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成為單親母親

向死而愛 作者:黃梅/著


第二章 成為單親母親

有人說,女人的第一部小說都是寫自己。張愛玲、蕭紅、波伏娃、杜拉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第一部出版的小說《結婚話語權》,讀者統(tǒng)統(tǒng)知道作者就是書中的那位梅林,第二部也逃不出自我,想要編都逃不出籠子,所以最后我干脆正本清源,摘下面具,把故事中的主角還原成我。故事中的人都健在,因為所寫都真實,可以對簿公堂。其實寫的目的,就是想和自己、和故事中的人一起直面靈魂。盡管如此,對于這一章的故事,我真的是寫了又刪,刪了又粘貼上……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它是真實的。

每個人的內心總是深深埋藏著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埋得即使不像給自己挖了個墳墓那么深,也能把自己埋個半截,爬出來需要漫長的時間,要最老大的勁兒。關于兒子的父親云、關于我的親妹妹和云的關系、關于患癌癥的前前后后一些最難動筆寫的東西,歲月的塵沙,抖落了十幾年,我才在電腦上將它們敲打出來。

創(chuàng)造生命

和吉姆的婚姻,可惜沒能克服文化的差異,沒能跨過德國的經濟危機。

我在人生慌不擇路的時候陷入了云的情網,陷入情網的女人都會給自己的行為找借口,都會奮不顧身,我也一樣。我決定和云生一個孩子,這是抽刀斷水,徹底斷了我和吉姆的婚姻。我做出這個決定是在1998年9月25日,星期五,德國總理大選的前兩天,社會民主黨的最后一場選舉集會上,我被激情淹沒了,我要砍掉吉姆和我的小資優(yōu)勢,斷了自己的后路,我要和一個一無所有的中國人生一個孩子,一起從零開始奮斗。

我在懷孕的時候,就寫日記向肚子里未來的孩子坦白:孩子,你存在于媽媽生命中第四五天的時候,媽媽已經在感受你了,媽媽的腰部發(fā)酸,下腹部隱隱有奇異的感覺,媽媽琢磨著,這是生命在形成還是擦邊而過?過了一些天,醫(yī)學證實了你的存在,你果然沒有辜負媽媽固執(zhí)的愿望,在媽媽34歲生日之前到達了。你不能想象,為了創(chuàng)造你,你的爸爸是多么賣力,而媽媽是怎樣充滿信心與渴望地迎接你的到來,你的爸爸和媽媽狂熱地相信我們創(chuàng)造生命能一次性成功,而為了那個創(chuàng)造的日子,你的爸爸乘火車600公里和媽媽在旅途中相會,從柏林赴法蘭克福,又去波恩。你是生活不可思議的奇跡結晶,因為你爸爸和媽媽在創(chuàng)造你的那幾天仍然在賭氣、吵架,這里媽媽老實地記下你父母的事情,當你長大后知道了也許會取笑,也許會借鑒。

媽媽和爸爸是熱戀中的情人,相約創(chuàng)造生命,我們在高級賓館中相聚,共進晚餐,為了慶祝你的即將到來,媽媽還浪漫地點了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可是誰來為這瓶浪漫的紅葡萄酒付錢?你媽媽和你爸爸慪氣了,你爸爸是個邊打工邊攻讀學位的窮學生,他知道媽媽收入比他高,因為媽媽那時已經把博士學位拿到手,在全職工作了,他認為點這瓶紅葡萄酒是媽媽奢侈,應該媽媽付款,而媽媽感覺自己是個女人,在熱烈而奮不顧身地接受一個男人并將承載一個生命,未來的母親該受到寵愛,你的爸爸應該像個紳士一樣付款。法國紅葡萄酒溫暖熱烈,喝完了,你爸爸可能已不再生氣,激情滿懷,可是媽媽整個晚上依然不能完全克服女人的傷心。

還有,第二天晚上,你爸爸又去見另一個女人,雖然完全是工作與熟人關系,但是媽媽仍然慪氣,因為那幾天,媽媽白天都還在辛苦工作掙錢,為你的即將到來打下經濟基礎。媽媽把迎接你的到來所需要的費用基本都積攢下來了,計劃一旦獲知你的存在,媽媽就不上班了,開始全職對你進行胎教。

在這幾個創(chuàng)造你的特殊日子里,媽媽希望你爸爸晚上只殷勤地等著媽媽,和媽媽一起期盼著你的到來,你和爸爸媽媽三個人的團聚才是至高無上的??磥砟愕陌职譀]有領悟到你即將誕生的奇跡,他沒有像媽媽一樣把這件事看得至高無上,他去見別的女人了,盡管只是工作關系,但媽媽依然感到委屈與傷心。今后如果你是個男人,你怎么看怎么做呢?

你看,你的父母在一起創(chuàng)造你的時候也是慪氣的,他倆唯一舍不得放棄的就是你。

向死而愛

很多年過去了,我翻看了自己當年的日記,更明白了命運的軌跡。其實當時的我,和吉姆以及吉姆一家小資生活多年了,即使我陷入了情網奮不顧身,我也依然不能馬上改變我自己,因為我已經做吉姆的小資太太習慣了,并不能適應窮學生云,而云也無法馬上改變他的脾性來適應我。

時間在我和云的賭氣爭吵中過得很快,1999年7月,兒子坦坦出生了,而我的積蓄也快用盡了?;孟虢o兒子進行全方位幼教的我沒有經濟基礎,給兒子喂了三個月的奶就重新踏上了掙錢的出差旅途。

事實上,兒子一落地,懷孕的大肚子一空,我覺得自己能出門了,第一件事就是給柏林市政廳外事辦的負責人寫信,詢問是否有中德文化交流的項目。市政廳的負責人很欣賞我,邀請我去會談,并推薦我做德國世博會的青少年文化項目。

2000年,坦坦的父親云和我,通過德國世界博覽會青少年項目,共同掙下了第一小桶金。夢想掙大錢的云,用那一小桶金起步,在中國開起了公司,搬進了豪華辦公大樓。云的事業(yè)發(fā)展起來了,在異國他鄉(xiāng),我有了生存立足點,而且坦坦一歲多,虎頭虎腦惹人愛,這些都給了我無限希望。

2000年,我在柏林除了工作就是帶兒子,很少有其他活動,但感覺很滿足??墒悄甑资啦湎箩∧坏臅r候,我就大出血了,打電話讓兒子的父親云回德國,云在中國正準備和眾多朋友在一條大船上過浪漫的圣誕節(jié),他聽到我患病即將大手術的消息,第一反應竟然是:不就是直腸癌嗎?你總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后來,云雖然不情愿,但還是趕回了德國。

手術的前一天晚上,云陪我去看電影,在電影廳門口我留下了一張照片,后來我看到照片上的我身材窈窕,少有的苗條,因為手術前我不斷大出血,體重劇減,瘦了十多公斤。

上手術臺前的那個晚上,愛、愛、亢奮地愛,我有點痛,但是我不理會,直腸中的腫瘤被擠壓了,鮮血染紅了床單,一層一層向遠處、向深處滲透?;谢秀便敝形矣浧鸬谝淮蝸斫浹炯t了潔白的裙子,透濕了教室的木凳子,一滴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羞愧難當。從那時起,要強的我就有了終究不如男生的感覺,內心深處渴望愛上一個更強大的男生,并被他愛著。但是和性格暴烈的云在一起,好像是白刃碰鋼刀。生命的幼稚、迷茫、追求、渴望,和云的歡笑、爭吵、委屈、和好,都融化在那被愛的鮮血染紅的床單里,最后又積聚起來化作一朵鮮紅的蘑菇云,向天堂升騰、鋪散開去……

