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老館:系出名門,書香百年
文/蔣肖斌 劉茜 林霄祎
【清新回眸】
清華大學圖書館三個館舍分別建于1919年、1931年和1991年。其中,一、二期工程就是清華人今日所說的老館。一水兒的紅磚清水墻,裝修豪華的閱覽室、書庫,珍貴的中外典籍……這些,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對清華學子都是莫大的誘惑。
中國古時候把高等學府稱作書園,書對于大學的意義可見一斑。雖說大學非有大樓之謂也,大圖書館作為一所大學的象征卻也毋庸置疑。清新人置身清華園,自然也是清華圖書館的??停唤袢涨迦A園里又多了一座人文圖書館,新一批的清華愛書人有福了。
此刻,我們撫循著《清新時報》上的文字脈絡,一起走進老館,循書香而去。
(2008年6月7日,第56期,04/05版)
“東亞第一”之清華圖書館
清華圖書館的一、二期建筑,被今天的清華學子親切地稱為“老館”。上十來級臺階,跨過厚厚的黑色銅門,眼前是一個裝修豪華的大廳,仿佛是一個縮小的西式宮殿。地面、墻面、柱子都是大理石的材料,懸掛著古式的壁燈和吊燈,莊嚴而高貴。
1951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的資中筠先生曾寫道:“一進入那殿堂,就有一種肅穆、寧靜,甚至神圣之感,自然而然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連咳嗽也不敢放肆?!?/p>
東部建筑是圖書館的一期工程,由當時的校長周詒春提議建立,由美國著名建筑師墨菲設計。外部氣勢恢弘,內(nèi)部設計得也十分考究。有一些書架是專門從美國和英國訂購的,具有避火功能。一些地方的地板或是用軟木或是花石鋪成,走在上面沒有聲音,不會打擾正在學習讀書的同學們。
當時,圖書館被稱為“東亞第一之清華圖書館”,震撼了海內(nèi)外,前來參觀者絡繹不絕。
中西部建筑是圖書館的二期工程,在羅家倫當校長時擴建,由清華留學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獲碩士學位的建筑學家楊延寶設計,于1931年3月開工,1932年11月竣工,該期工程與1919年的一期建筑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被稱為“擴建設計中一個罕見的案例”。
擴建后的圖書館館舍面積達700平方米,可容書30萬冊,閱覽座位席600余個,庫內(nèi)設研究書桌百余張。
過去清華的圖書館,在師生們眼中的地位極高,不僅館長都由胡適、李大釗、潘光旦這樣的著名學者擔任,連里面的工作人員也不乏飽學之士。
其中,有一位畢樹堂先生,此人精通英文,翻譯出版過馬克·吐溫的名著《密西西比河上》,還有散文集《晝夢集》傳世,還有清華畢業(yè)的本科生,就一直在里面做管理員……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清華大學全校被迫南遷,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在昆明合組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圖書館也成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圖書館。在此期間,學校向長沙、重慶及昆明轉(zhuǎn)移了一部分書冊,但剩下的還在北京沒有被轉(zhuǎn)移的圖書被日軍掠劫,散失大半,后雖收回了一些珍本文獻,但還是損失了大量藏書。
抗戰(zhàn)時期,清華園陷入日軍之手,校園建筑遭到了野蠻破壞,圖書館也不例外,日軍以圖書館作為外科醫(yī)院,閱覽室改為病房,書庫改為手術室及藥架,給作為清華“四大建筑”之一的圖書館造成了巨大破壞。
1946年復校后,經(jīng)過多方努力,終于把圖書館大體恢復了原貌,同時也采購了一些圖書,至解放前夕藏書已達41萬冊。
