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論
從純粹的文學(xué)觀念來看,在先秦能夠稱得上純文學(xué)作品的也許只有《詩經(jīng)》和《楚辭》。這兩種典籍,對后世文學(xué)有極其深遠(yuǎn)的影響,而其最核心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之一就是作為中國文學(xué)特質(zhì)的比興傳統(tǒng)。
上古文學(xué)總是處于一種渾然不分的狀態(tài),中國文學(xué)自不能例外。先秦時期,詩、樂、舞不分,文、史、哲不分,盡管我們以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觀念來詮釋上古的文學(xué),但是“一切真歷史都是當(dāng)代史”(克羅奇語),“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柯林武德語),一代有一代的詮釋理念及方法,我們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偏離了古典文學(xué)的本來面目?!对娊?jīng)》作為先秦的儒家經(jīng)典之一,在兩千多年中國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的發(fā)展中,經(jīng)歷了一個從歌到詩、從經(jīng)學(xué)到文學(xué)的過程。在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學(xué)尚未確立之前,《詩經(jīng)》作為一部典籍,其詩教的敦厚遠(yuǎn)過于審美的歡愉。詩教的意義,即是《詩大序》中所說的:“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p>
自先秦至今天,《詩經(jīng)》學(xué)作為一門顯學(xué),有它自身的發(fā)展過程。先秦《詩經(jīng)》學(xué)以“致用”為根本,孔子說:“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又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不學(xué)《詩》,無以言?!保ā墩撜Z·季氏》)這都是從事父、事君、言語、政事等傳統(tǒng)的倫理范圍出發(fā)的。
西漢時《齊》、《魯》、《韓》三家詩列入學(xué)官,《毛詩》獨(dú)在民間傳授,而自東漢鄭玄融匯今、古文,為《毛詩》作箋以后,三家詩逐漸消亡,至唐代孔穎達(dá)《毛詩正義》也以毛、鄭之學(xué)為核心,故從東漢至唐近千年間,毛、鄭《詩》學(xué)實為《詩經(jīng)》學(xué)的主流,其特色始由經(jīng)世致用而轉(zhuǎn)為一門純粹的學(xué)術(shù),并以訓(xùn)釋經(jīng)文為其核心。
宋代以朱熹《詩集傳》為核心的《詩經(jīng)》學(xué),是在宋代濃重的疑經(jīng)風(fēng)氣之下逐步形成的。自歐陽修開始對于《詩序》的懷疑,宋代一大批學(xué)者如王安石、蘇轍、鄭樵、王質(zhì)、程大昌、王柏等都對《詩經(jīng)》作了一些專題的研究,并多有著作傳世。宋代《詩經(jīng)》學(xué)最主要的功績是放棄《詩序》的權(quán)威,而從《詩經(jīng)》本身來尋求詩旨,這與毛、鄭之學(xué)是大異其趣的,這種風(fēng)氣一直綿延到明末。
有清三百年間,《詩經(jīng)》學(xué)以文字、聲韻、訓(xùn)詁、考據(jù)為其最重要的特征,雖然對于詩旨的解釋并沒有很多超越前人的地方,而對于《詩經(jīng)》字句訓(xùn)詁則大大超越前賢,從而為進(jìn)一步理解《詩經(jīng)》廓清了大量文字障礙,以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胡承珙《毛詩后箋》、陳奐《詩毛氏傳疏》等著作為其中堅。同時三家詩的輯軼工作也取得很大的成績。代表作有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要之,從漢至清的《詩經(jīng)》學(xué)研究都可以歸結(jié)為經(jīng)學(xué)研究,而在整個《詩經(jīng)》學(xué)史上,這些研究也貫穿了《詩經(jīng)》中的一些基本的問題,例如采詩與賦詩、《詩經(jīng)》的“六義”、《詩序》等問題,都在學(xué)術(shù)史上聚訟不休。
20世紀(jì)以來,《詩經(jīng)》的研究在各方面都取得了突出的成績。《詩經(jīng)》學(xué)從經(jīng)學(xué)研究而轉(zhuǎn)入文學(xué)研究,并涉及到《詩經(jīng)》研究的各個方面。20世紀(jì)的《詩經(jīng)》學(xué)主要是在詩義的闡釋上與前人完全不同,并融入了民俗學(xué)、社會學(xué)、文化人類學(xué)等諸多學(xué)術(shù)范圍,例如聞一多的《風(fēng)詩類鈔》、《詩經(jīng)新義》等著作,以及其多篇討論《詩經(jīng)》的論文如《詩新臺鴻字說》等,都是較早運(yùn)用這些方法來對《詩經(jīng)》進(jìn)行研究的。又張西堂的《詩經(jīng)六論》、朱東潤《詩三百篇探故》等都是對《詩經(jīng)》的基本問題所作的研究,而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則探討其與歷史的關(guān)系。
《詩經(jīng)》學(xué)也是一門國際化的學(xué)術(shù),國外學(xué)者對《詩經(jīng)》的學(xué)習(xí)及研究同樣由來已久,《詩經(jīng)》自漢代始即已開始向國外傳播,包括西域以及東南亞的越南、朝鮮、日本等國家,而且在許多國家的學(xué)術(shù)中占有重要地位,如高麗實行科舉時,曾以《詩經(jīng)》作為士子的考試科目,而18世紀(jì)以前日本學(xué)者同樣是將《詩經(jīng)》作為經(jīng)學(xué)來研究的,深受中國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的影響。《詩經(jīng)》向歐洲的傳播始于16世紀(jì),至今已有英、法、德、俄等各種語言的多種譯本,如史陶思(V.Strauss)的德譯本,理雅各(J. Legge)、阿瑟·韋利(A. Waley)、高本漢(B. Karlgren)等的英譯本,都具有代表性。西方學(xué)者對于《詩經(jīng)》的研究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如法國漢學(xué)家葛蘭言(M.Granet)的著作《中國古代的節(jié)日與歌謠》是最早運(yùn)用社會學(xué)及民俗學(xué)的方法對《詩經(jīng)》進(jìn)行深入研究的重要著作,而晚近的典型著作王靖獻(xiàn)的《鐘與鼓》則是以帕里-洛德理論對《詩經(jīng)》進(jìn)行研究的代表性論著。
《楚辭》以其原始瑰麗的詩風(fēng)和浪漫奇特的想象而成為中國文學(xué)的另一源頭。王國維稱之為“一代之文學(xué),而后世莫能繼焉”(《宋元戲曲史序》)。大體而言,《詩經(jīng)》產(chǎn)生于中原文化之下,是禮樂文明的象征,而《楚辭》則產(chǎn)生于南方的楚國,雖然在屈原手中得以成熟,而其中體現(xiàn)出來的原始性以及“巫系文學(xué)”的特色,則足以與中原的禮樂文明形成鮮明的對照?!冻o》在我國的古典學(xué)術(shù)中雖然沒有《詩經(jīng)》那么高的地位,在四部典籍中也僅列入集部,但對后世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同樣有極大影響,如劉勰稱其“文辭麗雅,為辭賦之宗”(《文心雕龍·辨騷》)。而其奇麗的語言特色、“游”的精神內(nèi)核則對唐代詩人李白、李賀等人有更大的啟發(fā)。
就《楚辭》的研究而言,漢武帝時,淮南王劉安已對《楚辭》作了訓(xùn)解和評論,而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中對屈原其人其文的評論則更具有代表性:
《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這里既說出了失意文人的心聲,同時也指出《離騷》的創(chuàng)作價值是與《詩經(jīng)》一脈相承的。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奠定了“楚辭學(xué)”的基礎(chǔ),他將《楚辭》稱為“經(jīng)”,從忠君愛國的儒家倫理對《楚辭》進(jìn)行訓(xùn)釋,從而提高了“楚辭學(xué)”本身的地位和價值。
魏晉至唐,雖然儒學(xué)衰微,但是《楚辭》的奇麗使人們從文學(xué)方面進(jìn)一步認(rèn)識了它的價值,因此它更作為一種文學(xué)傳統(tǒng)而為人所接受。
宋代為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的新變期,每種學(xué)術(shù)都體現(xiàn)出一種嶄新的面目,“楚辭學(xué)”也不例外,大量的學(xué)者如晁補(bǔ)之、洪興祖、朱熹等人都對“楚辭學(xué)”的發(fā)展有很大的推動作用,如洪興祖《楚辭補(bǔ)注》、朱熹《楚辭集注》都是“楚辭學(xué)”史上的重要著作,而尤以朱熹的《集注》最能發(fā)明其中的儒家意蘊(yùn),同時,朱熹對于《楚辭》的藝術(shù)也予以了很多重視。明代“楚辭學(xué)”著作如汪瑗《楚辭集解》、黃文煥《楚辭聽直》等對舊注已多有駁正,是較有價值的兩種。
清代“楚辭學(xué)”大盛,重要的著作如王夫之《楚辭通釋》、林云銘《楚辭燈》、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戴震《屈原賦注》等著作,或寄故國之思,或長于考證訓(xùn)詁,或長于分析藝術(shù),都各有特色。晚清學(xué)者馬其昶、劉師培、王國維、梁啟超等也對于《楚辭》有不同程度的研究;而近代學(xué)者聞一多、姜亮夫、游國恩、馬茂元等人則對《楚辭》的文字訓(xùn)詁學(xué)、文學(xué)及文化學(xué)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xiàn)。
與《詩經(jīng)》一樣,《楚辭》也較早流入海外。盛唐時代,即日本奈良時代,《楚辭》隨同《文選》一書傳入日本,且成為官方取仕之必讀書,因而《楚辭》對日本的古代文學(xué)已經(jīng)有影響,從而也較早有人進(jìn)行研究。20世紀(jì)以來的研究著作如橋川時雄《楚辭》、藤野巖友《巫系文學(xué)論》、星川清孝《楚辭之研究》以及竹野貞夫《楚辭研究》等。而《楚辭》傳入歐美等國則只有100余年的時間,而至今已有多種語言的譯本。然而研究的專著及論文則很少,且多出華裔學(xué)者之手,如英國霍克思《求宓妃之所在》、陳世驤《論時:屈賦發(fā)微》、楊牧《衣飾與追求》等。
作為中國文學(xué)特質(zhì)的比興傳統(tǒng),古人早已經(jīng)有許多論述,自鄭眾、鄭玄等經(jīng)學(xué)家以來,都對這一概念作了闡釋,“比興”的確切含義,雖然至今仍是學(xué)術(shù)界沒有定論的問題之一,但是作為一種文學(xué)傳統(tǒng),“比興”決不僅僅代表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而是滲透在中國整個詩歌史上的一種內(nèi)在精神。劉勰說:“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諷?!保ā段男牡颀垺け扰d》)而鐘嶸《詩品·總論》中說:“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義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眲t已將其作為詩歌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楚辭》的比興繼承《詩經(jīng)》而來,王逸《楚辭章句》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劉勰《文心雕龍·辨騷》中也說:“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guī)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淹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fēng)》、《雅》者也。”事實上,比興在《楚辭》中最為突出的即是其以“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而繼續(xù)。
