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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專稿

斯文(第1輯) 作者:郭英德 張德建 著


《四庫全書總目》與中華學術體系的構建

郭英德

摘要: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中華民族的學術文化逐漸構建了一套相對完善的體系,這套學術體系可以從中國古代的圖書分類體系中看出。圖書分類在現(xiàn)象層面是一種文化知識體系的構建方式,在本質(zhì)層面則是一種學術體系的構建方式。《四庫全書總目》以集大成的方式,彰顯了中華傳統(tǒng)的學術體系。這一學術體系具有極其豐富的內(nèi)涵和極其鮮明的特色,足以為我們今天重新建構中華學術體系提供有益的文化啟示。

關鍵詞:《四庫全書總目》 圖書分類 學術體系

當今我們重新構建中華學術體系,不能不深刻地省思和廣泛地汲取延綿兩千多年的中華學術文化傳統(tǒng)。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中華民族的學術文化逐漸構建了一套相對完善的體系,這套學術體系借助中國古代的圖書分類體系得以彰顯。

在中國古代的圖書分類體系中,無論是兩漢之交劉向(前77~前6年)、劉歆(前50~23年)父子的六部分類(即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技),還是六朝以降的四部分類(即經(jīng)、史、子、集),都根源于古人對傳承久遠的文化知識體系的基本認識和抽象歸納。易言之,圖書分類在現(xiàn)象層面是一種文化知識體系的構建方式,在本質(zhì)層面則是一種學術體系的構建方式。南宋鄭樵(1104~1162年)說:“類例既分,學術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sup>學術體系正是在“先后本末”的圖書分類中得以鮮明地體現(xiàn)的。清人章學誠(1738~1801年)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sup>由于劉向父子“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因此可以對歷代的圖書加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形成“部次條別”的圖書分類,借以構建一整套相對完善的學術體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深入考察中國古代的圖書分類觀念和圖書分類方式,深入考察具體體現(xiàn)這種觀念和方式的目錄學著作,從而揭示其中的學術理念和學術方法,無疑是深刻領悟中華學術體系的“不二法門”,也是重新構建中華學術體系的必由之路。

劉向、劉歆父子致力于整理古今載籍,部次條別,大約在漢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撰成目錄學著作《七略》。據(jù)記載,歐洲第一個正式的圖書分類表即瑞士人吉士納(Konard Nesner)編撰的《萬象圖書分類法》(Bibliotheca Universals),成書于1545年,《七略》的成書比它要早1551年?!镀呗浴芬粫呀?jīng)亡佚,我們現(xiàn)在只能根據(jù)東漢班固(32~92年)《漢書·藝文志》的記載,大體上還原它的分類原貌?!镀呗浴泛?、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技六“略”,即六個學術領域,在目錄學史上習稱“六分法”?!镀呗浴返牧址ㄊ且浴傲x”即書籍的內(nèi)容性質(zhì)作為分類標準的,因此帶有鮮明的學術分類性質(zhì)。其中“六藝”屬于王官之學,“諸子”屬于私門之學,而“詩賦”“兵書”“術數(shù)”“方技”則屬于專門之學,這六個學術領域的構成及其先后排序,體現(xiàn)中華學術體系在先秦至兩漢這一時期的基本面貌。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華學術體系發(fā)生巨大變革的時期。在這一時期,中華學術體系在保持原有的整體格局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三個重要的演進趨勢。

第一,史學崛地而起,與經(jīng)學并駕齊驅。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史書從“六藝”中二級分類的《春秋》之學的附庸,逐漸蔚為大國,其質(zhì)量和數(shù)量呈現(xiàn)“滾雪球式”的效應,從而得以獨立成類,躍升為中華學術體系中的一級分類。南朝梁阮孝緒(479~536年)指出:劉向、劉歆時代“史書甚寡,附見《春秋》,誠得其例。今眾家記傳,倍于經(jīng)典,猶從此志,實為繁蕪”,故而必須另立一類。而且,歷史在中國人的心目中越來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價值,以致從東晉時期開始,歷史學就超越諸子學,占據(jù)中華學術體系的第二把交椅。因此,東晉著作郎李充(約300~約360年)整理典籍,就以“五經(jīng)為甲部,史記為乙部,諸子為丙部,詩賦為丁部”,確定了后世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的次序,“自爾因循,無所變革”。在四部分類中,史部實際上成為專門性質(zhì)最為顯著的一個部類。

