臧仲倫譯,譯林出版社2004,譯序第3頁)。很可能,創(chuàng)作者之所以要采取某些幻想的形式,是因為真理并不那么容易被別人所接受,需要佯謬的、看上去混亂的和不可理喻的形式。迄今人們對于人性及人的意識中的黑暗晦澀,也許仍然認識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