與比興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詩經(jīng)》的“美刺”的傳統(tǒng)。鄭玄在釋“六詩”時已經(jīng)說:“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薄对娊?jīng)》學(xué)最初的形成,即已與社會民生聯(lián)系在一起,對我國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相當(dāng)大的影響,詩歌的復(fù)興每以《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方法為其典范。如唐代陳子昂的古詩運(yùn)動從理論上對于六朝以來的文學(xué)作批判,提倡風(fēng)雅,言“風(fēng)骨”,稱“興寄”:“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fēng)骨,晉宋莫傳。……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fēng)雅不作,以耿耿也?!崩畎住豆棚L(fēng)》詩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fēng)萎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敝炼鸥Α凹词旅钡臉犯?,同樣是繼承《詩經(jīng)》“美刺”的傳統(tǒng),而這一傳統(tǒng)到了元、白詩派就更加明白地提出“歌詩合為事而作”,而其所作之新樂府,更完全實踐了其文學(xué)主張。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詩云:“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fēng)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我國詩歌史上的這些現(xiàn)象,都是與這一傳統(tǒng)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的,直至清代常州詞派的“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猶是比興的遺義。
本章所選的兩篇文章,《詩教》一文剖析了中國最重要的詩學(xué)傳統(tǒng),而《論屈原文學(xué)的比興作風(fēng)》則是論“比興”這一基本創(chuàng)作方法在《楚辭》中的發(fā)展。
選文
詩教
朱自清
導(dǎo)言——
本文選自朱自清《詩言志辨》(上海開明書店,1947年)。
朱自清(1898—1948),曾任清華大學(xué)、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等校教授。著有《詩言志辨》、《古詩十九首釋》等,后人輯有《朱自清全集》。
詩教為《詩經(jīng)》學(xué)上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朱自清這一篇文章從歷史的觀點(diǎn)闡明“詩教”的發(fā)展過程,使我們能夠進(jìn)一步了解中國詩歌的特性。
文章分三部分來論述?!傲囍獭庇啥Y、樂、射、御、書、數(shù)變而為《詩》、《書》、《禮》、《樂》、《易》、《春秋》,是古代中國的教育由文武兼?zhèn)涠l(fā)展為文教與武教的分離。而六藝之中,以“詩教”之影響最為廣泛;第二部分論述詩教實際上向“斷章取義”這一方向的發(fā)展;第三部分為論述“詩教”的核心在后世的發(fā)展,即從溫柔敦厚到“思無邪”而到“文以載道”。全文歷史線索分明,對于中國詩學(xué)特性的概括簡明而確切。
一 六藝之教
“詩教”這個詞始見于《禮記·經(jīng)解篇》: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yuǎn),《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yuǎn)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p>
《經(jīng)典釋文》引鄭玄說:“《經(jīng)解》者,以其記六藝政教得失。”這里論的是六藝之教;《詩》教雖然居首,可也只是六中居一。《禮記》大概是漢儒的述作,其中稱引孔子,只是儒家的傳說,未必真是孔子的話。而這兩節(jié)尤其顯然?!痘茨献印ぬ┳逵?xùn)》也論六藝之教,文極近似,不說出于孔子:
六藝異科而皆同道(《北堂書鈔》九十五引作“六藝異用而皆通”)。溫惠柔良者,《詩》之風(fēng)也。淳龐敦厚者,《書》之教也。清明條達(dá)者,《易》之義也。恭儉尊讓者,《禮》之為也。寬裕簡易者,《樂》之化也。刺幾(譏)辯義(議)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樂》之失淫,《詩》之失愚,《書》之失拘,《禮》之失忮,《春秋》之失訾。六者,圣人兼用而財(裁)制之。失本則亂,得本則治。其美在調(diào),其失在權(quán)。
“六藝”本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見《周官·保氏》和《大司徒》;漢人才用來指經(jīng)籍。所謂“六藝異用而皆通”,馮友蘭先生在《原雜家》里稱為“本末說的道術(shù)統(tǒng)一論”
;也就是漢儒所謂“六學(xué)”。六藝各有所以為教,各有得失,而其歸則一。《泰族訓(xùn)》的“風(fēng)”、“義”、“為”、“化”、“靡”其實都是“教”;《經(jīng)解》一律稱為“教”,顯得更明白些。——《經(jīng)解篇》似乎寫定在《淮南子》之后,所論六藝之教比《泰族訓(xùn)》要確切些。《泰族訓(xùn)》“詩風(fēng)”和“書教”含混,《經(jīng)解篇》便分得很清楚了。漢儒六學(xué),董仲舒說得很明白,《春秋繁露·玉杯》云: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yǎng)之。《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學(xué)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于質(zhì)?!抖Y》制節(jié),故長于文。《樂》詠德,故長于風(fēng)?!稌分Γ书L于事?!兑住繁咎斓?,故長于數(shù)?!洞呵铩氛欠?,故長于治人。能兼得其所長,而不能遍舉其詳也。
他將六藝分為“《詩》、《書》”、“《禮》、《樂》”、“《易》、《春秋》”三科,又說“六學(xué)皆大,而各有所長”,可見并不特別注重詩教,和《禮記·經(jīng)解篇》、《淮南子·泰族訓(xùn)》是相同的?!稘h書》八十八《儒林傳敘》也道:
古之儒者博學(xué)虖六藝之文。六藝(原作“學(xué)”,從王念孫《讀書雜志》校改)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爸燎厥蓟省鶎W(xué)從此缺矣。
這就是所謂“異科而皆同道”了。六藝中早先只有“《詩》、《書》、《禮》、《樂》”并稱?!墩撜Z·述而》:“《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泰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前者《詩》、《書》和禮并稱,后者《詩》和禮樂并稱?!肚f子·徐無鬼篇》:“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荀子·儒效篇》:“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從王先謙《荀子集解》引劉臺拱說加“道”字);“《詩》、《書》、《禮》、《樂》”已經(jīng)是成語了?!对姟贰ⅰ稌?、《禮》、《樂》加上《易》、《春秋》,便是“六經(jīng)”,也便是六藝?!肚f子·天運(yùn)篇》和《天下篇》都曾列舉《詩》、《書》、《禮》、《樂》、《易》、《春秋》,前者并明稱“六經(jīng)”,《荀子·儒效篇》的另一處卻只舉《詩》、《書》、《禮》、《樂》、《春秋》,沒有《易》;可見那時“六經(jīng)”還沒有定論。段玉裁《說文解字?jǐn)⒆ⅰ防镎劦竭@一層:
周人所習(xí)之文,以《禮》、《樂》、《詩》、《書》為急。故《左傳》曰:“說《禮》、《樂》而敦《詩》、《書》?!?sup>《王制》曰:“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倍吨芤住?,其用在卜筮,其道最精微,不以教人?!洞呵铩穭t列國掌于史官,亦不以教人。故韓宣子適魯,乃見《易》象與魯《春秋》;此二者非人所常習(xí)明矣。
段氏指出《易》、《春秋》不是周人所常習(xí),確切可信。不過周人所習(xí)之文,似乎只有《詩》、《書》;禮樂是行,不是文。《禮古經(jīng)》等大概是戰(zhàn)國時代的記載,所以孔子還只說“執(zhí)禮”;樂本無經(jīng),更是不爭之論。而《詩》在樂章,古籍中屢稱“詩三百”,似乎都是人所常習(xí);《書》不便諷誦,又無一定的篇數(shù),散篇斷簡,未必都是人所常習(xí)?!对姟肪恿?jīng)之首,并不是偶然的。
董仲舒承用舊來六經(jīng)的次序而分《詩》、《書》,《禮》、《樂》,《易》、《春秋》為三科,合于傳統(tǒng)的發(fā)展。西漢今文學(xué)序列六藝,大致都依照舊傳的次第。這次第的根據(jù)是六學(xué)發(fā)展的歷史。后來古文學(xué)興,古文家根據(jù)六藝產(chǎn)生的時代重排它們的次序?!兑住返陌素?,傳是伏羲所畫,而《書》有《堯典》,這兩者該在《詩》的前頭。所以到了《漢書·藝文志》,六藝的次序便變?yōu)椤兑住?、《書》、《詩》、《禮》、《樂》、《春秋》;《儒林傳》敘列傳經(jīng)諸儒,也按著這次序,《詩經(jīng)》改在第三位。一方面西漢陰陽五行說極盛,漢儒本重通經(jīng)致用,這正是當(dāng)世的大用,大家便都偏著那個方向走。于是乎《周易》和《尚書·洪范》成了顯學(xué)。而那時整個的六學(xué)也多少都和陰陽五行說牽連著,一面更都在竭力發(fā)揮一般的政教作用。這些情形,看《漢書·儒林傳》就可知道:
(《易》)宣帝時,聞京房為《易》明,求其門人得〔梁丘〕賀。……賀入說,上善之,以賀為郎。……以筮有應(yīng),繇是近幸,為大中大夫、給事中,至少府。京房……以明災(zāi)異得幸。費(fèi)直……治《易》為郎,至單父令。長于卦筮。高相……治《易》……專說陰陽災(zāi)異。
(《書》)許商……善為算,著《五行論歷》。李尋……善說災(zāi)異,為騎都尉。
(《詩》)申公……見上,上問治亂之事。申公……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匆詾榇笾写蠓颍h明堂事?!茏訛椴┦渴嗳?,……其治官民,皆有廉節(jié),稱其學(xué)官。王式……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惟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shù)諫減死論。式系獄當(dāng)死。治事使者責(zé)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fù)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
(《禮》)魯徐生善為頌(容)。孝文時,徐生以頌為禮官大夫。傳……孫延、襄?!逡嘁皂灋榇蠓颍翉V陵內(nèi)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戶滿意、桓生、單次皆為禮官大夫。而瑕丘蕭奮以《禮》至淮陽太守。
(《春秋》)眭孟……為符節(jié)令,坐說災(zāi)異誅。
這里《易》、《書》、《春秋》三家都說“陰陽災(zāi)異”。而見于別處的,《齊詩》說“五際”,《禮》家說“明堂陰陽”
,也一道同風(fēng)。這也是所謂“異科而皆同道”,不過是另一方面罷了。
“陰陽災(zāi)異”是所謂天人之學(xué),是陰陽家言,不是儒家言。漢儒推尊孔子,究竟不能不維持儒家面目,不能奉陰陽家為正傳;所以一般立說,還只著眼在人事的政教上。前節(jié)所引《儒林傳》,《易》主卜筮,《詩》當(dāng)諫書,《禮》習(xí)容儀,正是一般的政教作用。而《書》“長于事”?!渡袝髠鳌酚涀酉膶鬃诱摗稌返溃骸啊稌分撌乱玻颜讶羧赵轮?,離離若參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sup>這幾句話可以說明所謂《書》教?!洞呵铩贰伴L于治人”?!洞呵锓甭丁ぞA篇》:“《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犜A折獄,可無審邪!”《漢書》三十《藝文志》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逗鬂h書》七十八《應(yīng)劭傳》記著應(yīng)劭的話:“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shù)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于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jīng)對?!边@就是《春秋》之教。這些是所謂六學(xué),“異科而皆同道”所指的以這些為主。就這六學(xué)而論,應(yīng)用最廣的還得推《詩》。《詩》、《書》傳習(xí)比《禮》、《易》、《春秋》早得多,上文已見。阮元輯《詩書古訓(xùn)》六卷,羅列先秦、兩漢著述中引用《詩》、《書》的章節(jié);《續(xù)經(jīng)解》本分為十卷,《詩》占七卷,《書》只有三卷。可見引《詩》的獨(dú)多。這有三個原故?!稘h書·藝文志》云:“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dú)在竹帛故也?!薄对姟芬蛑S誦而全,因諷誦而傳,更因諷誦而廣傳?!吨芤住芬膊o亡佚,《漢書·儒林傳敘》云:“及秦禁學(xué),《易》為卜筮之書,獨(dú)不禁,故傳受者不絕?!笨墒恰兑住吩跐h代雖然成了顯學(xué),流傳之廣到底不如《詩》。這就因為《詩》一向是諷誦在人口上的。清勞孝輿《春秋詩話》卷三論引詩道:
〔春秋時〕自朝會聘享以至事物細(xì)微,皆引《詩》以證其得失焉。大而公卿大夫,以至輿臺賤卒(?),所有論說,皆引《詩》以暢厥旨焉。……可以誦讀而稱引者,當(dāng)時止有《詩》、《書》。然《傳》之所引,《易》乃僅見,《書》則十之二三。若夫《詩》,則橫口之所出,觸目之所見,沛然決江河而出之者,皆其肺腑中物,夢寐間所呻吟也。豈非《詩》之為教所以浸淫人之心志而厭飫之者,至深遠(yuǎn)而無涯哉?