哦,天堂里陽光一片,生機勃勃,男耕女織,百童嬉戲,啊,我們的兒子坦坦,才一歲多一點,他多么可愛,又多么孤獨,我多想給他添一個小妹妹,這個小妹妹也是和云生的。即使云和我關系已經不好,我仍然希望坦坦有個同父同母的妹妹,我希望坦坦牽著妹妹的手一起加入百童嬉戲的行列。我要啊,我要啊,我要活著,還要再生一個孩子,在渴望中我叫出聲來。

嘭、嘭,云霧又積聚起來成為一朵蘑菇云掉回地面,我沉沉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夢醒,是我人生轉折的一天,我被推上了晚期癌癥徹底切除的手術臺。

1999年的圣誕節(jié),是兒子出生后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忙到12月24日的下午,我奔到圣誕市場,市場已經開始收攤,所有的人都往家走,我用半價就買到了一棵大大的圣誕樹,回到家天就完全黑了。我點亮一串銀色的圣誕燈,抱著兒子一起把各種掛飾掛滿松針,然后彈著鋼琴給兒子唱:“平安夜,圣善夜!牧羊人,在曠野,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歡樂女神,圣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的光輝照耀下,人們團結成兄弟?!?/p>

2000年,我不能為兒子去買圣誕樹了,不能和兒子一起裝飾圣誕樹了,但是作為母親,心底深處的牽掛變得更強烈了。手術當天的清晨,我獨自帶上記載兒子成長的那個湖藍色本子往醫(yī)院去,到了醫(yī)院,我還渴望看兒子的照片,我請云挑選一些坦坦的照片送到醫(yī)院來,云把坦坦送到幼兒園,挑了照片趕到醫(yī)院,白色的手術床正推著覆蓋著白色手術單的我往手術區(qū)走,兒子的照片被放在白色手術單上的那一刻,手術區(qū)的自動門就關上了。后來云告訴我,手術過程中,他去辦別的更重要的事了。我知道了,在我大手術的整整6個小時中,我的生活并不像電影或者電視里演的那樣,有牽腸掛肚的一大堆親人等在手術室外面。在我癌癥切除的大手術中,陪伴我的,只是兒子的照片和那個本子。

對于我來說,這是命運,也許這就夠了。

2000年圣誕節(jié)的清晨,我靜靜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我動了36年突然病倒了,再激動身體也不能動了,我變得前所未有地靜。

不知何時,我眼前、屋子里的東西開始晃動起來,墻上畫中的圖案不再是花,不再是水果,全部變成了初生的嬰兒,變成了被父親托在手掌中的嬰兒,變成了抱著甲殼蟲調皮睡著的嬰兒,變成了躺在花叢中天真地笑著的嬰兒……我感到躺著的這間病房,旁邊韋伯太太帶著鐵桿護欄的病床消失了,各種消炎藥、止痛藥的吊瓶消失了,這明明是我生兒子的時候獨自使用過的藍色的產房,海軍藍的床、天空藍的燈、多色但以藍為主調的皮球、湖藍色的吊繩與水產浴盆……

兒子落了地,一聲嘹亮的大哭,整個世界都笑了,母親掛在眼角的淚花是欣喜的,母親的微笑是自豪的,朋友們的鮮花立刻擺滿了產房……

啊,啊,這里不是病房,是兒子的產房,迷糊中的我?guī)缀踅谐雎晛怼?/p>

2000年12月25日,圣誕節(jié)的這一天,我獨自一人在溫馨的迷糊中度過,不明白上帝為什么在圣誕夜帶走了對面病房的老太太,上帝應該送來一個又一個像坦坦那樣虎頭虎腦的孩子啊。

生命與死亡是否真有界限?

我想起了中國北方種植的小葉黃楊,冬天又干又冷,有時候一些小樹的葉子全部枯黃,甚至又干又白,我以為這些葉子都死了,會掉落下來。但是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這些葉子會一點點重新轉綠轉青。我觀察過那段漫長的細微的過程,當綠色又一點點覆蓋原本枯干的葉子,那真是大自然生命的奇跡。

生命的奇跡,這幾個字在2000年圣誕節(jié)這一天整天都縈繞在我的全身。

12月26日,我的父母從中國趕到了德國,他們帶著我的兒子坦坦來醫(yī)院了。

坦坦全身從上衣到小牛仔褲到腳上的小皮靴都是我添置的意大利名牌,兒子出生時的第一件新衣服是他的父親云在意大利出差時帶回的名牌夏裝,這件小衣服幾年后我還寄給一位女朋友剛出生的兒子穿,但事先說好日后女朋友要把小衣服再寄給我,女朋友的兒子穿完后,她守約寄回了小衣服,我把兒子的名牌服裝保存了下來。在后來兒子的成長中,我改變了觀點,決定不再給兒子買大品牌。生下兒子的一年多,我把從前打扮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全部轉移到兒子身上,逛商店幾乎只看兒童衣服鞋帽,每天為兒子換不同色調、不同風格的衣服,而自己穿著隨意卻不自覺?,F(xiàn)在,兒子坦坦虎頭虎腦地、神采奕奕地向媽媽走來,他一點也沒有感覺醫(yī)院與家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媽媽是從病床上爬下來到走道上迎接他,更沒有看到我手上插著針頭。十來天沒有見媽媽了,坦坦撲向媽媽的懷抱,卻被護士輕輕擋住了,因為我的傷口還不能碰。近在咫尺,我不能擁抱兒子,卻看到兒子患濕疹的皮膚沒有媽媽精細的護理變得粗糙了,白白的臉上紅紅兩大塊,像白白的衣服上打了兩個紅補丁,甚是扎眼,我的眼淚嘩嘩往下流,止不住嗚咽,護士很納悶,扶住我:“哦,梅女士,您很堅強,您從入院到現(xiàn)在都很樂觀,所有的醫(yī)生都夸您,現(xiàn)在您的兒子來了,這么可愛,怎么反而哭了呢?”

是啊,我回答不了,生活中我?guī)缀鯖]有為自己哭泣過,我總是為身邊朋友的遭遇而哭,或者在電影院里哭得稀里嘩啦,閱讀的時候哭得抱著書滿屋子找紙也是常事,現(xiàn)在為兒子哭了,還用回答為什么嗎?

哭,2000年12月26日,剛滿36歲的我,剛剛動完晚期癌癥大手術,手背、脖子上都插著打點滴的針頭,身邊拖著吊瓶,當著父母,當著兒子,當著護士,我嗚咽得淚水漣漣。

德國醫(yī)院探視的時間不允許很長,父母即使也抹著眼淚,也只能帶著兒子坦坦回家了。我回到病床上,白色病房,白色護欄病床上的白色床單,窗外綠色的塔松上掛滿一層一層白色的雪,整個樓道也是白色的。我從溫馨美妙的迷糊中清醒過來,我感覺到了,兒子坦坦來時發(fā)出的歡笑甚至一兩次叫聲,那是整個樓道里幾天來能聽得到的唯一的聲音。坦坦走了,樓道里又恢復了寧靜,這種寧靜讓清醒過來的人有無法克服、無可奈何的恐懼,我意識到了我躺著的地方,是病房,里面大部分是患了癌癥的病人,絕大部分是老年人。這里是病房,而不是生機勃勃、充滿初生嬰兒嘹亮的哭聲、充滿鮮花與歡笑聲的產房。

我沒有想我為什么流淚,為什么哭,從我獲知患了癌癥到現(xiàn)在,我第一次流淚了,為什么?我沒有想。我只是更強烈地感受到,坦坦太小了,皮膚有濕疹,這個還小得像棵幼苗的生命不能沒有媽媽。同時一種強烈的恐懼感攫住了我的心:如果我死了,坦坦記不住媽媽,一歲多的孩子記不住媽媽。十月懷胎、生產的掙扎、剖宮產的傷疤、哺乳的沒日沒夜……如今孩子一歲多,我剛剛輕松些,剛剛開始和他一起捉迷藏、一起看圖畫書、一起聽音樂……啊,一種無法比擬的悲哀向我襲來。