第二,兩漢以降,先秦諸子之學在總體上呈現(xiàn)衰微趨勢,且越來越難以獨立成類。于是,在魏鄭默(213~280年)《中經(jīng)》和西晉荀勖(?~289年)《中經(jīng)新簿》中,“古諸子學”從“六分法”中的一級分類下降為“四分法”中的二級分類,成為兼容“兵書”“術數(shù)”“方技”等專門之學的類型,構成內(nèi)容龐雜的“乙部”。到東晉李充整理典籍時,又進一步被調(diào)整為位置次于史部圖書的“丙部”,成為后世的“子部”的典型?!白硬俊钡某霈F(xiàn)、定位與演進,表征著中華學術體系的一次重大變革,意義極其深遠。

第三,東漢末年,文集日興,尤其是“眾家之集,日以滋廣”。這時仍舊以“詩賦”之名概稱所有的“文章”著述,便顯得名不副實。于是,在魏鄭默《中經(jīng)》和晉荀勖《中經(jīng)新簿》中就將“詩賦”類改稱為“丁部”,南朝劉宋王儉(452~489年)《七志》改稱為“文翰”,南朝梁阮孝緒《七錄》又改稱為“文集”,至唐初魏徵(580~643年)等編纂《隋書·經(jīng)籍志》,最終定名為“集部”。

以上三個重要的演進趨勢,到唐初《隋書·經(jīng)籍志》確定四部分類時基本完成并定型,奠定了此后1400多年構建中華學術體系的基本范式,并成為清乾隆朝編纂《四庫全書》、撰寫《四庫全書總目》時最為重要,也最為直接的學術資源。

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庫全書總目》寫定,并由武英殿刊刻發(fā)行。該書“卷帙浩博,為亙古所無”,“自有典籍以來,無如斯之博且精矣”。《四庫全書總目》一方面仍然采用流傳1200余年的圖書四部分類法,“務求典據(jù),非事更張”;另一方面對四部分類法加以模式化和細致化,終于構建了一個集大成式的中華學術體系,體現(xiàn)一些極其鮮明的文化特色。

在《四庫全書總目》所體現(xiàn)的中華學術體系特色中,有兩個重要的特色最值得注意:一是經(jīng)部的沿襲與新變,二是子部的分合與演進。

首先看“經(jīng)部”的沿襲與新變。

從劉向父子的“六藝”類,到《中經(jīng)》《中經(jīng)新簿》的“甲部”,再到東晉南朝目錄中的“五經(jīng)”、“經(jīng)典志”或“經(jīng)典錄”,最后到唐初《隋書·經(jīng)籍志》定名為“經(jīng)部”,這一學術類別在整體上幾乎歷代相沿不變。近代文獻學家余嘉錫(1884~1955年)指出:“蓋歷代惟經(jīng)學著述極富,未嘗中輟,舊書雖亡,新制復作,故惟此一部,古今無大變更?!?sup>而且再進一步細審,在歷代“經(jīng)部”目錄的二級分類中,《易》《書》《詩》《禮》《樂》《春秋》這六類的分類及其排序總是一以貫之的,它充分體現(xiàn)中華學術體系的傳承性和穩(wěn)定性,即從兩漢以降,中華學術體系始終以經(jīng)學為基礎知識和核心價值,歷千年而無渝。

