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論莊子“逍遙游”的心靈歷程及其歸宿

文本闡釋的內(nèi)與外 作者:戴建業(yè)


論莊子“逍遙游”的心靈歷程及其歸宿

對個體存在高度自覺的莊子,不僅面對著一個強大而又異己的物質世界,同時也面對著一個僵硬抽象的倫理世界,他深切地認識到自我既有“喪己于物”的可能,又難免“失性于俗”的危險。[1]因而,竭力避免自我為異己的世界所淹沒或吞噬,找回并占有自我的真正本質,確保自我的精神自由就成為他注目的中心,這樣,“逍遙游”也順理成章地構成了《莊子》的頭號主題(因而本文論及的“逍遙游”不限于《逍遙游》一篇)。不過,莊子逍遙游所追尋的并不是個體現(xiàn)實的逍遙,他曾多次明白地交代過“逍遙游”只是“游心”而已,如《人間世》說“乘物以游心”,《德充符》說“游心乎德之和”,《應帝王》也說“游心于淡”,正如劉武所言,莊子的“逍遙游”只是“心意之逍遙”。[2]既然逍遙游的承擔者是心靈,那么實現(xiàn)逍遙游必須經(jīng)由哪些心靈歷程?逍遙游的歸宿又是怎樣?迄今似乎還沒有人進行這樣的追問。莊子在《逍遙游》和《大宗師》等篇中倒是詳細地描述了實現(xiàn)逍遙游的途徑,《大宗師》說:“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外天下”“外物”“外生”恰好與《逍遙游》中的“無名”“無功”“無己”相互對應,它們既標劃了達到逍遙游的心靈歷程,同時也暗含了逍遙游的最終歸宿。

《逍遙游》作為《莊子》的開篇,有意無意地標示了全書的重心所在。自我怎樣才算是“逍遙游”呢?從“水擊三千里”的鯤鵬到嘲笑鯤鵬的蜩與鴳雀,從耿耿于世俗毀譽的俗人到能“辯乎榮辱之境”的宋榮子,從自然界的動物到社會中的人都不能逍遙游,因為他們的一切行動都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展開的,因此不論大小尊卑都沒有超脫“天下”的一切束縛之外。真正的逍遙游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盁o窮”就是本篇和《應帝王》中的“無何有之鄉(xiāng)”。《齊物論》也指出過逍遙游的所在:“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無窮”“無何有之鄉(xiāng)”“塵垢之外”等等就是“天下”之外。這個表面看來超脫于塵垢之外的“無何有之鄉(xiāng)”其實是莊子心靈中的幻境。逍遙游只是自我與自我發(fā)生純粹的關系,它阻斷了與外在世界的一切關聯(lián),自我遨游于自我心境之中。騎日月、御飛龍、乘云氣,看上去是那么寥廓幽遠,其實不過是他在“游心”而已。

原來莊子實現(xiàn)逍遙游的起點是將自我徹底地孤立化和抽象化,從具有多方面規(guī)定的現(xiàn)實關系中逃離出來,退避到自己封閉的內(nèi)心中去?!巴馓煜隆本褪亲屫S富復雜的外在現(xiàn)實在心靈中成為空白,把自我向內(nèi)完全集中到自身。通過這種心靈的內(nèi)在化過程以后,自我摒棄了任何外在依賴而只依賴自我本身,自我與自我的同一保證了自我的逍遙,不必像鯤鵬去南溟要待六月的“海運”,不必像鴳雀只能起落于“榆枋之間”,也不像宋榮子還得“辯乎榮辱之境”。

莊子的逍遙游何以要在自我的心境中進行呢?這是當時嚴酷的現(xiàn)實逼迫的結果。當時的自然和社會都作為異己的力量壓迫著人,自我在外在現(xiàn)實中感受不到任何“在家之感”,只能感受到冷酷的必然性主宰著一切。莊子把這種奴役人的必然性稱為“命”。“命”的力量既不可抗拒,也不可捉摸,它在冥冥中擺布人,捉弄人,或者將王冠賜給無賴,或者將厄運送給忠良;力爭富貴的反而貧窮,企求顯達的不免潦倒?!洞笞趲煛分械淖由A赜晔斩覠o宿糧,他對自己貧困至此的原因十分困惑:“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命運的玩偶,只有老老實實聽候它的發(fā)落——“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秋水》)。

逍遙游不可能外在地表現(xiàn)于任何一種生活方式中。要么被不可認識的“命”所捉弄,要么被人為的仁義所桎梏,在身外的世界找不到一點安慰,所以,自我不得不從這個顛倒、冰冷、外在的世界逃回到自身,并斷絕自我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從不能給他解脫的現(xiàn)實逃回到心靈,使自我疏離并超脫于這個世界之外,這才算走完了逍遙游的第一步:“外天下”。于是,外在的不逍遙就轉化成了內(nèi)在的逍遙。

