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xiāng)

逆行 作者:[日] 太宰治 著,鄒評 譯


故鄉(xiāng)

去年夏天,我見到了十年未曾回去的故鄉(xiāng)。那時發(fā)生的點點滴滴,我在今年秋天已用《歸去來》這整整四十一張稿紙的短篇小說來整理回憶,并寄給了某本季刊的編輯部。而就在那之后不久,《歸去來》中的要角,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兩人聯(lián)袂來訪我位于三鷹的陋室,告訴我故鄉(xiāng)的母親病重一事。雖然我內(nèi)心早有預(yù)期五六年內(nèi)定會接到此一噩耗,但未曾料想到它會來得如此之快。去年夏天,在北先生的帶領(lǐng)下回到了十年不見的老家,那時大哥不在,倒是見到了二哥英治還有嫂子、外甥、侄女、祖母和母親。當(dāng)時母親已六十九歲,雖已老衰,步履蹣跚,卻絕非病人。五六年應(yīng)該還能撐吧!不,大概還能再活十年吧!我這妄想,實在是太過欲望深重了!那時發(fā)生的事,我自認我已經(jīng)在《歸去來》這篇小說中盡力做出正確的描寫了。不過當(dāng)時由于各種因素,我在老家只待了短短的三四個小時。在那篇小說的結(jié)尾,我這么說——我好想再多看看故鄉(xiāng),想看這,想看那,想再看一眼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我只能給它驚鴻一瞥。能再見到故鄉(xiāng)山河,該是何年何月?要是母親出了什么事的時候,或許,這次便能好好地、緩緩地看看自己的故鄉(xiāng),但是那樣也太痛苦了!我大概是寫了這樣意思的內(nèi)容,但超出我預(yù)期的是,就在我寄出原稿之后,這“再見故鄉(xiāng)山河的機會”居然馬上就來了。

“這次就請交給我吧?!北毕壬喈?dāng)緊張,“也請把夫人和孩子帶上。”

去年夏天,北先生只帶了我一個人回去。而這次不只是我,居然連我的妻子和園子(一年零四個月的女兒)都能回去了!有關(guān)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兩位的事跡,我已在《歸去來》中詳細說明,不過還是再介紹一下:北先生在東京賣洋服,中畑先生則是我故鄉(xiāng)的和服店店主。兩位都是跟我的老家有親密往來的人物。當(dāng)我做了五六次——不,做了無數(shù)壞事,而被老家切斷往來之后,這兩位還是以他們純粹的好意,毫不嫌惡地照顧了我很長一段時間。去年夏天,我那離家十年后的返鄉(xiāng)之行,也是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商量,冒著被故鄉(xiāng)的大哥罵得狗血淋頭的風(fēng)險,才完成的“壯舉”。

“沒問題嗎?帶著老婆和小孩,要是吃了閉門羹,那可是丟人丟到極點了?!蔽铱偸穷A(yù)先設(shè)想最壞的結(jié)果。

“不會的。”兩人認真地否定了我的看法。

“去年夏天,之后呢?”或許實際上,在我的性格里還是有那么一點縱使是石橋也得敲著過的膽怯與謹慎,“在那之后,文治先生(大哥的名字)沒有對兩位說些什么嗎——北先生?”

“身為長男,”北先生深思著,“自然沒辦法在親戚們面前對你說‘回來得好’,不過既然是我?guī)サ?,?yīng)該是沒問題吧——去年夏天那樁事,后來他在東京跟我偶遇時,他也只說了一句‘北君也真是壞心呢’,并未發(fā)怒?!?/p>

“是這樣嗎……那么,中畑先生呢?哥哥有說你什么嗎?”

“沒有?!敝挟x先生抬起頭來,“他連一句話都沒對我說。到現(xiàn)在為止,只要我多照顧了你一點,他之后一定會說些閑言閑語,但是去年夏天那次,他倒是什么都沒說?!?/p>

“是嗎?”我稍微安心了點,“若是不會造成二位的困擾,那就還麻煩二位帶我返鄉(xiāng)了。我也不是不想見家慈,而去年夏天沒能見到文治哥,這次也希望能跟他碰面——對我來講,可謂感激涕零。不過妻子我就……畢竟她可是第一次要跟丈夫的親人碰面,想必又要處理些衣服之類的麻煩問題,因此如果可以的話,還希望北先生幫我說幾句,要是由我來說的話,她一定又要嫌個沒完了……”于是,我把妻子叫到了這個房間。

結(jié)果在我的預(yù)料之外——當(dāng)北先生告訴妻子“婆婆病重,想看一眼園子”之后,妻子便雙手伏地,跪坐著行了個禮:“還勞煩您多多幫忙了?!?/p>

北先生轉(zhuǎn)過來,朝著我問道:“那么,什么時候成行?”