當然,相比較而言,經(jīng)學在兩宋以后也發(fā)生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即在二級目錄中確立“四書類”,標志著理學(或道學)從元代以降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學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八臅痹靖髯詥涡杏谑溃浜戏Q并行始于宋代,并且成為理學的重要載體?!端问贰さ缹W傳·序論》說:“(程顥、程頤)表章《大學》、《中庸》二篇,與《語》、《孟》并行,于是上自帝王傳心之奧(按,指《中庸》),下至初學入德之門(按,指《大學》),融會貫通,無復余蘊?!?sup>《宋史·程頤傳》也說:程頤(1033~1107年)“其學本于誠,以《大學》、《語》、《孟》、《中庸》為標指,而達于《六經(jīng)》?!?sup>南宋大儒朱熹(1130~1200年)認為:“《四子》,《六經(jīng)》之階梯?!?sup>他窮十數(shù)年精力研治“四書”,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在福建漳州刊刻親自注釋的《四書集注》,“四書”的名稱從此確立。從此以后,“四書”風行天下,尤其是在元延祐二年(1315)列入科舉科目以后,“四書”成為讀書人必讀的“經(jīng)書”,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五經(jīng)”在教育領域的崇高地位。這就使程朱理學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躋身為官方學術,確立了它在思想文化領域的統(tǒng)治地位,并一直延續(xù)到清代?!端膸烊珪偰俊房偨Y了這一學術趨向,因此在“經(jīng)部”明列“四書類”,標志了程朱理學在經(jīng)學中處于重要的地位。

其次看“子部”的分合與演進。

從西晉的《中經(jīng)》到唐初的《隋書·經(jīng)籍志》,雖然已經(jīng)初步建構了中國圖書分類體系的“四分法”,但是這一“四分法”卻并不完善,無法涵容全部的中華學術文化內(nèi)容。其中最為明顯的一個現(xiàn)象,就是始終未能將佛教與道教的典籍納入“四部”范疇之內(nèi)。

南朝梁阮孝緒編纂《七錄》,將先秦兩漢以來歷代傳承的學術體系分為五類,即經(jīng)典、記傳、子兵、文集、術技,是為“內(nèi)篇”;而將兩漢以后衍生的學術圖書,單列出“仙道錄”與“佛法錄”二類,是為“外篇”。這種內(nèi)、外之分,已經(jīng)明顯地表征傳統(tǒng)的中華學術體系出現(xiàn)了裂痕。唐初編《隋書·經(jīng)籍志》,未能補罅這一裂痕,而只是在“四部”分類之外,以“附錄”的方式,收納“道經(jīng)部”和“佛經(jīng)部”兩類。但是,《隋書·經(jīng)籍志》對這兩類圖書僅統(tǒng)計種數(shù)、部數(shù)、卷數(shù),而未細列書名,可以看出目錄編纂者對這兩類圖書的存在價值和隸屬關系尚存猶疑。

這種猶疑,引而申之,揭示從魏鄭默《中經(jīng)》、西晉荀勖《中經(jīng)新簿》之后,歷代目錄學家對“諸子”一類圖書內(nèi)容性質(zhì)的思考與探索。正如余嘉錫所精辟指出的:“合而觀之,七略之變而為四部,不過因史傳之加多而分之于《春秋》,因諸子、兵書、數(shù)術、方技之漸少而合之為一部,出數(shù)術、方技則為五,益之以佛、道則為七,還數(shù)術、方技則為六,并佛道則復為四,分合之故,大抵在諸子一部?;ハ嘧媸?,各有因革。雖似歧出枝分,實則同條共貫也?!?sup>

五代修《舊唐書》,在其《經(jīng)籍志》中將道、釋二類圖書分別置于“乙部”和“丙部”,在“乙部”“史錄·雜傳類”中收仙靈26家,高僧10家;“丙部”“子錄·道家類”中收道、釋著說47家。宋初修《新唐書》,在其《藝文志》中稍加改動,將此二類圖書均置于“丙部”,在“子錄·道家類”中收神仙35家50部,釋氏25家40部,另有不著錄者若干家。在中國古籍目錄史上,這兩部目錄著作率先將道、釋圖書歸并入“史部”或“子部”,為傳統(tǒng)的道家所收容,從而成就了真正的“四部”目錄。但是,道、釋二家的著作性質(zhì)與傳統(tǒng)的道家迥然有異,如此歸類,難免后人有“頗乖名實”的批評。

