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眼直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許是在想象未來,也許是在面向死亡——因為打了過度的嗎啡針,他已經(jīng)離死很近了。他才只三十二歲,可是竟有了暮氣沉沉的況味。
小煐站在陽臺門口,試探地叫一聲:“二叔。”
因為大伯父沒有女兒,她從小在口頭上被過繼給了大伯,所以一直喊自己的親生父母做“二叔”、“二嬸”。她弟弟很羨慕她可以有這么特殊的稱謂,于是她又跟著弟弟喊伯父母“大爺”、“大媽”,并不叫“爸爸”、“媽媽”。這仿佛是一個預言——她的字典里沒有“爸爸”、“媽媽”,所以注定了一輩子不能體味正常的天倫之愛。
被喊作“二叔”的張廷重緩緩地回過頭,看見女兒,僵滯的臉上顯露出一絲歡喜,問:“做什么?你弟弟呢?”
“他餓了,找張干要吃的去了。”小煐湊近一些,“二叔在看什么?”
張廷重搖搖頭,卻反問:“你想媽媽嗎?”
“不知道。”小煐老老實實地回答。在她心目中,“媽媽”或者說“二嬸”像一個符號多過像一個人,是高貴神秘而又遙不可及的,是每年家人要她拍了照片遠寄重洋的接收人,也是逢年過節(jié)常常往中國郵寄禮物的投遞人——因為父親娶了姨太太,又抽上鴉片,她借口小姑子出國留學需要女伴監(jiān)護,一同去了英國,一去四年。從那時起,人們便在等她回來,把等待當作生命中的第一件大事,來上海后,每天從早到晚談論最多的話題便是“太太要回來了”。她隱隱地歡喜,可是想到那位高貴而遼遠的母親真的要回來,要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又多少有點奇怪而不自在。
小煐問父親:“二嬸是不是真的就要回來了?”
“她回來,也可能還是會走的。”父親答非所問,又嘆了一口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妻子。
是他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去求妻子回來的,直到他答應戒煙,又攆走了姨太太,她才終于肯答應。他當然高興,可是多少也會覺得挫敗,而且他對自己以后是不是真的可以戒掉煙癮并沒有十足的把握。
鴉片是好東西,任憑再大的煩惱再多的痛苦,一個煙泡滾幾滾,自然百病全消,萬慮齊除。家勢一代不如一代,世道一時不如一時,景況一年比一年更不如意——若再沒了鴉片,還能叫日子嗎?
每個人都有些戒不掉的嗜好吧?人總得有個念心兒,才會覺得活著的好。他的癮是鴉片,小煐的是書,子靜的是松子糖,妻子黃逸梵的呢?大概是上學吧。
說起來逸梵真是舊時代意義上標準的大家閨秀,還從小纏足呢。像張家這樣曾經(jīng)顯赫的大家族在民國后也都不講究那些了,妹妹張茂淵也是一雙天足,逸梵卻是三寸金蓮。但就是這樣一個嫻靜的淑女,竟然一雙小腳跨洋越海,跑到英國留學去了,聽說和茂淵兩個跑到阿爾卑斯山滑雪,還滑得不賴呢——就這樣子一天天地飛遠,從他的身邊飛離了去,從他的家庭飛離了去,他們漸漸活在兩個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