最后我們決定二十七號出發(fā),兩位先生來找我,是十月二十號的事。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妻子整個人為了打包而忙翻了。妻子的妹妹因此特地從她的老家過來幫忙。有不少需要買的東西,這讓我差點就破產(chǎn)了。在這個家里,只有園子對這陣騷亂毫無感覺地晃來晃去。

二十七號晚上七點,我們搭上了從上野出發(fā)的快車。車廂擠滿了人,我們大概站了五個小時,到了原町才有位置坐。

“母病每況愈下。帶太宰來,爭于一刻?!?/p>

——中畑

北先生讓我看了這樣一封電報,這封電報是由先回故鄉(xiāng)去的中畑先生今早拍給北先生的。

隔天早上八點,抵達青森。我們立刻轉(zhuǎn)搭奧羽線,到了個叫作川部的車站,接著又轉(zhuǎn)搭了前往五所川原的火車。從這里開始,列車的兩邊已滿是蘋果園。今年的蘋果看來也是長得不錯。

“啊,真漂亮?!逼拮颖犞且蛩卟蛔愣悬c充血的眼眸看著,“之前就很想看看蘋果長成的樣子呢。”

就在那看起來伸手可及的地方,蘋果赤紅光潤。

十一點左右,到了五所川原車站。中畑先生的女兒來接我們;中畑家便坐落在這五所川原町。按照計劃,我們在他家休息片刻,妻子和園子換上新裝后,再前往金木町的老家——從這里,還得自津輕鐵道再往北四十分鐘呢。

我們在中畑家里承蒙招待了一頓午餐,席間得悉母親的病態(tài),可說氣若游絲,命在旦夕。

“你們來了就好?!敝挟x反而跟我們道了聲謝,“我還在擔(dān)心你們到底什么時候才會來,真是坐立不安呢??傊疫@下也能暫時安心了。令堂雖然什么都沒說,但似乎很期待你們回去喔?!?/p>

我一瞬間想起了《圣經(jīng)》里的“浪子回頭”。

吃完午餐要出發(fā)時,“行李箱就先別帶了吧,如何?”北先生力勸道,“畢竟你家哥哥還沒有同意,所以要是帶著大包小包的——”

“也好。”

行李就暫時借放在中畑先生家里,畢竟正如北先生的警告,我們一行人連病人都不一定見得到呢!

于是,我們只帶上園子的尿布,便搭上了前往金木的火車。中畑先生也同行。

我的心情一刻刻地糟了下去:大家都是好人,沒有一個人是壞人,而我呢,過去幫家里添了滿坑滿谷的麻煩就算了,現(xiàn)在也不能算是社會賢達,只是個滿身惡評的貧窮文士。這些都是事實,而這些都讓我近鄉(xiāng)情怯。

“景色真棒呢?!逼拮犹魍巴獾慕蜉p平原,“意外地很明朗?!?/p>

“是嗎?”稻子都已經(jīng)收光了,整片稻田完全是冬天農(nóng)后深重的顏色:“我是不這么覺得啦……”

那時的我一點都不想夸耀自己的故鄉(xiāng),總覺得,心情相當(dāng)沉重。

這跟去年的夏天正好相反,那時我可是滿懷雀躍地看著十年不見的故鄉(xiāng)風(fēng)景。

“那個就是巖木山,因為像是富士山,所以也被叫作津輕富士?!?/p>

我苦笑著說明,一點熱情都沒有?!斑@邊比較低的山脈是梵珠山,然后那邊那個叫馬禿山?!边@說明非常不負責(zé)任且隨便。

“此地為吾之故鄉(xiāng),再走四五町……”梅川忠兵衛(wèi)如此說明的新口村,可說是一部非常引人入勝的劇,但是我的演目卻并非如此。忠兵衛(wèi)總是氣呼呼的。在稻田的另一側(cè),赤紅色的屋頂若隱若現(xiàn)。

