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
一個新粒子,誕生一個新世界
1978年,新澤西,普林斯頓。
中國物理代表團訪問美國,代表團成員有四人,其中有后來被稱為“中關村第一人”的中國科學院物理所核聚變專家陳春先。為了這次訪問,陳春先像其他成員一樣購置了統(tǒng)一的灰調(diào)西裝,統(tǒng)一的皮鞋,穿越了浩瀚的太平洋,來到前不久還被中國人稱為“腐朽荒淫”的國度。多年的閉關,外面的世界什么樣?仿佛一個世紀輪回一樣,一百年之后他們又成為先行看世界的人。
代表團的訪問目標是,參觀普林斯頓等離子物理實驗室環(huán)形聚變實驗反應堆的托卡馬克:一種環(huán)形磁約束裝置。不僅用美國的實驗數(shù)據(jù)對比北京托卡馬克6號裝置的實驗數(shù)據(jù),還要以美國托卡馬克為參考藍本,籌建國家投資4000萬元的托卡馬克8號裝置,從核聚變中探索人類新能源。就此來說,雖是輪回,卻又和一百年前不一樣。
1954年蘇聯(lián)原子能之父薩哈羅夫,在西伯利亞庫爾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研制出了存放等離子體的容器,命名為托卡馬克。1968年,托卡馬克裝置T-3取得重大突破,在千萬攝氏度高溫以上獲得穩(wěn)定環(huán)形高溫等離子體。翌年英國卡萊姆實驗室的科學家在蘇聯(lián)對T-3進行測試,證實了蘇聯(lián)獲得的重大突破,在全球引起轟動,西方各國紛紛建造托卡馬克。1974年,陳春先帶領課題組奇跡般地研制出中國首臺托卡馬克6號,打破西方發(fā)達國家對核聚變的壟斷。有了這樣的成績,訪問美國,考察學習,順理成章。
著名華裔實驗物理學家丁肇中見到了代表團,他曾有一句名言:“科學實驗的結(jié)果往往會出乎人們原來的想象,產(chǎn)生出新的粒子,新的世界?!逼鋵嵅粌H科學實驗,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偶然決定著必然,一個看起來無關的事物可能會改變整個事物的方向。如同一個新粒子,誕生了一個新世界,訪美期間,美國給陳春先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先進的實驗室,不是托卡馬克,而是科研爆發(fā)力。陳春先注意到本來托卡馬克、人造衛(wèi)星是蘇聯(lián)首先研制成功,但是美國核聚變之父弗斯(H.P. Furth)教授帶領科技人員,只用了幾個月就研制出托卡馬克,并且超過蘇聯(lián),成為日本、德國、法國建造托卡馬克的學習基地。接下來,很快美國的航天事業(yè)趕超了蘇聯(lián),不但發(fā)射衛(wèi)星,有了宇航員,還把人送上了月球,超越了加加林。美國何以這么快?此外,陳春先還注意到美國核聚變的研究是軍事和民用兩條腿走路,提高軍事實力同時推進民用核發(fā)電,促進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互為源頭。這些都讓陳春先感興趣,想弄個明白。
不久,陳春先有了第二次訪美的機會,這次他的身份是民間訪問者,行動比較自由,沒有接待方,因此也沒有接待費用的限制,可以到處走,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上次訪美交下的朋友提供了諸多方便,陳春先十分輕松,這次重點看的是美國的民用核設施,走訪20多個城市,參觀了幾十個核聚變實驗室。同樣有許多驚奇,同樣是這些驚奇改變著陳春先,比如讓陳春先驚奇的是那些先進的實驗室的設備竟是一些小公司制造的,這些小公司多不過百人,少則幾十人。
“這些小公司怎么可能為核實驗室制造設備?在中國這得幾千人!”