這里所說的雖然不盡切合當(dāng)日情形,但《詩》那樣的諷誦在人口上,確是事實。——除了無亡佚和諷誦兩層,詩語簡約,可以觸類引申,斷章取義,便于引證,也幫助它的流傳。董仲舒說“《詩》無達(dá)詁,《易》無達(dá)占,《春秋》無達(dá)辭”,是就解經(jīng)論,不就引文論。——王應(yīng)麟以為“《詩》無達(dá)詁”就是《孟子》的“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
,是不錯的?!鸵恼摚瘛对姟纺菢痈挥趶椥?,可以說是獨(dú)一無二的。
二 著述引詩
言語引《詩》,春秋時始見,《左傳》里記載極多。私家著述從《論語》創(chuàng)始,著述引《詩》,也就從《論語》起始。以后《墨子》和《孟子》也常引《詩》,而《荀子》引《詩》獨(dú)多。《荀子》引《詩》,常在一段議論之后,作證斷之用,也比前人一貫。荀子影響漢儒最大。漢儒著述里引《詩》,也是學(xué)他的樣子;漢人的《詩》教,他該算是開山祖師。汪中《述學(xué)·荀卿子通論》云:
荀卿之學(xué),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諸經(jīng)。《經(jīng)典敘錄》:“《毛詩》……一云,子夏傳曾申?!沧觽髭w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由是言之,《毛詩》,荀卿子之傳也?!稘h書·楚元王交傳》:“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詩于浮邱伯。伯者,孫卿門人也?!薄墒茄灾?,《魯詩》,荀卿子之傳也?!俄n詩》之存者《外傳》而已。其引荀卿子以說《詩》者四十有四。由是言之,《韓詩》,荀卿子之別子也。……蓋自七十子之徒既歿,漢諸儒未興,中更戰(zhàn)國暴秦之亂,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
荀子其實是漢人六學(xué)的開山祖師。而四家《詩》除《齊詩》外都有他的傳授,可見他在《詩》學(xué)方面的影響更大。四家中《毛詩》流傳較晚,魯、齊、韓別稱三家《詩》?!妒酚洝肪硪欢弧度辶謧鳌氛f:“韓生推詩人之意而為內(nèi)、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其歸一也?!薄洱R詩》雖然多采陰陽五行說,而“其歸”還在政教?!睹姟芬驗榕c經(jīng)傳諸子密合,為人所重,不用說更其如此。陳喬樅在《韓詩遺說考序》里先引了《史記·儒林傳》“其歸一也”的話,接著道:
今觀《外傳》之文,記夫子之緒論與春秋雜說,或引《詩》以證事,或引事以明《詩》,使“為法者章顯,為戒者著明”(鄭玄《詩譜序》語)。雖非專于解經(jīng)之作,要其觸類引申,斷章取義,皆有合于圣門商、賜言《詩》之義也。況夫微言大義往往而有,上推天人性理,明皆有仁義禮智順善之心,下究萬物情狀,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考風(fēng)雅之正變,知王道之興衰,固天命性道之蘊(yùn)而古今得失之林邪?
這段話除一二處外可以當(dāng)作四家《詩》的總論看,也可以當(dāng)作著述引《詩》的總論看,也可以當(dāng)作漢人《詩》教的總論看。
漢人著述引《詩》,當(dāng)推劉向為最。他世習(xí)《魯詩》。《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云:
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凡五十篇,奏之。
他這三部書多“引《詩》以證事,或引事以明《詩》”,而《列女傳》引《詩》更為繁密?!稘h書》本傳中存著他的封事、奏、疏五篇,一篇諫造陵,別篇都論災(zāi)異。各篇屢屢引《詩》,繁密不下于《列女傳》。他的用意無非要“使為法者章顯,為戒者著明”。他家著述引《詩》,引申或有廣狹,用意也都不外乎此。阮元《詩書古訓(xùn)序》云:
《詩》三百篇,《尚書》數(shù)十篇,孔、孟以此為學(xué),以此為教,故一言一行皆深奉不疑。即如孔子作《孝經(jīng)》,子思作《中庸》,孟子作七篇,多引《詩》、《書》以為證據(jù)。若曰,世人亦知此事之義乎?《詩》曰某某即此也。否則尚恐自說有偏弊,不足以訓(xùn)于人?!洝对姇庞?xùn)》……乃總《論語》、《孝經(jīng)》、《孟子》、《禮記》、《大戴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十經(jīng)?!抵痢秶摺?,罕引《詩》、《書》?!瓭h興,……《詩》、《書》復(fù)出,朝野誦習(xí),人心反正矣。子史引《詩》、《書》者,多存古訓(xùn)?!詴x為斷。蓋因漢、晉以前,尚未以二氏為訓(xùn),所說皆在政治言行,不尚空言也。
所謂“以此為學(xué),以此為教,故一言一行皆深奉不疑”,以及“多引《詩》、《書》以為證據(jù)”,正可見出段玉裁說的《詩》、《書》是周人所常習(xí)?!八f皆在政治言行”是征引《詩》、《書》的用意所在,也就是《詩》、《書》之教?!对姟?、《書》之教,渾言之“異科而皆同道”,析言之又各有分別?,F(xiàn)在單論漢人引《詩》,以著述為主,略為歸類,看看所謂《詩》教的背景是什么樣子。
阮元只概括地舉出“政治言行”,我們看著述引《詩》要算宣揚(yáng)德教的為最多。德教屬于言行,可也包括在廣義的政治里。如《韓詩外傳》五云:
德也者,包天地之大,配日月之明,立乎四時之周,臨乎陰陽之交,寒暑不能動也,四時不能化也。斂乎太陰而不濕,散乎太陽而不枯,鮮潔清明而備,嚴(yán)威毅疾而神,至精而妙乎天地之間者,德也。微圣人,其孰能與于此矣!《詩》曰:“德輶如毛,民鮮克舉之?!保ā洞笱拧A民》)
這是陳喬樅所謂微言大義,也是引《詩》斷案。又如《列女傳》三《魯漆室女傳》云:
漆室女曰:“夫魯國有患者,君臣父子皆被其辱,禍及眾庶。婦人獨(dú)安所避乎!吾甚憂之。”……君子曰:遠(yuǎn)矣漆室女之思也?!对姟吩啤爸艺咧^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王風(fēng)·黍離》),此之謂也。
這里贊嘆漆室女憂國的美德,是“引《詩》以證事”。又同書四《衛(wèi)宣夫人傳》云:
弟立,請曰:“衛(wèi),小國也,不容二庖,請愿同庖?!苯K不聽。衛(wèi)君使人訴于齊兄弟。齊兄弟皆欲與君,使人告女。女終不聽,乃作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保ā囤L(fēng)·柏舟》)
這里說《邶風(fēng)·柏舟》是“貞一”的衛(wèi)宣夫人所作,是“引事以明《詩》”。次于德教的是論政治的引《詩》。如《春秋繁露》十六《山川頌》云:
且積土成山,無損也,成其高,無害也,成其大,無虧也,小其上,大其下。久長安,后世無有去就,儼然獨(dú)處,惟山之意?!对姟吩啤肮?jié)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小雅·節(jié)南山》),此之謂也。
這是以山象征領(lǐng)袖的氣象。又如《新書·禮篇》云:
故禮者,所以恤下也?!对姟吩唬骸巴段乙阅竟希瑘笾原傝?。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保ā缎l(wèi)風(fēng)·木瓜》)上少投之,則下以軀償矣。弗敢謂報,愿長以為好;古之蓄其下者,其施報如此。
這是論待臣下的道理,所謂觸類引申。又如《漢書》六《武帝紀(jì)》元狩元年詔云:
蓋君者,心也,民猶支體。支體傷則心憯怛。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xué),流貨賂,兩國接壤,怵于邪說而造篡弒,此朕之不德。《詩》云:“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保ā缎⊙拧ふ隆罚┮焉馓煜?,滌除與之更始。
詔書引《詩》自責(zé),漢代用《詩》之廣可見。又《后漢書》八十七《劉陶傳》,陶上議云:
臣嘗誦《詩》,至于鴻雁于野之勞,哀勤百堵之事(《小雅·鴻雁》:“之子于征,劬勞于野”,“之子于垣,百堵皆作”),每喟爾長懷,中篇而嘆。近聽征夫饑勞之聲,甚于斯歌。
悼古傷今,藹然仁者之言,可作“溫柔敦厚”的一條注腳。
引《詩》論學(xué)養(yǎng)的也不少。如《禮記·大學(xué)》云:
《詩》云:“瞻彼淇奧,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諼兮!”(《衛(wèi)風(fēng)·淇奧》)“如切如磋”者,道學(xué)也?!叭缱寥缒ァ闭撸孕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昂召鈫I兮”者,威儀也?!坝蟹司?,終不可諼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切磋琢磨久已成為進(jìn)德修業(yè)的格言,也可見《詩》教的廣遠(yuǎn)了。又如《韓詩外傳》三云:
問者曰:“夫仁者何以樂于山也?”曰:“夫山者,萬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萬物植焉,飛鳥集焉,走獸休焉,四方益取與焉。出云道風(fēng),嵸乎天地之間。天地以成,國家以寧。此仁者所以樂于山也。《詩》曰:“太山巖巖,魯邦所瞻”(《魯頌·閟宮》),樂山之謂也。
“仁者樂山”原是孔子的話(《論語·雍也》),這里是斷章取義,以見仁者的修養(yǎng)與氣度。引《詩》也是斷章取義的作證。這一節(jié)可以跟前面引的《山川頌》比較著看。又《韓詩外傳》二云:
上之人所遇,色為先,聲音次之,事行為后。故望而宜為人君者,容也。近而可信者,色也。發(fā)而安中者,言也。久而可觀者,行也。故君子容色,天下儀象而望之,不假言而知為人君者?!对姟吩唬骸邦伻玟椎?,其君也哉!”(《秦風(fēng)·終南》)
容色也是學(xué)養(yǎng)的表現(xiàn)。孟子道:“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盡心》上),正是這個意思。德教、政治、學(xué)養(yǎng)都屬于人事;與人事相對的是天道。論天道的也常引詩。如《禮記·中庸》云:
《詩》曰“德輶如毛”(《大雅·烝民》),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大雅·文王》),至矣!