“那就是——”我的家,原本想這樣講,最后還是把話給吞了回去?!案绺缂?。”

不過那其實只是寺院的屋頂,我老家的屋頂在它的右邊。

“啊,搞錯了,是右邊那個,比較大的那個?!焙喼碧珌G人了。到了金木車站,小侄女和一位年輕貌美的少女來迎接我們。

“那孩子是誰?”妻子小聲地問道。

“大概是女侍吧?就不用打招呼了?!比ツ晗奶煳乙灿龅搅艘晃桓@位少女差不多年紀,相當(dāng)優(yōu)雅……的女侍,當(dāng)時我把她當(dāng)作是哥哥的長女,打招呼打得我雙膝都快要跪下了,于是我這次謹慎了點。

小侄女則是哥哥的次女,去年夏天見過,所以認識?,F(xiàn)在八歲。

“小繁?!蔽医辛怂拿郑》币埠敛蛔鲎鞯匦α?。我感到輕松了幾分:只有這個孩子不知道我的過去。

進了家門,中畑先生和北先生立刻就上了二樓哥哥的房間,而我和妻子則先到了佛堂參拜了一下佛像,接著在熟人才能登堂入室的常居里,默默地坐在一隅。大嫂和二嫂都用笑容迎接了我們,祖母也在仕女的攙扶下來到了常居。祖母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似乎有些耳背,但依然非常健康。妻子苦心地試圖讓園子也跟祖母打招呼,但園子一點都不想當(dāng)個有禮貌的好孩子,而是在房間里晃來晃去,讓大家都心驚肉跳。

哥哥出現(xiàn)了。他直接通過這個房間去了下一間房間。那滿臉菜色,消瘦到甚至有點憔悴的樣子讓人心疼。另一間房間似乎又有一個來探望母親的客人來,哥哥和那位客人聊了一陣子之后,客人回去了,而他回到常居,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時——

“啊?!彼c了點頭,把手放到榻榻米上后,行了一個小禮。

“讓您操心了。”我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也緊張地行禮?!斑@位是文治大哥?!蔽页拮咏忉尩?。

大哥在妻子還未來得及行禮的時候便朝著妻子行了禮,這讓我七上八下的。雙方敬禮過后,哥哥就立刻上了二樓。

我心中冒出了一個大問號:看來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開始懷疑了起來——大哥在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讓自己顯得十分疏遠,像個外人般行禮如儀;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則在那之后都沒有從二樓下來——難道北先生沒有成功嗎?一想到此,心情就不安了起來:恐懼、心跳加速。就在這時,嫂子笑瞇瞇地從病房里出來:“來吧。”她催促著我們,而我此刻終于放松了下來??梢蕴酵赣H了??梢栽诓粚擂蔚臓顩r下,得到探望母親的機會??礃幼?,是我太擔(dān)心了。

邊在樓下走著,嫂子邊說給我們聽:“兩三天前她就在等了,她真的在等你們……”

母親睡在別館里的十疊間里。她在那大床上宛如枯草般虛弱地躺著。但是,意識十分清醒。

“你來了?!彼f著,妻子做出了初次見面的禮儀后,便抬起頭。接著她點了點頭,而我抱著園子,讓她那小小的手按上母親瘦弱的手掌。母親的手指顫抖著,握緊了孩子的手。在床頭的五所川原的姑姑邊微笑著邊拭淚。

病房里除了姑姑以外還有兩位看護,另外還有我的大姐、二嫂、親戚的阿姨等人,人還不少。我們?nèi)サ搅伺赃吜B間的準備室,跟大家打招呼?!靶拗危ㄎ业谋久┻€是一點也沒變??!”“胖了些,反倒看起來年輕啦!”親戚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而園子也未曾像我擔(dān)心的那樣怕生,反倒是對大家都展開笑容。大家圍在準備室的火缽前開始悄悄地向我問起話來,我的緊張感也漸漸舒緩了。

“這次,總能待久一點吧?”

“這,我也不知道啊?;蛟S就像去年的夏天那樣,待了兩三小時就會先離開也不一定。北先生說那樣比較好,而我也覺得照北先生說的去做比較好?!?/p>

“不過,媽媽身體這個樣子了,你難道要丟下不管,回東京嗎?”