陳春先問朋友,朋友告訴陳春先:“這些小公司是美國新技術擴散區(qū)的新技術公司,新技術擴散區(qū)在波士頓128號公路、舊金山硅谷兩地,那里有幾千家新技術公司。這種公司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人是教授、工程師、大學生,他們有技術,負責產(chǎn)品設計、研發(fā)、制造、銷售。另一部分人是風險投資家、企業(yè)家、金融界人士,他們有錢,負責提供公司創(chuàng)業(yè)時需要的資金。我們實驗室使用的超導磁體,就是128號公路上的永磁公司制造。”
陳春先聞所未聞,有種穿越感。的確,閉關鎖國之后,再次開放,一切都那么新鮮?!敖淌?、大學生辦公司?”如果中國人是地球人,美國人就不是;如果美國人是,中國人就不是,差別太大了,思維方式都不一樣。至此,陳春先完全忘了最初來訪問的理由:托卡馬克。
托卡馬克是前現(xiàn)代的東西,硅谷、128公路才是當代。
128公路讓陳春先想到北京二環(huán)路,而中關村與硅谷在人才密集度上也有相似之處,但不同更為明顯:時光不同?;蛘哒f,兩個國家不能同日而語,存在著巨大的“時差”。物理學家從來是善思考的,思考常常超出物理之外。那么中國要想與世界同日而語,中關村就得先同日而語。
陳春先到硅谷、128公路轉(zhuǎn)了一大圈。這位中國的核聚變物理學家自身產(chǎn)生了聚變,如同丁肇中所說,一個新粒子,誕生了一個新世界,一個觀念誕生了新的陳春先,陳春先的大腦發(fā)生了結(jié)構(gòu)性變化。
128公路兩側(cè)林立的多家高新技術小公司成為陳春先興趣所在,陳春先找到朋友提到的永磁公司。永磁公司的老板湯姆克是荷蘭裔美國人,波士頓大學核物理學教授,可以說陳春先與湯姆克完全是同行,但湯姆克做教授的同時還開著這家永磁公司,為美國航天局供貨,這讓陳春先覺得與湯姆克不能同日而語。
“我有技術有想法,另外一些人有錢,”湯姆克教授對陳春先教授說,“就這么簡單。二者結(jié)合起來,就可以創(chuàng)造產(chǎn)品?!?/p>
“真這么簡單?”陳春先難以置信。
“非常簡單?!?/p>
“你有多少人?”陳春先問。
“二十幾個,但產(chǎn)品在全球各個核實驗室使用,生意多時會招些臨時工。”
簡短的談話,對陳春先的震撼卻不簡單。
128公路是波士頓市的一條半環(huán)形公路,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由位于波士頓的馬薩諸塞理工學院(MIT)的一些研究實驗室,分化出了一些新技術公司,如離子公司、高壓電公司和EG-G公司。陳春先詳細了解到,這期間,MIT鼓勵搞工程的教工跟本地區(qū)的私人公司掛鉤,不僅允許MIT教工向當?shù)毓咎峁┳稍兎眨疫€鼓勵他們?nèi)ラ_辦公司。在微電子技術革命開始后,MIT和聯(lián)邦政府或建立風險投資公司或撥款資助,使這個地區(qū)很快成長為高技術區(qū)。到20世紀60年代,美國投資200億美元搞載人飛船登上月球,又在幾十年的美蘇“冷戰(zhàn)”中投入數(shù)千億美元研發(fā)軍事裝備。雖然在全球軍備競賽中領先,但是這些巨額投入沒給美國經(jīng)濟帶來好處,美國在與日本等國家的經(jīng)濟競爭中處處敗陣。日本的汽車、半導體、彩電等產(chǎn)品暢銷全球,美國產(chǎn)品處于競爭劣勢。美國為扭轉(zhuǎn)被動局面推出128號公路、硅谷技術擴散區(qū),頒布稅收、貸款、風險投資、企業(yè)上市等優(yōu)惠政策,鼓勵科研人員辦公司擴散新技術,新技術產(chǎn)業(yè)成為美國經(jīng)濟新的增長點。
這段歷史包含著相當重要的觀念,從中幾乎可以看到美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引擎。
陳春先又去了硅谷。硅谷地處美國加州北部舊金山灣以南,早期以硅芯片的設計與制造著稱,因而得名。后來其他高技術產(chǎn)業(yè)也蓬勃發(fā)展,硅谷的名稱現(xiàn)在泛指所有高技術產(chǎn)業(yè)。硅谷是美國重要的電子工業(yè)基地,也是世界最為知名的電子工業(yè)集中地。擇址硅谷的計算機公司已經(jīng)發(fā)展到大約1500家。其特點是以附近一些具有雄厚科研力量的美國一流大學如斯坦福、伯克利和加州理工等世界知名大學為依托,以高技術的中小公司群為基礎,并擁有惠普、英特爾、蘋果、思科、英偉達、朗訊等大公司,融科學、技術、生產(chǎn)于一體。
在硅谷,陳春先完全被那些由教授和大學生創(chuàng)辦的小公司給迷住了。斯坦福大學的老校長泰曼是個有遠見的科學家,當年他決定把校園的一些土地租給師生去辦高技術公司,鼓勵師生創(chuàng)業(yè),將所學知識與創(chuàng)意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力與商品。有兩個學生在一個車庫搞出第一臺高頻振蕩器;在另一個車庫,世界上第一臺微型計算機出現(xiàn)在又一個年輕人手中。作為這些技術的副產(chǎn)品,硅谷的車庫中誕生了后來馳名世界的兩家公司:惠普和蘋果。
陳春先一直試圖理解為何美國核聚變實驗的效率那么高,周期那么短。此前他一直以為美國人的實驗技術先進,制造設備的工廠水平高,但現(xiàn)在他理解了波士頓的128公路,理解了舊金山灣的硅谷,理解了斯坦福大學,理解了“技術擴散區(qū)”的概念,他終于明白了“把工廠、學校、科研院所密切聯(lián)系起來”的格式塔體制。格式塔系德文“Gestalt”的音譯,主要指完形,即具有不同部分分離特性的有機整體,將這種整體特性運用到心理學研究中,產(chǎn)生了格式塔心理學派,運用到技術擴散區(qū)即是128公路體制,硅谷體制。
科學家是講邏輯的,而邏輯意味著必然,必然意味著行動??茖W就是這樣,不含糊。
陳春先回到中關村。以前如此熟悉的中關村被陳春先重新審視,如果沒有美國之行,沒有128公路、硅谷的見聞,中關村還是以前的中關村,會是一成不變的,但有了硅谷的映照則一切不同了。如此超穩(wěn)定的中關村,開始在陳春先的眼里動起來,至少在他腦子里動起來。交流,走出去,看世界,就是這樣:看到了別人也才看到自己、認識自己,自己往往存在于別人的映照當中。
沒有交流就如同一個人沒有鏡子,一個國家也是如此。
在互為鏡像中,看到自己的不同、相同、可能性,相互影響。
而歷史不就是這樣進步的嗎?
