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紐約，美麗的城市！

我喜愛并且愿意經(jīng)常前往的外國城市有很多，例如巴塞羅那或阿姆斯特丹。但如果有人問我，我最愿意在哪座外國城市生活——我是指長期生活，并在那里安家——那么我的選擇將會有不分伯仲的兩座城市：巴黎和紐約。這不僅僅因為這是兩座美麗的城市，而是因為如果要選擇一個終老之地，必須確保在那里不會感到牽腸掛肚。而恰恰就在那兩座城市里，你從來都不會懷念什么。因為那里應有盡有，又有什么可懷念的呢？在那里，即使足不出戶，你也會感覺置身于世界的中心。當你出門的時候，也不需要確定一個目的地，走著走著，總能看見新鮮的東西。

“New York ，New York，what a beautiful town，”歌曲中如此唱道，“The Bronx is up and the Battery is down！”^[1]紐約是又臟又亂的。你從來無法確信上星期光顧過的餐館這星期是否依然存在，因為就在這短短的一周里，可能整棟建筑或街區(qū)都已被拆毀，甚至還會有人突然把你砍傷（當然，這不會發(fā)生在每一個街角，生活在紐約的一大好處就在于你甚至可以了解到一般哪條街道不容易發(fā)生暴力事件）。天空可能是醉人的天藍色，風有點急，座座摩天大樓光芒四射，顯得比帕提儂神廟更加光輝燦爛，身邊每一座建筑都變得恢弘壯美。正如我剛才所提到的，你就像生活在一種jam session^[2]中。即興和偶然也會產(chǎn)生秩序與和諧。在紐約，就連恐怖感也是一種迷人之處。我們可以嘗試著想象一下這種魅力。

如果你了解紐約，就會知道在這座城市里轉(zhuǎn)過一個街角就進入一個不同的世界。之前還都是韓國人，轉(zhuǎn)眼間就全成了波蘭人，之前你看到的盡是鐘表，之后卻變成滿眼的鮮花。在某個時段，你可以看到整條街都擠滿了戴著黑帽，蓄著胡子，留著鬈發(fā)的正統(tǒng)派猶太人，兩分鐘之后，夏加爾^[3]畫中人組成的熙攘人群就消失了，但如果你走進一家道地的熟食店，又會再次遇見他們。接著，你再步行十來分鐘，就會在中央公園旁邊看到一群來自朱麗亞音樂學院的孩子們正在上演一場小型巴羅克音樂會，繼續(xù)往前走一點兒，你會看到一個舊書攤，走下兩級臺階，便能坐在被好似盧瓦爾河城堡群的高樓大廈環(huán)抱著的湖邊喂小松鼠了。紐約是座暴力之城，也是座寬容之城。它接納所有人，讓有的人死去，也讓有的人幸福。但千萬不要侵犯他人的隱私，因為這不僅是百萬富翁的理想，也是街頭乞丐的理想。有人曾經(jīng)做過一個試驗：他們讓一個測試者從頭到腳穿上中世紀的盔甲，隨后把他送進一個電話亭。十分鐘后，門外等得不耐煩的人開始敲玻璃門，但這僅僅是因為里面的“武士”占用了太長時間，至于他穿著什么樣的衣服，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旁人毫不在意。紐約是一個多姿多彩的城市，你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總之，紐約是一個奇跡?；蛘哒f它曾經(jīng)是一個奇跡。如今，雖然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會再次前往（因為經(jīng)常有工作需要），但我肯定會盡量少去那里。因為紐約州恢復了死刑。

我怎么能生活在一個教導人們不要殺戮，而自己卻在殺戮的城市里？這個城市為了確保別人不朝我的腹部捅上一刀，卻要讓我面臨另外一種危險：一個無法預知的司法錯誤就足以讓他人朝我的胳膊（或其他部位）上注射致命的一針！這是一座被“死亡合法化”的陰影所籠罩的城市，我怎能在這樣一個城市里找到生機？在我眼里，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劊子手的犧牲品，然而我知道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對自己的命運頗感滿意，因為對于那些向他們許諾死亡的人，他們亦投出了贊成票。

紐約城具備的那種自由的意識似乎預示著將要發(fā)生什么。盡管它已經(jīng)習慣了那股從骯臟凌亂的清潔袋里發(fā)出的味道，但面對死亡的霉味，這座城市一定會有所反應，也一定不能容忍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變成墓地的火把——雖然目前的情況尚未發(fā)生改變。

多么痛苦啊！“New York，New York， what a terrible town！ The Bronx ，the Park ，and the Battery are down！ ”^[4]

一九九五年

[1] 英文，紐約，紐約，美麗的城市。布朗克斯在上，炮臺公園在下。The Bronx是位于美國紐約最北端的一個黑人區(qū)。The Battery是紐約市曼哈頓南端的一個公園。

[2] 英文，爵士樂即興演奏會。

[3] Marc Chagall（1887—1985），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俄裔猶太人。

[4] 英文，紐約，紐約，可怕的城市！布朗克斯、中央公園、炮臺公園，統(tǒng)統(tǒng)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