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倫敦書評》創(chuàng)始人卡爾·米勒

誰不愛被當成圣人對待 作者:〔英〕瑪麗-凱·維爾梅斯 著


憶《倫敦書評》創(chuàng)始人卡爾·米勒

我認識卡爾·米勒是在20世紀60年代,那時我二十五六,他三十出頭。他是《新政治家》的文化版主編,我是費伯出版社的小編輯——當時的老板叫我“我們這兒的小年輕”。那會兒我跟卡爾還不算熟,不過我的閨蜜弗朗西斯·霍普是他的助理,我有時在聚會上碰見他,還和他吃過一兩次午飯(我還記得他叫我多吃肉)。他是個魅力人物,高挑勻稱,穿著一絲不茍,愛開玩笑,有點兒任性——絕對能叫你暈頭轉(zhuǎn)向。但也很嚴厲。在他面前你會小心說話,這也是吸引力的一部分。當他給我一本書讓我寫書評,我覺得人生終于等來了重要一刻。那本書是撒瑪利亞會的創(chuàng)始人查克·瓦拉(1)寫的,我當時真這么想:要是我沒法把句子寫寫好,我這輩子就完了,再也活不下去了。

終于我把句子寫好了,拿著稿子去了《新政治家》的辦公室??柨戳艘院笳f:“你現(xiàn)在是個作家了?!彼矚g發(fā)表這類家長式的評語,不論好壞,總之是真心話,我可容易受他影響了。他給了我第二本書,最后一分鐘還讓我加一句話,我提出抗議時,他說:“你現(xiàn)在是個記者了?!痹谒哪恐?,應該有種你值得驕傲的東西,一種志業(yè)的使命感。如果有人在《倫敦書評》辦公室里提什么蠢建議,他會這樣威脅:“你會成為全艦隊街的笑柄的!”盡管當時還提艦隊街已經(jīng)有些過氣了(2)。(后來我一度想放棄記者行當,改行去上醫(yī)學院,他完全無法理解。)

他在《新政治家》的事業(yè)并不順利。他對我詳細解釋了前方記者和后方編輯部之間的緊張關系,還說《新政治家》的主編之一維克多·普里切特(3)要找他吃晚飯,我當時暗想,這是不是他要被炒魷魚的征兆?這種情況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有次終于說漏了嘴,講出了真實想法:我可不希望你在我的書評發(fā)表之前被炒魷魚。這話他肯定記恨了一輩子。

卡爾習慣于拂袖而去。他曾評價詩人羅伯特·洛厄爾“更像個天生的半途而廢者”——洛厄爾前妻(4)說他是“天生的加入者”簡直大錯特錯??栆婚_始在財政部工作,后來在電視臺待過很短的時間;先在《旁觀者》當文化編輯,然后是《新政治家》;1967年他出任《聽眾》(Listener)主編,七年后去倫敦大學學院英文系當老師;1979年他創(chuàng)立了《倫敦書評》。這些工作他都沒干到頭,有時一怒之下就走了。他從《聽眾》辭職時說:“辭職可不容易,你招來的同情要比懷疑更危險?!?/p>

我不認為他是被《新政治家》炒了魷魚,但他的確跟總編保羅·約翰遜(5)關系欠佳,在跟普里切特吃了飯幾個月后,他就自動離開了(6)。要么是當時要么是幾個月后,《聽眾》邀請他擔任主編。沒多久我在費伯出版社的一次派對上碰見他,他提到了《聽眾》,說也許可以給我份新工作;如果我陪他走到公交車站,他就告訴我詳情。他還說要是我現(xiàn)在打包走人,他就在前門口等著我;可是等我打包出門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我當時想:他肯定改變主意了,誰會把工作給我這么個從來搞不清輕重的人呢?他沒耐心,我沒信念——改變主意也不奇怪。結果第二天他打來電話,原來這份工作是代理副主編,而真正的副主編,用BBC的切口說,是“暫時借調(diào)”的。這位副主編是亞歷山大·克倫斯基的孫子奧列格·克倫斯基(7)。與活生生的世界歷史相勾連讓這份工作更加誘人了——我又有了值得向父親一提的生活故事。