這正是《論語》上孔子說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又如《春秋繁露·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篇》云:
且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詩》云:“殷士膚敏,裸將于京?!薄昂罘谥埽烀页?!”(《大雅·文王》)言天之無常予,無常奪也。
“天命靡常”在陰陽家五德終始說的解釋下,成為漢代一般的信仰。這里卻沒有提到五德說,只簡截地引《詩》為證。又,漢人常談的災(zāi)異也屬于天道。同書《必仁且智篇》云:
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謂之災(zāi)。災(zāi)常先至而異乃隨之。災(zāi)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詩》云“畏天之威”(《周頌·我將》),殆此謂也。
這一節(jié)可以作“災(zāi)異”的界說看?!稘h書》九《元帝紀(jì)》,永光四年六月“戊寅晦,日有蝕之”,詔云:
今朕晻于王道,夙夜憂勞,不通其理,靡瞻不眩,靡聽不惑。是以政令多還,民心未得?!浯蠓?,好惡不同,或緣奸作邪,侵削細(xì)民。元元安所歸命哉!乃六月晦日有蝕之?!对姟凡辉坪簦俊敖翊讼旅?,亦孔之哀!”(《小雅·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正是紀(jì)日食之異的詩,所以詔書中引《詩》語,見得民生可哀,天變可畏,是罪己并責(zé)勉公卿大夫的意思。
此外有引《詩》以述史事、明制度、記風(fēng)俗的。如《漢書》七十三《韋玄成傳》,太仆王舜、中壘校尉劉歆議〔宗廟〕曰:
臣聞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獫狁最強(qiáng)——于今匈奴是也。至宣王而伐之。詩人美而頌之曰:“薄伐獫狁,至于太原?!保ā缎⊙拧ち隆罚┯衷唬骸皢畣仆?,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獫狁,荊蠻來威?!保ā缎⊙拧げ绍弧罚┕史Q中興?!⑽浠实邸泊髮④姟Ⅱ婒T、伏波、樓船之屬南滅百粵,……北攘匈奴,降昆邪十萬之眾?!瓥|伐朝鮮,……斷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裂匈奴之右臂。……中興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這里引《詩》述史,頌美武帝的中興。又如《韓詩外傳》八云:
……于是黃帝乃服黃衣,戴黃冕,致齋于宮。鳳乃蔽日而至。黃帝降于東階,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鳳乃止帝東囿(原作“國”,據(jù)《說苑·辨物篇》校改),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沒身不去?!对姟吩唬骸傍P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大雅·卷阿》)
這是神話,可是在古人眼里也是史。這不是引《詩》述史而是引《詩》證史。又如蔡邕《獨(dú)斷》下云:
宗廟之制:古學(xué)以為人君之居,前有朝,后有寢;終則前制廟以象朝,后制寢以象寢。廟以藏主,列昭穆;寢有衣冠幾杖象生之具??傊^之宮?!对铝睢吩弧跋人]寢廟”,《詩》云“公侯之宮”(《召南·采蘩》),《頌》曰“寢廟奕奕”(《魯頌·閟宮》;《毛詩》作“新廟”,蔡當(dāng)據(jù)《魯詩》),言相連也。
這是引《詩》以證宮的制度。又如《春秋繁露·郊祭篇》云:
為人子而不事父者,天下莫能以為可。今為天之子而不事天,何以異是?是故天子每至歲首,必先郊祭以享天,乃敢為地,行子禮也。每將興師,必先郊祭以告天,乃敢征伐,行子道也。文王受天命而王天下,先郊乃敢行事而興師伐崇。其詩曰:“芃芃棫樸,薪之槱之。濟(jì)濟(jì)辟王,左右趨之。濟(jì)濟(jì)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保ā洞笱拧恪罚┐私嫁o也。其下曰:“淠彼涇舟,烝徒楫之。周王于邁,六師及之?!保ㄍ希┐朔マo也。
這里引《詩》以明郊祭的制度。又如《漢書》二十八《地理志》云:
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xí)戰(zhàn)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故《秦詩》曰“在其板屋”(《小戎》),又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無衣》)及《車轔》、《四臷》、《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
這是記風(fēng)俗的引《詩》。
還有引《詩》以明天文地理的。又有用《詩》作隱語的。而詩篇入樂的意義,著述中也常論及。如《漢書》二十六《天文志》云:
西方為雨,雨,少陰之位也。月去中道,移而西入畢,則多雨。故《詩》云“月離于畢,俾滂沱矣”(《小雅·漸漸之石》),言多雨也。
這兩句詩里的天文學(xué)早就反映在孔子的故事里?!妒酚洝妨摺吨倌岬茏恿袀鳌吩疲?/p>
他日,弟子進(jìn)問〔有若〕曰:“昔夫子當(dāng)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詩》不云乎?“月離于畢,俾滂沱矣?!弊蚰涸虏凰蕻吅酰俊?/p>
故事未必真,卻可見勞孝輿說的“事物細(xì)微,皆引《詩》以證其得失”(見前)那句話確有道理。又如《漢書·地理志》云:
魏國亦姬姓也,在晉之南河曲。故其詩曰“彼汾一曲”(《汾沮洳》),“置之河之側(cè)”(《伐檀》)。
這里引《詩》以明魏國的地理。至于用《詩》為隱語,春秋時就有了,直到漢末還存著這個風(fēng)氣?!逗鬂h書》八十三《徐穉傳》云:
……及林宗有母憂,穉往吊之,置生芻一束于廬前而去。眾怪不知其故。林宗曰:“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詩》不云乎?‘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小雅·白駒》)。吾無德以堪之?!?/p>
這是無語的隱語,所以“眾怪不知其故”。又,解釋入樂《詩》篇的意義的,如《禮記·射義》云:
其節(jié):天子以《騶虞》為節(jié),諸侯以《貍首》為節(jié),卿大夫以《采蘋》為節(jié),士以《采蘩》為節(jié)。《騶虞》者,樂官備也?!敦偸住氛?,樂會時也?!恫商O》者,樂循法也。《采蘩》者,樂不失職也。
這中間《貍首篇》是逸《詩》。
漢人著述引《詩》之多,用《詩》之廣,由以上各項可見。無論大端細(xì)節(jié),他們都愛引《詩》,或斷或證——這自然非諷誦爛熟不可。陳喬樅所謂“上推天人性理”,“下究萬物情狀”,以至“古今得失之林”,總而言之,就是包羅萬有。春秋以后,要數(shù)漢代能夠盡《詩》之用。春秋用《詩》,還只限于典禮、諷諫、賦《詩》、言語;漢代典禮別制樂歌,賦《詩》也早已不行,可是著述用《詩》,范圍之廣,卻超過春秋時??鬃拥溃?/p>
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yuǎn)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
這是《詩》教的意念的源頭??鬃拥臅r代正是《詩》以聲為用到《詩》以義為用的過渡期,他只能提示《詩》教這意念的條件。到了漢代,這意念才形成,才充分地發(fā)展。不過無論怎樣發(fā)展,這意念的核心只是德教、政治、學(xué)養(yǎng)幾方面——阮元所謂政治言行——也就是孔子所謂興、觀、群、怨?!皽厝岫睾瘛币徽Z便從這里提煉出來?!墩撜Z》中孔子論《詩》、禮、樂甚詳,而且說: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
好像看作三位一體似的。因此《經(jīng)解》里所記孔子論《詩》教、樂教、禮教的話,便覺比較親切而有所依據(jù),跟其他三科幾乎全出于依托的不同。漢代《詩》和禮樂雖然早已分了家,可是所謂“溫柔敦厚”,還得將《詩》禮樂合看才能明白?!俄n詩外傳》八有一個《詩》的故事:
〔魏〕文侯曰:“中山之君亦何好乎?”〔蒼唐〕對曰:“好《詩》?!蔽暮钤唬骸坝凇对姟泛魏??”曰:“好《黍離》與《晨風(fēng)》?!蔽暮钤唬骸啊妒螂x》何哉?”對曰:“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文侯曰:“怨乎?”曰:“非敢怨也,時思也。”文侯曰:“《晨風(fēng)》謂何?”對曰:“‘鴥彼晨風(fēng),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此自以‘忘我’者也?!保ㄔ瓱o末七字。許維遹先生據(jù)《文選·四子講德論注》與《御覽》七七九補(bǔ)。)于是文侯大悅,……遂廢太子訴,召中山君以為嗣。
這是一個很著名的故事,西漢王褒作《四子講德論》,已經(jīng)引用。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三列舉“興于《詩》”的事例,第一件便是“子擊(中山君名擊)好《晨風(fēng)》、《黍離》而慈父感悟”。其次是周磐。《后漢書》六十九本傳云:
居貧養(yǎng)母,儉薄不充。嘗誦《詩》至《汝墳》之卒章,慨然而嘆。乃解韋帶就孝廉之舉。
《周南·汝墳》末章道:“魴魚稹尾,王室如燬。雖則如燬,父母孔邇?!闭聭烟印逗鬂h書注》引《韓詩薛君章句》:“以父母甚迫近饑寒之憂,為此祿仕?!敝芘褪恰芭d于《詩》”“而為親從仕”(《紀(jì)聞》語)的。后世因讀誦而興的例子還有些,多半也是“興于《詩》”,而以孝思為主。這些都是實踐的溫柔敦厚的《詩》教??墒翘皆戳⒄摚掠H事君都是禮的節(jié)目,而禮樂是互相為用的,是相反相成的;所以要了解《詩》教的意義,究竟不能離開樂教和禮教。
三 溫柔敦厚
《經(jīng)解篇》孔穎達(dá)《正義》釋“溫柔敦厚”句云:
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
又釋“《詩》之失愚”云:
《詩》主敦厚。若不節(jié)之,則失在愚。
又釋“溫柔敦厚而不愚”句云:
此一經(jīng)以《詩》化民,雖用敦厚,能以義節(jié)之;欲使民雖敦厚,不至于愚。則是在上深達(dá)于《詩》之義理,能以《詩》教民也。故云“深于《詩》者也”。
更重要的是《正義》里下面一番話:
然《詩》為樂章,《詩》樂是一,而教別者:若以聲音干戚以教人,是樂教也;若以《詩》辭美刺諷諭以教人,是《詩》教也。此為政以教民,故有六經(jīng)?!肆?jīng)者,惟論人君施化,能以此教民,民得從之;未能行之至極也。若盛明之君為民之父母者,則能恩惠下及于民。則《詩》有好惡之情,《禮》有政治之體,《樂》有諧和性情,皆能與民至極,民同上情。故《孔子閑居》云:“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抖Y》之所至,樂亦至焉?!笔且?。其《書》、《易》、《春秋》,非是恩情相感與民至極者,故《孔子閑居》無《書》、《易》及《春秋》也。
這里將所謂六經(jīng)分為二科,而以《詩》、《禮》、《樂》為“與民相感恩情至極者”;《詩》、《禮》、《樂》三位一體,合于《論語》里孔子的話。而所謂“以《詩》化民”,所謂“在上深達(dá)于《詩》之義理,能以《詩》教民”,是概括《詩大序》的意思,《詩大序》又是孔子論“學(xué)《詩》”那一節(jié)話的引申和發(fā)展。所謂“以義節(jié)之”,就是《詩大序》說的“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也就是儒家說的“不偏之謂中”(《禮記·中庸》)?!对姟方叹烤挂砸饬x為主,所以說“以《詩》辭美刺諷諭以教人”;美刺諷諭不離乎政治,所謂“《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就指美刺諷諭而言。
孔子時代,《詩》與樂開始分家。從前是《詩》以聲為用;孔子論《詩》才偏重在《詩》義上去。到了孟子,《詩》與樂已完全分了家,他論《詩》便簡直以義為用了。從荀子起直到漢人的引《詩》,也都繼承這個傳統(tǒng),以義為用。上文所分析的漢代各例,可以見出。但“《詩》為樂章,《詩》樂是一”是個古久的傳統(tǒng),就是在《詩》樂分家以后,也還有很大的影響。論樂的不會忘記《詩》?!抖Y記·樂記》云: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对姟费云渲疽?,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阮刻本原作“器”,據(jù)《??庇洝犯模闹?。
《詩》與歌舞合一。又云:“樂師辨乎聲《詩》。”又云:“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謂之樂?!倍颊f的“《詩》樂是一”。論《詩》的也不能忘記樂?!对姶笮颉吩疲?/p>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前七語歷來論《詩》的不知引過若干次。但這一整段話也散見在《樂記》里,其實都是論樂的。而《詩》教更不能離樂而談。一來聲音感人比文辭廣博得多,若只著眼在“《詩》辭美刺諷諭”上,《詩》教就未免狹窄了。二來以聲為用的《詩》的傳統(tǒng)——也就是樂的傳統(tǒng)——比以義為用的《詩》的傳統(tǒng)古久得多,影響大得多,《詩》教若只著眼在意義上,就未免單薄了。所以“溫柔敦厚”該是個多義語;一面指“《詩》辭美刺諷諭”的作用,一面還映帶著那“《詩》樂是一”的背景。這只要看看樂之所以為教,就可明白。《經(jīng)解》以“廣博易良”為樂教?!墩x》云:“樂以和通為體,無所不用,是廣博;簡易良善,使人從化,是易良?!薄稑酚洝逢U發(fā)樂教最詳?!队洝吩疲?/p>
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樂以和通為體”,所以說:“樂者,天地之和也”,“異文合愛者也”。又說:“仁近于樂”,“樂者敦和”。又說:“立之學(xué)等,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以繩德厚?!庇终f:“樂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紀(jì),人情之所不能免也?!睆南麡O方面看,“樂至則無怨”,“暴民不作,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dá)矣”。“中和之紀(jì)”的“中”是“適”的意思。《呂氏春秋·適音篇》云:
夫音亦有適?!犔?,太清太濁,皆非適也。何謂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ㄔ鳌按蟆?,據(jù)許維遹先生《呂氏春秋集釋》引陶鴻慶說改)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
“衷”“中”通用。“適”又有“節(jié)”的意思。同書《重己篇》“故圣人必先適欲”。高誘注:“適猶節(jié)也。”又《荀子·勸學(xué)篇》道:“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王先謙《荀子集解》云:“此不言樂,以《詩》樂相兼也”),所謂“中聲”當(dāng)兼具這兩層意思。楊倞注“詩謂樂章,所以節(jié)聲音,至乎中而止,不使流淫也”,大致不錯。以上所引《樂記》和《荀子》的話,都可作“溫柔敦厚”的注腳,是樂教,也未嘗不是《詩》教。
