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有人告訴薛嵩,白蟻什么都吃,就是不吃活的草木。所以他就在壕溝邊上種了一些帶刺的植物,比方說,仙人掌、霸王鞭之類,在柵欄所在之處栽了幾棵母竹,引山上下來的水一灌,很快就是蔥蘢一片——寨里寨外,到處是竹叢、灌木叢,底下溝渠縱橫。從此,薛嵩被解脫了在山坡上刨蟻巢的苦刑。他就這樣扎下了寨子,但它不像是大軍的營寨,倒像一片亞熱帶的迷宮。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它的防御力量并不弱,因為在草叢和灌木叢里,有無數(shù)不請自來的螞蟻窩和土蜂窩,還有數(shù)目不詳?shù)难坨R蛇在其中出沒,除了豬崽子,誰也不敢鉆灌木叢。但是薛嵩有一顆裝滿軍事學(xué)術(shù)的腦袋,因為在“野戰(zhàn)筑城”這一條目之下,出現(xiàn)了螞蟻、土蜂,甚至豬崽子這樣的字眼,薛嵩覺得自己徹底墮落了。既然已經(jīng)墮落,再墮落一點也沒有關(guān)系。所以他準許自己搶苗女為妻。
在我的手稿中,薛嵩搶老婆的始末記載得異常地簡單明快:薛嵩身強力壯,膽大妄為;他在樹林里遇上了紅線,后者正在射小鳥。他喜歡這個脖子上系著紅絲帶的小姑娘,馬上就把她搶走了。至于搶法,也是非常簡單:一手抓脖子,一手鉗腿,把她扛上了肩頭,就這樣扛走了。紅線盡力掙了一下,感覺好像是撞上了一堵墻:薛嵩的力氣大極了。紅線想道:既然落到了這樣的人手里,那就算了吧。她伏在薛嵩的肩頭不動;在林間陰冷的潮氣中,想著自己會遇到什么樣的對待。這個講法太過簡單,這就是我不喜歡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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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單調(diào)的色彩使我入迷。然而循這條道路,也就沒有什么故事可寫。在我的調(diào)色板上,總要加入一些近代人情的灰色——以上所述,是我現(xiàn)在對舊稿的一些觀感——以薛嵩搶紅線的事,也不能那么簡單:晚唐時,薛嵩到湘西做節(jié)度使,騎來了一匹白馬,還帶來了一伙雇傭兵。后來,他的馬老了,這些士兵也想起家來。那匹馬長了胡子,那些兵也經(jīng)常嘩變;薛嵩只好把韁繩從馬嘴上解下來,放它到樹林里自由走動,同時也放松了軍紀,讓那些雇傭兵去搶山上的苗女為妻。但他自己卻潔身自好,繼續(xù)用軍紀約束自己。那些苗女的膚色像紅土一樣紅,頭發(fā)和眉毛因而特別黑。我好像也見過這樣的苗女,并對她們怦然心動。
此后薛嵩在寨子里踱步,走在籬笆間的小路上,忽然就會發(fā)現(xiàn)某家竹樓前面出現(xiàn)一個沒見過的女人,正在劈柴或是搗米。這些籬笆是粗細的柴棒栽在地下,頂端長出了綠芽;那片紅土的院子鋪上了黃沙;那個陌生的女人肢體壯碩,穿著短短的蓑草裙子,見到薛嵩過來,站直了以后,轉(zhuǎn)過身子,用手梳理頭發(fā)。她把頭發(fā)分作兩下,從臉旁垂下來,遮住了乳房,轉(zhuǎn)向薛嵩,和他搭話:苗女的眉毛像柳葉一樣地寬,下顎寬廣,嗓音渾厚有力——薛嵩也會講些苗語,他們聊了起來。但就在這時,竹樓上響起了一聲咳嗽,圍廊上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他是一個雇傭兵,是薛嵩的手下。他用敵意的眼神看著他們,那苗女就扔下薛嵩,去做她的工作。此時薛嵩只好像個穿了幫的賊那樣走開,同時心里感到陣陣刺痛——要知道,他是節(jié)度使,在巡視自己的寨子啊。他繼續(xù)向前走,瀏覽著各家的院子和里面的苗女,就像一個流浪漢看街邊上的櫥窗;同時也在回顧那個女人健壯的身體、渾厚的聲音。最后他終于想到:別人都去搶老婆,假如自己不去搶一個,未免吃了虧。作為讀者,我覺得這是個大快人心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