2000年圣誕節(jié)過后的我和圣誕節(jié)的我不一樣了。我不再迷糊,我清醒地知道,為了兒子,為了自己,我一定要從這個病房里走出去。

那個圣誕節(jié)剛過,云急不可耐地就要回北京,他打電話到醫(yī)院,說沒有時間來醫(yī)院和我告別,那時我躺在病床上,脖子上插著大針頭,正在輸液,我忘記自己找了什么借口,讓護士暫時停止了對我輸液,然后我把自己包裹嚴實就溜下了樓,這是我晚期癌癥大手術之后的第八天,從手術昏迷中脫離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五天。寒風大雪中我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要停下來喘息,穩(wěn)住雙腿,然后再向前走,終于我挪到了醫(yī)院的大門口,我費勁地抬起手,使勁向遠處的出租車站招手,還把脖子上的圍巾也解下來搖晃,可是司機偏偏不開車過來接我,我一大步當三小步挪,挪三步歇兩步,大約一百米的路程我可能用了正常人五倍的時間。上車后,司機抱歉地說:“真是太對不起了,我早就看見您了,可您看上去形容憔悴,像個瘋子,所以我不敢開車過去拉您?!逼鋵嵨倚睦锊]有責怪司機,我以為他沒有注意到我招手,德國司機在出租車里埋頭讀書看報是常有的事??墒锹犃怂緳C的話,我心里又震驚又悲哀:我形容憔悴嗎?我像個瘋子嗎?這是真的嗎?但是我的心里,此刻正充滿著溫情和渴望,我不顧脖子上插著大輸液針頭,手術后第一次離開醫(yī)院,擅自回家,是想看看我兒子的父親云,他要離開柏林的家,卻不來和我告別。我的雙腳剛踏進家門,家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醫(yī)院值班的護士打來的:“梅女士,您在家里?謝天謝地,請您馬上回醫(yī)院,這是規(guī)定,我們必須對您負責?!币回瀸ξ曳浅:蜌獾淖o士,聲音在電話中有些嚴厲,但她還是同意我在家待10分鐘。我看到云在慢條斯理地收拾行李,并不像他說的那樣時間緊張,我撫摸了一下兒子,5分鐘后就重新坐上了出租車?;氐结t(yī)院,值班護士立即來到我的病房,撲到我的病床前:“梅女士,您是博士,您不懂嗎?您脖子上插著大輸液管,大輸液管直接連著您的大血管,如果針管路上出意外,您會大出血,幾分鐘內您的命就完蛋了。您的兒子多可愛,他會永遠失去媽媽!我也會因此丟了這份工作,我也有兩個孩子,我的孩子就會餓肚子沒有生活來源了啊?!?/p>

嘩啦啦,我的眼淚如噴泉,直往外涌。為了見兒子的父親云,我敢插著大輸液管獨自從醫(yī)院回家,那會兒我肯定不怕自己完蛋。從住進醫(yī)院以來,我的眼淚第二次嘩嘩流淌,第一次是為我自己的兒子,這一次是為了護士的孩子。

我擦干眼淚的一剎那,再次明白了,為了孩子,為了自己的生命和責任,我沒有額外的精力為自己的情感計較。

你有精神病

手術后,我的身體與手術前再也不一樣了。

我失去了直腸、失去了肛門、失去了括約肌。

手術的部位密密麻麻都是線。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與直腸相鄰的部位都縮緊了,猶如嚴冬過后逢春,我感覺自己重新變成了一個處女??释浴⒖释麗?,又充滿恐懼,害怕疼、害怕我自己也許不能做愛了,因為我的身體對于我來說成了一個異物。

云在我手術之后幾天就走了,一個多月后又回來了,面對我的病體,云很溫柔很耐心。

36歲,生命仍然在渴望。

手術前一天晚上的做愛于我恍若隔世……

在女人對男人、母親對自己兒子父親的深情中,我好像涅槃重生一般,沒有任何痛苦,沒有任何障礙,重返了快樂的伊甸園……我心中對云充滿感激,因感激變得嬌寵,因快活又變得有點大膽得意,我把自己重新變成了一個處女,現(xiàn)在又重獲新生快樂的奇異感覺告訴了云。云聽了我的話,似乎并沒有為我感到高興,一個女人任何時候的任何得意都可能讓某些男人不舒服?;蛟S是我沒有把心里對云的感激表達出來,而是先表達了自己的快樂,我馬上受到了懲罰,云嘲諷地笑出聲來:“你這個女人,真有意思,男人你不只有過一個,現(xiàn)在孩子你也生過一個了,卻會感覺自己重又變成了處女?!痹频脑捠刮覀模彩刮覛鈶?,那個夜晚我們做愛過后本該柔情蜜意的私語又變成了彼此的較真和較量。

云將話題轉到詢問在我們分開的日子里,我是否有過外遇。他在提問一位生了他的兒子的母親、一位在德國拼命工作創(chuàng)業(yè)還要獨自帶兒子的母親、一位剛剛動完晚期癌癥手術的女病人,他主動問我是否有外遇,他估計我也沒有別人。他的語調輕飄飄的,狡黠又得意,甚至有點無所謂,我能感覺出來云曖昧的提問是漫不經心的。而云既然問了我,我就會入他的套,被迫反問他是否有外遇,但我提問時是提心吊膽的,心揪著的,絕望中還抱著希望不放。他是我兒子的父親啊,即使他有外遇也不應該是這個時候。但那時我的命運就是雪上加霜,其實云就等著我提問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告訴我,他在得知我患病之前就已經和別的女人睡過覺。云主動說出的話,像他手持一把利劍刺入我,而他說話的無所謂的口氣就像他抽出刺向我身體的利劍,然后笑對我流出的鮮血。在我獲知自己患病前,我曾嚴厲地問過云是否和別的女人睡過覺,他矢口否認他的偷情,他知道說出真相后,我會轉身離他而去。如今我的身體殘疾了,我相信他也并不是有意向我落井下石,他只是本能地、無所顧忌地出出他的氣。因為我是那么一個女人,我不是充滿恐懼地探問或者偷偷摸摸地查問我的男人是否和別的女人偷情,我是面對面坦然地質問,那質問里有驕傲和尊嚴。云那樣的男人,碰到弱者會同情,碰到強者會哈腰,他也曾愛上了我,因為愛,他受過委屈感到壓抑,他恨死了我的驕傲和尊嚴,現(xiàn)在他在我病中獲得了打擊的機會,就不假思索地出手。

我心明如鏡,心涼如雪,這種太明白真是我做女人的過錯。有些男人真是恨死了女人的這種明白與驕傲,但是我總是改不了、放棄不了這種明明白白做人的驕傲,我總是宣稱世界上一定還有大氣的男人喜歡我這種明明白白的女人,接受我這種女人的驕傲。

那我就把云貶入了小氣男人層面,即使我生出了他的兒子,他也不饒恕我,他要在我虛弱的時候出言傷我。

重病的人,尤其是重病的女人,是不是已經失去了明明白白做人的驕傲與資本?