然而,并不是說想超拔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自我馬上就可以隔絕與外界的聯(lián)系。生活中悲歡離合的交替,社會上邪惡與正義的消長,總要與人發(fā)生現(xiàn)實的或精神的聯(lián)系,一發(fā)生聯(lián)系就會形成彼此的牽扯和依賴,一形成依賴就不可能“逍遙游”。而要讓精神固持于自身,自我就得對現(xiàn)實中的大小事物和巨細變化毫不動心。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眼見竊國賊成了萬人畏恐的君侯,誠實正直者反而慘遭殺戮,能不憤慨激怒?眼見奸佞惡棍腰纏萬貫,而勤勞百姓卻飽受饑寒,能不感慨萬端?只要肯定善惡、死生、貧富、窮達等差別的實在性,在理智和情感上就會產(chǎn)生好惡、取舍,就不可能不為這些變故所動心,這樣“外天下”就成了一句癡人說夢的空話。因此,要在精神上“逍遙游”就須“外天下”,而要“外天下”就不得不“外物”。這樣,莊子的逍遙游就轉入了另一個心靈歷程:“外物”。

他“外物”的法寶就是齊物——在心靈中抹殺萬事萬物差別的實在性,生即死,富即貧,窮與通是一回事,大與小并無二致……因而,自我就不必為生而煩惱,也不必為死而恐懼;不會因為通而驕人,也不會因為窮而沮喪。通過對一切存在物差異性和確定性的否定,自我就可以等視一切了,對任何事變就可以一律漠然視之:“萬事皆一也……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德充符》)這樣,任何人生的變故禍福對我都毫無區(qū)別,于是就產(chǎn)生了自我的不動心狀態(tài):“生而不說,死而不禍?!保ā肚锼罚σ磺惺挛锏倪@種漫無差別的態(tài)度,使自我擺脫了外物的影響和束縛,雖然他不能指使命運賜給他王冠而不是枷鎖,但他可以認為枷鎖和王冠是一回事;雖然不能肯定自己必致通顯而不會潦倒,但他可以覺得通顯和潦倒毫無差別。無論是戴王冠還是戴枷鎖,無論是做諸侯還是當乞丐,都不妨礙他“心意之逍遙”。

從心理現(xiàn)象上看,超脫了現(xiàn)實關系的自我是逍遙的,但這種逍遙是通過否定一切客觀存在的確定性和差異性、通過躲進自我的意識之中贏得的,因而它實質上是逍遙游的幻影,逃進心靈中的自我并不能給現(xiàn)實存在的自我?guī)礤羞b。作為主體的自我必然要“超出自身”,離開了所生活于其中的客觀世界,他甚至沒有辦法獲得對自身的確證,因為自我總是“由對象而意識到自己”的,“沒有了對象,人就成了無”。[3]而且,生活于現(xiàn)實世界中的自我盡管可以主觀上宣稱身外的世界虛幻不實,但它卻又以其千差萬別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在自我面前,因此,自我就會搖擺于自身同一和依賴于外在實在之間,“口頭上宣稱所看見、所聽見的東西不存在,然而它自己本身卻看見了,聽見了”[4]。莊子一方面說世事原本無是無非,另一方面又駁斥儒家的仁義道德;一方面說“彼是莫得其偶”(《齊物論》),另一方面又要分出個古與今、天與人來;一方面在理論上“齊一死生”,另一方面又在情感上以生為“贅疣”,以死為“至樂”;一方面宣稱無所謂大小與遠近,另一方面又分別出鯤鵬展翅南溟與鴳雀起止于枋榆。

莊子沒有也不可能永遠龜縮于自我之中,他與身外的世界總在不斷地發(fā)生肯定或否定的關系,他免不了要與惠施等人爭論是非曲直,免不了要對竊國的諸侯投以鄙夷的眼光,還免不了要對儒家的虛偽仁義心懷憤憤。看來僅僅在自我意識中“外天下”和“外物”,本身就已邏輯地肯定了“物”和“天下”的客觀存在,只要還存在拼命想“外”“天下”和“物”的自我,“天下”和“物”就必然會與這個自我發(fā)生現(xiàn)實的關系,連莊子也不得不承認“絕跡易,無行地難”(《人間世》),個體總要將其活動展現(xiàn)于相互依賴的現(xiàn)實世界。自我反復聲稱已忘掉外物和天下的時候,恰恰說明他還沒有忘掉外物和外天下,這正如睡者聲明自己已進入夢鄉(xiāng),恰好表明他還沒有成眠一樣。