清華圖書館老館內(nèi)部 資料圖片
80年前的館長筆記
洪有豐:我國近代圖書館事業(yè)的奠基人,畢業(yè)于南京金陵大學,任金大圖書館主任,1927年至1935年在清華大學擔任圖書館館長。
清華,有圖書館,是從民國元年(1911)開始的。當時的館址,在今天的庶務科辦公室,只有大房一間,小房二間,設備簡陋,藏書很少。后來的藏書開始多了,開始覺得空間不夠用。校長周寄梅先生,于是建議建圖書館館舍,由泰來洋行承辦,全部按照歐美新式避火法建造,容積100751立方尺,費銀25萬元。
民國十八年(1929)秋,隨著清華改為大學,圖書也增加了,校長羅志希開始計劃圖書館的擴建。要求如下:一是要便于管理,二是將來仍有擴充余地,三是需要形式壯麗。擴充部分面積24394平方尺,比原來的圖書館幾乎大了二倍,由天津基泰公司制圖,協(xié)順木廠承辦,花費257000元。
圖書費開始并沒有定額,都是由學校隨意撥給。民國三年(1914)以前,只有千余元。自從離開庶務科、行政獨立后,由四五千元增至萬余元。
民國九年(1920)起,開始建立預算機制。民國十五年(1926),成立圖書館委員會。委員會有主席一人,由圖書館主任擔任,國學和東方語言文學一人,外國語言文學一人,生物動植物微生物和醫(yī)學一人,哲學心理和教育一人,歷史和社會科學一人。
以上據(jù)洪有豐館長筆記整理。
我那時候?qū)憽独子辍罚妥谀莾骸?/h3>
1930年,曹禺從南開大學政治經(jīng)濟系轉(zhuǎn)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清華園里很快傳出“從南開來個會演戲的萬家寶”,不過沒有人會想到這個萬家寶會成為改寫中國戲劇歷史的曹禺。
曹禺最早在南開的時候,是做演員的,演過很多女角,因為他的臉很是清秀,瘦瘦尖尖的,小尖鼻子。他演了很多女角,就等于算是反串。曹禺的女兒萬方說:“我爸爸是一個情感非常充沛的這么一個人,包括他如果跟你講什么的時候,他會講得非常的繪聲繪色,或者很投入?!?/p>
畢業(yè)多年之后,曹禺重返母校,來到老館的閱覽室時,感慨萬千,他說:“我真正接觸到儀態(tài)萬方的世界戲劇,還是在清華大學。我先是學易卜生,后來就在清華接觸到各種流派,有了比較,有了鑒別,視野開闊多了。”
所以,曹禺對清華圖書館充滿感情。他晚年來到清華,甚至還能找到當年他寫作《雷雨》時的閱覽室和座位?!拔夷菚r候?qū)憽独子辍罚妥谀莾骸?/p>
他說他要感謝一個人,就是當年清華圖書館的管理員,因為他總是允許他在圖書館里寫作,甚至閉館之后,他都可以允許曹禺留下來繼續(xù)寫。大概是太激動了,老人一下子想不起來管理員的名字。實際上他后來想起了這個人的名字,然后他非常鄭重地說,實在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他姓什么了。
鄭秀是曹禺的前妻,他們是在清華相識相戀的。雖然曹禺后來愛上了別人,但是鄭秀一直深愛著他,終身未再嫁過。《雷雨》便是誕生在清華園中熱戀的結(jié)晶。
1933年,北平的時局非常險惡。清華大學當局決定,免除應屆畢業(yè)生的期終考試,以全年平均分數(shù)評定畢業(yè)成績,提前放暑假。曹禺是1933屆西洋文學系的應屆畢業(yè)生,在學校的大名是萬家寶,曹禺是后來的筆名。那時,他認識了比他低兩屆的女生鄭秀。
6月初開始放暑假了,曹禺和鄭秀兩人整天在清華園圖書館的西洋文學系閱覽大廳東北一隅,靠近借書臺附近的一張長條桌的一端,相對而坐,除了低聲交談一兩句話之外,便分別著手做自己的事。曹禺埋頭創(chuàng)作劇本《雷雨》,鄭秀用工整娟秀的字跡謄寫出來。鄭秀是《雷雨》的第一位忠實讀者,他倆也由相識到相知,墜入熱戀之中。
清華園暑天的傍晚,他倆從圖書館出來,荷花池畔,小山石上,促膝而坐,娓娓而談……曹禺談到劇中人物的命運。他談周樸園是狂妄自大唯我獨尊的人,把妻子兒女視為自己的財物,門第觀念根深蒂固。他對繁漪寄予無限同情,他說為她起這個名字是為了體現(xiàn)她堅強剛毅而復雜的性格,深邃而美好的內(nèi)心世界,懂得恨,懂得愛。他說他寫著寫著就不知不覺地迷上了她。