二戰(zhàn)時《聽眾》達到了巔峰期;20世紀40年代它的發(fā)行量超過十萬份;它像是BBC的第三套節(jié)目(三套節(jié)目的大部分內(nèi)容會刊登在《聽眾》上),被視為不列顛文化最高尚的體現(xiàn)。和平時代它的讀者有所下降,20世紀60年代請卡爾當主編是為了給刊物注入新鮮血液,幸運的話還可以阻止其銷量下滑。我們占據(jù)了位于波特蘭廣場街朗廷酒店沿走廊的一排房間,這酒店原來十分宏偉,1939年被征用,我們的辦公室有兩種房間:單人房和帶浴室的雙人房。我們并沒有隸屬于BBC之感,只有《聽眾》辦得好才算數(shù)。雖然有時會與BBC的某個制作人發(fā)生口角(這詞兒卡爾經(jīng)常用),但總算不太多。比如1973年的阿以戰(zhàn)爭中,我們拒掉了好不容易搞來的侯賽因國王的訪談,而發(fā)表了一個失去勇氣、好幾天(也許只有幾小時)蜷縮在賓館廁所里的記者的日記。這種事兒大領導可不喜歡。(插播一段本刊特色:卡爾和我為怎么拼侯賽因國王的名字爭執(zhí)不休,最后到底是“ain”還是“ein”?我給約旦大使館打電話,結果他們說是“ien”。我問:“你確定嗎?”他們說:“當然啦,i在e前面,除非再前面是c。”)

幾個月后奧列格·克倫斯基找到了別的事兒做,我從臨時工變成了正式工,一干就是六年。1973年底卡爾辭職了,因為他覺得BBC管理層不夠支持。我在這方面沒有特別的感覺,不過也許是因為我知道的情況不夠多。不管怎樣,是卡爾給了我這份工作,我也學他的樣辭職了。《聽眾》之后我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LS)工作過。挺不錯的,TLS是份好刊物,這也算是份正經(jīng)工作。但和卡爾一起時,你會覺得那不僅僅是份工作,好像每天都在前線沖殺,而不是閑坐在辦公室里。每件事都關系重大,哪怕小到每個事實細節(jié),每個單詞換行時怎么拆分。

一年夏天卡爾出遠門時,我們發(fā)表了佩內(nèi)洛普·貝杰曼(Penelope Betjeman,桂冠詩人約翰·貝杰曼爵士的像馬似的夫人)的訪談??紤]要保持她的說話風格(訪談是從電視節(jié)目上轉(zhuǎn)錄的),我就保留了她口語中的“cos”(而不是正式的“because”)。卡爾出門時出了三期報紙,他回來后就跟我說了一句話:“那些cos差點讓我犯病住院了?!边€有傳聞說他在《新政治家》休假時,那期沒有在他監(jiān)督下出版的雜志抵達他和家人的度假地時,他會把自己裹進一張地毯,痛苦地一邊呻吟一邊在地上打滾。

卡爾說過不少狠話,但幸好我記得的都是些無傷大雅的拼寫或語法錯誤,就不會覺得太受傷或不公平。認識卡爾的人都熱衷于交流他說的怪話,(他評價20世紀80年代風行過一陣的“慢性疲勞綜合征”:“這毛病就像說你從銀行拎錢回家把手腕都給拎麻了”;一個撰稿人問:“我猜飛去任何地方都不會有補貼吧?”卡爾回答:“我恐怕沒有,要么你趴在我背上我用手扇著飛飛?”;“當你把格雷夫斯和華茲華斯或里爾克放在一起比較,就好像在把重新布置房間和大陸沉降滄海桑田相提并論”;1987年英國刮颶風時他對加州的一位撰稿人說:“廣場上的樹每秒鐘都在跪地求饒?!保倪@點上看,他可以算得上“牛劍”怪話圈子的類型,但他偏又討厭精英范兒,大部分時候支持平等主義。又喜歡又不喜歡,又忠誠又不專一,幾乎對任何問題他都有兩套看法。

20世紀80年代他出了本書叫《雙生》(Doubles),專談具有兩面性的文學,里面收的多篇文章是為《倫敦書評》寫的。(《雙生》出版的那年,有本小說問世了,叫《雙生人》(The Doubleman),其中有個人物名字就叫卡爾·米勒??枌Υ撕芨吲d,他在《倫敦書評》的“日記”欄目里寫道:“世界真小,而且會復制疊合?!保┧麅A向于將作家和他們的作品視為陰暗和光明,夜晚和白晝(而且不僅是作家:“鬼魂是習慣的產(chǎn)物,也是《哈姆雷特》的產(chǎn)物”),會抓住一切自動出現(xiàn)的成對詞語和概念(“他的奮力抗爭和他的曲意逢迎”——評詹姆斯·凱爾曼;“藥……膏液橫流,也令他不朽”【poured their balm, but embalmed him】——評羅伯特·洛厄爾;《格雷的挽歌,也是韋恩·戈德利的挽歌》——《倫敦書評》封面文章標題),并且這一傾向與日俱增。從某種程度看,這些東西很好玩,就像卡爾一直很好玩一樣;他就算發(fā)火時也很好玩(只要你能忍住不笑依然保持淡定),這是與他共事的樂趣之一。要是有撰稿人不聽話,他會說:“如果那家伙再來這里,我就宰了他?!币驗槲覀兌荚谛?,他又說:“我是說真的,我真的會宰了他?!彼f他當真的時候其實也并不當真的。

