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經(jīng)典作家講述體中的作者形象
作者形象是作品思想與藝術的精髓與核心所在,“它囊括了人物語言的整個體系,以及人物語言同作品中敘述人、講述人(一人或多人)的相互關系;它通過敘述人、講述人而成為整個作品思想和修辭的焦點,作品整體的核心”。從修辭層面來看,作者形象觸及作者、敘述人(包括講述人)、人物這三個層次的言語結構,其中敘述人言語結構尤為重要。而講述體正是以講述人言語結構為主流的一種文學樣式,幾乎成了小說體裁的典型代表。
這里我們所要探討的是俄國經(jīng)典作家講述體中的作者形象。要考察講述體中的作者形象問題,首先就必須對講述體的理論概念有個明確的認識。因此我們的論析分為兩個部分:一、講述體理論;二、俄國經(jīng)典作家講述體中的作者形象。
一
“講述體”(сказ,或譯“故事體”)是俄國文學獨有的一種體裁,俄國文學史上的許多大作家都采用過這一形式。雖然有不少文論家、文學修辭理論家都曾對此做過比較深入的研究,但對這一理論貢獻最大的還是維諾格拉多夫。當今人們在提及“講述體”這一術語時,大多都將維諾格拉多夫的定義視為圭臬。如1997年版什維多娃主編的《奧日科夫俄語詞典》對“講述體”做了如下釋義:“是指模仿講述人的言語并由講述人引出的敘述?!边@一釋義便是從維諾格拉多夫的界說中簡化而來。
維諾格拉多夫主要是從獨白的角度來研究講述體的。獨白有多種類別,如抒情獨白、戲劇獨白等,與講述體密切相關的則是敘述獨白。敘述獨白的語言具有綜合性的特點。一方面,它的語言結構本身應以書面語為標準?!皵⑹霆毎椎难哉Z無論其詞匯本身,還是將詞組合成句子都趨向于將書面語作為最高境界?!?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7/07/15432267714099.png" />但標準的書面語往往適用于表達有嚴密邏輯性的內(nèi)容,而在敘述獨白中講述人則常常帶有個人強烈的感情色彩、個人的主觀情緒,因此他總要突破書面語的規(guī)范。“講述人的激情越為明顯,他對語言對象的激昂情緒越為顯著,那么他的獨白就越不拘泥于書面語句法和詞匯的邏輯限制。”敘述獨白語言結構往往在兩極間擺動不定,一極是書面語的復雜且邏輯性較強的獨白結構;另一極是一般對話的敘述性簡短答語中的各種強烈情感的流露。因此,敘述獨白常常從通用的標準書面語轉(zhuǎn)向了俗語、方言,乃至行話??傊?,它是各種不同類型語言相混合的一種獨特形式。由于講述人打亂了各種語域,敘述獨白的語言構成了一幅五顏六色的修辭圖案。“有意識地在結構上打亂各種語域—是它們的典型特征。書面語的成分,在書面語基礎上產(chǎn)生的人為特征,大眾詞源式的獨特見解,通過復雜組合而產(chǎn)生的句法的各色圖案,各種民族的、社會的方言,各種零散的行話詞語—所有這一切都可以在對許多方言環(huán)境有所接觸的(無論是直接接觸,還是通過他人接觸)某講述人的修辭結構中相交匯?!?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7/07/15432267714099.png" />敘述獨白語言的混合類型繁多,不一而足。
敘述獨白的這些特點是認識講述體的關鍵所在。因為講述體正是對某一種敘述獨白言語的模仿。“講述體有一個獨特的文學藝術目標,即在于采用敘述型的口頭獨白,它是對因體現(xiàn)出敘事情節(jié),便像是以直接講述情節(jié)的方式而構成的獨白言語的一種藝術模仿?!?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7/07/15432267714099.png" />這便是維諾格拉多夫?qū)χv述體所下的定義。模仿是講述體的重要特征。原先,講述體就是對民間故事這一體裁的模仿,現(xiàn)在講述體作為一種諷刺手法來使用,因此又出現(xiàn)了對公文語、學術文語體等的模仿。19世紀,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大師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講述體主要是對小人物語言的模仿,他們用這一手法揭示了小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傊?,講述體既可以對某體裁、某歷史時期,也可以對某社會心理階層的人物獨白言語進行模仿。