我一夜不眠,只有對兒子流淚。

清晨,我默默地在浴室里收拾著自己,看著身體上長長的刀疤。云推門:“我能看一下你的傷疤嗎?”他和我,男人和女人,我們曾經彼此充滿激情,我們的激情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命——我們的兒子,現(xiàn)在我的身體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可是我的心和他隔著一道坎,就像潔白的浴室和灰色的過道有一道坎,這道坎不高,邁過灰色過道進了潔白的浴室,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會神清氣爽,或許也會寬大為懷,但是云橫在灰色過道的門口上,面目上顯示良心與虛心各占一半,我本能地想關上門,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異體,不想接受他跨過門檻和我同處一室。云依然橫在門口,他既不進門,也讓我無法關門,我紅嫩嫩的傷口在初升太陽的光線下毫無遮擋地裸露在他的眼皮下,他欲言又止。他開始良心發(fā)現(xiàn)?他只要我低頭示弱就會大發(fā)慈悲?不管是出于哪一條,云遲疑了一會兒,終于開口誠懇地說:自從得知你病了,我已經不再和別的女人來往。我又從云話語的調子里嗅出了某些氣味:兒子在,他的良心在,他和我牽連的感情也還在,都不錯,但是他那男女偷情早就不了了之了,并不因我的病而終止,他那既然是偷來的女人,未必是清清白白,兩個未必都清白的男女,偷情之后也未必都快樂,難免也許互相又給些難堪,云和我過不去的地方,與別的女人就更難過得去?;氐郊遥依镉兴灏椎膬鹤雍退麅鹤忧灏椎哪赣H,而他卻拿他的偷情來打擊我,毫無顧忌,他傷了我的感情也傷了我的心??珊尬夷遣桓卟患獾谋亲犹`敏了。云恨我這個鼻子靈敏的女人,這讓他這個男人受壓抑。

和一個男人在一夜之間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命,一個可愛的生命,一個活潑潑的生命,一個一天天、一年年成長的生命,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女人因為承載了這個生命,而與創(chuàng)造生命的這個男人終生牽扯。我愛著這個兒子,兒子在成長中又不斷地顯現(xiàn)他父親的某些特質,無論好的還是壞的,這一切都讓我有莫名的、擺脫不了的牽扯,曾經愛過與曾經恨過都成為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扯。

唯有終身修行自己,才能還原生命之本,人生因為悲劇而完美。這是我后來在漫漫生活長路上逐漸領悟到的。

受到云打擊的那一天,我一夜未眠的病體并不肯離開云半步,我想和云一起去給兒子買衣服,我想和云一起去給美術代表團所有的孩子們買禮品,我們吵了一夜又手牽手地出門,云溫柔地扶著我的腰,我重新感到甜蜜和慰藉。那一天,我在寒風中緊緊跟隨著云——我兒子的父親,就像我生命中依靠的一根稻草,即使他在我的病中赤裸裸地告訴我,他和別的女人睡過覺,我也還是想依靠他,寒風中我忘記了尊嚴和屈辱。

路過一個取款機,我去取500馬克,那時德國還使用馬克。即使在取款的時候,我的頭腦里還整個想的是云和兒子,我忘記了拿取款機出來的錢,只是拿著從取款機里跳出來的卡,迅速轉身就重又回到云身邊,緊緊地依偎著他,等到走出數米,我醒悟過來,跑回到取款機旁,500馬克早已經被一個幸運者拿走。寒風中我的心感覺不到失去金錢的痛苦,因為它已經被另一種更深的痛苦重重扭曲、緊緊壓住,我?guī)缀踔舷⒁矌缀趼槟玖恕?/p>

患癌癥我共接受了三次手術,還有化療、放療……身體有過的痛,隨著時間慢慢減弱。云告訴我他和別的女人睡過覺,這個痛留在心靈上,刻得很深,這個心靈的痛浮出的時候,身體的痛也一次一次連帶撕扯。

但是我不能放棄啊,我心底還有愛,我在掙扎!

春夏秋冬一輪,生命好像復蘇了,身體在一點一點好起來,定期的復查結果也顯示一切正常。2001年一整年,我和云的關系也像天邊的云,時近時遠。我與云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兒子。而且是我下了決心放棄和吉姆的婚姻,在一夜之間與云創(chuàng)造了一個兒子,作為女人,我的內心深處多么希望云對我好,好到我認為那些放棄是值得的,但是命運并沒沿著我渴望的軌跡前行,我與云總是磕磕絆絆的,又總是情意纏綿。我患癌癥之后,云先是不情愿,但終究還是北京與柏林兩邊頻繁地飛著,他每對我多表示一點歉疚,多展示一點關愛,我就多感動一些,兒子坦坦是兩個人的紐帶,這個兩個人一夜之間熱血創(chuàng)造的生命聯(lián)系著一個家,12月云又回柏林過圣誕節(jié)了,分別時坦坦在我和云的手中被傳來傳去,兒子笑得像個開口的小佛爺,一家三口難舍難分。

我有一個家,家中還有一個兩歲多的兒子,云還有溫情。癌癥手術后的兩年內是復發(fā)高峰期,我不能松氣!2002年初,我開始進動物森林公園跑步,希望將人生的長跑繼續(xù)下去。

春節(jié)是家庭團聚的日子,我16歲上大學后就沒有和父母一起生活了,但寒假我還是經?;乩霞液透改高^年。出國后我就連春節(jié)也沒有和父母一起過了。年輕的時候,我好像對這一切也不在意,人到中年,當傳統(tǒng)與親情又回歸的時候,我突然徹底病倒了,父母來照顧我,病魔給我送來了和父母的團聚。

大年三十,過完圣誕又回到北京的云打來電話,我心里很高興,不停地說些兒子坦坦的事。電話里云讓我猜哪位特殊的客人在他那兒過年,大年三十是家人團聚的日子,除了坦坦的奶奶怎么會有我認識的外人和云在一起?我納悶,怎么也猜不著。電話被轉過手去,話筒里傳來我妹妹的笑聲,妹妹說是和同事準備去東北滑雪,路過北京就到云那兒過年了。那一瞬間,一股親情流過我的全身,那是聽說是自己的親妹妹的踏實的親情,那是人世間只有血脈相連通著的親情。我感覺我和云之間那若近若遠的關系通過我的親妹妹又拉近了一些。沒想到,媽媽卻非常生氣,媽媽對我說:“你妹妹為什么這么沒有腦子,她怎么去云那兒過年,這不合適。”我大笑媽媽思想封建,我和妹妹是一母同胞,情同手足,妹妹自己也有丈夫和兒子,妹妹的兒子比坦坦還大幾歲,云和妹妹在一起,我就更有了保險,妹妹就會看著云,云就壓根不會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幾天后我和妹妹通電話,把媽媽的封建腦子思想告訴了妹妹,并笑著問:“你在北京,觀察到云有不老實嗎?”電話那端傳來了妹妹十分肯定的聲音:“沒有,姐姐,我看他很老實。”我對妹妹從來都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我笑著給了妹妹一個秘密任務:“你幫姐姐看著他一點?!?/p>

以前三天兩頭都有云的電話,那之后有一段時間沒有云的消息,我想打電話給云,但是想到自己說了請妹妹幫我看著他的那句話,我對自己很不滿意,我不應該監(jiān)視或者請別人去監(jiān)視自己的男人,更不應該請別人去監(jiān)視云,包括請自己的妹妹?!翱粗稽c”這樣的句子是為自己所不齒的,人為什么放任自己說出自己心底深處并不想說的話,做出自己并不想做的事,并且還隨波逐流?難道是因為病了一場?病后的心變得軟弱或是增加了恐懼?我不承認,但是事實明明如此。但是我下定決心不聞不問,只專心養(yǎng)病、工作、教育兒子。

春節(jié)過后一個月,云回到柏林,帶回了驚人的消息: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妹妹喜歡上了他。云說不是他主動看上了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妹妹看上了他。云要和我的妹妹結婚(我妹妹有丈夫有兒子)。我極度震驚,我為云離了婚,我為他生了一個兒子,我們還沒有結婚,如今分別一個多月,他跑回柏林的家,說要和我妹妹結婚。而從我口里跳出的回答更讓云和我自己吃驚:“云,你是愛上我的妹妹了嗎?你和我有共同的兒子,我妹妹和她丈夫也有兒子,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我會耐心地等著你?!痹沏读耍負崦?,說:“那只是我一時的感情,而且很純潔,我會結束它?!?/p>

云年近四十,的確從來沒有結過婚,我也知道他從前碰到女人幾天之后也會說結婚。

男人或者女人在表白一段關系的時候,用很純潔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呢?按照我的理解,這意味著云和妹妹沒有性關系。從我的嘴里當然問不出那樣的話:云,你老實說,你和我妹妹睡覺了嗎?