北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編成國家書目《崇文總目》,第一次將道、釋圖書列入“子部”,并獨立成類,單列為二級目錄,標目為“道書類”“釋書類”。南宋初鄭樵稱道:“《崇文總目》,眾手為之。其間有兩類極有條理,古人不及,后來無以復加也。”其中一類指的就是“道書類”。此后,晁公武(約1104~約1183年)《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約1186~約1262年)《直齋書錄解題》、馬端臨(1254~1323年)《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等都承襲了這一做法。

至于南宋尤袤(1127~1194年)《遂初堂書目》、清官修《明史·藝文志》等,則僅在“子部”設置“釋家”一類,而仍將道書附屬于“道家”類。這是因為,在宋元以后,一方面,道家思想與道教思想、神仙家思想出現(xiàn)了逐步融合的趨向;另一方面,民間的道教著作又被排斥于書目著錄之外?!端膸烊珪偰俊冯m然將“道家”和“釋家”同等地視為“別教”“外學”,但是仍然延續(xù)《明史·藝文志》的做法,對道書與釋氏圖書的性質(zhì)嚴加區(qū)別,在“子部”獨立設置“釋家”一類,而將道書附屬于“道家”類。這種圖書分類法體現(xiàn)中華學術體系對“內(nèi)學”與“外學”的嚴格區(qū)分:道書溯源于道家,是道家在后世民間滋生的學術,因此原本隸屬中華學術體系,是謂“內(nèi)學”;而以佛經(jīng)為載體的釋家,則來自于印度,是外來學說,原本不屬于中華學術體系,是謂“外學”。明人陳建(1497~1567年)信守程朱理學正統(tǒng),甚至極而言之:“禪、佛之禍,以異學而亂吾中國圣賢之學?!?sup>

但是,最值得稱道,當然也最值得質(zhì)疑的,恰恰是《四庫全書總目》在“子部”中獨立設置“釋家”一類所體現(xiàn)的學術理念和學術方法。它一方面固然體現(xiàn)了中華學術體系的傳承性和穩(wěn)定性不容輕易打破,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中華學術體系的保守性或者頑固性;另一方面,它也彰顯中華學術體系的包容性和適應性,足以容納古所未有的學術文化內(nèi)容。

“經(jīng)部”的沿襲與新變和“子部”的分合與演進,極其鮮明地體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的文化特色,值得我們深長思之。

綜上所述,《四庫全書總目》以集大成的方式,彰顯了中華傳統(tǒng)的學術體系。這一學術體系具有極其豐富的內(nèi)涵和極其鮮明的特色,足以為我們今天重新建構中華學術體系提供有益的文化啟示。這種文化啟示,超越了“四部分類”的圖書分類現(xiàn)象,揭示一些發(fā)人深思的學術傳統(tǒng)和學術智慧。

第一,在以圖書分類為表征的中華學術體系中,“經(jīng)部”始終居于諸部之首,歷千百年而不變?!敖?jīng)部”的原典當然是亙古不變的,《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經(jīng)部總敘》說:“經(jīng)稟圣裁,垂型萬世,刪定之旨,如日中天,無所容其贊述?!倍鴼v代圖書目錄中“經(jīng)部”所收圖書,無非“詁經(jīng)之說而已”。這些圖書無疑都是兩漢至清代學者的撰述,就其撰述行為而言,同“史書”、“子書”和“集部”圖書似乎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真正的區(qū)別在于“詁經(jīng)之說”的撰述對象是原典,撰述主旨是“詁經(jīng)”,即闡釋經(jīng)書的內(nèi)涵、價值、功能與意義。正是這種撰述對象和撰述主旨,賦予“詁經(jīng)之說”的圖書以穩(wěn)居諸部之首的地位和價值。特定的撰述對象和撰述主旨,足以成就某種寫作方式及其文本的意義和價值,這里蘊含著極其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

中國古代早就有“先后之序”的文化觀念。如《禮記》說:“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sup>這種文化觀念認為,宇宙自然原本就有不可移易的秩序,因此人類文明也有不可移易的秩序。北宋末方愨(1118年進士)說:“天地有上下之位,四時有先后之序,禮之道如斯而已?!?sup>這種秩序既體現(xiàn)在社會等級制度方面,也體現(xiàn)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而學術文化體系作為人類文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無疑也是按照一定的秩序進行建構的,所以古人說:“先后之序”“不可移易”。在一種學術文化體系中,某一事物位置的先后,表征著其地位的重輕,這是不可移易的。

