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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景如畫 意新語工——梅堯臣《魯山山行》

陶文鵬說宋詩 作者:陶文鵬 著


狀景如畫 意新語工——梅堯臣《魯山山行》

北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杰出詩人梅堯臣(1002—1060)任河南襄城縣令時寫了一首《魯山山行》,詩云: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

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

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

梅堯臣終生仕途失意,沉淪下僚,故專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他關心現(xiàn)實,寫了不少抨擊時弊、同情民瘼的詩。他善于從日常生活中取材,為宋詩開辟了題材平凡化、生活化的新走向;他鐘情于大自然,每到一地,都喜登山臨水,尋幽探奇,發(fā)為吟詠。《魯山山行》這首五律,立意新穎,寫景生動,曲盡山行中的情趣,是梅詩的山水名篇,歷代傳誦。

梅堯臣像

魯山,在河南魯山縣,因山而名,山在縣城東北十八里,接近襄城縣邊境。這首詩應是梅堯臣在公事之余漫游魯山之作。詩的首聯(lián),適,恰。野情,喜愛山野風光的情趣。愜,愜意,稱心合意。這兩句說:魯山的千山萬嶺高低起伏,美妙多姿,恰好同我愛好山野的情趣相契合。此詩首聯(lián)就顯示出宋詩有別于唐詩的藝術特色。唐詩重在營造情景交融、空靈蘊藉的意境,其山水詩一般先景后情,或通篇寫景,情融景中。而梅詩一落筆就抒情議論,揭示大自然與其情趣的融合,首句即有意理。按照詩意的次序,應當是先有山行所見“千山高復低”景象,才產生“適與野情愜”的感受,詩人為了突出他的愛山情趣與哲理的感悟,運用倒卷筆法,先寫所感,再寫所見。首聯(lián)的平仄格式,應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此詩首聯(lián)卻是“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語言平淡質樸,音節(jié)卻拗崛勁峭,有助于表現(xiàn)“野情”與山之高低起伏。

詩的頷聯(lián)緊承“千山”句,繼續(xù)抒寫詩人在山行中的所見所感。改,變換。幽徑,清靜的山間小路。這一聯(lián)說:我在山中行進,隨時改變看山的角度,山峰也隨著移步換形,不斷變幻出美妙的姿態(tài)。我獨自沿著幽僻無人的小路走進深山,被山中美景深深迷醉,也一次次因為迷路而茫然。“好峰隨處改”僅五個字,就表現(xiàn)出魯山群峰重巒的千姿百態(tài)、變化無窮的美。其中,“好”字表達詩人對山峰的欣賞與贊美。隨處改,既顯示詩人目不暇接地看山的欣喜神情,也令人感到山峰的多情:為了讓游人充分領略它的美,它忽高忽低,忽聚忽散,時近時遠,時藏時露。下句集中寫山行的詩人之“迷”。這個“迷”字,包含了迷惑、迷亂、迷惘、迷醉,它是高低起伏的群山引起的,更是幽深山徑與詩人獨行無伴引起的。“幽”“獨”“迷”三字摹狀準確,緊密銜接,字字精警,可見詩人字句烹煉的功力。這一聯(lián)上句側重寫山,下句聚焦于人,上下相通相融,正是首句“適與野情愜”的具體展現(xiàn)。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卷四評此聯(lián)“尤幽而有味”,是深有心得之論。

確實,此聯(lián)詩所蘊含的哲理,尤耐人品味。景祐元年(1034),梅堯臣的摯友、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寫了一首五絕《遠山》:“山色無遠近,看山終日行。峰巒隨處改,行客不知名?!憋@然,梅詩借鑒了歐詩?!昂梅咫S處改”句,更直接化用歐詩的第三句。許總先生指出,歐、梅這兩句詩都蘊含哲理,并且“共同導源”了蘇軾《題西林壁》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宋詩史》,重慶出版社,1992,190頁),確有見地。但許先生并未具體闡釋梅堯臣這聯(lián)詩究竟蘊含什么哲理。在我看來,這兩句詩啟迪人們:只要善于多方位多角度地細心觀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大自然乃至社會生活中變態(tài)無窮的美;人們在山重水復中或坎坷不平的人生旅途上幽徑獨行,既可能因發(fā)現(xiàn)美而心醉神迷,也會產生前面無路的迷惘困惑。清代詩論家沈德潛說:“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清詩別裁·凡例》)他又在《說詩晬語》卷下強調,議論說理須帶情韻以行,才有理趣。何謂“趣”?清人史震林說:“詩文之道有四:理、事、情、景而已。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趣者,生氣與靈機也。”(《華陽散稿·序》)梅堯臣這聯(lián)詩不用理語,其哲理蘊含于具體生動的寫景敘事中,并以充滿情韻的語言表達,摒棄了枯燥乏味的理障,而饒有生氣與靈機的理趣。