誕生
過去的中關村,有著某種必然。1949年10月,當在天安門城樓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萬眾歡呼時,中關村還是北京西北一個貨真價實的村,一派荒涼景象。那時中關村不過二十幾戶人家,以農(nóng)為生,村落明顯保留著世代守墳格局。房屋散落,依墳而建。但歷史運動也像地質(zhì)運動一樣,有時會讓一個地方突然隆起,國家考慮既然北面不遠處已有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便決定在荒涼的中關村建立科學城、大學城。在政府鼓勵之下,大學校園紛紛挺進京城西北,一條狹窄的馬路附近迅速崛起了八大學院,這條狹窄的馬路后來也因此被稱為“學院路”。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除了大學,中國科學院的第一批科研院所在此建成,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中關村的“科學城”與“大學城”蔚為大觀,成為即使從世界上來看也是人才知識最密集的地區(qū)之一。
這是第一次“地質(zhì)”運動。會有第二次嗎?
陳春先當然沒想這么多,他只是看到中關村在人才密集程度上與硅谷極其相似,但大學教授、科技人員還是超穩(wěn)定結(jié)構(gòu),只滿足于實驗室的成果和評獎的象牙之塔;在研制科技成果時,花多少錢,成本多高,轉(zhuǎn)化為產(chǎn)品后老百姓是否買得起,從不是他們考慮的范圍,非常不“格式塔”,許多研究成果完全處于“分離”狀態(tài)。
變成了“新人”的陳春先,回到中關村成了一個鼓動家,當國人還在為“傷痕”文學所激動,為十年浩劫痛徹不已,還在掙脫“兩個凡是”,總之一切還是滿目瘡痍、百廢待興時,“新人”陳春先已開始像“外星人”一樣大談硅谷,談128公路,談惠普、英特爾、思科、王安,談湯姆克教授的永磁公司,談喬布斯和蘋果。那時談喬布斯可是太牛了,那可是1979年、1980年,而喬布斯也才于1976年4月1日簽署了一份合同,決定成立一家電腦公司。1977年4月,喬布斯才在美國第一次計算機展覽會展示了蘋果Ⅱ號樣機。陳春先30多年前就談喬布斯,比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早了多少年?當今是怎么來的?某種意義上是從陳春先開始的,他的先行的意義絕不亞于一百年前中國的那些偉大的先驅(qū)。的確,當時,同事們誰也沒去過美國,聞所未聞,好像在聽一個地球之外的世界。當陳春先說“我們也可以這樣”,人們覺得陳春先像是在說夢話。
“不是夢話,”陳春先說,“我們這里的人才密集度一點不亞于硅谷、斯坦福、128公路,我們只需轉(zhuǎn)變觀念就能追趕?!?/p>
關鍵時期中國總是有人,這也是中國的幸運,有那種先導的人,不同日而語的人,撬動歷史的人。但當時陳春先那樣說又沒人信。
別人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關鍵的人得信,而總有關鍵的人,否則就不是歷史了。比如北京科協(xié),就敏銳感覺到了陳春先不同的“語境”,請陳春先做“訪美報告”。于是,1980年10月23日下午,在數(shù)百人的報告廳,陳春先面對年輕人也包括許多中老年人做了一場訪美報告。
“我看到了美國尖端科學發(fā)展很快。美國高速發(fā)展的原因在于技術轉(zhuǎn)化為產(chǎn)品特別快??茖W家、工程師有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總是急于把自己的發(fā)明、專有技術知識變成產(chǎn)品,自己去借錢,合股開工廠。我感興趣的是,那里已經(jīng)形成幾百億美元產(chǎn)值的新興工業(yè)。我們大多都在中關村工作了20多年,相比之下,這里的人才密度絕不比舊金山和波士頓地區(qū)低,素質(zhì)也并不差,我總覺得我們有很大的潛力沒有挖出來。我過去搞過激光,開始我們與人家差距不大,后來越來越大,實在覺得不是滋味。我們必須轉(zhuǎn)變觀念,革新機制?!?/p>
