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許多許多年之后,她也會清楚地記著,那是一個北國的陰天的下午,相當幽暗,母親把一張小書桌擱在裝著玻璃窗的狹窄的小洋臺上,很用心地替這張照片上色。雜亂的桌面上有黑鐵水彩畫顏料盒,細瘦的黑鐵管毛筆,一杯澄凈若無的水——她記得這樣清楚,因為是記憶里難得的母愛珍藏。
母親是時髦的,也是美麗的,總是不大容易高興。早晨,何干抱了小煐到她的四腳大銅床上,她總是顯出微微愕然的樣子,似乎一時想不起這個小小孩童是從哪里來的,她忍耐地看著那孩子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不知所云地背唐詩,要想好一會兒才可以慢慢醒來——仿佛靈魂悠游在天上,看見自己的肉身在俗世,多少有些不舍得,只得無奈地還了魂——她于是顯出一點高興來,認真地教女兒認字塊,背唐詩,認兩個字之后,就給她吃兩塊綠豆糕。
——關于母親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和“綠”有關。
“你還記得綠豆糕嗎?”小煐循循善誘地提醒,“媽媽每次給我兩塊綠豆糕,我總是分一塊給你。”
“我要吃綠豆糕。”子靜的心思立刻轉開去,但是嘩一下又改變了主意,“不,我更喜歡松子糖。”
他說著,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來,仿佛已經(jīng)吃到了松子糖。
那是把松子仁舂成粉,再攙入冰糖屑做成的糖。他真是喜歡,仿佛生活的甜蜜全都濃縮在那里,落實在那里。小時候,為著他體弱多病,不能多吃,人們曾經(jīng)嘗試在松子糖里加了黃連汁喂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只拳頭完全塞在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搽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了——要想吃到香甜的松子糖,便要同時接受奇苦的黃連汁,這是他自小接受到的關于人生真味的最直接的教育。
然而這么多年來,他仍是不改初衷。
“我想吃松子糖。”他再一次聲明,很認真地聲明。
“那你去找張干要好了。”小煐終于不耐煩了,扔下弟弟,自己去陽臺上找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