我們還可以從煉句和對仗的角度揭示這聯(lián)詩的精妙。律詩中兩聯(lián)對仗要求工切勻稱,但一味追求精切,而不管詩意時空的拓展與轉換,也容易造成上下兩句意思相同或相近,并顯露出人工雕琢的痕跡。例如北宋詩人王安石的“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竟精心營造出詞的字面義、借對義、字形、字音等“多重工對”,令人嘆為觀止!方回在評析梅堯臣這首詩時,就順帶批評王安石的律詩“苦于對偶太精而不灑脫”。南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指出:“律詩中間兩聯(lián),兩句意甚遠,而中實潛貫者,最為高作?!睂β?lián)兩句的意思隔離遙遠,只有內在的聯(lián)通,使人讀上句時很難想到下句如此接出,從而引起一種出其不意的生新驚奇感,如蘇軾的“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黃庭堅的“萬里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已成了宋人詩話中津津樂道的“句意皆遠”的對仗范例。梅詩這一聯(lián),“好峰”與“幽徑”,對得工穩(wěn),詩意潛連;“隨意改”與“獨行迷”,句意相隔較遠,就使讀者產生新奇感。從句法看,上句五字一意,語調流暢;下句五字三頓,三層意蘊,竟然組成了自然渾整的對仗,可謂天成妙筆!

頸聯(lián)描寫深山樹林中的動景,以動顯靜。與前面“千山高復低”“好峰隨處改”粗筆勾勒相比較,這一聯(lián)寫景工細生動。這兩句說:深秋霜降,木葉盡脫,林中空曠,使得山行的詩人能夠看見一頭黑熊想要爬上樹,幾只小鹿在清溪旁飲水。范寧、華巖的《宋遼金詩選注》注釋上句說:“并非一定是熊爬到了樹上,而是從遠處看,熊處于樹端或樹干的位置。杜甫《北征》詩說:‘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菍憦纳较卵鲇^山上時的情景,可以參看?!保ū本┏霭嫔?,1988,52-53頁)有理有據(jù),可備一說。但我認為,梅詩中所寫并不一定是“從山下仰觀山上”,“熊處于樹端或樹干”是靜態(tài)而非動態(tài);而梅詩明明用了“升”字來摹寫熊的動態(tài)。熊是不會爬樹的,但我們想象這個胖乎乎的家伙如人直立,前爪扒樹,竭力要爬上去的動態(tài),比起見它像是“處于樹端或樹干”豈不更生動有趣?夏天,山林茂密,遮斷視線,“熊升樹”與“鹿飲溪”不為人所見,因此詩人著意展示“霜落”“林空”與“熊升樹”“鹿飲溪”的因果關系,乃是為了表現(xiàn)在秋天這一特定時空中他親眼所見,讓人倍感真實可信。熊以爬樹為戲,可見其天真爛漫,悠閑暇適;膽小的鹿,聚在溪邊飲水嬉戲,更顯出山林的寧靜和平。真是詩意濃郁,野趣盎然!

朱東潤先生在《梅堯臣傳》中寫道:“陸游《感舊》詩首有‘霜郊熊撲樹,雪路馬蒙氈’一聯(lián),正是從堯臣脫化的。細按之,梅詩言‘霜落’,又言‘熊升樹’,是兩個境界,由于霜落一望無際,而熊升樹遠矚,后一境界是由前一境界而來,層次井然。陸游‘霜郊熊撲樹’只是一個境界。倘使僅就這一聯(lián)而論,梅詩是勝過陸詩的?!保ā睹穲虺紓鳌罚腥A書局,1979,72-73頁)朱先生揭示梅詩比陸詩多一層境界,賞析精到。

詩的尾聯(lián),何許,何處。云外,極言其高遠。梅詩尾聯(lián)化用了晚唐詩人杜牧七絕《山行》的第二句,但不直說“白云深處有人家”,而用一問一答,含蓄委曲地表現(xiàn)。上句是設問,意思是:這樣清靜幽深的山林中,不知有沒有人家?如果有,在哪里呢?這一問,問出了他對于詩意地棲居于山中的人家無限羨慕與神往之情。下句是答,卻只說云外傳來一聲雞鳴,借以暗示人家在白云飄緲之處。以景結情,余音裊裊,宕出遠神,誘人遐想。如無這個結句,全篇靜默無聲,只是一首啞詩;一聲雞鳴,震響全篇,使之成了有聲畫。難怪前人交口稱贊此詩結尾之妙。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四評云:“似此等句,須細味之,方見其用意也?!痹交卦u:“此詩尾句自然?!鼻宕戔札S評:“落句妙,覺全首便不寂寞?!保ā跺伤鑵R評》卷四)

梅堯臣詩的題材走向和風格傾向開宋詩風氣之先,因此他被譽為宋詩的“開山祖師”(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中華書局,1983,22頁)。他在藝術上追求“意新語工”,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歐陽修《六一詩話》引梅堯臣語)。這首詩風格平淡幽美,帶有他早期詩的幾分清麗,做到了“意新語工”,“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營造出一個深邃高遠的藝術境界。正如清代查慎行所評:“句句如畫,引人入勝,尾句尤有遠致。”(《瀛奎律髓匯評》卷四引)?!遏斏缴叫小反_是梅堯臣五律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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