這樣的句子,應該是從另類的小說中另類女人的口中說出來的,那時的我問不出。

但是我心底深處是怎么感受的?

痛,上天無路;痛,下地無門。

長夜不知如何愛。

我的母親后來一直切齒痛恨云,她認為云就是這樣在作死她的兩個女兒,云并沒有真正愛我,更沒有愛上我的妹妹,他作為男人嫉妒我,受不了我,就是這樣想通過我的妹妹作死我。一位母親,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兩個女兒陷入了同一個男人的魔掌,她一夜之間白發(fā)蒼蒼,哀自心底。不過這是后話,當時的我是病中的女人,母親的白發(fā)都不能使我放下痛苦。我一任自己的病體煎熬。

長夜不眠。

早晨,我穿運動衣穿運動鞋要繼續(xù)進動物森林公園跑步,沒能跑出門就失聲痛哭。

不,那是哪兒學來、抄來的狗屁高尚理智的話語?那是假的、虛假的,我已經被教育成遇到問題首先不是表達自己真切的感受,而是跟隨被教育的模式說出壓根不是自己心聲的話,所謂理智的、符合某種令人佩服的形象的話。

實際上我憤怒、我痛苦,我被擊倒了!我不相信這從天上掉下的消息,這個消息比癌癥還恐怖一千倍,這個消息的病毒比癌癥還強一萬倍!是我的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是我從小到大從沒有吵過架、斗過嘴,親密無間的唯一的妹妹?她在云沒有消息的這一個月里就和云好上了,而我不久前還將自己的信任幾乎充滿感激地托付給她。而云呢,他和我爭吵也罷,斗氣也罷,傷心也罷,他不是和我有一個一夜創(chuàng)造的兒子坦坦嗎?兩個月前,云和我還在柏林手拉手依依惜別,兩個月后他竟然和我的親妹妹好,和也有丈夫有兒子的我的親妹妹,他還依舊回到柏林來,他還和我一起躺在那張我們無數次愛過的床上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盡管他也帶著某些迷茫,甚至某些懺悔。

我忍受不了啦。

我徹底崩潰了。

我毫不保留地向父母哭訴。

云向我保證,他會和我妹妹斷絕聯(lián)系。我高傲地不愿和妹妹通電話問及此事,但是媽媽和妹妹通了話,媽媽堅定地對我說:“你妹妹和云什么也沒有,話是從你兒子的父親嘴里出來的,男人說的話哪里能隨便信,你妹妹根本就沒有想和他有那種關系?!?/p>

我相信了自己兒子的父親,也相信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云在柏林的時間里,我們和好如初,一如既往。一個月后,我牽著云的手把他送上了回北京的飛機。

一段時間后,到了五一,那時國內還放長假,節(jié)日中親人會聯(lián)系更多一些,可是我沒有云的消息,這次我往北京打電話,家里電話沒有人接;打云的手機,通了,手機中傳來我自己妹妹的笑聲。

呵哈、呵哈、哈哈……呵哈、呵哈、哈哈哈……那是一母同胞的我親妹妹的笑聲,那個聲音我自小就熟悉。小時候在湘江中游泳時我們姐妹一起撲打著水笑;放學后姐妹一起去為家里的幾百條金魚撈食,發(fā)現(xiàn)水溝越臭,里面漂著的小魚蟲一片一片就越是紅艷艷,兩個人捂著嘴驚喜地大笑;有一天姐妹兩個各持一根小竹棍在家里追追打打,一不小心把頭上吊著的燈泡打碎了,媽媽生氣了,姐妹兩個一驚一愣,最后發(fā)現(xiàn)人都沒有傷著,突然又對著仍然晃蕩著的燈泡掛繩一起笑個不?!鞘菐в屑亦l(xiāng)與家族口音的笑聲,甚至外人總是說我們兩姐妹的說話聲與笑聲都特別像……

那個聲音太熟悉又太意外了,但是千真萬確。我再打電話過去,然后就沒有人接了,我這一天打了幾十個電話到云的手機上,但再無人接聽,最后打電話到妹妹的家里,家里人說她上了黃山。

呵哈、呵哈、哈哈……呵哈、呵哈、哈哈哈……

妹妹的笑聲是從中國的名山——黃山上飄來的,妹妹的笑聲在我兒子父親云的手機中,妹妹的笑聲從黃山上往外飄,飄過千里萬里,飄到了德國,飄進了患癌癥后剛剛做完化療與放療的我的耳朵中,飄進了抱著兒子、拿著電話找孩子的父親的我的聽筒,我再次徹底崩潰了。母親堅持說肯定不是妹妹,妹妹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一定是我得病后神經變得緊張,聽錯了,我應該去看看精神病大夫。

“孩子,你病了,精神可能有點不正常了,你去看看大夫吧?!蹦赣H一遍一遍地抱著我這么說。

我恍恍惚惚了,我問自己:難道我除了癌癥又患上了精神病?

呵哈、呵哈、哈哈……呵哈、呵哈、哈哈哈……我的耳邊不斷地重復著自己親生兒子坦坦的父親——云的手機里傳來的自己親妹妹的笑聲,我整天整夜睡不著覺,一種被生煎被活埋的感覺。

患癌癥之后三次大手術,然后又化療放療,為了熱愛的事業(yè),也為了有收入,養(yǎng)活自己與兒子,我仍然在工作。但是三天三夜的不眠,我本已被藥物作用的臉色變成了暗黑與暗綠,這種暗黑與暗綠的色澤很多年都沒消退下去,我自己很少照鏡子,照鏡子也看不大清楚,因為我輕度近視又不戴眼鏡,這種臉色是很多年后一位親近的朋友告訴我的,說當時感覺到那是毒氣浮在我臉上,為了怕我太難受朋友也沒有直接告訴我。母親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幾天之中母親就白了頭,母親的背部起了很多紫色的斑塊。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不顧一切地對父母叫起來:“她是我的親妹妹,也是你們的親女兒,云是我兒子的親生父親,無恥、無恥、無恥,哦,不值得為他們難受,不值得為他們難受,怎么辦,怎么辦,我今天晚上決不一個人上床整夜睜眼望著天花板?!备改鸽y受地看著我,但我從他們的眼光里感覺到他們并不能理解我,所以我叫得更大聲更直白了:“無恥、無恥、無恥,哦,不值得為他們難受,我今天晚上怎么辦,我要去找一個人睡覺,我要忘記他們。”父親聽了這話嚴肅起來:“你很難受,這是肯定的。但是你要想著你有一個兒子,你是一個兒子的母親,你怎么能說得出口找個別的男人睡覺?!备赣H的話不僅沒有讓我感到安慰,反而印證了我的感覺,父母不理解我,不理解我那種無法言喻的痛苦,所以我更氣憤更大聲地叫著:“我是兒子的母親怎么啦?為人母就必須三從四德眼睜睜看著兒子的父親逛妓院嗎?云逛妓院我會看貶他,不值得為他難受,云跟別的女人好我難受也能挺得住,但是他和我的親妹妹好,如果你們生了我們兩姐妹,如果我和妹妹以前關系不好,如果我以前就不相信她,如果我以前就恨她,那我也許也沒有這么難受,天哪,我以前那么相信她,信任,你們懂嗎?我以后再也沒法信任人了。還有,云想過他的兒子嗎?為了云,我已經和德國丈夫離婚了,我在德國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他和我生了一個兒子又和有丈夫有兒子的我的妹妹上黃山!他在干什么?我的親妹妹又想過我的兒子嗎?想過她自己的兒子嗎?想過我這個得了病差點死了的親姐姐嗎?她和我兒子的父親上黃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顛三倒四,我對著父母大聲地說話,來來回回就是同樣的幾句話,我不知道這樣說來說去是否發(fā)泄了一些我的痛苦,我沒有哭,母親在一旁哭了:“這都是罪孽啊!你們都不配做父母!苦了的只是我可憐的外孫,我的小坦坦。梅兒,我看你是病后神經不正常,你明天去看看醫(yī)生吧?!?/p>