因此,為了達到逍遙游的精神境界,自我又得開始新的心靈歷程:“外生”——徹底泯滅“自我意識”,即《逍遙游》中所說的“無己”。只有“無己”的人才是莊子所謂的“至人”,只有“至人”才能逍遙游。

在心靈中將“天下”和“物”“外”掉,身外的客觀事物并不因此而化為烏有,自我仍然受它的必然性所左右。自我不能使身外世界歸于寂滅,于是回過頭來使自我意識歸于消亡;不能“外天下”和“外物”,于是就反過來“忘己”。“物”與“我”的對峙就是逍遙游的否定,自我為了自身的逍遙,在不能“外物”的情況下只好“外生”了?!兜鲁浞氛f:“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彼郎F達這些冥冥的必然性無視人們美好的愿望和虔誠的祝福,它們像影子一樣纏著人,可又不像影子那樣順著人。無奈,自我只好通過放棄自己的欲求、意志、目的,使自己消解于身外的世界,把本來與自己捍格的命運當作自己的目的,命運的濫施淫威反而成了自我目的的實現(xiàn)?!洞笞趲煛氛f子輿得病后,“曲僂發(fā)背,上有五管,頤隱于齊,肩高于頂,句贅指天”,自己被病魔折磨成這般模樣,他不僅“其心閑而無事”,還感恩戴德地贊嘆道:“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眰€體自覺地否棄了自己的意志,既不求生又不求死,既不求福也不求禍,已近于社會學意義上的死亡,自己的一切都聽候命運的發(fā)落:“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一個動物如果違背了自己的本性也會反抗,把人的手臂變成了公雞還要笑嘻嘻地領受,莊子為此解釋說:“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同上)不能滅天就“滅”己,毀滅了自己的意志和欲求以后,人與世界的對抗和解了,一切內(nèi)在和外在的束縛解除了,“外天下”和“外物”所不能實現(xiàn)的逍遙游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

《逍遙游》巧妙地闡述了只有“無己”才能逍遙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碧瞥尚选爸寥恕薄吧袢恕薄笆ト恕苯忉尀橥坏母拍睿骸爸裂云潴w,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圣,其實一也。”[5]今天的解莊者仍多沿用此說。從莊子“彼且惡乎待哉”的強烈語氣看,無待是逍遙游實現(xiàn)的前提,而“無名”的“圣人”和“無功”的“神人”則都有所待。求名就是要求得社會對自己的承認,必然要斤斤計較世人的毀譽,因此求名者不能擺脫社會的束縛;“圣人”則置世人的毀譽于度外,做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這種“無名”的“圣人”才算走完了逍遙游的第一步:“外天下”。不過,“無名”的“圣人”仍然汲汲于事功,只是求有大功于天下而不求有美名于天下而已。建立事功離不開物質實踐和精神勞作,這樣就要形成對身外之物的依賴?!笆ト恕敝弧巴馓煜隆倍荒堋巴馕铩?,“外物”只有“神人”才可做到?!吧袢恕辈粌H無意于世俗的名聲,而且放棄了對事功的追求,所以《逍遙游》說“神人”不“肯以物為事”。“神人”雖然不為功名所累,但還有清醒的自我意識,沒有達到“無己”的境地?!坝屑骸本捅厝弧坝写?,因為有“彼”就必有相對待的“此”?!懊旯蒙渖健钡摹吧袢恕薄安皇澄骞取保岸魏跛暮V狻?,但還是免不了要“吸風飲露”(《逍遙游》),只有“無己”的“至人”才足以當“彼且惡乎待哉”。

“圣人”“神人”“至人”的不同層次分別在《莊子》其他篇中隨處可以找到佐證?!短斓亍氛f:“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圣人之道。”《徐無鬼》也說:“圣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边@明言“圣人”求功但不求名?!吧袢恕蹦??《人間世》有一則寓言說:子綦在商丘看到一棵大樹,其枝拳曲不能做棟梁,樹干木紋松散不能做棺槨,所以才免遭斤斧之伐而長得又高又大。他對此感嘆道:“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同篇另一段文字說,古人凡白額的牛、鼻孔上翻的豬和生痔瘡的人都不用來祭河,巫祝以為這種動物和人不吉祥,但正是這些有缺陷的動物和人因此保全了性命,莊子于是贊嘆道:“巫祝……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薄吧袢恕辈磺蠊Ω磺竺磺笠圆徊?、無用避免人為的傷害,自己得以享盡天年,可見,“神人”“無名”“無功”但不能“無己”。真正能“無己”的是“至人”,《秋水》中又把“至人”稱為“大人”:“大人無己”。因此,“圣人”不能與“至人”或“大人”相提并論,《則陽》說:“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當之。”同時,“圣人”也要比“神人”低一個層次:“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也,圣人未嘗過而問焉……”(《外物》)“圣人”比不上“至人”和“神人”,“神人”則高于“圣人”而低于“至人”,因為“神人”以無用而求享天年,沒有達到“至人無己”之境。