“總是得回去,那這也得跟北先生——”

“你也沒必要這么在意北先生怎么想吧!”

“話可不能這樣說,北先生可是照顧了我好長一段日子?!?/p>

“也是啦,不過,北先生應(yīng)該也不會這么——”

“所以我說,要先問問看北先生嘛。只要聽北先生的話就不會有錯。他似乎還在二樓跟大哥說話,會不會是沒談好呢?畢竟我們?nèi)嗽跊]得到同意的狀況下,這么恬不知恥地回來——”

“你也不用擔(dān)那種心吧。英治先生(二哥的名字)不也寄了快信,要你趕快回來嗎?”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們沒收到啊。”

“哎呀?我們還以為你們是看到那封快信才回來的——”

“這還真是糟糕,大概是錯過了吧!這還真糟糕!這下北先生不就變成自作主張了嗎……”這下我全都懂了,這運氣還真差!

“也不會怎樣吧?你越早來越好啊?!?/p>

但是我實在心情很糟。北先生也太可憐了,特地為了我們拋下他的生意,帶我們過來,結(jié)果還得兩面不是人——哥哥們大概心中也十分不甘愿:明明我們就有通知他?。∵@實在是太糟了!

這時,先前來車站接我們的少女進了房間,邊笑著邊對我行禮。這下又失敗了,這次是因太過謹慎而失敗的。她完全不是什么女侍,而是大姐的女兒!這孩子七八歲的時候我是認得的,那時還是個皮膚有點黑的矮個子,現(xiàn)在長高了,整個人也像是個完全不同的人一樣,散發(fā)出自己的優(yōu)雅。

“這是小光喔?!惫霉眯χf,“幾年不見也亭亭玉立了吧。”

“真的,這可成了位淑女了?!蔽艺J真地答道,“皮膚也白了呢?!?/p>

大家都笑了,我的心情也有點放松了下來。然而,當(dāng)我瞥向在隔壁房間的母親時,卻發(fā)現(xiàn)她無力地張著嘴,肩膀上下起伏,用力地呼吸著,而她那消瘦的臂膀正在不停地像在趕蒼蠅般在空中晃動著。我因覺得狀況有異而站了起來,走到了母親的床邊,其他人也用擔(dān)心的表情跟到了母親的病枕旁。

“似乎常常會很不舒服?!笨醋o壓邊低聲音說著邊把手伸進棉被里,開始拼命揉搓母親的身體。我蹲在母親的枕旁,問道:“有哪里不舒服嗎?”母親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加油,要看到園子長大才行喔?!蔽胰讨约旱男唪稣f道。

突然,有位親戚阿姨抓住了我的手,讓我握住了母親的手。我這次用上了雙手,握住母親的手試圖讓它暖和些。這位阿姨開始在母親的被子上,捂著臉哭了起來,姑姑和阿高(二嫂的名字)也開始哭了起來。我抿著嘴竭力忍耐,但最后終于還是忍耐不住,離開了病房,出到了走廊,一路走到了西式房間里。西式房間里冷冷的,空空的。白色的墻,罌粟花的油畫和裸婦的油畫。壁爐上只有一個難看的木雕兀自佇立。沙發(fā)上鋪著一張豹的毛皮,椅子、桌子和地毯,全都跟以前一模一樣。我在房間里獨自打轉(zhuǎn)著?,F(xiàn)在哭出來的話就是騙子!現(xiàn)在哭出來的話就是騙子!我如此告訴自己,努力讓自己別真的流淚——一個人偷偷摸摸地來到西式房間,然后獨自哭泣?這還真是個有孝心、愛媽媽的好兒子??!這太讓人不悅了,根本像在做戲一樣啊!就跟廉價的電影差不多,都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怎么,現(xiàn)在還要自以為是溫柔的修治嗎?這種甜膩天真的戲就甭演了!胡亂瞎搞一通到被拘留的自己,也不是什么孝順的孩子!還是別裝了!哭了就是在說謊!淚水就是謊言!我在心中不停地說著,把手插在懷中走來走去。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哽咽著。我這回真的把嘴閉上了,吸著煙、擤著鼻涕,花了好大一番力氣,終究是沒有讓淚水流下來。