母親又說我神經不正常,我有神經?。?/p>

在家里待著真會神經,我拿起一件外套想沖出門,又想到自己幾夜未眠,臉色一定嚇人,我走到鏡子前,胡亂往臉上涂粉,看到左邊眼角的黑影很深,我往那兒多抹了幾遍粉底,卻沒有想到,那條黑影停留在我左邊眼角,從此再也沒有消失。

醫(yī)生托尼

柏林列寧廣場。

小時候我看過電影《列寧在1918》,電影里特務在劇場密謀刺殺列寧,砰砰幾聲槍響,銀幕突然黑了,我以為特務真的來了,嚇壞了。不過銀幕一閃一閃又亮了,哈哈,特務嚇得逃走了。當時電影里的銀幕上正在表演《天鵝湖》,那時國內規(guī)定不許銀幕上出現(xiàn)小天鵝穿超短裙跳舞的鏡頭,所以放電影時放映員必須用手擋住這個鏡頭,怪不得電影放著放著銀幕會突然黑了。我到了北京上大學后,在莫斯科餐廳旁邊的北展劇場看中央芭蕾舞團演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時,我卻聯(lián)想到電影《列寧在1918》,想再看一次電影《列寧在1918》,我一直想著電影里的銀幕上蘇聯(lián)原汁原味的《天鵝湖》鏡頭到底是什么樣的。

凡事追問個究竟是某些人的天性,越是沒有看到的還越想看到。

到了德國,東西柏林統(tǒng)一后,東柏林一些街道、廣場的紅色名稱被逐漸改回歷史的老名稱,但是列寧廣場沒有改名,每次我到列寧廣場都會有些感觸。

那天我直奔列寧廣場上話劇場里的雞尾酒吧。

列寧廣場上的話劇場是一個突出的半圓形建筑,雞尾酒吧占半圓形建筑靠街面長度的三分之一。幾天前,我和女朋友霧霧去看話劇,入場券上寫著:演出之后憑票可在劇院雞尾酒吧獲得半價雞尾酒一杯??赐暝拕『?,我和霧霧還很有興致地去喝了杯半價的雞尾酒。酒廳的小門被包豪斯風格簡潔厚實的布質掛簾擋著,我們掀開沉沉的簾子,再推開沉沉的門,啊,里面燭光搖曳,一派輕松浪漫的景象,大部分座位都是在半圓形建筑寬寬的窗臺上放上十分舒適的大靠墊,圓弧墻和燭光都望不到盡頭。已是晚上九點多了,酒吧里客人還很少,我和霧霧特意在中央坐了下來,我們的票上寫著半價雞尾酒到晚上十點半有效。十點半之后,客人一波多過一波地從那個小門往里擁,所有的人都很養(yǎng)眼,男人們身材健碩,舉止優(yōu)雅,女人們柔美異常,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輕松、休閑、迷人,和這個雞尾酒吧的風格和氣氛融為一體。我和霧霧都有點看傻了,猜測著客人們來自哪個階層、哪些行業(yè)。是模特?他們比模特顯得更有內在氣質;是演員?他們的穿著好像沒有演員那么隨意、外露,舉止也沒有那么夸張。我和霧霧欣賞著、品評著,非常輕松和開心。必須承認,看德國當代實驗性話劇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當代實驗性話劇更多的是引導你在藝術中思考,不是像聽輕音樂那么放松。當我和霧霧品嘗著半價的雞尾酒,欣賞著這些美男女時,我們真的都放松了,興致盎然。我和霧霧最后決定問問跑堂,一定把這些美男女的身份搞清楚?,F(xiàn)在客人多了,跑堂也一下冒出來好幾個,細看之下真不得了,男跑堂很自然地穿著黑色襯衫、黑色褲子,女跑堂很自然地穿著白色襯衫、黑色褲子,外面是統(tǒng)一的長長的黑色圍裙,這使他們高挑的身材顯得更飄逸。跑堂個個都青春勃發(fā),酷得很,既忙碌又輕松,還時不時和客人交談一兩句,笑一兩聲,他們從一撥客人走到另一撥客人那兒,好像把客人們都串聯(lián)了起來,使整個酒吧成為一個和諧的音符。霧霧和我終于攔住了一個男跑堂,他在忙碌之中仍然微笑著詳細地告訴我們:客人群體中大部分是電視臺、廣播臺的記者、編輯、主持、播音等,也有一小部分是演員、編導,還有一小部分是這些人的朋友,如醫(yī)生、生意人、經紀人等。霧霧和我會意地相視一笑:這就對了,果然,他們既不是模特也不是演員。那天晚上,霧霧和我相約再來看話劇,看完話劇后再來這里看美人。

沒想到幾天之后,我竟是一個人坐在了雞尾酒吧,在三天三夜不合眼,左邊眼角刻著一條深深的黑影之后。

當我坐在幾天前和霧霧坐過的那個位子,要上一杯無酒精的混合果汁時,我的憤怒、苦楚平息了一些。我出神地望著一波又一波談笑風生的人,比那天和霧霧在一起時更出神,甚至有些肆無忌憚,因為我心如死灰,我渴望腳下突然山崩地裂,讓我直落三千尺,我要在入地獄之前,再看看這些氣質優(yōu)雅、快樂無比的人。

這時,進來一個男人,他走到一張桌子旁,和其中的一位握手,只見桌子旁的那位從座位上站起來,熱烈地擁抱他,當他們擁抱到一起時,我看到進來的男人比他的朋友矮了大半個頭。兩個男人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然后向我走來,禮貌地問是否能和我同坐一桌,我木然地點點頭。他們點了雞尾酒,熱烈地談著什么,彼此互相拍著肩膀,時不時還握一下手,過了一會兒,兩個男人停止了他們的談話,友好地對我說了一句:“我們是老朋友,今天約好來這里喝一杯談點事情?!?/p>

這時我開始看著他們,其實在他們向我這邊走來時,我發(fā)現(xiàn)高個子身材魁梧健碩,一米八五以上,矮個子實際上也有一米七五的樣子,矮個子也不矮,但他和他高個子的朋友擁抱時,就顯得矮了。剛才是矮個子對我說話的,他友好的語氣讓我一下子有了好奇心:“請問,你們兩位是什么職業(yè)?”這回是高個子的男人回答的:“我做醫(yī)療器械?!比缓笾钢珎€子說:“他是醫(yī)生?!苯又D向那位醫(yī)生:“好,我的朋友,我們就這樣談定了?,F(xiàn)在我必須回到我的那些朋友身邊去了。”然后兩人站起身來,握手擁抱告別。

醫(yī)生坐回我身旁,他又要了一杯喝的,對我舉起杯:“碰杯,我開車,不能再喝酒啦。您看,我的朋友有一大堆人,我是一個人來的,看您也是一個人,想和他談完事情后再和您坐坐,所以就來到您的桌子邊了。您呢?也開車?不能喝酒?”醫(yī)生看著我的飲料杯,語調輕松又友好。

