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

竹林中一片斑鳩聲,浸入我迷蒙意識里。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極端荒唐。雪晴。清晨。
“巧秀,巧秀,……”
“可是叫我?哥哥!”
……
竹林中一片斑鳩聲,浸入我迷蒙意識里。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極端荒唐。雪晴。清晨。
我躺在一鋪楠木雕花大板床上,包裹在帶有干草香和干果香味的新被絮里,細(xì)白麻布帳子如一座有頂蓋的方城,在這座方城中已甜甜的睡足了十個鐘頭。房正中那個白銅火盆,晚夜用熱灰掩上的炭火,不知什么時候已被人撥開,加上些新栗炭,從炭盆中小火星的快樂爆炸繼續(xù)中,我漸次由迷蒙渡到清醒。那個對話原來是斑鳩作成的。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種現(xiàn)代傳奇中了。
昨天來到這地方以前,幾個人幾只狗在積雪被覆的溪澗中追逐狐貍,共同奔赴而前,蹴起一陣如云如霧雪粉,人的歡呼,獸的低嗥,所形成一種生命的律動,和午后雪晴景物相配襯,那個動人情景再現(xiàn)到我印象中時,已如離奇的夢魘,加上另外一堆印象,即初初進(jìn)入村子里,從融雪帶泥的小徑,繞過了碾坊,榨油坊,以及夾有融雪寒意半澗溪水如奔如赴的小溪河邁過,轉(zhuǎn)入這個有喜慶事的莊宅,在燈火煌煌,笳鼓競奏中,和幾個小鄉(xiāng)紳同席照杯,參加主人家喜筵的熱鬧種種印象,增加了我對于現(xiàn)實處境的迷惑,因此各個印象不免重疊起來。雖重疊卻并不混淆,正如同一支在演奏中的樂曲,兼有細(xì)膩和壯麗,每件樂器所發(fā)出的每個音響,即再低微也異常清晰,且若各有位置,獨立存在,一一可以攝取。

還有那些成熟待年的女客人,共同浸透了青春熱情黑而有光的眼睛,亦無不各有一種不同分量壓在我的記憶上。
新發(fā)醅的甜米酒,照規(guī)矩連缸抬到客席前,當(dāng)眾揭開那個厚棉蓋覆時,一陣子向上泛涌泡沫的嗞嗞細(xì)聲,即不曾被院坪中尖銳嗚咽嗩吶聲音所淹沒。屋主人的老太太,銀白頭發(fā)上簪的那朵大紅山茶花,在新娘子十二幅紅縐羅大裙照映中,也依然異樣鮮明。還有那些成熟待年的女客人,共同浸透了青春熱情黑而有光的眼睛,亦無不各有一種不同分量壓在我的記憶上。我眼中被屋外積雪返光形成一朵朵紫茸茸的金黃鑲邊的葵花,在蕩動不居情況中老是變化,想把握無從把握,希望它稍稍停頓也不能停頓。過去一切印象也因之隨同這個幻美花朵而動蕩,華麗,鮮明,難把握,不停頓!
眼中的葵花已由紫和金黃轉(zhuǎn)成一片金綠相錯的幻畫,還正旋轉(zhuǎn)不已。
“巧秀,巧秀!”“可是叫我?哥哥!”
這對話是可能的?我得回向過去,和時間逆行,追尋這個語音的蹤跡,如同在雪谷中一串狐貍腳跡中,找尋那個聰明機(jī)靈小獸的窟穴。