太陽下山了。我并沒有回到母親的病房,而是在西式房間的沙發(fā)上一個人默默地躺著。這間別館的西式房間現(xiàn)在好像沒有人使用,轉(zhuǎn)了按鈕,燈也不亮。我就在這寒冷的黑暗中獨處。北先生和中畑先生都沒來別館,妻子和園子似乎還在母親的病房。這么說來,今晚我們又該落腳何處呢?北先生本來規(guī)劃,一探完病就離開金木,回到五所川原的姑姑家住上一晚。但母親病況嚴重,要是我們真的走了,反而尷尬吧?唉,真想見北先生!北先生到底在哪里呢?這下我跟哥哥之間,不就又更加剪不斷理還亂了嗎?此刻,我覺得我毫無立足之地。

妻子來到了這間暗暗的西式房間。

“親愛的!你這樣會感冒的?!?/p>

“園子呢?”

“睡著了。”妻子說,她讓女兒睡在病房前的小和室了。

“沒問題嗎?園子這樣不會著涼吧?”

“不會的,姑姑借了我們毛毯?!?/p>

“怎么樣,大家都是好人吧?!?/p>

“嗯?!逼拮舆€是有點不安,“我們接下來要怎么辦呢?”

“不知道?!?/p>

“今晚,又要睡哪?”

“這,問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十年來總是北先生沒指示,就不敢妄動——你也知道的吧?要是我無視他的指示,直接朝哥哥搭話,大概又會鬧出一場騷動吧!我現(xiàn)在在這個家里,一點權(quán)利都沒有,連個行李箱都落地不得呢。”

“你好像很討厭北先生似的。”

“別說傻話。北先生的好意讓我銘感五內(nèi)啊,不過也因為北先生當(dāng)著我和哥哥的中介,所以我和哥哥們的關(guān)系也有點復(fù)雜;我還得靠著北先生的面子才能在這里,然后大家也都是好人——”

“這倒也是呢?!逼拮铀坪醵诵┦裁矗氨毕壬急硎疽氐貛慊貋砹?,拒絕也不是什么好事。況且這次連我和園子都一起來了,要是因為這樣給北先生添了麻煩,那我也很不好意思呢?!?/p>

“對吧?還真是不能隨便去照顧人呢。說來都是我這難搞的人不好。北先生也真是難為??!特地跑了這么遠,要是我們和哥哥們都沒對他有那么點感激,也未免太慘了點。哥哥們就先不提了,至少我們得要注意別給北先生丟臉了——話是這么說,不過我們也沒什么能力啊……要是說了些什么不得體的話,這下可又要糟糕了??傊覜Q定繼續(xù)待著,你呢,就去病房搓搓揉揉我媽的腳吧。只要想著是自家媽媽生病了,就好了。”

盡管如此,妻子卻沒有立刻離開這里。她在這片黑暗中低著頭。在這樣的暗處兩人獨處,要是被人看見的話可是有些麻煩。所以我從沙發(fā)上站起,走出了房間。走廊寒冷刺骨,畢竟這里可是本州的北端呢。從走廊的玻璃窗眺望天空,沒有一顆星星,只有一片森嚴的黑暗。我突然想做些什么。不知為什么,好,就做吧!我心中現(xiàn)在充滿這種心情。

大嫂來找我們了。

“哎呀,原來你們在這!”她的聲音明快且驚訝,“吃飯啦,美知子你也一起吃吧?”嫂嫂對我們沒有一點警戒心,這讓我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一樣??磥碛惺裁词?,找她就對了。

嫂子帶著我們進到了主屋的佛堂。房間里準備了七席晚餐:五所川原的老師(姑姑的養(yǎng)子)、北先生和中畑先生背對著壁龕,大哥、二哥、我和美知子的位置則面對著他們。

“快信顯然錯過了?!蔽乙豢吹蕉绲哪?,便將這句話脫口而出。二哥微微地點了點頭。

北先生沒什么精神,整張臉看起來很沉重;他可是個只要開酒宴便十分歡欣鼓舞的人。那天晚上,我十分確信那引人注目的憂郁臉龐,必然是事出有因了。

不過五所川原的那位老師顯然是有點醉,也因此,他歡樂的舉動帶起了整個場子的氣氛。我則試圖出手幫大哥和二哥倒酒。到了這地步,我已經(jīng)決定不再思考大哥和二哥到底有沒有原諒我了。我這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被原諒,所以希望得到兄長們的寬恕這種事,本來就是天真的妄想。我到底愛不愛哥哥們,這才是問題。愛人者,何其幸哉!只要我愛著哥哥們就好了,希望獲得垂青的貪欲,還是早早舍掉吧!——我邊獨酌著邊進行這種無聊的自問自答。

