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呀!就是講呀!
1984年,年輕的王安憶寫了一篇文章《我們家的男子漢》,文章講她外甥小時候的情形。文章很有趣,小說家寫人物,寥寥數(shù)筆,便繪出了一個可愛的小男孩。有一小節(jié),寫到小家伙愛吃肉,又因為看了電影《少林寺》,向往去少林寺當和尚,當大人告訴他,當和尚不能吃葷,他便問:“用肉湯拌飯可以嗎?”得知也不可以時,他忍痛放棄了當和尚的念頭。后來這篇文章被選入了教材,成了課文,很多人很熟悉。但可能有人會忽略,這篇文章其實還有一個續(xù)篇。
十年后,亦即1994年,王安憶又以這個男孩為主角,寫了另外一篇文章,叫作《男子漢成人》。那個可愛的小男孩長成了一名青年,經(jīng)歷了小學、初中和高中的教育,盡管依舊是“天真的,自然的,好奇的,善待這個世界也希望這個世界善待他的”,但現(xiàn)實并不如此,他未能如父母所愿成為一個優(yōu)秀學生,補課、補考、檢討,從來沒有得到過一次正面的表揚,直至最后離家出走。同十年前相比,這篇文章有些傷感與無奈,有思考的力度,顯得厚重許多。一個孩子的長大成人,是否就意味著天真的本性被“教育”從他身上一點一點剝離?
前后相隔十年的兩篇文章,都收錄在王安憶的《今夜星光燦爛》一書中。對照起來讀,會有別樣的感覺,乃至一聲嘆息。舉《男子漢》這個例子,只是想說明歲月緩緩流逝,時間以各種方式改變了許多人和事。倘若立此存照,此時和彼時也就千差萬別,錯過了就是不再有,就像王安憶說的:“有時候,我們真應(yīng)該好好聽聽小孩子的聲音,它們很微弱,并且轉(zhuǎn)眼便消失在大人雄壯的聒噪里。這是一種很可紀念的聲音。”要紀念這些聲音,首先得記錄下來,得會聽,還得能聽懂,全部完成,并不容易,聽懂尤其難。從這個角度來說,王安憶的這本書記錄著她聽到的各種聲音,加以紀念。
這本人物隨筆集,有58篇文章,寫了各種人,我以為就是數(shù)十種不同的聲音匯聚在一起,一個人就是一種聲音,其中有強音,也有微弱的聲音,有巴金、蕭軍、魯彥周、周介人、史鐵生、陸星兒、顧城等已逝的作家,也有陳思和、陳丹青、施大畏、陳凱歌、葛優(yōu)、姚育明等同時代的文化人,還有一些普通人,比如郵遞員、手藝人等。這些聲音可以幫助我們來讀懂王安憶,讀懂她內(nèi)心的悲憫意識,讀懂她嚴苛下的柔軟,讀懂她知人論事的方式,甚至她評判文學作品好壞的標準與觀念。
呈現(xiàn)聲音是困難的,王安憶寫陳思和教授時這樣說:“要去描寫一個以文字和思想為生涯的人,是相當困難的。這種生涯幾乎沒有感性的一面。是靜止的形態(tài),還是孤立的形態(tài),它完全沒有可視性。它提供不了豐富多彩的場景,它活動的舞臺是書齋這種枯燥又封閉的地方?!敝挥幸环N情況下,呈現(xiàn)聲音是可能的,就是懂這個人。唯有真懂,才能展現(xiàn)出他的可視性來。對讀者而言,我們除了窺探下王安憶的朋友圈中有怎樣的高人,還得學會從中分辨王安憶自己的聲音。她在寫這些人物的同時,也在寫自己。
第一篇文章《我的老師任大星》寫于1981年,寫的是兒童文學作家任大星老先生,也是書中寫作時間最早的文章。王安憶老師寫作此文時,不到三十歲,但已有了自己的敘述風格,尤其是她捕捉到的人物細節(jié),讓人印象深刻。她寫任老先生,說他不會寒暄,不會閑聊,不會沒話找話,但待人真誠,故常常顯得不安,擔心沉默會怠慢了人家,骨子里還是一個作家。真是抓準了任先生的特點,我有幸見過老先生幾面,當年老先生九十多歲了,一樣清瘦,依舊溫和,照樣關(guān)心年輕人,筆耕不綴。正如王老師文章所言,老先生溫厚得近乎有些羞澀,幾十年來一直未變。書中比較近的文章寫于2012年,有篇《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寫一位早年移民北美的老華僑,因為眷戀母語,賠房子賠地,辦了些華語報紙,主編了《美華文學》,但在美國,華語文學顯得清冷,他自然也是無限寂寞。王安憶懂他的這份寂寞。
在王安憶的筆下,懷念是一部分,比懷念更重要的是理解,王安憶懂他們,聽得懂他們的聲音。一個懂字,彌足珍貴。就像她這樣寫陳思和,說他“要將知識分子從廣場上召喚回來,是不是就是召喚進象牙塔里?他的聲音很微弱,風一吹就吹散了,可總是有聲音比沒聲音好”。說陳丹青始終在尋找他的視覺經(jīng)驗,為此尋訪舊師舊友,努力將經(jīng)驗接上茬,繼續(xù)生長與發(fā)展。說路遙從來不是在稿紙的格子里寫字,而是在黃土地上,用他的心血。說葛優(yōu)其實是個實在人,沒有一點滑稽腔,不是一個可做笑料的角色。說要會聽陳凱歌說話,聽懂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他是你的一面鏡子。就是這些聲音,這些經(jīng)過王安憶辨析后的聲音,組成了燦爛的星光。王安憶自己的聲音,也隱藏其中,尤其是悲憫的情懷,克制中的溫情,讓文章的質(zhì)地變得柔軟,在她寫史鐵生、陸星兒和于東田這些已逝的作家朋友時就浸透了出來。