報告會上,陳春先宣布一個驚人的消息:他將在中關村創(chuàng)辦一家類似硅谷或128公路邊上那種“公司”。這絕不是說說而已,科學的邏輯使科學家必然地像鏈條齒輪一樣轉(zhuǎn)動起來。之所以將“公司”打了引號,是因為陳春先想在物理所開公司,向領導請示了好幾次,都泥牛入海,毫無音訊。一方面領導的大腦與從美國回來的陳春先的大腦不同,領導覺得不可思議,天方夜譚;另一方面即使被陳春先使勁洗腦,領導同意了也沒辦法批陳春先辦公司,因為研究所怎么能辦公司呢?就沒這個機制。
陳春先只能在物理所之外想辦法,找到了北京市科協(xié)科技咨詢部的負責人趙綺秋尋求可能。趙綺秋聽陳春先談了美國之行,像陳春先一樣驚訝,腦洞大開,趙綺秋說辦公司的事先等等,能不能先做場報告,你講得太精彩了。這個當然毫無問題,陳春先于是先準備報告。
女人是易感的,同時也是務實的,這兩點往往使她們作為管理者比男人更有效率,說白了,更少官僚主義。趙綺秋對陳春先說:“你的想法非常新,我支持你,但開公司很麻煩,要有大筆的注冊資金、門市用房,上級主管單位同意工商局才會批準,這些手續(xù)恐怕很難都能辦下來。一個環(huán)節(jié)過不了關你就卡了殼,就算全過了關,沒一年半載你也辦不下來?!?/p>
趙綺秋說的是實情,她比陳春先更懂公司。
陳春先碰到了非常硬的東西,也是時代的東西。但總體上時代的堅冰既已打破,具體的打破就是必然。趙綺秋為陳春先出謀劃策: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你是等離子體學會的副理事長,可以在等離子體學會搞個服務部,服務部全部工作由你負責,基本和辦公司差不多,趙綺秋對陳春先說。陳春先感激趙綺秋,看到一線曙光,就像看到鐵板上出現(xiàn)一絲縫隙,而這縫隙正是由趙綺秋這樣的管理者用蓮花一樣的妙手給陳春先打開的。
那個時代光有陳春先不行,還要有妙人,趙綺秋便是那個時代的妙人。在與幾個志同道合者商議之后,陳春先把服務部的名字定為“北京等離子體學會先進技術發(fā)展服務部”,而沒叫“公司”。此后的幾個月,陳春先拿著從北京市科協(xié)討來的“批準文件”,到公安局刻了一個圓形公章,到銀行開了一個賬戶,“公司”就算成立了。這是個非常平常的日子,當時誰也不知道這一天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人們越來越一致認為那一天是中關村公司的誕生日。阿根廷大作家博爾赫斯說過一句有點費解但十分深刻的話:“常常是后者使前者變得偉大?!蹦撤N意義上可以理解為是中關村后來的發(fā)展壯大讓陳春先變得偉大,換句話說,假如沒有后來氣勢如虹的中關村,有誰會記得陳春先?如今人們追溯中關村的歷史,追溯到了陳春先成立服務部的那一天。
蘇格拉底判例
服務部的開辦經(jīng)費200元,由北京市科協(xié)提供,別小看這200元,意義非常重大,既是支持也是通關許可,是個人行為也是國家行為——國家與個人的混合,后來成為中關村公司基本的模式。服務部成員也都是兼職,國家與個人的混合,其中有中科院物理所的劉春城、潘英、李兵、耿秀敏,電子所的吳德順,力學所的曹永仙、王殿儒、汪詩金,電工所的陳首燊,清華大學的羅承沫。大學與科研院所的個人行為已經(jīng)多少有點硅谷或128公路的意思,服務部的體制完全按照公司化模式打造,設有財務、對外聯(lián)系業(yè)務、研發(fā)產(chǎn)品、銷售等專職人員。
服務部工作地點在兩個地方,一個是陳春先的辦公室,一個是物理所的倉庫。開始的業(yè)務是利用中科院的牌子和市科協(xié)的關系,到北京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搞設計解決技術問題或講課培訓傳授實用技術。每個人都是晚上或者周末才來上班,不出去的話大家坐在一起為咨詢者提供答案,酌情收取服務費用。
服務部沒掙錢或掙錢少還好說,大家觀望,甚至有人看笑話,可一旦掙到錢且在當時是“大錢”,便攪動了整個中關村一池靜水。首先是陳春先所在的物理所受不了了,各種質(zhì)疑,甚至憤怒的質(zhì)疑、批判接踵而來。