『巧秀,巧秀,可是你?』『是我!』『是你你就幫幫忙,把鋪蓋到后屋里去。』
……筵席上凡是能喝的,都醉倒了。住處還遠(yuǎn)應(yīng)當(dāng)走路的,點上火燎唱著笑著各自回家了,奏樂幫忙的,下到廚房,用燒酒和大肉丸子肥臘肉腫個膊子,補(bǔ)償疲勞,各自方便,或抱個大捆稻草,鉆進(jìn)個空谷倉房里去睡覺,或晃著火把,上油坊玩天九牌過夜去了。一家中既有了酒闌人散情形,我自然也得有個落腳處!
白頭上戴大紅山茶花一家之主的老太太,站在廳堂前面,張羅周至的打發(fā)了許多事情后,就手顫抖抖的,舉起一個大火炬,準(zhǔn)備引導(dǎo)我到一個特意為安排好的住處去。面前的火炬照著我,不用擔(dān)心會滑滾到雪中,老太太白發(fā)上那朵大紅山茶花,恰如另外一個火炬,照著我回想起三十年前老一派賢惠能勤一家之主的種種,但是我最關(guān)心的,還是跟隨我身后,抱了兩床新裝釘?shù)拿薇?,一個年青鄉(xiāng)下大姑娘,也好像一個火炬,儼然照著我的未來。我還不知她是什么人,只知道名叫巧秀。
原在廳子燈光所不及處,和一個收拾樂器的鄉(xiāng)下人說話,老太太在廳子中間。
“巧秀,巧秀,可是你?”

我倘若還不愿意放棄作一個畫家的癡夢,真的畫起來時,第一筆應(yīng)捕捉那雙眼睛上的青春光輝,還是應(yīng)保留這個嘴角邊溫清笑意?
“是我!”
“是你你就幫幫忙,把鋪蓋到后屋里去?!?/p>
于是三個人從先一時還燈燭煌煌笳鼓競奏的正廳,轉(zhuǎn)入這所大莊宅最僻靜的側(cè)院。兩種環(huán)境的對照,以及行列的離奇,更增加了我對于處境的迷惑。到住處小房中后,四堵未油漆的白松木板壁,把一盞燈罩擦得清亮的美孚油燈燈光聚攏,我才能夠從燈光下看清楚為我抱衾抱裯的一位面目。
十七歲年紀(jì),一雙清亮無邪的眼睛,一張兩角微向上翹的小嘴,一個在發(fā)育中腫得高高的胸脯,一條烏梢蛇似的大發(fā)辮。說話時未開口即帶點羞怯的微笑,關(guān)不住青春秘密悅樂的微笑。且似乎用這個微笑即是代表一切,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以及愿望的證實。
可是,事實上這時節(jié)她卻一聲不響,不笑,只靜靜的,低著頭,站在那鋪楠木刻花大床邊,幫同老太太為我整理被蓋。我無事可作,即站在房正中大火盆邊,一面烘手,一面游目四矚,欣賞房中的動靜:那個似動實靜的白發(fā)髻上的大紅山茶花,似靜實動的十七歲姑娘的眉目和四肢,作成一種奇異的對比,嵌入我生命中。
我心想,那雙清明無邪的眼睛,在這個萬山環(huán)繞不上二百五十戶人家的小村落中,看過了些什么事情?那張含嬌帶俏的小小荷包嘴,到想唱歌時,應(yīng)當(dāng)唱些什么歌?還有那顆心,平時為屋后豺狼的長嗥聲,盤在水缸邊大黃喉蛇的歇涼神氣,訓(xùn)練得穩(wěn)定結(jié)實,會不會還為什么新的事情、新的想象、新的經(jīng)驗而劇烈跳躍?我倘若還不愿意放棄作一個畫家的癡夢,真的畫起來時,第一筆應(yīng)捕捉那雙眼睛上的青春光輝,還是應(yīng)保留這個嘴角邊溫清笑意?
我還覺得有點不可解,即整理床鋪,怎么不派個普通長工來,豈不是大家省事?既要來,怎么不是一個人,還得老太太同來?等等事一做完即得走去,難道也必需和老太太一道走?倘若不,我又應(yīng)當(dāng)怎么樣?這一切,對于我真是一分離奇的教育。我也許稍微有了點兒醉。我不由得不笑了。
我說:“對不起,一萬分對不起!我這不速之客真麻煩了老太太,麻煩了這位大姐,老太太累了,應(yīng)當(dāng)休息了。”
從那個忍著笑代表十七歲年紀(jì)微向上翹的嘴角,我看出一種回答,意思清楚分明。
“那樣對不起?城里人請也請不來!來了又不吃酒,不吃肉,只會客氣?!?/p>
“……”
的確是,城里人就會客氣,禮貌周到,然而總不甚誠實。好像這個批評當(dāng)真即是從對面來的,我無言可回,沉默了。即想換個題目,也無話可說了。
到兩人為我把床鋪好時,老太太就拍一拍那個墊上繡有“長命富貴”“丹鳳朝陽”的扣花枕帕的舊式硬枕,口中輕輕的近于祝愿的語氣說:“好好睡,睡到天大亮再醒,不叫你你就莫醒!”一面說一面且把個小小紅紙包兒悄悄塞到枕下去。我雖看得異常清楚,卻裝作不曾注意。于是,那兩個人相對笑笑,像是辦完一件大事。老太太又搖搖燈座,油還不少,扭一扭燈頭,看機(jī)關(guān)靈活不靈活。又驗看一下茶壺,燉在炭盆邊很穩(wěn)當(dāng)。一種母性的體貼,把凡是想得到的都注意一下后,再說了幾句不相干閑話,就走了。那個十七歲的笑和沉默也走了。