“我不開車,想喝酒,但是身體不允許?!?/p>

“為什么?可以問嗎?”醫(yī)生的眼睛里充滿職業(yè)天性的關切。

“我的腸子出過大問題,做過兩次大手術,變敏感了,早幾天在這兒喝了雞尾酒回去就不舒服?!蔽一沓鋈チ?,不藏不捏。

“哦,我是醫(yī)生,從您臉上這么沉重的表情,我冒昧地推斷,難道您這么年輕得了腫瘤?”我沒有任何的別扭,反而有種臨死前終于被人看明白的舒坦,對這個男人我產生了一點信賴,他是醫(yī)生?!澳[瘤”這個詞從他口里說出來比我自己說要輕松。“難道您這么年輕……”這話一下說到命運對我的不公上,我的眼淚直往上涌,但是心里卻釋然了一些,我克制著自己,努力輕松地說:“您猜測得對!是那么回事。謝謝!但是我們換個話題吧?!?/p>

我不愿意在這個欲死不能的夜晚與人繼續(xù)談死亡的話題。

“好!先認識一下吧,我是托尼,咱們互相別尊稱您了,稱呼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梅,姓黃,你叫我梅或者黃都行?!币驗槲业男蘸兔己芏?,到德國一段時間后,我就習慣了這么一股腦兒地介紹自己,這有一個好處,叫名叫姓由別人去決定。在德國,彼此之間稱呼您或你,名或姓,是由關系遠近而不是由年齡輩分來決定的,如果關系遠,對待陌生人,哪怕對小孩子也稱呼您,我對此不大習慣,如果關系近,成了朋友,哪怕對比自己年齡大很多的人也稱呼你,我也不習慣。因為中國文化把尊老愛幼體現(xiàn)在稱謂里了,對長者,哪怕是對自己的爺爺奶奶,也該稱呼您,對幼者,哪怕是初次,也是喜歡關愛地稱呼你。中國與德國的稱謂文化,各有自己的特點與好處,對此,我總有些無所適從。

“好,梅,托尼也是我的名,因為我的姓對你來說也許太長太難發(fā)音了,我們就互相稱你吧,這樣簡單,行吧?”看到我點頭,托尼繼續(xù)問:“你是哪國人,我也來猜一猜,要么泰國人,要么中國人,我更傾向于你是中國人?!彼难劬μ皆兊乜粗摇?/p>

“我猜對啦!”

從我的眼睛里,托尼讀到了正確答案,快活地眨了兩下他的大眼睛,語調變得更誠懇:“我是波蘭人,在德國出生的,我的兩個兄弟也在柏林,但是我的父母前些年又回華沙了。我很喜歡中國,看了很多關于中國的書,我知道中國80年代以來開放了,現(xiàn)在發(fā)展得很好……”托尼一口氣說了許多中國的事,大約因為看到了我驚訝的眼神,他笑了:“要不,我們換個話題?”

托尼端起杯子喝了口飲料,他隨和地看著我。我也笑了,為自己不懂政治而慚愧地笑。托尼說的這些中國歷史我都知道,但是我對這些歷史沒有自己的觀點,不能和托尼對話,的確只能換話題。我也想說說話:“我前不久去了波蘭的克拉科,感覺實在好特別?!?/p>

“怎么特別?”托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端起飲料很慢很慢地品了一口,好像要從飲料中品出那種特別的感覺,上次我和女朋友霧霧來這里喝了一杯雞尾酒,回去后肚子還略微難受了一陣,不過今天我點的飲料實在溫和,芒果、香蕉與椰奶的混合果汁,軟軟的、甜甜的、酸酸的,讓我感受到鎮(zhèn)靜與悠閑,我敘述的聲音也變得平靜、縹緲:“我的朋友碧青和克拉科的交響樂團合作演出,叫我去聽。我們是坐臥鋪火車去的,車上遇到一幫德國足球迷的男人,都沒帶老婆,和我們兩個亞洲女士聊得很開心。第二天晚上,火車上那幫德國足球迷都買了音樂會的票來捧場,演出后,所有的人又一起到克拉科最古老的地窖里去吃飯、喝酒,那一天是如此美妙。第三天,我一個人去了奧斯威辛集中營,這一天卻是如此低落,集中營里也有很多游人看上去是德國人,但是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和火車上、音樂會上及地窖里的氣氛截然相反。我待不下去了,所以當天夜里就一個人坐火車到華沙去了。其實那是我第二次去波蘭,很早的時候,我還去過但澤和波茲南。好,托尼,別聽我講波蘭,都是你知道的。別在乎我對中國的政治一竅不通,給我這個中國人繼續(xù)講講你了解的中國吧?!?/p>

我覺得我一口氣說了不少話了,從回想波蘭之行的縹緲中又真真看到了對面坐著的波蘭人托尼,該讓托尼說說了。托尼舉杯喝了一口:“梅,你想聽什么?好!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1964年,怎么啦?”我沒有隱瞞自己的習慣,可托尼問女士年齡干嗎?

“你知道你出生的那年你們中國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嗎?”我一下沒反應過來。

“在你出生的那一年,中國這個,”托尼做了一個開花的手勢,"1964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中國發(fā)表政府《聲明》指出:中國發(fā)展核武器是為了防御,為了打破核大國的核壟斷。中國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首先使用核武器。中國很厲害?!蓖心嶝Q起了大拇指,又加了一句,“你一定也很厲害,因為你就出生了。”

“原子彈爆炸了,我就出生了,我也光榮嗎?”我又笑了,我一定要告訴托尼,“嗨,托尼,對于我出生的那年,我的記憶里還存著別的事,那一年,中國排了個大演出,是在人民大會堂里演的。中國的人民大會堂很大,有6000多個座位,中國這個大演出里面有很多好聽的歌,很多好看的舞蹈,還有詩歌朗誦,這個大演出的名字叫《東方紅》?!?/p>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托尼調皮地看著我小聲唱了起來,但是馬上又面有愧色地停止了,“我只知道這一首,而且只會唱這兩句。”

“你唱得很有意思,幾乎沒有口音。你知道嗎,到了德國,我覺得有一件事情也比較有意思,中國那個年代歌曲很少,人們都只會唱那幾首歌,有時候中國人和德國人一起演節(jié)目時,中國人馬上就能齊聲唱出幾首大家都知道的歌,德國人音樂水平都很高,但要馬上齊聲唱出一首歌卻不容易。”

“梅,和你聊天很愉快,你說你還去過但澤和波茲南,也給我說說,我也很愛聽你說波蘭?!笨磥硗心岵]有被我上面講的集中營的故事弄得情緒低沉,他像個知己,熱切地望著我。

我笑了:“從我這兒除了話劇啊、音樂會啊,你聽不到很多別的啦。1994年我就獨自一人第一次去了波蘭?!?/p>

“在但澤,我對琥珀愛不釋手,還自己跑到大海邊去找琥珀,這當然是徒勞,最后我就買了一些便宜的琥珀首飾。晚上,我去聽了威爾第的歌劇《那布科》,歌劇院很樸素,那天晚上我永遠不會忘記,我聽過幾次歌劇《那布科》,聽過很多遍《囚徒之歌》,那次我的感受最深,我感覺那樸素的劇院本身的氣氛和歌劇的內容很吻合。古巴比倫國王那布科變成了德國納粹,舞臺上殘暴的侵略者占領了耶路撒冷,并驅趕了那里的猶太人,現(xiàn)實中納粹占領了波蘭,受害者既有猶太人,又有波蘭人,波蘭人不甘受奴役,熱愛家鄉(xiāng)、為祖國抗爭,他們唱著《囚徒之歌》,他們的悲憤與不屈讓我流淚。淚光中,我看見聯(lián)邦德國總理維利·勃蘭特冒著凜冽的寒風來到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下,雙膝下跪,向‘二戰(zhàn)’中無辜被納粹黨殺害的猶太人表示沉痛哀悼,并虔誠地為納粹時代的德國認罪、贖罪,他祈禱‘上帝饒恕我們吧,愿苦難的靈魂得到安寧’。勃蘭特因為作為總理率先反省歷史,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不知不覺,淚水溢出了我的眼眶,落進了我的杯子,我端起混著淚水的杯子,對著托尼笑著哼唱起了《囚徒之歌》:“來,飛吧,我的思想,展開金色的翅膀?!?/p>