綜上所述,講述體是以講述人的獨白言語為指向而展開的一種敘述形式。講述人的這種獨白言語無論是敘述格調(diào),還是它所反映出來的思想情志,都有別于作者的言語。
從講述人的角度出發(fā),可以將講述體分為兩類。一是由某個出場人物來充當講述人;二是由某個在作品中不露面的、隱姓埋名的,好像就是作者本人來充當?shù)闹v述人。講述人的不同造成了講述體語言修辭層面上的差異。在第一類講述體中,講述人是由某個固定身份的人物來充當?shù)模湔Z言修辭結構就一定要符合這一人物的“語言意識”。相對來講,這時的語言修辭現(xiàn)象就比較單一。而第二類的語言修辭現(xiàn)象就非常多樣化。因為“由作者之‘我’引出的講述是不受限制的,作家的‘我’不是名詞,而是代詞,因此,它可以隨意隱藏一切”。
在講述體中,作者形象體現(xiàn)在由作者、講述人、人物這三個語層組成的敘述結構中。這三個語層的關系頗為復雜。作者大多并不直接出現(xiàn)在作品中,出現(xiàn)時,講述人與作者又很難分得那么清楚;有時講述人又兼當作品中的人物。但應該說,活動最為積極的,與讀者直接進行交流的是講述人。
那么在講述體中這個講述人與作者、人物之間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呢?先看講述人與作者的關系。無疑,作者形象凌駕于講述人形象之上,它是“作品所有言語結構的最高形式的聯(lián)結,是連接由作者派生出的諸多講述人形象的思想—修辭的核心”。而講述人則是作者的言語產(chǎn)物。當作者與講述人一起出現(xiàn)在作品中的時候,他們的關系表面上是平等的,實際上仍是一主一從?!白髡吆椭v述人形象,以公開的方式呈現(xiàn)在講述體的眾多形式中,相互交錯、混雜在一起?!?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7/07/15432267714099.png" />甚至在講述的某一種特定結構中,他們的關系也是發(fā)展變化的,其變化幅度是不確定的。如果我們將作者形象比喻成一個導演,那么有時這一導演可以作為一個角色客串在舞臺上。再看講述人與人物的關系。在一般的小說作品中,刻畫人物性格的一個重要手法是依靠人物本身的對話;而在由講述人展開的敘述中,可以說是由他的獨白風格,他的獨特的語言表現(xiàn)力一統(tǒng)天下。人物的話是通過講述人之口傳達出來的,人物的對話語言勢必受到講述人語言的特定表現(xiàn)力的感染,帶上講述人獨白的風格印記。因此,人物對話的自我表現(xiàn)功能就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講述人的獨白語,像一條大川接納了由各種語言域組成的條條溪流?!敖蛹{”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從人物的言語特色被講述人的語言所完全吞沒,到在文學轉(zhuǎn)換過程中保持人物口語對話的所有獨特性。人物對話的語言,還受到講述人與作者關系的影響?!爸v述人形象越是接近作者形象,對話的形式便越是多樣化,在表現(xiàn)力上區(qū)分各種不同人物語言的可能性就越大。因為講述人為了表示自己的客觀性,與作者在語言上拉開了很大的距離,而使人物語言同一化,給人物語言打上他自己主觀性的印記?!?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7/07/15432267714099.png" />造成作品修辭多層次性的,主要還是講述人和作者。
講述體的語言修辭往往要經(jīng)過兩層過濾:一層是講述人的非標準語意識;另一層是作家的標準語意識,他的語言審美觀?;谥v述體語言的這種雙重性,讀者會感受到由此而產(chǎn)生的兩種修辭評價,即講述人和作者的評價,這兩種評價又常常是相互對立的。
二
俄國文學史上的許多知名作家都采用過講述體這一創(chuàng)作形式,有些作家(如左琴科,列斯科夫等)以創(chuàng)作講述體而著稱于世。根據(jù)講述體中講述人和作者的語層關系,我們可以將俄國經(jīng)典作家的講述體大致分為三類:一、講述人的講述鑲嵌在作者敘述的框架之內(nèi),即作品的開頭和結尾是作者敘述,作品的主體部分是講述人的講述,不過,其中還間雜著作者的解釋性說明。這一類的講述人和作者的語層關系最為分明,一目了然。二、講述人與作者的語層同時貫穿于作品的始終。它們時而相去甚遠,涇渭分明,時而又挨得很近,乃至交織在一起,難解難分。三、作品通篇只有講述人的語層而不見作者的語層。