一種母性的體貼,把凡是想得到的都注意一下后,再說了幾句不相干閑話,就走了。那個十七歲的笑和沉默也走了。
我因之陷入一種完全孤寂中。聽到兩人在院子轉(zhuǎn)角處踏雪聲和笑語聲,這是什么意思?充滿好奇的心情,伸手到枕下掏摸,果然就抓住了一樣小東西,一個被封好的謎。小心謹(jǐn)慎裁開一看,原來是包寸金糖。方知道是老太太舉行一種鄉(xiāng)村古舊的儀式。鄉(xiāng)下習(xí)慣,凡新婚人家,對于未婚的陌生男客,照例是不留宿的。若留下在家中住宿時,必祝福他安睡,恐客人半夜里醒來有所見聞,大清早不知忌諱,信口胡說,就預(yù)先用一包糖甜甜口,封住了嘴。一切離不了象征,惟其是象征,簡單儀式中即充滿了牧歌素樸的抒情。我因為記得一句舊話,入境問俗,早經(jīng)人提及過,可絕想不到自己即參加了這一角。我明早上將說些什么?是不是這時腦中想起的,眼中看到的,也近于一種忌諱?
六十里的雪中長途跋涉,即已把我身體弄得十分疲倦,在燈火煌煌笳鼓競奏的喜筵上,甜酒和笑謔所釀成的空氣中,鄉(xiāng)村式的歡樂的流注,再加上那個十七歲鄉(xiāng)下姑娘所能引起我的幻想或聯(lián)想,似乎把我靈魂也弄得相當(dāng)疲倦!因此,躺入那個暖和,輕軟,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棉被中,不多久,就被睡眠完全收拾了。

我得看看雪晴浸晨的莊宅,辦過喜事后的莊宅,那份零亂,那份靜。
現(xiàn)在我又呼吸于這個現(xiàn)代傳奇中了。炭盆中火星還在爆炸,假若我早醒五分鐘,是不是會發(fā)現(xiàn)房門被一只手輕輕推開時,就有一雙好看眼睛一張有式樣的嘴隨同發(fā)現(xiàn)?是不是忍著笑踮起腳進(jìn)到房中后,一面整理火盆,一面還向帳口悄悄張望,一種樸質(zhì)與狡獪的混合,只差開口,“你城里人就會客氣”,到這種情景下,我應(yīng)當(dāng)忽然躍起,稍微不大客氣的驚嚇?biāo)幌?,還是盡含著糖,不聲不響?……
我不能夠這樣盡躺著,油紫色帶錦綬的斑鳩,已在雪中咕咕咕呼朋集伴。我得看看雪晴浸晨的莊宅,辦過喜事后的莊宅,那份零亂,那份靜。屋外的溪澗,寒林和遠(yuǎn)山,為積雪掩覆初陽照耀那份調(diào)和,那份美,還有雪原中路坎邊那些狐兔鴉雀徑行的腳跡,象征生命多方的圖案畫。但尤其使我發(fā)生興趣感到關(guān)切的,也許還是另外一件事情。新娘子按規(guī)矩大清早和丈夫到井邊去挑水時,是個什么情景?那一雙眉毛,是不是當(dāng)真于一夜中,就有了極大變化,一眼望去即能辨別?有了變化后,和另外那一位年紀(jì)十七歲的成熟待時大姑娘,比較起來究竟有什么不同?
盥洗完畢,走出前院去,想找尋一個人,帶我到后山去望望,并證實所想象的種種時,真應(yīng)了俗話所說,“莫道行人早,還有早行人”,不意從前院大胡桃樹下,便看見那作新郎的朋友,正蹲在雪地上一大團(tuán)毛物邊,有所檢視,才知道新郎還是按照向例,天微明即已起身,帶了獵狗和兩個長工,上后山繞了一轉(zhuǎn),把裝套設(shè)阱處一一看過,把所得到的一一收拾回來。從這個小小堆積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兩只麻兔,一只長尾山貓,一只灰獾,兩匹黃鼠狼,裝置捕機(jī)的地面,不出莊宅后山半里路范圍,夜中即有這么多觸網(wǎng)入彀的生物。而且從那不同的形體,不同的毛色,想想每個不同的生命,在如何不同情形中,被大石塊壓住腰部,頭尾翹張,動彈不得;或被牛皮圈套扣住了前腳,高懸半空;或是被機(jī)關(guān)木梁竹簽,扎中肢體某一部分,在痛苦惶遽中,先是如何努力掙扎,帶著絕望的低嗥,掙扎無從,精疲力盡后,方充滿悲苦的激情,眼中充血沉默下來,等待天明,到末了終不免同歸于盡:遺體陳列到這片雪地上,真如一幅動人的彩畫,但任何一種圖畫,卻不曾將這個近于不可思議的生命復(fù)雜與多方,好好表現(xiàn)出來。