因此,“經(jīng)部”高居四部之首,這就意味著它具有領袖群籍的崇高地位。南朝梁劉勰(466?~539年?)說:“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sup>《四庫全書總目》說:“蓋經(jīng)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sup>“學者研理于經(jīng),可以正天下之是非?!?sup>對經(jīng)典的重視和揄揚,充分體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對“恒久之至道”“天下之公理”的核心價值的充分肯定,對“正天下之是非”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高度重視。在這一意義上,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的“經(jīng)學”無法,也不必等同于現(xiàn)代學術體系中的某個學科(如哲學或歷史學)。“經(jīng)學”實際上是一種“公理學”“價值學”,被視為人類學術文化的核心和靈魂,因此必然,也必須置于學術體系之首。

同樣,當前我們重建中華學術體系,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也是如何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新發(fā)展和新創(chuàng)造來正本清源,明辨是非,引領方向,凝聚共識,明確地肯定科學的核心價值觀的統(tǒng)轄力和滲透力,有效地提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力和說服力,從而增強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這是以《四庫全書總目》為代表的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對當下學術文化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的首要啟示。

此外,從劉向父子開始,就將“小學”圖書納入“六藝”類,后世也將“小學”圖書列入“經(jīng)部”,一直延續(xù)到晚清,從未改變。從這一點可以看出,語言文字之學在中華學術體系中始終占有重要的地位。語言文字之學不僅是中華學術體系的有效載體,而且其本身就是中華學術體系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甚至可以說是中華學術體系的根基,值得我們珍惜維護和發(fā)揚光大。

第二,經(jīng)、史并重,也是中華學術體系的重要傳統(tǒng)。《四庫全書總目》說:“夫學者研理于經(jīng),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敗。”經(jīng)、史二者,在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屬于“正學”,同樣居于極其重要的文化地位,具有無可替代的文化價值。

“歷史”指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物、現(xiàn)象及其發(fā)展過程,尤其指人的社會實踐活動及其發(fā)展過程。歷史雖然發(fā)生于過去,卻借助于典籍的存在,同現(xiàn)在一直發(fā)生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密切聯(lián)系。因此,歷史是照徹古今的人生明鏡,唐太宗李世民(598~649年)說:“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sup>歷史又是綿延不斷的文化傳統(tǒng),哲人說:“忘記歷史便意味著背叛?!睔v史還是采擷不盡的智慧寶藏,人們常說“歷史告訴我們……”

每一個具有悠久文明的國家,都以它綿遠悠長的歷史而驕傲。埃及、印度、希臘、中國等,直到今天,這些國家的人們?nèi)匀幌蛲透桧炛嫦容x煌的業(yè)績。然而,在世界各國中,只有中國,留下了無比豐富浩繁的史籍著作。從孔子編述的《春秋》,到汗牛充棟的“二十五史”,中國古代的史書匯成一條源遠流長的歷史河流,滔滔滾滾,氣勢磅礴。這是我們?nèi)≈槐M、用之不竭的精神寶庫,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偉大貢獻,也是我們今天“不忘本來”的基本依據(jù)。因此,歷史故事的講述和歷史事件的評價,歷史經(jīng)驗的學習和歷史教訓的汲取,理應成為建構中華學術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第三,在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子部”“集部”都屬于經(jīng)、史之外的“雜學”,是無須必有,卻不可必無的組成部分。尤其是子部,更是“雜學”中的“雜學”,幾乎無所不包,但又無所附麗,成為相對“純粹化”的經(jīng)、史、集之外所有圖書的淵藪。所以《四庫全書總目》說:“自六經(jīng)以外立說者,皆子書也?!薄捌渲谢蜇粋鳎騻鞫竽獮槔^;或古無其目而今增,古各為類而今合?!?sup>在“四部”分類中,“子部”是內(nèi)容最為龐雜的一個部類,也成為整體結構最具有分合趨向的一個部類。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受西方學術思想的影響,中國出版了大量自著的或翻譯的自然科學類圖書,在中國傳統(tǒng)的圖書目錄中,這些圖書大都歸并于子部之中。這種學術歸類方式,自有其文化根源。因為在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農(nóng)家、醫(yī)家、天文、歷算、數(shù)術等現(xiàn)代歸入“自然科學”范疇的學術分支,原本就置于“子部”之內(nèi),《四庫全書總目》也不例外。