第一類講述體中,作者的介入表現(xiàn)在作品的開頭、結尾以及對講述人自敘所做的解釋性說明中。作者與講述人的語層關系極為分明,一目了然。屠格涅夫(И. С. Тургенев,1818—1883)的短篇作品《縣城醫(yī)生》(?Уездный лекарь?)(收錄在《獵人筆記》中)便屬此類。這部作品講述了某縣城的醫(yī)生在一次出診時愛上了自己的病人—一位生命垂危的貴族姑娘的故事。故事是通過縣城醫(yī)生本人之口講述出來的。其敘述語言不僅符合他本人的社會心理特性,且?guī)в型怀龅膫€性特征。但一開始,這位講述人是經(jīng)作者引上場的:
<...> я послал за доктором. Через полчаса явился уездный лекарь, человек небольшого роста, худенький и черноволосый. Он прописал мне обычное потогонное, велел приставить горчичник <...>
……我派人去請醫(yī)生。半個鐘頭之后,縣城的醫(yī)生來了,此人身材不高,瘦瘦的,長著一頭黑發(fā)。他給我開了一服普通的發(fā)汗劑,叫我貼上芥末膏……
作者在對醫(yī)生的外貌做了描述后,突然筆鋒一轉(zhuǎn),以調(diào)侃、嘲諷的筆調(diào)描寫了一個細節(jié):
<...> весьма ловко запустил к себе под обшлаг пятирублёвую бумажку, причём, однако, сухо кашлянул и глянул в сторону, и уже совсем было собрался отправиться восвояси <...>
……相當敏捷地把一張五盧布鈔票塞進翻袖口里,—但同時還干咳一聲,望了望旁邊,—本來已經(jīng)準備回家去了……
這一細節(jié)揭示了醫(yī)生的內(nèi)心特征—貧困導致了他具有較為濃厚的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的色彩。接著在作者的解釋性說明的伴隨下展開了醫(yī)生的自述。醫(yī)生的敘述語言有以下特點。首先,鮮明地表現(xiàn)出“準”知識階層的語體特征:
<...> и кучер, ради уваженья, без шапки сидит.
……馬車夫為了表示敬意,摘了帽子坐著。
<...> и дороги такие. Что фа! Да и сама беднеющая, больше двух целковых ожидать тоже нельзя, и то ещё сумнительно <...>
……而且路這么難走。糟糕透了!再說,她也沒錢,兩個銀盧布以上是不用指望的,就連這也很難說呢……
他的言語中反復出現(xiàn)了同一種表示尊敬甚至巴結討好對方的表達方式,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他處于卑微的社會地位。
Вы не изволите знать... Вы не изволите знать здешнего судью <...>
您可知道……您不知道這里的法官……
Вы изволите смеяться, а я вам скажу: наш брат, бедный человек, всё в соображенье принимай.
您在笑了,可是我告訴您: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凡事都要考慮考慮。
當他講述患病的貴族姑娘愛上他時,他總是吞吞吐吐,缺乏自信:
Но вот-с... тут-с... (Лекарь помолчал.) Право, не знаю, как бы вам изложить-с... (Oн снова понюхал табаку, крякнул и хлебнул глоток чаю.) Скажу вам без обиняков, больная моя... как бы это того... ну, полюбила, что ли меня... или нет, не то чтобы полюбила... а, впрочем... право, как это, того-с... (Лекарь потупился и покраснел.)