新娘子第一回下廚做的菜,送上桌子時,就是一盤辣子炒斑鳩。
后園竹林中的斑鳩呼聲,引起了朋友的注意。我們于是一齊向后園跑去,朋友撒了一把綠豆到雪地上,又將一把綠豆灌入那支舊式獵槍中,(上火藥時還用羚羊角!)藏身在一垛稻草后,有所等待。不到一會兒,槍聲響處,那對飛下雪地啄食綠豆的斑鳩,即中了從槍管中噴出的綠豆,躺在雪中了。吃早飯時,新娘子第一回下廚做的菜,送上桌子時,就是一盤辣子炒斑鳩。
一面吃飯一面聽新郎述說上一月下大圍獵虎故事,使我仿佛加入了那個在自然壯麗背景中,人與另外一種生物,充滿激烈活動,如何由游戲而進(jìn)入爭斗,又由流血轉(zhuǎn)增宗教的莊嚴(yán)。
新娘子的眉毛還是彎彎的,臉上有一種靦腆之光,引起我老想要問一句話,又像是因為昨夜老太太塞在枕下那包糖,當(dāng)真封住了口,不便啟齒??墒菑耐饷媾軄硪粋€長工,卻代替了我,在桌前向主人急促陳訴:

『……一定向鴉拉營跑,要追還追得上,不會很遠(yuǎn)!巧秀背了個小小包袱,笑嘻嘻的,跟漢子,不知羞!』
“老太太,大少爺,你家巧秀?她走了,跟男人走了。有人在坳上親眼看見過,和昨天吹嗩吶那個中寨人,一齊逃走的。一定向鴉拉營跑,要追還追得上,不會很遠(yuǎn)!巧秀背了個小小包袱,笑嘻嘻的,跟漢子,不知羞!”
“咦,咦!”一桌旁七個吃飯的人,都為這個離奇消息給愣住了。這個情緒集中的一剎那,使我意識到兩件事,即眉毛比較已無可希望,而我再也不能作畫家。
我一個人重新枯寂的坐在這個小房間火盆邊。聽著燉在火盆上銅壺的白水沸騰,好像失去了點什么,不經(jīng)意被那個十七歲私奔的鄉(xiāng)下姑娘,收拾在她那個小小包袱中,帶到一個不可知不易想的小小地方去了。我得找回來才是事,可是向那兒去找?
不過事實上我倒應(yīng)分說得到了一點什么。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我問你讀者,算算時間,我來到這個鄉(xiāng)下還只是第二天,除掉睡眠,耳目官覺和這里一切接觸還不足七小時,生命的豐滿,洋溢,把我感情或理性,已給完全混亂了。
陽光上了窗欞,屋外檐前正滴著融雪水。我年紀(jì)剛滿十八歲。
十月十二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