但是,《四庫全書總目》還是在局部上創(chuàng)新性地發(fā)展了傳統(tǒng)的學術體系。例如,歷來目錄學大多不重視農(nóng)家、醫(yī)家兩類圖書,一般將它們列于子部簡末。而紀昀(1724~1805年)則認為:“農(nóng)者,民命之所關;醫(yī)雖一技,亦民命之所關?!?sup>《四庫全書總目》也說:“民,國之本也;谷,民之天也”;“本草經(jīng)方,技術之事也,而生死系焉”。因此在《四庫全書總目》“子部”的排序中,儒、兵、法三家之后,以農(nóng)家居第四,醫(yī)家居第五。

當然,作為一種一以貫之的指導思想,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在將農(nóng)家、醫(yī)家和“天文算法”均納入“治世者所有事”之列的同時,仍然將“術數(shù)”“藝術”等視為“小道之可觀者”,體現(xiàn)獨具特色的“自然科學觀”。這種“自然科學觀”成為建構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一大準則,它在今天能給我們什么有益的文化啟示呢?

我認為,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以《四庫全書總目》為表征的這種“自然科學觀”,從一個方面來看,固然可以見出中華傳統(tǒng)學術對自然科學的忽視、輕視甚至蔑視;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卻鮮明地體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建構中對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區(qū)分。換句話說,《四庫全書總目》力圖建構的,實際上是以“闡圣學、明王道”為主要內(nèi)涵的中華學術體系。正如《四庫全書總目·凡例》所說的:“蓋圣朝編錄遺文,以闡圣學、明王道者為主,不以百氏雜學為重也?!?sup>所以即使采錄“百氏雜學”,也仍然著眼于是否有助于“闡圣學、明王道”,而嚴加揀擇甄別,以期寧缺毋濫。近人梁啟超(1873~1929年)指出:“做中國學術史,最令我們慚愧的是,科學史料異常貧乏。”這一現(xiàn)象也從數(shù)量上體現(xiàn)了古代獨特的“自然科學觀”。

用現(xiàn)代學術話語,我們可以說,《四庫全書總目》建構的這一學術體系,實際上是以“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為基本范疇,“自然科學”必須,也只能以其獨特的“人文科學”“社會科學”性質(zhì)或功能,才得以納入這一學術體系。例如,《四庫全書總目》雖然肯定“歐邏巴人天文推算之密,工匠制作之巧,實逾前古”,但同時又指斥“其議論夸詐迂怪,亦為異端之尤”。因此認為,對明末西洋人的著作,“國朝節(jié)取其技能,而禁傳其學術,具存深意”。四庫館臣嚴格地區(qū)分“技能”與“學術”的觀念,實際上來源于先秦學術的“技”與“道”之別,這充分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學術體系構建中的“人文傳統(tǒng)”。

這一學術體系的建構,深刻地揭示中華傳統(tǒng)文化對“學術”的獨特認識與界定?!皩W術”,古人又稱其為“道術”,在其本質(zhì)意義上,指的是關涉宇宙萬物和人生本體的“形而上”的認識,因此學術具有根本性的知識和學問,正如明人陳建所說的:“天下莫大于學術?!?sup>因此,作為人類把握自身和對象世界的一種根本性的知識與學問,學術具有超驗的特點,在本質(zhì)上訴諸和指向一般或普遍的事物。而學術體系就是這種根本性知識、學問的系統(tǒng)化,它是人類專門認識活動的產(chǎn)物,是精神文明的結晶和精華。學術體系承載和昭示著人類的精神文明,能夠滋養(yǎng)、完善社會個體和整個民族,引領社會和時代進步。