北先生那天晚上借住在五所川原的姑姑家。或許是因為金木這正處于一種照顧病人的兵荒馬亂中,北先生覺得不好叨擾吧!于是我送著北先生去了車站:“謝謝您,真的是多虧您了?!蔽野l(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道。要跟北先生分開,這讓我惴惴不安——這下可就沒人給我出主意該怎么做了:“我們今晚,就這樣住在金木沒問題嗎?”無論如何,想先問問看。

“我想是沒問題的吧?!辈恢遣皇俏业腻e覺,北先生的口氣有點疏遠:“畢竟令堂的病況實在不樂觀啊?!?/p>

“那我們就在金木再多住個兩三天——這樣會不會太厚臉皮了?”

“那也要看令堂的狀況呢。總之,明天再用電話聯(lián)絡(luò)吧。”

“那,北先生您接下來呢?”

“我明天就回東京?!?/p>

“真是辛苦您了。去年夏天,北先生也是立刻就回去了。今年本想帶北先生到青森附近的溫泉去逛逛的……”

“令堂身體狀況那樣子,實在是不好去泡溫泉吧。實際上,我也沒想到病況糟得這么夸張。讓你先墊的火車錢,之后再還給你?!北毕壬蝗惶岬杰囧X,這讓我非常狼狽:“您別開玩笑了,回程的車票我也是該買的,您還是別操這個心了吧?”

“不,這個賬還是得算清楚才行。明天一早,我就請中畑先生把你放在他家的行李送過來吧!這樣我也就算功德圓滿了?!彼觳降刈咴诎蛋档穆飞希骸败囌臼峭@個方向吧?你就別送了,真的?!?/p>

“北先生!”我兩三步并一步地追上,“哥哥對您說了什么嗎?”

“沒?!北毕壬徬铝四_步,用沉著的聲音說著,“以后,你大概不用再擔(dān)心了——我今天晚上,心情很好。看著文治先生、英治先生和你,三個成長茁壯的孩子并坐著,我就開心到差點要哭了出來。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很滿足。我想你也知道,我一開始就連一文錢的報酬都不想要——我啊,只是想,看到你們兄弟三個排排坐著,這樣我就開心了,我就滿足了??傊拗蜗壬?,接下來也請好好努力吧。我們老人,也到了該退場的時候了?!?/p>

目送北先生離開后,我回到了家里。接下來就不能再靠北先生,得要由我自己來跟哥哥們對話了。一想到此,跟歡欣比起來,更多的反倒是恐懼。我心中依然充斥著那卑下的不安:會不會我又做出什么讓人難以忍受的失禮舉動,再度讓兄長們生氣呢?

家里現(xiàn)在滿是來探病的客人,為了不引人注目,我從廚房的門回了家,再繞到了別館的病房。途中,我的眼角余光發(fā)現(xiàn)了二哥正獨自坐在起居室旁的小房間里。我就像是被可怕的東西拖行著一般,移動著自己的身子坐到了他身旁,心中還是有那么點不安:“媽媽,這次,撐不過去了嗎?”這問題十分唐突,而我說出口后才覺得自己問得真糟。

英治先生露出了一臉苦笑,左顧右盼之后,說道:“唉,這次,可能有點難呢?!彼f道。而就在這時,大哥進了房間。他有點慌張地走來走去,開關(guān)壁櫥,然后,一屁股地在二哥的身旁盤腿坐下:“真麻煩啊,這次,真麻煩?!彼呥@么說著,邊把眼鏡推上了額頭,接著用單手遮住了自己的雙眼。

而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大姐已悄悄坐到了我的身后。

  1. 日本諺語。石頭砌成的橋相當(dāng)穩(wěn)固,但是過橋時還是要敲一敲確認它是否會崩塌,意指謹慎小心。
  2. 即歌舞伎的演目《戀飛腳大河往來》,也以男主角的名字通稱為《梅川忠兵衛(wèi)》。新口村即他的老家。
  3. 津輕方言,意即起居室。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