禮樂是不能分開獨(dú)立的。雖然《樂記》里說:“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庇终f:“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又說:“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焙孟穸Y樂的作用是相反的。可是說“禮樂之情同”,《正義》云:“致治是同?!庇衷疲?/p>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
所以說“知樂則幾于禮矣”。“平好惡”是“和”也是“節(jié)”,二者是相反相成的?!墩撜Z》,有子曰:
禮之用,和為貴。……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學(xué)而》)
禮也以和為貴,可見“和”與“節(jié)”是一事的兩面,所求的是“平”,也就是“適”,是“中”。孔子論《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何晏《集解》引孔安國云:“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是“和”,同時是“節(jié)”。又,《管子·內(nèi)業(yè)篇》云: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是故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節(jié)樂莫若禮,守禮莫若敬,守敬莫若靜。
《詩》與禮樂并論,說“敬”,說“節(jié)”,說“平正”,也都可以跟《樂記》印證。而“止怒莫若《詩》”一語,更得溫柔敦厚之旨?!督?jīng)解》以“恭儉莊敬”為禮教,《正義》云:“禮以恭遜、節(jié)儉、齊(齋)莊、敬慎為本?!惫€是“節(jié)”,莊敬是“敬”;從另一角度看,也是一事的兩面。所謂“《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正是“敬”與“節(jié)”的表現(xiàn)。古代有獻(xiàn)詩諷諫的傳統(tǒng)——漢代王式還以《三百五篇》當(dāng)諫書,《周語》上邵公諫厲王說:“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xiàn)詩,……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薄稌x語》六范文子也向趙文子說到古之王者“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xiàn)詩,使勿兜(感也)”?!栋谆⑼āぶG諍篇》云:
諫有五:其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諷諫者,……知禍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焉?!樦G者,……出詞遜順,不逆君心?!Q諫者,……視君顏色不悅,且郤;悅則復(fù)前,以禮進(jìn)退?!钢G者,……指者,質(zhì)也,質(zhì)相其事而諫。……陷諫者,……惻隱發(fā)于中,直言國之害,勵志忘生,為君不避喪身?!鬃釉唬骸爸G有五,吾從諷之諫?!笔戮ザ挥槪G而不露。故《曲禮》曰:“為人臣,不顯諫?!?/p>
這里前三種是婉言一類,后兩種是直言一類;婉言占五之三,可見諫諍當(dāng)以此種為貴。而文中引孔子的話,獨(dú)推“諷諫”,并以“諫而不露”和《曲禮》“不顯諫”等語申述意旨?!段倪x·甘泉賦》李善注“不敢正言謂之諷”,大概諷諫更為婉曲。《詩大序》云:“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鄭玄箋:“風(fēng)刺”“謂譬諭不斥言”,“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主文”
當(dāng)指文辭,就是所謂“《詩》辭美刺諷諭”。諷諫似乎就是“譎諫”,似乎就指獻(xiàn)詩諷諫而言。諷諫用詩,自然是最婉曲了。諫諍是君臣之事,屬于禮;獻(xiàn)詩主“溫柔敦厚”,正是禮教,也是《詩》教。
“溫柔敦厚”是“和”,是“親”,也是“節(jié)”,是“敬”,也是“適”,是“中”。這代表殷、周以來的傳統(tǒng)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繼承這種傳統(tǒng)思想。郭沫若先生《周彝銘中之傳統(tǒng)思想考》(《金文叢考》一)論政治思想云:
人臣當(dāng)恪遵君上之命,君上以此命臣,臣亦以此自矢于其君?!瓰檎形?,……征伐以威四夷,刑罰以威內(nèi),為之太過則人民鋌而走險,故亦以暴虐為戒,以壅遏庶民,魚肉鰥寡為戒,而勵用中道。
又論道德思想云:
德字始見于周文,于文以“省心”為德。故明德在乎明心。明心之道欲其謙沖,欲其荏染,欲其虔敬,欲其果毅,此得之于內(nèi)者也。其得之于外,則在崇祀鬼神,帥型祖德,敦篤孝友,敬慎將事,而益之以無逸。
所說的君臣之分,“中道”,以及“謙沖”,“荏染”,“敦篤孝友,敬慎將事”等,“溫柔敦厚”一語的涵義里都有。周人文化,繼承殷人,這種種思想真是源遠(yuǎn)流長了。而“中”尤其是主要的意念?!皽厝岫睾瘛北疽训谩爸小保墒钦f這話的(不會是孔子)還怕人“以辭害志”,所以更進(jìn)一層說“《詩》之失愚”,必得“溫柔敦厚而不愚”才算“深于《詩》”。所謂“愚”就是過中?!睹献印じ孀酉隆吩疲?/p>
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痹唬骸肮淘?,高叟之為詩也!有人于此,越人關(guān)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guān)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缎≯汀分?,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曰:“《凱風(fēng)》何以不怨?”曰:“《凱風(fēng)》,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趙岐注:激也)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p>
高子因《小弁》詩(《小雅》)怨親,便以為是小人之詩;公孫丑并舉出《凱風(fēng)》詩(《邶風(fēng)》)的不怨親作反證。孟子說,《詩》也可以怨親,只要怨得其中。他解釋怎樣《小弁》的怨是得中,《凱風(fēng)》的不怨也是得中;而得中是仁,也是孝。高子以為凡是怨親都不得中,他的看法未免太死了;他那種看法就是過中。孟子評他為“固”,“固”就是“《詩》之失愚”的“愚”。像孟子的論《詩》,才是“溫柔敦厚而不愚”,才是“深于《詩》”。——論《詩》如此,“為人”也如此;所謂愚忠、愚孝,都是過中,過中就“失之愚”了。
有過中自然有不及中。但不及可以求其及,不像過了的往回拉的難,所以《經(jīng)解篇》的六失都只說過中。一般立論卻常著眼在不及中,因為不及中的多。就《詩》教看,更顯然如此。高子以《小弁》為小人之詩,就是說它不及中,不過他錯了。漢代關(guān)于屈原《離騷》的爭辯,也是討論《離騷》是否不及中,或不夠溫柔敦厚?!妒酚洝钒耸摹肚Z生列傳》云: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又引淮南王劉安《敘離騷傳》云:
《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湮募s,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劉安以《詩》義論《離騷》,所謂“好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都是得其中;所以雖“自怨生”,還不失為溫柔敦厚。但班固以為不然。他作《離騷序》,引劉氏語,以為“斯論似過其真”,又云:
且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guān)雎》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寧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烝民》),斯為貴矣。今若屈原,露才揚(yáng)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zé)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qiáng)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正),經(jīng)義所載。謂之兼《詩》風(fēng)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m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
這里說屈子為人和他的文辭中的怨責(zé)譬諭都不及中??傊?,“露才揚(yáng)己”,不夠溫柔敦厚。后來王逸作《楚辭章句》,敘中指出屈子“獨(dú)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又駁班氏云: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jìn)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yáng)己,……而損其清潔者也。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復(fù)謂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保ā洞笱拧ひ帧罚╋L(fēng)諫之語,于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yōu)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而論者以為“露才揚(yáng)己”,怨刺其上,強(qiáng)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又說“《離騷》之文依托五經(jīng)以立義焉,……誠博遠(yuǎn)矣”,也是駁班氏的。王氏似乎也覺得屈原為人并非“中行”之士,但不以為不及中而以為“絕世”——“絕世”該是超中。至于屈原的文辭,王氏卻以為“優(yōu)游婉順”,合于“詩人之義”——“優(yōu)游婉順”就是溫柔敦厚。屈子的“絕世之行”在乎自沈;自沈確是不合乎中——說是超中,倒未嘗不可。戰(zhàn)國文辭,鋪排而有圭角;他受了時代的影響,“體慢”語切,不能像《詩》那樣“不指切事情”也是有的??墒恰妒酚洝防镎f得好:
屈平……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
又以人窮呼天,疾病呼父母喻他的怨。他這怨只是一往的忠愛之忱,該夠溫柔敦厚的。至于他“引類譬諭”,雖非“經(jīng)義所載”,而“依《詩》取興”,異曲同工,并不悖乎《詩》教。班氏也承認(rèn)“后世莫不……則象其從容”
,這從容的氣象便是溫柔敦厚的表現(xiàn),不僅是“妙才”所能有。那么,“露才揚(yáng)己”確是“失中”之語,而淮南王所論并不為“過其真”了。
漢以后時移世異,又書籍漸多,學(xué)者不必專讀經(jīng),經(jīng)學(xué)便衰了下來。諷誦《詩》的少了,引《詩》的自然也就少了。樂府詩雖然代《三百篇》而興,可是應(yīng)用不廣,不能取得《三百篇》的權(quán)威的地位;建安以來,五言詩漸有作者,他們更沒有涵蓋一切的力量。著述里自然不會引用這些詩?!对姟方痰膫鹘y(tǒng)因而大減聲勢。不過漢末直到初唐的詩雖然多“緣情”而少“言志”,而“優(yōu)游不迫”
,還不失為溫柔敦厚;這傳統(tǒng)還算在相當(dāng)?shù)谋尘袄锷钪?。盛唐開始了詩的散文化,到宋代而大盛;以詩說理,成為風(fēng)氣。于是有人出來一面攻擊當(dāng)代的散文化的詩,一面提倡風(fēng)人之詩。這種意見北宋就有,而南宋中葉最盛。
這是在重振那溫柔敦厚的《詩》教。一方面道學(xué)家也論到了《詩》教。道學(xué)家主張“文以載道”,自然也主張“詩以言志”。當(dāng)時《詩》教既經(jīng)下衰,詩又在散文化,單說“溫柔敦厚”已經(jīng)不足以啟發(fā)人,所以他們更進(jìn)一步,以《論語》所記孔子論《詩》的“思無邪”一語為教;他們所重在道不在詩。北宋程子、謝良佐論《詩》,便已特地拈出這一語
,但到了南宋初,呂祖謙的《呂氏家塾讀詩記》里才更強(qiáng)調(diào)主張,他成為這一說的重要的代表。他以為“作《詩》之人所思皆無邪”
,以為“《詩》人以無邪之思作之,學(xué)者亦以無邪之思觀之,閔惜懲創(chuàng)之意,隱然自見于言外”
。朱子卻覺得如此論《詩》牽強(qiáng)過甚,以為不如說“彼雖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無邪之思讀之,則彼之自狀其丑者,乃所以為吾警懼懲創(chuàng)之資”。又道:“曲為訓(xùn)說而求其無邪于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巧為辨數(shù)而歸其無邪于彼,不若反而責(zé)之于我之切也?!?sup>
這便圓融得多了。
朱子可似乎是第一個人,明白地以“思無邪”為《詩》教。在《呂氏詩記》的序里,他雖然還是說“溫柔敦厚之教”,但在《詩集傳》的序里論“《詩》之所以為教”,便只發(fā)揮“思無邪”一語。他道:
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fā)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
昔周盛時,上自郊廟朝廷而下達(dá)于鄉(xiāng)黨閭巷,其言粹然,無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協(xié)之聲律而用之鄉(xiāng)人,用之邦國,以化天下。至于列國之詩,則天子巡狩,亦必陳而觀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自昭、穆而后,浸以陵夷;至于東遷而遂廢不講矣。孔子生于其時,既不得位,無以行勸懲黜陟之政。于是特舉其籍而討論之,去其重復(fù),正其紛亂。而其善之不足以為法,惡之不足以為戒者,則亦刊而去之,以從簡約,示久遠(yuǎn)。使夫?qū)W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是以其政雖不足以行于一時,而其教實被于萬世。是則《詩》之所以為教者然也。