這一歷史事實和文化觀念提示我們,在今天建構全新的中華學術體系時,在“人文科學”“社會科學”方面我們可以盡可能地取資于傳統(tǒng)學術文化,而在“自然科學”方面則應該更多地吸取外來學術文化。在這一意義上,晚清學者所謂“中體西用”,如張之洞(1837~1909年)所說的“中學為內(nèi)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也許具有一定的合理內(nèi)涵,值得我們批判地借鑒。

第四,在中華傳統(tǒng)學術體系中,“集部”的成立有著特殊的意義。《四庫全書總目》說:“夫自編則多所愛惜,刊版則易于流傳。四部之書,別集最雜,茲其故歟?然典冊高文,清辭麗句,亦未嘗不高標獨秀,挺出鄧林?!?sup>借用現(xiàn)代西方“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觀點來區(qū)分人類的知識及其結晶——典籍圖書,我們可以說,凡詁經(jīng)之說、敘史之書、子部之文,大多屬于“公共領域”的著述,而“集部”之作則大多為“私人領域”的著述。質(zhì)言之,就著作者的寫作行為來看,“集部”圖書既帶有更為明顯的個人性或個體性,也帶有更為鮮明的主體性和獨創(chuàng)性。

近代以來,有的學者將中國古代的“集部”圖書等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著述,這顯然是不恰當?shù)?。當代法國思想家皮埃爾·布爾迪?Pierre Bourdier,1954-2002)指出:“命名一個事物,也就意味著賦予了這事物存在的權力?!?sup>“集部”圖書之所以命名為“集”,原本就指它具有叢聚、雜糅的性質(zhì),因此叢聚和雜糅就是“集部”“存在的權力”,當然也是“集部”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即使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集部”圖書這種叢聚、雜糅的性質(zhì),也明顯地體現(xiàn)中國古代的“大文學”或“泛文學”觀念。在中國古人心目中,文學是一種源自宇宙之初,體現(xiàn)自然之道,旁及天地萬物,同時使天人相互溝通的精神文化現(xiàn)象。如西晉陸機(261~303年)說:“伊茲文之為用,固眾理之所因?;秩f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俯貽則于來葉,仰觀象乎古人?!?sup>南朝梁劉勰說:“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這不是強調(diào)文學的純粹性、排他性,而是強調(diào)文學的包容性、根本性,為文學提供更有力的存在根據(jù),這正是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的突出特色。因此,我們今天重建中華學術體系中的“文學學術”,也應該以這種“大文學”或“泛文學”觀念作為根基,從而張揚文學自身的意義與價值。

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近一百余年中命運坎坷,漸漸呈現(xiàn)“邊緣化”的趨向。西方文化憑借堅船利炮,如潮水般涌入中國社會,使中國社會在文化傳播和文化創(chuàng)造上呈現(xiàn)不可阻擋的“西風壓倒東風”的局面;東方漢文化圈的其他國家也紛紛“脫亞入歐”,“去中國化”;中國文化精英們也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提出“打倒孔家店”“破四舊”等文化方略。在這一文化背景下展開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研究,往往難以充分汲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豐富資源,重新構建具有世界意義的中華現(xiàn)代文化。因此,如何立足當代,面向未來,做到“師古而不泥古”,實現(xiàn)中華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性轉化,仍然是一個有待思考和探索的重大現(xiàn)實課題。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批判性地繼承和發(fā)展以《四庫全書總目》為表征的中華文化學術體系,既要萃取中華傳統(tǒng)的文化基因,也要吸收世界各國的文明精華,從而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xiàn)代社會相協(xié)調(diào),進行全新的中華學術體系的戰(zhàn)略建構,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面對當前國內(nèi)各種新思想的涌現(xiàn)、經(jīng)濟發(fā)展的走向、改革進入攻堅區(qū)和深水區(qū)等現(xiàn)實,在“古今貫通”“中外融通”“上下打通”的社會文化語境中,我們需要以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為基礎與動力,構建足以體現(xiàn)中國立場、中國智慧、中國價值的嶄新的中華學術文化,為人類提供正確的精神指引。