1981年,參加服務部的人越來越多,業(yè)務也從咨詢轉(zhuǎn)到研制產(chǎn)品。其間陳春先又去了一次美國,這次美國之行帶回不少芯片,而利用這些芯片制造核聚變實驗的電源開關,成為服務部的主打產(chǎn)品。服務部這年賺到3萬多元錢,陳春先用這些錢在中科院生活區(qū)蓋起了兩個30多平方米的木板房,掛起了兩塊牌子,一塊是“北京等離子體學會先進技術發(fā)展服務部”,一塊是“《北京等離子體學報》編輯部”。另外開辦電子培訓班是服務部另一項業(yè)務,陳春先和李兵負責培訓待業(yè)青年,講授計算機和電子技術。電子培訓班對中關村后來起飛意義非凡,造就了大批人才,被后來的人們稱為“中關村電子一條街”初期的“黃埔軍校”。
培訓班老師從清華、北大、北航等大學聘請。為請到優(yōu)秀老師,陳春先給的授課費為每小時6元,那時國家規(guī)定的兼職教員授課費為每小時1.5元。
問題出現(xiàn)了:有人認為服務部主要成員來自物理所,他們拿著物理所發(fā)的工資,做出東西再賣給物理所,是損公肥私。服務部制造的電源開關賣給別的單位,是吃里爬外個人干私活撈錢,搶物理所生意。這件事也被看成“有罪”,陳春先的膽子太大,不服從國家規(guī)定。授課費超標,違反國家規(guī)定。這時又傳來消息說陳春先在服務部每月拿15元津貼。陳春先工資級差是7.5元,等于給自己漲兩級工資,被認為服務部有問題,要查服務部的賬。
困難的時候,妙人趙綺秋作為主管領導來到服務部,陳春先介紹了服務部近期的工作。趙綺秋看到服務部從出外講課和技術咨詢發(fā)展到制造專用電源開關,還同外地科研院所聯(lián)合開發(fā)新項目,很是高興。同時對于陳春先被指控“損公肥私、搶物理所生意、授課費超標”十分激憤,堅決支持陳春先??茖W探索在自由的學術空間才能成為可能,服務部搞改革開放和科學探索,就是要打破舊的科研體制,陳春先說。趙綺秋很感動,要陳春先不要生氣,改革肯定有阻力,服務部的事情沒有錯,跟有關方面講清楚會得到理解。陳春先做了解釋:國家給核聚變項目的撥款服務部沒有動,在服務部工作的同志每個月有津貼7~15元,我一分錢津貼沒有拿,怕人家說我拿雙工資。物理所的鉗子、改錐、檢測設備等服務部人員可能借用過,這些事在服務部賬上記得很清楚。
趙綺秋提醒陳春先,今后服務部不要和中科院各所爭業(yè)務,使用單位東西要征得單位同意,要給使用費?!澳銈兂醮无k服務部對財務沒經(jīng)驗,有的賬目可能不清楚,讓市科協(xié)會計先看看,別讓人家抓小辮。”趙綺秋以這種方式查賬陳春先接受。不久市科協(xié)會計查看服務部所有賬本,對全部20多筆收入、350多筆支出進行檢查,得出的結(jié)論是服務部沒有財務問題。1982年春節(jié)過后,市科協(xié)副主席孫洪和趙綺秋找到有關方面談服務部問題,將上述結(jié)論告知。趙綺秋旗幟鮮明地說,服務部人員每月有7~15元津貼,這不是什么問題,是多勞多得打破“大鍋飯”有力的行動。服務部人員使用物理所工具的現(xiàn)象,也不是原則問題,改革哪有不闖燈的,改革就是打破舊制度。
陳春先愉快了,領導卻不高興了,且高高在上地壓了市科協(xié)一頭,對趙綺秋說:“服務部的賬應由物理所審查,不僅如此,還要將查賬結(jié)果上報給中科院;服務部主要人員都來自物理所,我們審查陳春先負責的1室科研賬目中,有不少重大問題都與服務部有關?!?/p>
領導說完拂袖而去,隨后向中科院有關部門打報告,聲稱陳春先把科研項目中的國家財產(chǎn),非法轉(zhuǎn)移到服務部賣掉,還有十幾萬元國家撥款也被轉(zhuǎn)移到服務部私分,要求立案查處。不僅如此,還在物理所的全體會議上公開點名,說陳春先辦的服務部不是什么移植硅谷經(jīng)驗、擴散新技術,而是跟賣菜、賣肉的二道販子沒什么兩樣,是把國家?guī)资攴e累的科研成果販賣出去,是科技二道販子;服務部每月還發(fā)津貼,是鼓勵科研人員不務正業(yè)、腐蝕科研隊伍搞歪門邪道。
聽了這話,開始有人后悔到服務部干活了,因為很明顯,這以后漲工資、評職稱、分房子都可能成問題。當天晚上就有人到陳春先家,放下從服務部拿到的津貼二話不說就走,陳春先無言以對。
趙綺秋找到有關方面理論:陳春先在完成本職工作的情況下,利用業(yè)余時間搞科技咨詢,我們應該支持。再說了,服務部是市科協(xié)批準成立的下屬機構(gòu),只應該接受市科協(xié)的財務檢查。
雙方堅持認為陳春先是服務部負責人,也是所里的人,物理所查賬是正常的。優(yōu)雅的趙綺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大聲說:“物理所為什么要查服務部的賬,我看這是要整垮陳春先和服務部,你們居心何在?”