這是以“思無邪”為《詩》教的正式宣言。文中以正邪善惡為準(zhǔn),是著眼在“為人”上。我們覺得以“思無邪”論《詩》,真出于孔子之口,自然比“溫柔敦厚”一語更有分量;但當(dāng)時去此取彼,卻由于道學(xué)眼。其實這兩句話一正一負(fù),足以相成,所謂“合之則兩美”。道學(xué)眼也無妨,只要有一只眼看在詩上。文中從學(xué)者方面說到“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闡明詩是怎樣教人。又從作詩方面說到所感有純有雜,純者固足以為教,雜者可使上之人“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也足以為教。這都足以補(bǔ)充溫柔敦厚說之所不及。原來不論“溫柔敦厚”也罷,“無邪”也罷,總有那些不及中的。前引孔穎達(dá)說人君以六經(jīng)教民,“能與民至極”者少,“未能行之至極”者多,可是都算行了六藝之教。那是說“教”雖有參差,而為教則一——《詩》教自然也如此。朱子卻是說,“詩”雖有參差,而為教則一。經(jīng)過這樣補(bǔ)充和解釋,《詩》教的理論便圓成了。但是那時代的詩盡向所謂“沈著痛快”一路發(fā)展。一方面因為散文的進(jìn)步,“文筆”“詩筆”的分別轉(zhuǎn)成“詩文”的分別,選本也漸漸詩文分家,不再將詩列在“文”的名下,像《文選》以來那樣。詩不是從前的詩了,教也不及從前那樣廣了;“溫柔敦厚”也好,“無邪”也好,《詩》教只算是僅僅存在著罷了。這時代卻有用“溫柔敦厚”論文的,如楊時《龜山集》十《語錄》云:
為文要有溫柔敦厚之氣;對人主語言及章疏文字,溫柔敦厚尤不可無?!又B(yǎng),要令暴慢邪僻之氣不設(shè)于身體。
這簡直將《詩》教整套搬去了,雖然他還是將詩包括在“文”里。這時代在散文的長足的發(fā)展下,北宋以來的“文以載道”說漸漸發(fā)生了廣大的影響,可以說成功了“文教”——雖然并沒有用這個名字。于是乎六經(jīng)都成了“載道”之文——這里所謂“文”包括詩——于是乎“文以載道”說不但代替了《詩》教,而且代替了六藝之教。
論屈原文學(xué)的比興作風(fēng)
游國恩
導(dǎo)言——
本文選自游國恩著《游國恩學(xué)術(shù)論文集》(中華書局,1989年)。
作者游國恩(1899—1978),江西臨川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曾先后任山東大學(xué)、華中大學(xué)、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教授,后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著有《楚辭概論》、《楚辭論文集》、《離騷纂義》等。
本文是一篇系統(tǒng)探討屈原文學(xué)之比興特征之作。文章繼承王逸《楚辭章句》中“《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劉勰《文心雕龍·辨騷》中“虬龍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的說法,肯定了屈原辭賦的比興價值,并進(jìn)而深入探討其文學(xué)史的意義。該文論述精微,分析細(xì)密,對屈騷的比興現(xiàn)象及方法歸納出十類,即“以栽培香草比延攬人才”、“以眾芳蕪穢比好人變壞”、“以善鳥惡禽比忠奸異類”、“以舟車駕馭比用賢為治”、“以車馬迷途比惆悵失志”、“以規(guī)矩繩墨比公私法度”、“以飲食芳潔比人格高尚”、“以服飾精美比品德堅貞”、“以擷采芳物比及時自修”、“以女子身份比君臣關(guān)系”。在同類研究中,此說最為周備。論者認(rèn)為屈騷比興的產(chǎn)生淵源主要來自“古詩”與“隱語”,意取“譎諫”,并由此形成古代詩歌重“寄托”的文學(xué)傳統(tǒng)。
一 屈賦的特征
1943年,我作過一次講演,題目是《論楚辭中的女性問題》。后來這篇講稿被附錄于1946年出版的《屈原》之后,改題為《楚辭女性中心說》。大意是從屈賦用“比興”的作風(fēng)上說明屈原自比為女子,以發(fā)明屈賦在文藝上一種獨(dú)特的風(fēng)格及其影響,然而這只是從文字上證明或解釋屈原每每以女性自比的一個觀點(diǎn)立說,并未涉及屈原全部文藝作風(fēng)的根本問題。即是說:屈賦何以會有這一種作風(fēng)呢?而且它所用的“比興”材料除了以女性為中心外,仍極廣泛;從文學(xué)技巧上說,這作風(fēng)的根本意義又是什么呢?這些進(jìn)一步的推論便是今天此文的目的。
屈原辭賦多用“比興”,這一現(xiàn)象前人早已指出。例如王逸說:
《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楚辭章句·離騷序》)
劉勰也承襲著說:
虬龍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文心雕龍·辯騷》)
又說:
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文心雕龍·比興》)
他們這些話雖未免掛一漏萬,也不甚正確;但所謂“引類譬諭”,所謂“諷兼比興”的原則卻是無可懷疑的。
倘若需要一一指出屈賦中關(guān)于“比興”的文辭,恐怕“遽數(shù)之,不能終其物”了。然而為加強(qiáng)我的論據(jù)起見,得先把顯而易見的例子概括地介紹一下:
一、“以栽培香草比延攬人才”的有如: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離騷》)
二、“以眾芳蕪穢比好人變壞”的有如: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椒專佞以慢榝兮,榝又欲充夫佩幃……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離騷》)
三、“以善鳥惡禽比忠奸異類”的有如: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保ā峨x騷》)“鸞鳥鳳皇,日以遠(yuǎn)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涉江》)“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抽思》)“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保ā稇焉场罚?/p>
四、“以舟車駕駛比用賢為治”的有如: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薄氨藞蛩粗⒔橘?,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dāng)】?。”(以上《離騷》)“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泛附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保ā断铡罚?/p>
五、“以車馬迷途比惆悵失志”的有如: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之未遠(yuǎn)。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保ā峨x騷》)“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dú)懷此異路!勒騏驥而更駕兮,造父為我操之。遷逡次而勿驅(qū)兮,聊假日以須時?!保ā端济廊恕罚?/p>
六、“以規(guī)矩繩墨比公私法度”的有如: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薄昂畏綀A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薄安涣胯彾馁猓糖靶抟暂硝啊!薄懊惚萁狄陨舷沦?,求矩之所同?!保ㄒ陨稀峨x騷》)“刓方以為圓兮,常度未替?!薄罢庐嬛灸?,前圖未改。”(以上《懷沙》)
七、“以飲食芳潔比人格高尚”的有如: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粻?!保ㄒ陨稀峨x騷》)“擣木蘭以矯蕙兮,申椒以為糧;播江離與滋菊兮,愿春日以為糗芳?!保ā断дb》)“登昆侖兮食玉英。”(《涉江》)“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保ā侗仫L(fēng)》)
八、“以服飾精美比品德堅貞”的有如: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薄俺荒靖越Y(jié)茞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薄爸栖梁梢詾橐沦?,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薄颁畚嵊未舜簩m兮,折瓊枝以繼佩,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詒?!保ㄒ陨稀峨x騷》)“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涉江》)
九、“以擷采芳物比及時自修”的有如: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中洲之宿莽?!保ā峨x騷》)“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思美人》)
十、“以女子身份比君臣關(guān)系”的有如: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保ā峨x騷》)“眾踥蹀而日進(jìn)兮,美超遠(yuǎn)而逾邁。”(《哀郢》)“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tǒng)世而自貺?!薄拔┘讶酥?dú)懷兮,折芳椒以自處。”(以上《悲回風(fēng)》)“結(jié)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抽思》)“思美人兮,郴涕而佇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jié)而詒?!保ā端济廊恕罚岸始岩敝曳假猓颇告院?;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入以自代。”(《惜往日》)此外還有通篇以物比人的如《橘頌》;通篇以游仙比遁世的如《遠(yuǎn)游》;以古事比現(xiàn)實的,如《離騷》中對重華的“陳詞”,靈氛勸告的“吉故”,及《涉江》的“接輿髠首”,《惜往日》的“百里為虜”等段都是。其中又有比中的比,如《離騷》既以托媒求女比求通君側(cè)的人,卻更以“鷐”和“鳩”來比媒人的不可靠;《思美人》既以媒理比說項介紹的人,而又以“薜荔”、“芙蓉”比媒人的不易得。因為他既怕舉趾緣木,又怕褰裳濡足,所以下文說:“登高吾不說,入下吾不能?!比舸酥悾际潜戎杏斜?,意外生意,在表現(xiàn)技巧上可謂極盡巧妙的能事。至于屈賦各篇中尚有雖非正式用“比興”,而其詞句之間有意無意,仍隱含“比興”意味者尤不可勝舉。(如《惜誦》“欲高飛而遠(yuǎn)集兮,君罔謂汝何之;欲橫奔而失路兮,堅志而不忍”。一則以鳥為喻,一則以駕為喻。)由此看來,屈原的辭賦差不多全是用“比興”法來寫的了,其間很少有用“賦”體坦白地、正面地來說的了。所以說他“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是不可否認(rèn)的事實。后來許多作家,從宋玉到兩漢,甚至于更后,都一直承襲著這種作風(fēng),而成為辭賦中甚至于我國文學(xué)中的一個特殊的風(fēng)格。
二 屈賦比興作風(fēng)的來源
現(xiàn)在我要問:屈賦這種比興的特殊風(fēng)格是從哪里來的呢?我的答案是:它一面與古詩有關(guān),一面又與春秋戰(zhàn)國時的“隱語”有關(guān)。歸根究底,都是從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出來的,并反映出人民在統(tǒng)治者壓力下的反抗。但兩者相較,《楚辭》與后者關(guān)系或更密切些。
《詩》有“六義”,第一是“風(fēng)”,第二是“賦”。“風(fēng)”是什么呢?《毛詩序》說:“‘風(fēng)’,風(fēng)(諷)也?!庇终f:“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fēng)’?!笨梢姟帮L(fēng)”就是諷刺,就是“譎諫”。這兒,當(dāng)然需要說話的藝術(shù)了。為了要達(dá)到說話的目的,盡管不妨運(yùn)用語言的技巧,所以李善注說:“‘風(fēng)刺’,謂譬喻,不斥言也。……‘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也?!边@是夠說明一部分“風(fēng)”詩的基本精神了。至于辭賦的目的也是諷諭?!冻o》如此,漢賦也是如此。這一點(diǎn)漢朝人是深切了解的?!妒酚洝で瓊鳌氛f:“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睆娜蒉o令而不直諫,豈不明明是諷諫的態(tài)度嗎?淮南王劉安敘《離騷傳》說:“其文約,其辭微,……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蔽募s辭微,稱小指大。類邇義遠(yuǎn),不是風(fēng)詩主文譎諫的作風(fēng)嗎?《漢書·司馬相如傳贊》:“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亦《詩》之風(fēng)諫何異?”又《揚(yáng)雄傳》:“雄以為‘賦’者,將以風(fēng)也?!庇种^:“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fēng)?!庇帧稘h書·藝文志》:“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fēng)(諭)。”又班固《兩都賦序》:“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彼詮奈膶W(xué)的性質(zhì)和技巧上說,辭賦與詩歌根本沒有什么不同。所以王逸謂屈原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所以班固謂屈賦有惻隱古詩之義而目之為“古詩之流”。
還有一點(diǎn)很重要,那就是春秋時的賦詩與歌詩?!稘h書·藝文志》:“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dāng)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呵镏?,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接著他就說荀卿、屈原的賦都有古詩的意味。這段話不但最足以說明辭賦的起源,而且連帶說明了辭賦本身的繼承性。但我以為這里當(dāng)特別注意的便是“微言相感”四個字。這就是說:在諸侯大夫交際的場合里,彼此需要互相表示意志的,都不肯直白地說出來,而必須賦一章或一篇古詩以為暗示。這便是“以微言相感”。這種戲劇意味,在今日或不免覺得可笑;但在當(dāng)時的士大夫看來,反而覺得是雍容閑雅的事罷。不過古詩的意義隨賦者的利用而不同,其中多半是斷章取義的。而所賦或所歌的詩,其用意所在,又必須視雙方私人或國家的關(guān)系、感情及國際地位種種不同,教對方去猜,去捉摸,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聽者或受者若不能立刻發(fā)見其用意何在,那真會教人受窘而不能答賦的;或雖勉強(qiáng)應(yīng)付,而不能與賦者的意思針鋒相對,牛頭不對馬嘴,也是很丟人的事。后者的例子如《左傳》襄公十六年所載晉侯盟齊高厚,因其歌詩不類。前者的例子則如《左傳》昭公十二年一段記載:
夏,宋華定來聘,通嗣君也。享之。為賦《蓼蕭》,弗知,又不答賦。昭子曰:“必亡!宴語之不懷,寵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將何以在?”