但是……這時候……(醫(yī)生沉默了一會。)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對您說……(他又嗅了下鼻煙,喉頭咯咯作響,喝了一口茶。)對您直說了吧,我的病人……怎么說好呢,可說是,愛上了我……或者,不,不是愛上了我……不過,……實在,這怎么,這個……(醫(yī)生低下了頭,臉紅了。)
同時,他的話語又充滿了個性色彩,如經(jīng)常出現(xiàn)獨特的相同類型的句子結構:
Однако долг, вы понимаете, прежде всего: человек умирает.
可是,您知道,責任是第一位的,—人都快要死了。
Однако думаю, делать нечего: долг прежде всего.
不過,我想,沒有辦法,責任是第一位的。
醫(yī)生的敘述總是伴隨著作者的解釋性說明?!八羞@些形成了真實的,生動的,具有戲劇色彩的話語。在這一話語中,表現(xiàn)出講述人的個性,他的膽怯,他的激動,他對所經(jīng)歷事件的態(tài)度,在回憶自己生活中那幕悲?。◥凵弦晃患磳⑺廊サ墓媚铮r的情態(tài)?!?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1/07/07/15432267714099.png" />最后,還是由作者將講述人送下場去:
Мы сели в преферанс по копейке. Трифон Иваныч выиграл у меня два рубля с полтиной — и ушёл поздно, весьма довольный своей победой.
我們就坐下來玩一戈比輸贏的樸烈費蘭斯。特里豐·伊凡內(nèi)奇贏了我兩個半盧布,—到很遲的時候才離去,十分滿足于自己的勝利。
可以看出,作者和講述人間的語層距離極為分明,它們就像是兩條不相交匯的平行線。
在第二類講述體中,雖然講述人和作者都不直接站出來,他們的語言層還是可以分清的,如列斯科夫(Н. С. Лесков,1831—1895)的作品《左撇子》(?Левша?)。這部作品講述了一個俄羅斯兵器制造匠創(chuàng)造奇跡的故事。他在英國人做成的微型鋼跳蚤上釘上了掌釘,人們只有通過高倍顯微鏡才能看清這一掌釘。然而,這位身懷絕技的能工巧匠的命運卻十分悲慘。從故事敘述語言的成分變換可以分辨出講述人的形象和作者的形象。作品前三章的語言,是一般民間史詩講述人所特有的。他的語言是脫離標準語規(guī)范的。無論從詞匯手段還是從句子結構都可以看出講述人出自非標準語的環(huán)境。如在詞匯手段方面:
(Платов)этого склонения не любил <...>
(普拉托夫)不喜歡這種心理……
Был человек женатый и все французские разговоры считал за пустяки,которые не стоят воображения.
他是個有家室的人,認為用法國話簡直就是小兒科,根本不值得費心去學好。
在句子結構方面:
Приезжают в пребольшое здание — подъезд неописанный,коридоры до бесконечности,а комнаты одна в одну,и,наконец,в самом главном зале разные огромадные бюстры и посредине под валдахином стоит Аболон полведерский.
他們來到一座超級巨廈—正門大得沒法兒形容,走廊沒有盡頭,房間一個接著一個,此外,在主廳里掛著各式各樣的枝形大吊燈,正中間的拱形華蓋下立著一尊碩大的阿波羅像。
這類語言手段反映出了帶有鮮明社會特性的民間史詩的講述人形象。但在前三章的敘述中也間雜有作者的語言成分。第三章的腳注是由完整的作者語層構成的:
?Поп Федот? не с ветра взят: император Александр Павлович перед своею кончиною в Таганроге исповедовался у священника Алексея Федотова-Чеховского, который после того именовался ?духовником его величества?, и любил ставить всем на вид это совершенно случайное обстоятельство. Вот этот-то Федотов-Чеховский, очевидно, и есть легендарный ?попФедо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