5月,物理所工作組進駐服務部,這天服務部平時人來人往的熱鬧場面沒有了,誰都不敢露面。只有陳春先站在大門口胸懷坦蕩地迎接工作組。有人拿著幾張“白條”問陳春先:“發(fā)放這些津貼有什么根據(jù)?”陳春先回答:“中國科協(xié)和國家科委規(guī)定,科技人員在不影響本職工作的前提下,利用業(yè)余時間進行科技咨詢工作,每月可以獲得15元左右的津貼。”那人聽完把手伸向陳春先說:“把中國科協(xié)和國家科委的文件拿出來我看看?!?/p>
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是故意刁難陳春先,當年部級文件都屬于保密文件,陳春先肯定不會有。誰也沒想到陳春先從從容容地拿出方毅副總理講話稿的復印件:“在方毅副總理的講話中有這條規(guī)定?!惫ぷ鹘M領導看完后辯稱:“這是領導人講話,不是正式文件,再說,科技人員是腦力勞動工作者,怎么分清工作時間和業(yè)余時間?怎么分清本職工作和業(yè)余工作?”查賬人員不顧陳春先反對,復印了全部賬目記載的情況,派人到北京和外地與服務部有合作關系的單位進行調(diào)查,理由是追查陳春先的經(jīng)濟問題。物理所凡是在服務部拿津貼的人,他個個面談。領導開會說:今年國家開展的重要活動是打擊經(jīng)濟領域嚴重犯罪活動。物理所已經(jīng)把陳春先列為重點審查對象,誰在服務部工作過,要主動向組織講清楚。今后物理所人員無論是工作時間還是業(yè)余時間到服務部工作,都要經(jīng)過領導批準。
散會后沒有一個人敢跟陳春先一塊兒走,都怕跟著沾包,都嚇壞了。那時“文革”結(jié)束不久,運動整人記憶猶新,心有余悸是一種普遍的心理,物理所內(nèi)部天天都流傳著有關服務部的各種小道消息,什么陳春先被定為經(jīng)濟犯罪團伙首要分子,服務部的賬寫得像天書,是本花賬,誰也看不懂,服務部賬上全是白條,陳春先明著給自己漲兩級工資。一天晚上,實在氣不過,有一位服務部的骨干成員走進陳春先的家對陳春先說:“領導要在院里給我們立案,這是要往死里整我們,他不仁我們也可以不義,我們也要讓他知道點厲害。據(jù)我所知,咱們這位領導過去當過物理所‘革委會’副主任,毛主席去世后革委會的幾個頭頭兒給江青寫了一封效忠信,我那時在政工組看過這封信,咱們就用這封效忠信警告他‘別往死里整我們’,你說怎么樣?”
陳春先就是陳春先,即使在被迫害的情況下,陳春先仍認為這樣做不合適。陳春先對骨干同事說,效忠信這件事即使有證據(jù),也還要具體分析,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春先被多次點名以后,心情惡劣,卻從未想過用非正常的手段報復,每日回家后總是閉目沉思,想到被立案的結(jié)果可能是受處分、勞動教養(yǎng)、判刑入大牢,失敗和死亡降臨的幻覺不時出現(xiàn)在大腦里。
中國文化注重仁的精神。“仁”的核心便是忠恕之道。許你不仁,不許我不義,體現(xiàn)的便是忠恕之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是后來才有的總結(jié))。而古希臘也有一種類似中國“仁”的精神。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主張無神論與言論自由,被指控鄙視雅典議會制度,遭到三個公民起訴。陪審團投了兩次票,第一次投票是表決有罪還是無罪,第二次是量刑,蘇格拉底被判處服毒自殺。當時蘇格拉底的親友和弟子們都勸其逃往國外,弟子克里多告訴蘇格拉底,他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筆錢幫助他逃跑,他的仰慕者則做好準備接應他及其家人。
蘇格拉底不肯接受這個方案。因為在他看來,法律一旦裁決,便即生效。而即使這項制度的裁判本身是錯誤的,任何逃避法律制裁的行為也是錯誤的。他認為他也沒有權(quán)利躲避制裁。蘇格拉底說:“假定我準備從這里逃走,雅典的法律就會這樣來質(zhì)問我:蘇格拉底,你打算干什么?你想采取行動來破壞我們的法律,損害我們的國家嗎?如果一個城邦已公開的法律判決沒有威懾力,可以為私人隨意取消或破壞,你以為這個城邦還能繼續(xù)生存而不被推翻嗎?在我的審判中,國家通過錯誤的判決冤枉了我,我就打算破壞法律,我能這樣做嗎?”