原來《蓼蕭》詩云:“燕笑語兮,是以有譽(yù)處兮?!笔潜硎局魅藰放c華定燕語的意思。又云:“既見君子,為龍為光?!笔潜硎局魅艘缘靡娍腿藶楣鈽s的意思。又云:“宜兄宜弟,令德壽豈。”是表示客人有令德,祝他既壽且樂的意思。又云:“和鸞雍雍,萬福攸同。”是表示愿與客人同享福祿的意思。這簡直是一個謎,相當(dāng)難猜。華定不能針對這些意思答謝,便引起了主人的大不滿,而遭受到嚴(yán)重的批評。
還有主人賦詩不倫不類,客人不敢接受,因而也不答賦的,如文公四年衛(wèi)寧武子聘魯,公與之宴,為賦《湛露》及《彤弓》的事便是。可見春秋時諸侯大夫相交接,賦詩和答賦都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出謎的還比較容易些,猜謎的可十分困難了。因為至少要具備三個條件:第一,要詩篇讀得爛熟;第二,要相當(dāng)了解它的意義;第三,要神經(jīng)敏感,對方一說出來,馬上就抓得住他的用意,而能迅速對付。例如《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記秦穆公享公子重耳一事: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小雅·六月》一篇是尹吉甫佐周宣王征伐的詩,秦伯引來比喻若將來公子返晉,必能匡扶王室。這個意義太隆重了,幸虧那位隨從秘書,不然,或竟不免失禮了。
一部《左傳》所載賦詩答詩的事不知多少,無非是借詩為喻,不能全切合事情,亦不能不切合事情,仿佛依稀的有點(diǎn)像,又有點(diǎn)不像,但彼此心里的中心意思都不曾說出來。所以春秋時諸侯卿大夫這種國際交接的儀式,若說他就等于今日猜謎的游戲,毫不為過。
春秋以來,楚人與諸侯各國交際頻繁,自然會感到有學(xué)詩的必要;所以在《左傳》中楚人引詩來談話的,或賦詩見意的已是數(shù)見不鮮。對于那“主文而譎諫”的諷刺文學(xué)及其應(yīng)用已經(jīng)證明其肄習(xí)嫻熟,運(yùn)用自如了,國際上猜謎式的文學(xué)游戲也弄慣的了。然則屈原辭賦中的“從容辭令”、“婉而多諷”的“比興”作風(fēng)是不難得到合理的解釋的。
以上是說明《楚辭》的作風(fēng)與古詩的關(guān)系,以下再推論它與“隱語”的關(guān)系。
“隱”或作“讔”,春秋時又名“瘦辭”?!秶Z·晉語》五:“范文子暮退于朝。武子曰:‘何暮也?’對曰:‘有秦客瘦辭于朝,大夫莫之能對也,吾知三焉?!表f昭注:“瘦,隱也:謂以隱伏譎詭之言問于朝也?!薄段男牡颀垺ぶC隱》云:“‘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薄稘h書·藝文志》有《隱書》十八篇。顏師古引劉向《別錄》云:“《隱書》者,疑其言以相問,對者以慮思之,可以無不諭?!毕惹氐乃^“隱”,大概就是現(xiàn)今的“謎”,至少它是“謎”的前身。故劉彥和又說:“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贝呵?、戰(zhàn)國時,這種隱戲頗為流行。齊、楚兩國的人且有以“隱語”為諷諫的風(fēng)氣。我們試看那時候的“隱”:
一、《韓非子·難三》:“人有設(shè)桓公‘隱’者,曰:‘一難,二難,三難,何也?’桓公不能射,以告管仲。管仲對曰:‘一難也,近優(yōu)而遠(yuǎn)士;二難也,去其國而數(shù)之海;三難也,君老而晚置太子。’桓公曰:‘善!’不擇日而廟禮太子。”
二、《呂氏春秋·審應(yīng)覽·重言》:“荊莊王立,三年不聽(政),而好‘讔’。成公賈入諫。王曰:‘不禁諫者,今子諫,何故?’對曰:‘臣非敢諫也,愿與君王“隱”也?!踉唬骸辉O(shè)不矣?’對曰:‘有鳥止于南方之阜,三年不動,不飛,不鳴,是何鳥也?’王射之,曰:‘……三年不動,將以定志意也;其不飛,將以長其羽翼也;其不鳴,將以覽民則也。是鳥雖無飛,飛將沖天;雖無鳴,鳴將駭人?!魅眨?,所進(jìn)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群臣大說,荊國之眾相賀也?!保ò础俄n非子·喻老》,《史記·楚世家》,《新序·雜事》二并載其事,互有出入。而《史記·滑稽傳》又以為淳于髡說齊威王事。)
三、《列女傳·楚處莊侄傳》:“處莊侄言‘隱’于襄王曰:‘大魚失水,有龍無尾。墻欲內(nèi)崩,而王不視。’王曰:‘不知也。’對曰:‘大魚失水者,王離國五百里也;樂之于前,不思禍之起于后也。有龍無尾者,年既四十,無太子也;國無強(qiáng)輔,必且殆也。墻欲內(nèi)崩,而王不視者,禍亂且成,而王不改也?!?/p>
四、《史記·田完世家》載淳于髡見騶忌子曰:“得全全昌,失全全亡?!彬|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毋離前?!贝居邝赵唬骸蔼L膏棘軸,所以為滑也,然而不能運(yùn)方穿?!彬|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事左右?!贝居邝赵唬骸肮z昔干,所以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騶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自附于萬民?!贝居邝赵唬骸昂秒m敝,不可補(bǔ)以黃狗之皮?!彬|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擇君子,毋雜小人其間?!贝居邝赵唬骸按筌嚥惠^,不能載其常任;琴瑟不較,不能成其五音?!彬|忌子曰:“謹(jǐn)受令,請謹(jǐn)修法律而督奸吏。”淳于髡說畢,趨出至門,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語之微言五,其應(yīng)我若響之應(yīng)聲。是人必封不久矣?!保ò础拔⒀浴奔础半[語”)
五、《新序·雜事》二:“齊有婦人,丑極無雙,號曰無鹽女。……自詣宣王,愿一見?!谑切跄苏僖娭^曰:‘亦有奇能乎?’無鹽女對曰:‘無有,直竊慕大王之美義耳?!踉唬骸m然,何喜?’良久曰:‘竊嘗喜隱。’王曰:‘隱,固寡人之所愿也。試一行之?!晕醋?,即隱矣。宣王大驚,立發(fā)《隱書》而讀之。退而惟之,又不能得。明日,復(fù)更召而問之,又不以‘隱’對。但揚(yáng)目銜齒,舉手拊肘,曰:‘殆哉!殆哉!’如此者四。”
以上五條都是屬于“隱”的故事。此外還有許多無其名而有其實者,若臧文仲母識文仲被拘(見《列女傳·魯臧孫母傳》),齊人說靖郭君罷城薛(見《戰(zhàn)國策·齊策》一),及淳于髡為齊威王請救于趙(見《史記·滑稽傳》)等等,不勝枚舉。我們試一分析“隱”的性質(zhì),不外(一)用事物為比喻;(二)設(shè)者與射者的辭原則上須為韻語;(三)用以諷諫。上引五條除第一條和第四條的第一則外,其余都有比喻,惟第五條則全是“啞謎”,乃屬罕見。又第二條的“設(shè)辭”無韻,而《韓非子·喻老》有之。《喻老》篇:“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為何名?’”全用韻語,似較《呂覽》、《史記》、《新序》諸書所記為得其實。至于以“隱”為諷諫的工具,先秦時有此風(fēng)氣。這作用與“三百篇”以詩為諷的意義也相同。劉彥和所謂“大者興治濟(jì)身,其次弼違曉惑”(《文心雕龍·諧隱》),確有此等功效。到后來像東方朔之流只用它來開開玩笑,“謬辭詆戲,無益規(guī)補(bǔ)”,那就失掉用“隱”的本意了。
由此見來,“隱”的性質(zhì)無論為體為用,其實都與辭賦相表里。所謂“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的諷諫方法與屈賦慣用“比興”的作風(fēng)初無分別。它們簡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諷刺文學(xué)。所以《漢志》列《隱書》于“雜賦”之末,不是為了這個緣故么?(以上參看拙著《先秦文學(xué)》第十六章及本書《屈賦考源》“余論”)
所以我說屈賦這種作風(fēng),遠(yuǎn)溯一點(diǎn),他的來源與古詩有關(guān),與古者諸侯卿大夫相交接,聘問歌詠時的“微言相感”有關(guān)。而關(guān)系更密切的莫過于春秋、戰(zhàn)國時的“隱語”。因為從春秋到戰(zhàn)國,設(shè)“隱”諷諫已經(jīng)成為風(fēng)氣,尤其在齊、楚兩國特別流行;所以屈原文藝的作風(fēng)直接受其影響是不足怪的。
三 余論
我們試再進(jìn)一步研究,不但《楚辭》與“隱”有關(guān),而且發(fā)見戰(zhàn)國時一般的賦乃至其他許多即物寓意、因事托諷的文章幾乎無不帶有“隱”的意味。例如荀卿的《賦篇》便是這樣。試看他的《箴賦》云:
有物于此:生于山阜,處于室堂。無知無巧,善治衣裳;不盜不竊,穿窬而行。日夜合離,以成文章。以能合從,又善連衡。下覆百姓,上飾帝王。功業(yè)甚博,不見賢良。時用則存,不用則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王曰:“此夫始生鉅,其成功小者邪?長其尾而銳其剽者邪?頭铦達(dá)而尾趙繚者邪?一往一來,結(jié)尾以為事。無羽無翼,反覆甚極。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為父,管以為母。既以縫表,又以連里——夫是之謂箴理?!?/p>
《賦篇》中包括五賦,這是最末一首,作風(fēng)完全相同??此N種“疑其言以相問”的影射法,來描寫關(guān)于“箴”的事情,顯然是一種隱語了。它通篇除最末一句外,都暗射著針的,都是針的謎面;最后一句才說出答案來,那就是謎底;所以這篇小賦簡直是一根針兒的謎語了。在《賦篇》中第三首《云賦》里有云:“君子設(shè)辭,請測意之?!痹O(shè)辭測意,這不明明白白告訴我們是猜謎嗎?猜謎說是先秦的“射隱”,漢以后又變?yōu)椤吧涓病保ㄒ姟稘h書·東方朔傳》)。荀卿的時代稍后于屈原,他的賦竟由《楚辭》的“比興”作風(fēng)完全變成隱語,這其間的關(guān)系可以思過半矣。又按《戰(zhàn)國策·楚策》四載有荀子謝春申君一書,書后有賦云:
寶珍隋珠,不知佩兮;袆布與絲,不知異兮;閭姝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為明,以聾為聰,以是為非,以吉為兇。嗚呼上天!曷惟其同?(《荀子·賦篇》及《韓詩外傳》四略異)
這不消說仍是屈賦用“比興”的作風(fēng)了。但我們應(yīng)該注意:荀卿曾經(jīng)游學(xué)于齊,三為祭酒。后來又宦游于楚,春申君以為蘭陵令,遂家于蘭陵。他與齊楚兩國的關(guān)系如此之深,所以他的辭賦必然受屈原的影響,同時也受過當(dāng)時隱語家淳于髡等人的影響是可以斷言的。(參看《先秦文學(xué)》第十六章及拙文《屈賦考源·余論》)
此外那時還有許多非賦非隱,似賦似隱的文章,例如宋玉《對楚王問》一篇(見《新序·雜事篇》,《文選》題宋玉作,恐非,但改“威王”為“襄王”則近是),莊辛說楚襄王一篇(見《戰(zhàn)國策·楚策》四),楚人以弋說襄王一篇(見《史記·楚世家》),都是始則“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終則“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又如齊騶忌以琴音說齊威王(見《史記·田完世家》),淳于髡以飲酒說威王罷長夜之飲(見《史記·滑稽傳》),及莊子與趙文王說劍(見《莊子·說劍篇》)等等,都是因事托諷,借題發(fā)揮,其性質(zhì)又無乎不同。茲錄宋玉《對楚王問》一篇以示例:
楚襄王問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yù)之甚也?”宋玉對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shù)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皇上擊九千里,絕云霓,負(fù)蒼天,足亂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藩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fā)昆侖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dú)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獨(dú)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推而論之,自“風(fēng)”“騷”的“比興”作風(fēng)完成以后,我國文學(xué)——尤其是詩,便一直向這條道路邁進(jìn)。所謂“寄托”,所謂“微辭”,所謂“婉而多諷”,所謂“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者,無不據(jù)此為出發(fā)點(diǎn)。漢、魏以后詩家有一種主要作風(fēng),白樂天生平所兢兢自守,惟恐失之者,也就是這一點(diǎn)。其后詠物的詩,鳥獸草木魚蟲一類的賦之專以物比人者,是屬于這一類的;樂府詩中如《子夜》、《讀曲》等歌專以事物諧聲切義的方法為比者,也是屬于這一類的;緯書中圖,諸事記及史籍《五行志》中的歌謠,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而事后往往“應(yīng)驗”者,也是屬于這一類的;甚至后世的駢體文專以典故為象征者,也是屬于這一類的。其在散文,則先秦諸子用之以說理(尤其是《莊子》、《韓非》、《呂氏春秋》等),縱橫家用之以說事(尤其是《戰(zhàn)國策》),乃至后世古文家集中的雜說,小說戲劇的諷刺與嘲罵,往往借著一個故事或一件事物來做根據(jù),以為推論、解釋、辯駁、寓意、抒情的助者,莫不與“風(fēng)”、“騷”的“比興”及戰(zhàn)國時滑稽優(yōu)倡者流所樂道的“隱語”同源而分流,殊途而同歸。于此,不但“風(fēng)”、“騷”和“隱語”的關(guān)系我們看得極其清楚,就是“比興”及“隱語”與我國一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也是極其清楚的了。然則“比興”與“隱語”對我國文學(xué)的因緣不是夠深的么?
研究與思考
延伸閱讀
1.夏承燾《采詩與賦詩》,載《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2.陳世驤《原興:兼論中國文學(xué)特質(zhì)》,載《陳世驤文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
3. 朱東潤《詩大小雅說臆》,載《詩三百篇探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4.王靖獻(xiàn)《鐘與鼓——〈詩經(jīng)〉的套語及其創(chuàng)作方式》,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
5.游國恩《楚辭女性中心說》,載《游國恩學(xué)術(shù)論文集》,中華書局,1989年。
6. 李嘉言《初期五言詩因襲〈詩〉、〈騷〉成意舉例》,載《李嘉言古典文學(xué)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7.楊牧《衣飾與追求》,載其《傳統(tǒng)的與現(xiàn)代的》一書,臺北志文出版社,1974年。亦見《楚辭資料海外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
8. 葉慶炳《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載《唐詩散論》,臺北洪范書店,1981年。
問題與思考
1.和西方文學(xué)傳統(tǒng)相比較,《詩經(jīng)》和《楚辭》從一開始就奠定了我國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這與我國史詩的未成形有何關(guān)系?
2.《詩經(jīng)》和《楚辭》分別屬于南北兩大文學(xué),試分析中原文化與楚地文化對這兩種詩歌的形成有何影響。
3.試從《詩經(jīng)》與《楚辭》的比較,討論中國文學(xué)的“比興”傳統(tǒng)。
研究實踐
研究課題:
釋“比興”。
背景材料:
唐孔穎達(dá)《毛詩正義》。
宋朱熹《詩集傳》。
方法提示:
1. 這一課題有眾多學(xué)者研究過,自古以來對于“比興”的解釋并不一致,而從近代以來,其解釋更有一些新的發(fā)展,因此,對于這一問題作一定論,非常困難,但是可以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作進(jìn)一步的探討。
2. 這兩種材料是對《詩經(jīng)》進(jìn)行研究的最基本的材料,也是《詩經(jīng)》漢學(xué)與《詩經(jīng)》宋學(xué)的集大成的著作。對這兩種基礎(chǔ)材料中涉及這一命題的地方應(yīng)作一細(xì)致了解,并比較其定義及涉及篇目的不同。
3. 對于前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重要論著須先有一個了解,掌握幾種基本的觀點(diǎn),比較其異同,除了鄭玄、朱熹、鄭樵等古人的見解以外,對于今人如顧頡剛、朱自清、何定生、陳世驤、王靖獻(xiàn)等人的見解也要有一個較為全面的掌握。
參考研究方法:
1.利用古代文獻(xiàn)的比較,仔細(xì)列出基本著作中涉及“比興”的篇目,結(jié)合具體的詩篇進(jìn)行分析,必要時也可以利用古人其他的注本,如清人的注解等。
2.“比興”出現(xiàn)之時間甚早,因此與古代各種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必然很緊密,因此也可以考慮這一方法與原始文化的關(guān)系。
3.考慮到中國古代文學(xué)或?qū)W術(shù)的術(shù)語具有延伸性和不定性,也可以不必給它一個確切的界定,而分析其動態(tài)變化,或給它一個現(xiàn)代的解釋。
呈現(xiàn)方式:
1.論文。
2.選擇某一種看法進(jìn)行研討,或結(jié)合某一詩篇進(jìn)行討論。
- 許沖《上說文解字表》“六藝群書之詁”注,《說文解字注》十五下。
- 《云南大學(xué)學(xué)報》第一期。
- 《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 許沖《上說文解字表》“六藝群書之詁”句下段玉裁注,見《說文解字注》十五下。
- 《漢書》七十五《翼奉傳》載奉封事,有云:“《易》有陰陽,《詩》有五際,《春秋》有災(zāi)異?!鳖亷煿抛⒁峡翟唬骸啊对妰?nèi)傳》曰:‘五際,卯酉午戌亥也。陰陽終始際會之歲,于此則有變改之政也?!?/li>
- 《漢書·藝文志》有“明堂陰陽三十三篇”,“明堂陰陽說五篇”。
- 《藝文類聚》六十四《居處部》引。
- 《春秋繁露·精華》。
- 《困學(xué)紀(jì)聞》卷三。
- 近人多以為《老子》書在孔子后,可信。
- 見陳喬樅《魯詩遺說考序》。
- 顏師古注:“趙皇后、昭儀、衛(wèi)婕妤也?!?/li>
- 《揅經(jīng)室續(xù)集》卷一。
- 顧頡剛先生《〈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一文中說:“最奇怪的用《詩》,是把詩句當(dāng)歇后語或猜謎一樣看待?!彼e《國語·魯語》下叔孫穆子說的“豹之業(yè)及《匏有苦葉》矣”和《左傳》定公十年駟赤說的“臣之業(yè)在《揚(yáng)水》卒章之四言矣”為例(《古史辨》三下,第340~341頁)。
- 見《〈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文中,《古史辨》三下,第322頁。
- 皮錫瑞《〈詩經(jīng)〉通論·論詩教溫柔敦厚在婉曲不直言》條夾注云:“《韓詩》以《黍離》為伯奇之弟伯封作,言孝子之事,故能感悟慈父。與《毛詩》以為閔周者不同。”
- 句云:“太子擊誦《晨風(fēng)》,文侯諭其旨意。”
- 見《太平御覽》卷六一六。
- “奏《甘泉賦》以風(fēng)”句下,引《毛詩序》“下以風(fēng)刺上”,云:“音諷,不敢正言謂之諷。”
- 鄭箋:“主文,主與樂之宮商相應(yīng)也?!彼坪醪淮_切。朱子解為“主于文辭而托之以諫”(見《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三),今依朱說。
- 《史記》并未說明出處,這里根據(jù)班固《離騷序》、洪興祖《楚辭補(bǔ)注》引。
- 《文心雕龍·辨騷篇》論《楚辭》云:“體慢于三代?!?/li>
- 以上三語都見王逸《離騷經(jīng)章句序》。
- 《離騷序》。
- 陸機(jī)《文賦》:“詩緣情而綺靡?!薄督裎纳袝虻洹罚骸霸娧灾??!薄蹲髠鳌は骞吣辍罚骸霸娨匝灾??!薄把灾尽彪x不開政教,詳《詩言志篇》。
- 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辯》云:“(詩之)大概有二:曰優(yōu)游不迫,曰沈著痛快?!?/li>
- 北宋時沈括論韓愈詩,以為是“押韻之文”,不是詩,見惠洪《冷齋夜話》二。南宋提倡風(fēng)人之詩的以劉克莊、嚴(yán)羽為代表。劉說散見《后村先生大全集》,嚴(yán)說見《滄浪詩話》。
- 《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一引程氏曰:“思無邪,誠也?!庇忠x氏曰:“……其(詩)為言率皆樂而不淫,憂而不困,怨而不怒,哀而不愁,……其與憂愁思慮之作,孰能優(yōu)游不迫也?孔子所以有取焉。作詩者如此,讀詩者其可以邪心讀之乎!”
- 朱子《讀呂氏詩記桑中篇》云:“孔子之稱‘思無邪’也,……非以作詩之人所思皆無邪也?!保ā吨煳墓募菲呤?/li>
- 《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五。
- 見《讀呂氏詩記桑中篇》。
- 昔《楚辭概論》中論《離騷》寫作時代,以相道不察,延佇將反數(shù)語為《離騷》放逐的證者未審。蓋此乃用比語為設(shè)想,非正言也。
- 《漢書·東方朔傳》:“(郭)舍人恚曰:‘朔擅詆欺天子從官,當(dāng)棄市!’上問朔:‘何故詆之?’對曰:‘臣非敢詆之,乃與為隱耳?!崛瞬环?,因曰:‘臣愿復(fù)問朔隱語?!窇?yīng)聲輒對,變詐鋒出,莫能窮者?!?/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