托尼舉起杯,眼睛也熒熒發(fā)亮:“哦,梅,中國人,你真是我們波蘭人的朋友?!?/p>

托尼這么一說,我的眼淚就越發(fā)往外涌:“托尼,你也許會笑話,1994年,那是10年前了,盡管我了解一點波蘭的歷史,但是我照樣開心地戴著從但澤買回的琥珀首飾。后來就不一樣了?!?/p>

“怎么個不一樣?”托尼的眼神顯然在期待。

“后來我讀了格拉斯的但澤三部曲,但澤的歷史是那么悲慘。波蘭并不是只有一個奧斯威辛集中營,但澤附近有集中營,華沙附近也有集中營,到處都是集中營,所以在華沙我也是一個晚上都沒有住,逃回了德國。托尼,你看這不是好笑嗎?在波蘭的難受難道是逃回德國能解除的嗎?我有時又逃回中國去了。我在但澤買的所有的琥珀首飾都被我放在柜子的最低層了,因為那里面不僅僅有樹葉、花瓣、蜘蛛、小甲蟲,更或許有集中營死者的白骨。但是我又想念波蘭,我必須積攢力量,再去波蘭?!?/p>

托尼點著頭:“梅,歡迎你再去波蘭,別想那么多歷史,到波蘭我父母家去做客。你知道嗎,今天晚上我非常高興,我是一個醫(yī)生,我自己開了一個理療按摩診所,通過按摩配合用藥幫助病人康復,我的診所又要擴大了,剛才就是和我經營醫(yī)療器械的朋友談購買新的器械的事情。今晚和你聊天,我很感動,你很聰明,很善良,但是你看上去很憔悴,眼眶很黑,你得病后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吧?”

我被托尼的提問問得哽咽住了,沒有回答他。托尼看著我,眼睛里是真切的同情:“梅,也許病痛也是命運的一部分。你看上去還很年輕,根據我的了解,你的癌癥如果沒有擴散,完全能根治。我想為你做點什么,跟我去診所,我?guī)湍阕霭茨?,一定有幫助,放松一下?!?/p>

我依然說不出話。

托尼的聲音在繼續(xù):“不信任我嗎?我的診所現(xiàn)在還不是最高級最舒適的,但今后會更好。而我的確想幫你,平時我們的醫(yī)務人員為人按摩,一個小時40歐元,今天我?guī)湍惆茨?,不要錢,除了為你按摩,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p>

我還是說不出話。

幾個小時之前,我從家里沖到酒吧來,發(fā)誓要忘記自己兒子的父親云,忘記自己的親妹妹,發(fā)誓今晚要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和托尼在一起的這幾個小時,我的思緒去了波蘭的克拉科、華沙、但澤、波茲南……我的思緒回到了中國,回到了1964年,我的出生年……我心靈的劇痛奇跡般地消失了幾個小時。但是現(xiàn)在,托尼提到了我的病,注意到了我的憔悴,還想為我按摩,我的痛又回來了,我看著托尼,他在我的眼前很模糊又很真切,他敦實的身體坐在我的對面,幾個小時都是一個隨和、安靜、誠懇的姿態(tài)。

我笑了,感受到一種苦,然后又笑了。

這種苦,不是一般的苦,一般的苦還有知覺,還能盼望苦盡甘來,我感受的這種苦,是無知覺的苦,那種人生不知道怎么處置自己的苦。我活了快四十歲了,還從來沒有受過這種苦,它比癌癥苦無數倍,癌癥的苦是身體的苦,我在努力,努力用精神戰(zhàn)勝身體的苦,但是面對云和妹妹的事情,我的精神全垮了,對自己最親密的人失去了信任。感受著這種苦,我還笑,就是一種特別的苦笑。我是個樂觀的女人,是個每天都很積極的人,積極學習,積極工作,積極玩,積極運動,積極跳舞、滑雪、滑冰,積極聽音樂會……但是想到人生的終極問題,我其實是有些悲觀的,我很少想,所以就不知道自己的悲觀。這一點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沒有反思過。我在中國的時候,大部分時候是微笑;到了德國,在輕松的社會大環(huán)境里,我慢慢開始放聲笑,有時候大笑不止;有了兒子坦坦的這一年多,我又有了和兒子無拘無束驚喜的笑……唯獨對苦笑,我其實是陌生的。

我苦笑著,意識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回到了現(xiàn)實,回到了這個雞尾酒吧。我的眼光第一次落到了托尼握著杯子的那雙手上,那是一雙白皙又厚實的手,醫(yī)生的雙手,按摩師的雙手。我精疲力竭,身心俱疲,在家里我沖著父母說今晚要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其實那就是無法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的絕望的、發(fā)泄般的咆哮,那個咆哮到現(xiàn)在,此時此刻,在我盯著托尼的雙手的這個瞬間變成了直接的渴望。但我又有點躊躇,因為有種種苦阻撓著我,那是一種患過絕癥的人的苦,一種身體上有深深疤痕的女人的苦,一種受到致命心靈傷害的女人的苦,帶著這種種苦,我仍然感到還有些知覺在慢慢恢復,在隱隱期盼:這雙手,如果它們?yōu)槲野茨?,撫過我動過癌癥手術的身體,撫過我的刀口,它們是否會驚顫?是否會發(fā)抖?是否會因為恐懼而停止?是否又會發(fā)生奇跡,具有撫平我心靈和身體雙重創(chuàng)傷的魔力?

以上種種感知與念頭在我心里與身體里交織,我說不出話,呆坐一旁。

這樣一個燭光搖曳的夜晚,我不愿意走進一個可能如同我當年做癌癥手術所在的醫(yī)院一樣潔白的診所,也許是一樣蒼白的房間、白色的床單,我不愿意躺到一張也許同樣冰冷的按摩床上……我心里壓根就抗拒診所,我盯著托尼,終于直直地吐出一句話:

“托尼,你結婚了嗎?有女朋友嗎?”

托尼愣了,顯然對我直愣愣的提問感到很意外,他茫然地看著我回答:“我沒有結婚,目前也沒有女朋友,我的兩個弟弟倒是年紀輕輕就結婚了。不過這和我愿意幫你按摩有什么關系嗎?”

我還是苦笑,不過這次的苦笑,苦的程度減輕了,因為我感覺到一種輕松,托尼看上去也是一個單身漢,他的表情輕松快樂,沒有任何的遮掩。他說他目前沒有女朋友也正是我期望的。只是我看到托尼的愣與茫然,我又苦笑了,這苦笑里又有了對托尼的歉意,對自己直愣愣提問的無可奈何。我實在輕松不起來,盡管我來自中國,不會調情,但是我在德國十多年了,我知道德國人會調情,陌生男女在這樣燭光搖曳的酒吧里,喝著酒,聊著天,認真或者逗趣或者調情地問問對方是否結婚、是否有女朋友也太正常不過了,而我那么直接、那么生硬地提那原本具有多種含義、多種目的的問題,托尼不發(fā)愣才怪呢。我不回答托尼的提問,我甚至心里明白自己直接,但是一時也無法改變,于是干脆直接繼續(xù)說:“我也沒有結婚,但是有一個兒子,兩歲多。你愿意和我今天晚上過一夜嗎?我是說,我們去旅館開一間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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