蘇格拉底終究沒有逃走,他甚至在飲下毒藥之前,還在與弟子討論哲學問題,在行刑人告訴他毒藥需要活動才會發(fā)作時還在談。1789年,雅克·路易·大衛(wèi)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蘇格拉底之死》,描繪的即是蘇格拉底服毒自殺的情節(jié):在一個陰暗堅固的牢獄中,蘇格拉底莊重地坐在床上,親人和弟子們分列兩旁;牢門半開,從門縫中射進一束陽光,蘇格拉底位于視覺中心位置,他裸露著久經(jīng)磨難的瘦弱身子,高舉著有力的左手,繼續(xù)向弟子們闡述自己的見解和觀點,同時右手鎮(zhèn)定地伸出,欲從弟子手中接過毒藥杯……
這樣的故事陳春先知道或不知道,都沒關系,他有著自己人生的原則,他可以逃脫厄運,但是他制止了同事(弟子)。雖然好像做到這點并不難,甚至很簡單,就像科學有時很簡單,但唯其簡單才又特別復雜。
中關村不少知識分子都在暗中關注陳春先,如果服務部這棵“樹”不倒,他們會走出科研院所辦公司。如果服務部這棵“樹”被“管惟炎”砍倒,陳春先和參加服務部的人沒有好下場,他們在今后數(shù)年內(nèi)大概就不會再有開公司的想法。
陳春先為宣泄心中的苦悶,每天晚上都到服務部的辦公室獨自坐到深夜。服務部基本上散了,只剩下紀世瀛等一兩個骨干,其他人已作鳥獸散,似乎只等著他有一天被帶走。陳春先有原則,但還不是蘇格拉底,他準備繳械投降,不再扛了。他守住了做人底線,但學習硅谷的信念開始動搖。
一天晚上,陳春先像往常一樣一個人獨守服務部,忽然看到趙綺秋在門前來回踱步,立刻出門迎上前去,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趙綺秋來看看陳春先,“聽到你要被立案審查的消息,我很難過。本想到單位看你,肯定不受歡迎,只好到服務部來等。事情發(fā)展到這步你不要著急。”趙綺秋說完眼含熱淚。
遠航
趙綺秋這一段時間來的嘆息,引起丈夫周鴻書的注意。聽完妻子的傾訴,周鴻書緊鎖眉頭,認為茲事體大,涉及改革成敗,便對妻子說,他想把陳春先服務部的事寫篇“內(nèi)部動態(tài)清樣”,讓中央領導看看,聽聽領導怎么說。
周鴻書當年任新華社北京分社副社長,有著高度的政治敏感,洞悉高層的改革動向,當年那篇《北京市委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轟動全國的消息,就是周鴻書參加北京有關方面會議從文件堆中挑出來的新聞。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1983年1月25日的清晨,中關村88號樓——這幢住著馮康、陳景潤、楊樂、張廣厚的中科院宿舍樓,樓道像往常一樣亂哄哄的,服務部骨干分子紀世瀛住在103室,這天早上,他被一陣緊急的敲門聲驚醒,有人在門外喊:“快打開收音機,聽聽首都新聞和報紙摘要?!?/p>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播一篇重要報道,報道肯定了陳春先的服務部探索的新路子!等紀世瀛沖出來,新聞已經(jīng)播完了。當時大家誰都不知道這則新聞的來頭兒,但歷史后來將證明,就是在那一刻,中關村的命運被改寫了。原來周鴻書派記者潘善棠兩次采訪了陳春先,并親自對采訪文章進行審閱和修改,最后把文章的題目定為《研究員陳春先搞技術擴散試驗初見成效》,發(fā)往新華社《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新華社《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也稱內(nèi)參,是新華社記者對各種事件通過采訪寫成的稿件,這些稿件簡明及時,專供黨中央、國務院領導閱讀。這篇文章有1500多字,講述了陳春先創(chuàng)辦服務部的意義和取得的成績,還介紹了中關村地區(qū)擁有的科技成果和人才優(yōu)勢。指出這些科學成果大多數(shù)停留在論文、樣品、展品階段,處于“潛在財富”狀態(tài),不能迅速生產(chǎn),取得經(jīng)濟效益。