頭腦簡單一根筋在他看來明顯不是什么好事。太清楚明白了也不好,如果有這樣一篇文章他會斥之為“清楚得可惡”,通常這說明作者太過自信武斷。任何立場都必須經(jīng)過辯論,僅僅聲明是不夠的;得有人質(zhì)疑,有人辯護。把事情詳詳細細講清楚——這也可能是種缺點。把一切簡化成大白話,會讓人喪失大部分興趣。他喜歡那些不急于下注的文章,有觀點有態(tài)度,有自己獨特的敘述方式——就像他自己的文章那樣(又如克萊夫·詹姆斯為《聽眾》寫的文章說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絕色美女像神風敢死隊一樣朝他俯沖過去?!保?。他說他會發(fā)表任何內(nèi)容,只要寫得有趣味,不過我不覺得他真的把這條原則付諸實踐了,至少沒有直接干。《倫敦書評》很多年里沒有發(fā)表過任何關于蘇聯(lián)的書評,因為沒看到任何書評人的寫法讓我們喜歡。他希望同事們無保留地說出心里想法,理論上說沒有必要和那些不說真話的人共事,但有時很難知道別人是否說了真話,又或者有人說了真心話,但犯了蠢罪,也可能會自斷生計。沉默肯定不是解決辦法。不過卡爾也經(jīng)常跟我說,他一點兒不喜歡考狄莉亞(8)。

1979年夏天《紐約書評》決定做一份英國別冊,卡爾應邀擔任主編。因為《泰晤士報》集團(包括TLS)的所有者與工會發(fā)生矛盾,從那年初開始就沒出過報紙,當時的想法是在TLS??那闆r下填補市場空缺。《聽眾》的前同事蘇珊娜·克拉普擔任助理主編;我擔任卡爾的副主編。一樣從《聽眾》過來的彼得·坎貝爾(Peter Campbell)為新刊設計了第一個封面,十月底出街;一個月后,TLS復刊;第二年春天《紐約書評》叫我們自立門戶。

1980年5月《倫敦書評》獨立出版的第一期上市,它有了自主權。當時卡爾編過的《聽眾》依然是倫敦的一份傳統(tǒng)周刊,不過更依附于BBC而不是自成一路?!秱惗貢u》更冷靜些(沒有連環(huán)畫),部分因為它出身于《紐約書評》的別冊,也因為卡爾在大學里教書,約來的稿件篇幅都很長;但它也更沒有顧忌,可以率性而為,可以張牙舞爪。第一期里燕卜蓀表面上在評阿登版的《仲夏夜之夢》,但他主要關心的是計算仙女們的移動速度(每小時800—1000英里才能躲開太陽)(9)。一份白手起家的刊物可以自由選擇她在世界中想要占據(jù)的位置。我愿意相信,她至今依然保持著卡爾的腔調(diào),分詞、斷句及其余一切。

(發(fā)表于2014年10月9日《倫敦書評》)


(1) Edward Chad Varah(1911—2007),一譯陳華樂。英國圣公會教士。撒瑪利亞會的創(chuàng)始人,該會創(chuàng)立于1953年,是世界上第一個幫助有自殺傾向人的電話疏導熱線。

(2) Fleet Street,直到20世紀80年代英國幾份大報的總部均設在這里,所以艦隊街在特定歷史時段是倫敦新聞界的代稱。

(3) Victor Pritchett(1900—1997),英國作家,文學評論家,曾任《新政治家》文藝版主編。他精通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寫過巴爾扎克、屠格涅夫和契訶夫的傳記,廣受好評。

(4) 指Elizabeth Hardwick,文學評論家,《紐約書評》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

(5) Paul Johnson(1928—),英國記者,通俗史家,他寫過四十多本書,包括《知識分子》《摩登時代》《藝術的歷史》《創(chuàng)作大師》《美國人的歷史》等等。

(6) 據(jù)約翰·薩瑟蘭(John Sutherland)的說法,保羅·約翰遜不喜歡米勒約來的燕卜蓀的稿子,嫌他寫得太復雜,米勒當即辭職。約翰遜出于好意開給他一筆三千英鎊的分手費,這在1967年不是小數(shù)目,米勒當著他面把支票撕得粉碎。

(7) Alexander Kerensky(1881—1970),俄羅斯律師,1917年俄國革命中的關鍵人物。二月革命后任臨時政府司法和軍事部長。十月革命失敗后流亡巴黎。Oleg Kerensky(1930—1993),芭蕾評論家,廣播主持人。曾為《每日郵報》《新政治家》《國際先驅(qū)論壇報》寫芭蕾評論。

(8) 莎劇《李爾王》中說了真話的小女兒。

(9) 《仲夏夜之夢》中的精靈帕克說仙女們更愿意永遠活在破曉時分,她們“奔跑著躲避太陽,如夢一般跟著黑暗”。所以燕卜蓀一本正經(jīng)地計算了仙女的時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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