如果說《今夜星光燦爛》來自真實的人物,那在小說集《眾聲喧嘩》里,王安憶傾聽的對象就由生活的真實走入了虛構(gòu)的真實。關(guān)于《眾聲喧嘩》,評論家也寫過不少文章,我注意到,談的較多的是城市邊緣小人物的生活和去故事化的創(chuàng)作手法。這部小說集給我最深的印象,是主打的中篇小說《眾聲喧嘩》里的兩句尋常對白,是開紐扣店的老爺子與小保安聊天時說出來的。老爺子很有想法,對一件事表達了看法后,愛習慣性地來上一句:“不可能的呀?!毙”0部倳皶r呼應(yīng)一句:“就是講呀?!边@兩句話有意思,一呼一應(yīng),看似簡單,但用上海話一讀,就能意會其中妙處,里頭有著別致的感覺,二人呼應(yīng)極為到位。作為上海人聊天的常用句子,這兩句上海話有著天衣無縫的銜接和呼應(yīng),潛藏著明白、理解和贊同的意思。這是方言的魅力。倘若換成普通話,效果是要少掉許多的。從這里,我也常常想起,小說要產(chǎn)生共鳴,須得有某些相通的經(jīng)歷和閱歷,一地的讀者自然對一地的文字心有相通。
小說寫一個老爺子歐伯伯,在老伴過世后,為安頓好自己的晚年生活,也為排遣晚年寂寞,開了一爿小小紐扣店。歐伯伯是個有想法的老爺子,常常感覺兒女們并不認真聽他說話,也不懂他的所思所想,也就有了煩惱。反倒是不相關(guān)的小保安,能夠認真聽他講,還能及時呼應(yīng)。語言的有效性,信息傳遞的效率,是王安憶這篇小說中最有意思的地方。一個人不停地說,到底有多少話,能夠到達聽者的耳中?到底有多少能夠被懂?
2007年的時候,王安憶寫過一個小長篇《遍地梟雄》,塑造了一個很有學識和思想的黑道大王,對著被劫的出租車司機,海闊天空,說個不停,極具煽動性和感染力,愣是把年輕的司機說哭了,自愿要加入黑道。一個是綁匪,一個被綁架,一個負責說,一個只能聽,身份的不對等導致兩人沒有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如果分工沒有這么明確呢?如果聽眾可以分心,可以敷衍呢?那又會是怎樣的境況?《眾聲喧嘩》給了一個答案。老爺子沒能從兒女那里得到的回應(yīng),在小保安身上得到了。這個在媽媽姐姐們的寵溺中長大的保安“囡囡”,有些口吃,常常來店里玩,與老爺子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但他在認真地聽,也在認真地回應(yīng)。兩人之間的默契,都在小保安的這一句“就是講呀”。這一句讓歐伯伯感覺很欣慰,似乎找到了知音??磥?,某些時候,用什么語言回應(yīng)別人,也是有講究的。所謂被引為知己,不也就是言語來往之后,相互惺惺相惜的事情嗎?
不論是對整個上海文學,還是對王安憶個人,《眾聲喧嘩》都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文本。它足夠豐富,可以進行多種解讀,比如上海都市角落里的邊緣人物,或者生氣勃勃的外鄉(xiāng)人,再或者說,王安憶捕捉到了大都市里的“小”,小人物,小命運,小生活,小波瀾,如此多的“小”構(gòu)成了大城市生活的基石。這也引發(fā)我一些思索,生活說到底還是從日常開始的。日常生活不是無聊、乏味的代名詞,日常生活里也有刀光劍影,也有洶涌澎湃,只不過形式上不那么猛烈罷了。好的小說家從不排斥日常生活,但也絕對不會陷入所謂的庸常,從日常中尋找到文學意義上的生活,才是真的。從這一點上講,這篇《眾聲喧嘩》堪稱小說范本。
再說一點,真的相通是不會被外在限制的。小說里的一老一少,歐伯伯老來話不利索,小保安天生有些口吃,倆人表達上都有些障礙,從物理層面來說,溝通起來比較費勁,但顯然這并沒有妨礙兩人之間達成相互理解。老爺子一句“不可能的呀”,小保安一句“就是講呀”,這兩句話背后呈現(xiàn)的是小說家的思想寬度。雖然小說中對語言傳播有效性的介入沒有引起更多的注意,甚至作者本人也沒有太多提起,但都不妨礙我們從這個角度去體味這篇別有一番滋味的小說。這實在是方言的魅力,是生活的魅力,也是王安憶這篇小說的獨特景致。
傾聽,源于懂得,眾聲中自有智慧在。
寫于201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