這不是一篇普通的新聞報道,而是一份直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參閱的機密級內(nèi)參,在新華社《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第52期刊出。作為“黨的耳目喉舌”,采寫內(nèi)參是新華社記者的一項重要任務,其內(nèi)容涉及當時拿不準或不宜公開報道的領域,比如重要動態(tài)、敏感問題和重要建議等。內(nèi)參有一定的格式,例如《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紙張大小為16開,要求內(nèi)容簡明扼要,字數(shù)限定在2000字以內(nèi)。當時全中國有資格看到《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的人在100人左右。高級別的讀者群決定了這篇內(nèi)參的特殊效果,何況文章結(jié)尾處傾向鮮明:“但陳春先搞科研成果、新技術擴散試驗,卻受到本部門一些領導人的反對,如科學院物理所個別領導人就認為,陳春先他們是搞歪門邪道,不務正業(yè),并進行阻撓,使該所進行這項試驗的人員思想負擔很重,嚴重地影響了他們繼續(xù)試驗的積極性?!?/p>
內(nèi)參于1983年1月6日刊出,1983年1月7日,國務院副總理方毅在《國內(nèi)動態(tài)清樣》就有關陳春先的報道上批示:“陳春先同志的做法完全對頭,應予鼓勵。”方毅還打電話給中科院,要求停止對陳春先的立案審查,還邀請陳春先到他的辦公室長談兩個多小時。第二天,1月8日,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胡啟立就做了批示:“陳春先同志帶頭開創(chuàng)新局面,可能走出一條新路子,一方面較快地把科技轉(zhuǎn)化為直接生產(chǎn)力,另一方面多了一條渠道使科技人員為四化做貢獻。一些確有貢獻的科技人員,可以先富起來,打破鐵飯碗、大鍋飯,當然還要研究必要的管理辦法及制定政策。此事科協(xié)要大力支持。如何定,請耀邦酌定?!蓖惶?,總書記胡耀邦同志批示:“可請科技領導小組研究出方針政策來?!边@便是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決策者,難怪讓后人感嘆。就這樣,歷史乘風破浪,陳春先的服務部在頂層的支持下得以延續(xù),成為大時代的界碑,中關村的科學家、教授不再觀望,各顯其能,融入歷史。
手記二:偶然性
歷史雖然不能假設,卻總是讓人禁不住想象——假如當年沒有陳春先,具體地說,沒有陳春先1978年訪問美國,會有后來的中關村嗎?你當然可以說時勢造英雄,沒有陳春先也會有王春先、李春先。這話聽起來非常熟悉,這是歷史決定論的觀點,它抹殺了偶然性,而這種思維模式看起來正確,其實并無實際的意義。有時候我們必須承認歷史會因某個人變得幸運——正如變得不幸;而幸運之時也往往一樣讓人唏噓。1978年當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還陷于后“文革”的“兩個凡是”的桎梏中時,陳春先已漫步在美國硅谷,不能不說是某種屬于中關村的幸運,因為那時他竟然異想天開,想中關村也有條件像硅谷一樣,教授、科學家也可以同時辦公司,可以以個體的方式,將科技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力,他注意到中關村的科技、知識密集度即使在世界也是少有的,哪怕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那時的陳春先與“兩個凡是”語境下的大多數(shù)的中國人不可同日而語,難道不是一種偶然?那時也有像陳春先一樣跨出國門的人,為什么沒人像陳春先這樣想?好吧,為什么沒人像陳春先這樣義無反顧地行動?這就是偶然性。必須承認偶然性的價值。
那時的中關村,如同中國一樣是一塊呼喚改革的巨石,陳春先孤獨地在推這塊巨石。還原到當時的語境,他推得如此之難,難得讓人絕望,但也正是在個人的絕望中歷史在前進,“陳春先的一小步,是中國科技改革的一大步”,有人后來這樣說,說得非常不錯。總結(jié)過去,《中國的新革命》的作者凌志軍把中關村當作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縮影,認為“20世紀最后20年這個國家打碎了精神枷鎖,讓自己成為全世界最龐大的‘制造車間’。在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它急切地渴望拿下新技術的高地,把‘中國制造’變成‘中國創(chuàng)造’。這個國家之所以能夠改變世界,是因為它改變了自己”。
這個改變就是從具體的陳春先開始的,回過頭看陳春先的人格意義更不能小覷:在那樣困難、絕望的情況下他的人格不變形,一如蘇格拉底不變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些先哲的古訓陳春先以科學的精神做到了。陳春先的持守與形而上的人格,并不亞于推動巨石,事實上兩者相輔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