8月初,初稿完成。終于,在1933年的深秋,中國話劇的里程碑——《雷雨》在清華園誕生了。而當時曹禺年僅23歲,是清華大學研究院的研究生。
她說:我愛清華圖書館
楊絳,錢鐘書夫人,本名楊季康,著名作家、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家。主要文學作品有《洗澡》、《干校六記》,另有《堂吉訶德》等譯著,2003年出版回憶一家三口數(shù)十年風雨生活的《我們仨》,96歲成書《走到人生邊上》。本段摘自楊絳先生回憶清華圖書館的文章。
我在許多學校上過學,最愛的是清華大學;清華大學里,最愛清華圖書館。
1932年春季,我借讀清華大學。我的中學舊友蔣恩鈿不無賣弄地對我說:“我?guī)闳タ纯次覀兊膱D書館!墻是大理石的!地是軟木的!樓上書庫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見樓下的光!”她帶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彎彎走到圖書館。她說:“看見了嗎?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我點頭贊賞。她拉開沉重的銅門,我跟她走入圖書館。地,是木頭鋪的,沒有漆,因為是軟木吧?我真想摸摸軟木有多軟,可是怕人笑話:捺下心伺得機會,乘人不見,蹲下去摸摸地板,輕輕用指甲掐掐,原來是掐不動的木頭,不是做瓶塞的軟木。據(jù)說,用軟木鋪地,人來人往,沒有腳步聲。我跟她上樓,樓梯是什么樣兒,我全忘了,只記得我上樓只敢輕輕走,因為走在玻璃上。后來一想,一排排的書架子該多沉呀,我光著腳走也無妨。我放心跟她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下樓臨走,她說:“還帶你去看個廁所?!睅遣坏谴笱诺模墒乔迦A圖書館的女廁所卻不同一般。我們走進一間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兩個小間的矮墻是整塊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橫懸一面橢圓形的大鏡子,鑲著一圈精致而簡單的邊,忘了什么顏色,什么質(zhì)料,鏡子里可照見全身。室內(nèi)潔凈明亮,無垢無塵無臭,高貴樸質(zhì),不顯豪華,稱得上一個雅字。不過那是將近70年前的事了。
一年以后,1933年秋季,我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語文研究所。清華圖書館擴大了。一年前,我只是個借讀生,也能自由出入書庫。我做研究生時,規(guī)矩不同了,一般學生不準入書庫,教師和研究生可以進書庫,不過得經(jīng)過一間有人看守的屋子,我們只許空手進,空手出。
解放后,我們夫婦(錢鐘書和我)重返清華園,圖書館大大改樣了。圖書不易記憶,因為圖書館不是人,不是事,只是書庫和閱覽室;到閱覽室閱讀,只是找個空座,坐下悄悄閱讀,只留心別驚動人;即使有伴,也是各自讀書。我做研究生時,一人住一間房,讀書何必到閱覽室去呢?想一想,記起來了。清華的閱覽室四壁都是工具書:各國的大字典、辭典、人物志、地方志,等等,要什么有什么,可以自由翻閱;如要解決什么問題,查看什么典故,非常方便。這也可見當時的學風好,很名貴的工具書任人翻看,并沒人私下帶走。
有人問我錢鐘書在清華圖書館讀書學習的情況,我卻是不知道。因為我做借讀生時,從未在圖書館看見他。我做研究生時,他不在清華。我們同返清華,他就借調(diào)到城里去工作,每周末回清華,我經(jīng)常為他借書還書,大疊的書。說不定偶爾也曾同到圖書館。那個圖書館的編目特好,有雙套編目:一套作品編目,一套作者編目。查編目往往會有意外收獲??墒俏覀儾粶嗜霑鴰?。我曾把讀書比作“串門兒”,借書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門兒”,而站在圖書館書庫的書架前任意翻閱,就好比家家戶戶都可任意出入,這是唯有身經(jīng)者才知道的樂趣。我敢肯定,錢鐘書最愛的也是清華圖書館。
