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語絲”的語絲(代序)

海德堡語絲(增訂本) 作者:金耀基 著


“語絲”的語絲(代序)

董橋

今日學(xué)術(shù)多病,病在溫情不足。溫情藏在兩處:一在胸中,一在筆底;胸中溫情涵攝于良知之教養(yǎng)里面,筆底溫情則孕育在文章的神韻之中。短了這兩道血脈,學(xué)問再博大,終究跳不出奔奔蕩蕩的虛境,合了王陽明所說:“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xué)成一個癡漢?!苯鹨终劦聡鐣W(xué)家韋伯,說他一向要人“像人一樣”去應(yīng)付時代的問題,意思也很淺顯,說的還是人心中那一星溫情;他聽出德國小城的鐘聲分外悠揚,竟也驀然憶起劍橋大學(xué)圣約翰書院的鐘聲,憶起華茲華斯的詩:“那鐘聲,一聲是男的,一聲是女的!”學(xué)術(shù)處理的是時代中“人”的課題,學(xué)者論學(xué)不敢動之以情,終致癡,泥足虛境,直是自尋短見。

我讀金耀基論學(xué)論政論人的著述,常會想起程明道的話,相信學(xué)者的確須先識仁,筆底一字一句于是渾然與物同體;這不是說做學(xué)問先要“滿腔子是惻隱之心”,而是說學(xué)者要有不慮而知、不學(xué)而能的是非之心,然后經(jīng)綸宰制,文章與天下相馳騁。耀基兄寫《劍橋語絲》、寫《海德堡語絲》,應(yīng)的正是這個因果,難怪無意得之卻篇篇得意,都成溫情所寄的妙品了!

Maxime Feifer寫過一本談觀光史的書,提到諾曼底Mère Poulard客棧的炒蛋。那天,游客都在客棧飯廳里吃晚飯,突然,大家一窩蜂跑去爐邊圍觀一個年輕廚子炒蛋。她說,廚子的手藝毫無特別之處,只因客棧當(dāng)年的老板娘以炒蛋出了大名,如今雖然早就過世了,家傳炒蛋一樣令游客慕名而來。她說,觀光客一向自甘給旅游手冊牽著鼻子走,客地的尋常景物,終于都蒙上一層神秘的異國情調(diào),祖?zhèn)髅胤阶兂缮裨捔恕R植皇怯慰?,他身在客地,卻始終沒有墮落成圍觀炒蛋的觀光客。他是個“異鄉(xiāng)人”;是個文化香客。游客但求把自己攝進風(fēng)景明信片的彩色神話之中;“異鄉(xiāng)人”則寧可用自己胸中祖國文化的酒杯,去品嘗別種文化的神韻。他天天傍晚到海城咖啡館去,“主要還是貪圖個閑靜,倒不是故意找那份‘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心境;其實,在現(xiàn)代社會,誰又不是‘異鄉(xiāng)人’呢?”他說。

文化香客進香之余,既可領(lǐng)修典籍,講社會之學(xué),又可聯(lián)想翩翩,踩沙沙的落葉。黃公度光緒初年奉使隨槎,在日本住了兩年,與日本士大夫交游,又講其書、習(xí)其事,寫成《日本國志》和《日本雜事詩》,都渾稽博考,卓爾自成一家言,贏得知堂老人佩服他“對于文字語言很有新意見,對于文化政治各事亦大抵皆然”。我讀金耀基的《劍橋語絲》,讀《海德堡語絲》,都曾無端覺得那是英德兩國的一段文化學(xué)術(shù)史,兼且游覽政治社會之今昔風(fēng)貌,其中溫情所寄之處,更十足是一組雜事詩!昔日袁中道論文章得失,至今讀來不嫌其舊:“不知率爾無意之作,更是神情所寄。往往可傳者,托不必傳者以傳。以不必傳者,易于取姿,炙人口而快人目。班馬作史,妙得此法。今東坡之可愛者,多其小文小說。其高文大冊,人固不深愛也,使盡去之,而獨存其高文大冊,豈復(fù)有坡公哉?”