  1. 本文得到中央高?;究蒲谢痦椖俊皻v代文學經(jīng)典的傳承與中華人文精神的塑造”(項目號SKZZB2015030)的資助。
  2. 郭英德,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3. 鄭樵:《校讎略·編次必謹類例論》,《通志》卷七一,中華書局影印本,1987,第831頁。
  4. 章學誠:《校讎通義敘》,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附《校讎通義》卷首,第945頁。
  5. 阮孝緒:《七錄序》,釋道宣《廣弘明集》卷三,《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明汪道昆刻本),商務印書館,1919。
  6. 蕭統(tǒng):《文選》卷四六,《王文憲集序》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中華書局影印本,1977,第654頁。
  7. 魏徵等:《經(jīng)籍志·序》,《隋書》卷三二,中華書局,1973,第906頁。
  8. 魏徵等:《經(jīng)籍志·集四》,《隋書》卷三五,第1089頁。
  9. 關于兩漢時期“文章”一詞含義的演變,參見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第50~52頁。
  10. 紀昀等:《凡例》,《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影印本,1965,第16~17頁。
  11. 紀昀等:《凡例》,《四庫全書總目》,第17頁。
  12. 余嘉錫:《目錄類例之沿革》,《目錄學發(fā)微》卷四,巴蜀書社,1991,第136頁。
  13. 《樂》書在《四庫全書總目》中置于“四書類”之后、“小學類”之前,是為變例,可略而不論。
  14. 脫脫等:《道學傳·序論》,《宋史》卷四二七,中華書局,1977,第12710頁。
  15. 脫脫等:《程頤傳》,《宋史》卷四二七,第12720頁。
  16.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吨熳诱Z類》卷一○五,中華書局,1986,第2629頁。
  17. 余嘉錫:《目錄類例之沿革》,《目錄學發(fā)微》卷四,第148頁。
  18. 紀昀等:《釋家類序》,《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五,第1236頁。
  19. 鄭樵:《校讎略·崇文明于兩類論》,《通志》卷七一,第834頁。
  20. 紀昀等:《子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第769頁。
  21. 陳建:《學蔀通辨·續(xù)編》卷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1冊,影印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刻本,第101頁。
  22. 紀昀等:《經(jīng)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第1頁。
  23. 《禮記正義》卷六十,阮元等《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第1673頁。
  24. 衛(wèi)湜:《禮記集說》卷五四引,《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第131頁。
  25. 徐氏:《易傳燈》卷三《設卦觀象》,《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冊,第831頁。
  26.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一《宗經(jīng)第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第21頁。
  27. 紀昀等:《經(jīng)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第1頁。
  28. 紀昀等:《子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第769頁。
  29. 紀昀等:《子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第769頁。
  30. 劉昫等:《魏徵傳》,《舊唐書》卷七一,中華書局,1975,第2561頁。歐陽修等《新唐書》卷九七《魏徵傳》(中華書局,1975,第3880頁)作“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朕嘗保此三鑒,內(nèi)防己過?!?/li>
  31. 紀昀等:《子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第769頁。
  32. 紀昀:《紀文達公遺集》卷八《濟眾新編序》,《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435冊,影印清嘉慶十七年(1808)紀樹馨刻本,第356頁。
  33. 紀昀等:《子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第769頁。
  34. 紀昀等:《子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九一,第769頁。
  35. 紀昀等:《凡例》,《四庫全書總目》卷首,第19頁。
  36.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十一講“科學之曙光”,商務印書館,2011,第171頁。
  37. 紀昀等:《西洋傅汛際撰〈寰有銓〉提要》,《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二五,第1081頁。
  38. 陳建:《學蔀通辨總序》,《學蔀通辨》卷首,第12頁。
  39. 張之洞:《勸學篇·外篇·會通第十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53冊,影印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中江書院刻本,第83頁。
  40. 紀昀等:《集部總敘》,《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八,第1267頁。
  41. 〔法〕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包亞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第138頁。
  42. 陸機:《文賦》,蕭統(tǒng)《文選》卷十七,第243頁。
  43. 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一《原道第一》,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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