他說:憶清華圖書館
于光遠,經(jīng)濟學家,原名郁鍾正,于光遠是入黨后起的名字。1935年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1936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物理系。本段摘自于光遠先生的文章。
填寫履歷表時,人們通常要填寫自己進過的中學和大學。每當我填這種表的時候,我就想填一下我曾經(jīng)是哪些圖書館的讀者。因為圖書館對我學業(yè)的長進的作用似乎不低于學校。
我要回到正題,寫清華大學圖書館。
這是我學歷中的最后一個圖書館。1934年,我轉(zhuǎn)學到清華物理系三年級。
說來許多人會不相信,我在到清華以前一直是走讀生,沒有在學校住宿過。到清華后住在新齋。清華學生當時住的條件比現(xiàn)在好得不知道多少。兩個學生住一間相當寬敞的房間。但是清華的學生還是不在自己的房間做作業(yè),都去圖書館。圖書館離學生宿舍很近,我住的新齋離圖書館更近。清華學生在圖書館里的時間很長很長,究竟占多大比例那就說不好了。同學們常常帶著課本、筆記和課內(nèi)作業(yè)到圖書館去,圖的是那里特別安靜和集中整個注意力讀書的氣氛。在圖書館內(nèi)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如果有人說話,聲音稍大了一點,讓別人聽見了,馬上會有人向他行注目禮,再出聲就會聽到毫不客氣的噓聲。我和同學們大致一樣,只是我是不重視課內(nèi)作業(yè)的學生,而查閱專業(yè)刊物,物理系的圖書館很方便。我坐在這個圖書館工作的時間不少,但后來由于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在清華圖書館的時間就相對少了一些?!耙欢ぞ拧睂W生運動宣言中所寫的“華北之大,已經(jīng)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的確是當時北平許多學生的心情。
不過在“一二·九”后的一九三六年——這是我在清華最后一個學期,我和清華大學圖書館的關系一下子密切起來。在那個學期我選了一門外系的課程——哲學系張申府教授講的“形而上學”。那個學期張申府教授也不專心教課,他在課堂上提出了時間、空間、物質(zhì)、精神……這樣一些概念,卻沒有很透徹地講出道理,每次都講些“時事”。他為學生開了一張很長很長的參考書的書單,讓圖書館把這些書從書庫里調(diào)出來,放在圖書館負責借書的人那里,專供聽這門課的同學借閱。因此我只要說一句要借哪一本書,馬上可以得到,非常方便。在張申府教授開的書單里,有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和列寧的《唯物主義與經(jīng)驗批判論》,都是英譯本。我就利用這個條件,在清華大學圖書館花了很多時間去啃這些書,從頭一直讀到尾,每一節(jié)都作筆記進行思考。有時還去找這兩本書里提到的著作。這段時間的學習,使我長進不少,我被恩格斯和列寧書中的道理折服了。就通過這兩本書的閱讀,使我成為馬克思主義的信奉者,而且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如此。這半年在清華圖書館的學習對于我的一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因此我在前幾年寫過一篇《這件事還得感謝申府先生》發(fā)表在刊物上,并且收入我的《朋友們和朋友們的書》這本集子里?,F(xiàn)在我想補充一句,我不但要感謝張申府先生,還要感謝我母校的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