金耀基的高文大冊我一一讀過,《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中國現(xiàn)代化與知識分子》、《中國民主之困局與發(fā)展》、《大學(xué)之理念》等等,的確都是寫得非常漂亮的學(xué)術(shù)著作:“可勸可戒,可喜可愕,可以廣見聞,可以證訛謬,可以祛疑貳?!笨墒牵髡呒仁苓^劍橋Don的熏陶,成了“在歷史中漫步的人”,當(dāng)然也就不難欣賞各種性情的書和讀書人:“你不止在圖書館可以看到傅斯年式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那種嚴肅的執(zhí)著的讀書人;也可以在劍河垂柳下、格蘭斯德草野上看到林語堂式的一邊看浮云流水、一邊抽板煙閱書那種飄逸不泥的讀書人?!边@樣,他既寫得出高文大冊,也寫得出小文小說。

Julian Evans編過一部紀(jì)游短篇小說集,集名叫Foreign Exchange,收了十個短篇,背景分別是墨西哥、古巴、希臘、諾曼底、科西嘉、所羅門群島、安普利亞和蘇聯(lián)等。編者在序文里說,寫這些紀(jì)游短篇故事起因于一種簡單的概念:所有紀(jì)游之作都有杜撰的小說成分(All travel writing is fiction);此說雖然夸張,可是,環(huán)顧古今中外寫游記寫得好的作家,大半不是詩人小說家,就是筆底常帶溫情的散文家,拜倫的The Road to Oxiana,Norman Lewis的A Dragon Apparent,Patrick Leigh Fermor的Roumeli,讀來都生動如小說;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自見幽趣,《徐霞客游記》處處是綺麗的聯(lián)想,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冷筆熱筆收放自如;至于當(dāng)代西方小說家如索爾·貝羅、保羅·瑟洛的游記,內(nèi)地散文家黃裳的《金陵五記》,文學(xué)加工之老到,也實在可觀。

說游記有杜撰的成分,指的想來不是作者向壁虛構(gòu),無中生有,而是觸景生感的那個“感”字,恰似夏承燾紀(jì)游長短句里說的:“若能杯水如名淡,應(yīng)信村茶比酒香。無一語,答秋光,愁邊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闌干半夕陽!”杜撰的不是“杯水”,是“名淡”;不是“村茶”,是“酒香”;不是“征雁”,是“愁邊”;不是“山”,是“感”。這好像耀基兄在《劍橋語絲》自序里說的,他寫這些文章不時有“詩的沖動與聯(lián)想(我不會吟詩,但在劍橋時,我確有濟慈在湖區(qū)時的那份‘我要學(xué)詩’的沖動)”。他的文字剛里帶柔,早入了品,絕非偶然!

可是,游記寫“感”最忌陳爛。張岱《西施山書舍記》說土城以西施得名,是造園者一肚皮學(xué)問典故無處著落的明證;匾額如“響屟廊”、“脂粉塘”,門帖如“沼吳伯越”、“錦帆苧羅”,把西施、范大夫句句配合,字字粘捻,見者無不噦噫欲嘔!耀基兄的“金體文”掌握分寸最是恰巧,幾股濃烈的浪漫情懷,都能忍住了筆以淡遠取之。這是本事。

我常想,寫文章像造園,要“借”要“用”,但不可傷其天然趣味:“后之造園者,見山腳有石,加意搜剔,未免傷筋動骨,遂露出一片頑皮,是則好事者之過也。美人浴起,脫巾露髻故妙,而冠笄貼鈿,亦未始不妙?!睆堊谧佣潭處拙湓捫贡M天機,不由你不警惕。說到文章的“借”和“用”,在金耀基的兩本《語絲》里完全見出造化來。他不諱言落墨之時總會聯(lián)想起萬里外的故國神州,甚至往往不知道筆下多少寫的是德國,多少寫的是中國:“人可以斬斷‘過去’,但不能不生活在‘歷史’中”,在艾墨爾的林邊,他想起俾斯麥,想起大陸上的“文化大革命”。他寫劍橋,感情也始終還是中國的:在陣陣書香的劍橋街頭,他看到的是臺北重慶南路飄香書城里的王云五;路過劍城古舊的高樓巨廈,棗紅杏白的春意之中,他懷疑那是杜工部詩中的錦官,是太白詩中的金陵,是王維樂府中的渭城。

有了中國文學(xué)的涵養(yǎng),他的文字沒有病容;有了社會學(xué)的修業(yè),他中年的看山之感終于沒有掉進奔奔蕩蕩的虛境里去;有了現(xiàn)代社會異鄉(xiāng)人的情懷,則他勇以針對人類的異化輸注理性的溫情。他在德國圣山的哲人路上見到幾個少男少女埋頭在滿地黃葉中找栗子,依稀記起江南逃難的童年歲月,在田野中剪野菜,在山溪里抓魚蝦,就是沒有撿過栗子;于是,他也彎身用樹枝在層層殘枝敗葉叢中,找起栗子來了:“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這是文學(xué)的神韻,是社會學(xué)的視野,是文化的倒影,更是歷史多情的呢喃,都在金耀基的胸中和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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