本文之所以費許多“筆墨”闡述“至人”“神人”“圣人”的區(qū)別,是由于它們不僅關涉對《逍遙游》的理解,更涉及從整體上正確把握莊子逍遙游的本質。莊子的逍遙游并非常人的本能所能實現(xiàn),而是要憑借復雜的精神活動,即通過自覺而且不斷的否定過程,自我才能為自己贏得這種境界。如果是一個不斷的否定過程,那么它就不是瞬間的頓悟可以完成,而是必須經(jīng)過漫長的心靈歷程才能實現(xiàn)?!洞笞趲煛穼⑦@個心靈歷程描述為“外天下”—“外物”—“外生”,它們剛好與《逍遙游》中的“無名”—“無功”—“無己”相對應。

《莊子》中“外生”“無己”“喪我”“坐忘”的含義相同,它們既是逍遙游的實現(xiàn),也是逍遙游的前提。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自我怎樣達到“外生”“喪我”或“無己”?《大宗師》對此有過很具體的闡述:“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回曰:‘回忘仁義矣?!唬骸梢?,猶未也?!諒鸵娫唬骸匾嬉印!唬骸沃^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諒鸵姡唬骸匾嬉?!’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倌嵩唬骸瑒t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忘仁義”和“忘禮樂”只是做到了“外天下”和“外物”,所以說“猶未也”,“坐忘”才是“外生”“無己”“喪我”的境界,因此莊子借孔子之口大加稱贊:“丘也請從而后也。”“坐忘”是怎么一回事呢?成玄英對后幾句解釋說:“墮,毀廢也;黜,退除也。雖聰屬于耳,明關于目,而聰明之用,本乎心靈。既悟一身非有,萬境皆空,故能毀廢四肢百體,屏黜聰明心智者也?!?sup>[6]不僅要泯滅自我意識,還要征服自己的生理機能,莊子的“無己”在這兒表現(xiàn)得最為徹底,否定自己意識、欲求還不夠,還得禁絕生命的激情與沖動,做到像《齊物論》中所說的那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或者像《知北游》中所描述的那樣“形若槁骸,心若死灰”。

要想逍遙游就得“無己”,要“無己”就得去掉自己的情欲和意志,不管意志高尚還是卑下,情欲強烈還是微弱,對它們都得無知無覺、無拒無迎。當然,意志和欲求的否定須經(jīng)過長期的自我搏斗,莊子在《庚桑楚》中提出摒棄二十四種生命的渴求:“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卑焉厦孢@些生理或心理的機能去掉,生命的欲望之火就會熄滅,生命的意志沖動就將消亡,只剩下氣息奄奄的殘余軀殼,這樣才進入了“至人無己”的行列。

除了“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外,順世、游世也是達到“無己”“喪我”“外生”的途徑。《德充符》中講到衛(wèi)國的丑人哀駘它,無君人之位以濟人之死,無儲聚之糧以飽人之腹,無過人之識以正人之誤,又以面目丑惡駭天下,然而,男子和他相處不忍離開,女性見他后央求自己的父母說:“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是什么使他有這么大的魅力呢?原來只是“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和而不唱”就是順世,它與“坐忘”只是方法上稍有不同,二者的實質殊無二致:交出自我。順世或游世不是“墮肢體,黜聰明”,而是把本真的自我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之中。削除或平整掉與他人的差異之處,也就是以他人的意志來取代自己的意志,以他人的欲望來替代自己的欲望。自我交出了自己的本真存在,在他人的發(fā)號施令中偷生:“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保ā度碎g世》)“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同上),讓身與心都失去自己的本真形態(tài)。這種順世和游世就是與常人雜然共在,在這種雜然共在的非本真存在方式中,自我被抽象為人的平均數(shù)——“常人”。自我變成了“常人”就算是“無己”了,因為“常人”誰都不是,“常人”事實上就是無“此人”,自我在“常人”中被融化掉了。莊子對他的這一招很有些得意:“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的確,存在自我就必有失去自我之虞,假如在他人或社會剝奪自我以前,自我把自身預先出讓給“常人”,已經(jīng)沒有了自我的時候誰還能剝奪自我呢?“游世”的本質和方式就是“虛己”,“虛己”與“無己”“外生”“喪我”“坐忘”是一回事。

莊子有時也講“外化而內(nèi)不化”(《知北游》),《人間世》中還說過:“內(nèi)直而外曲。內(nèi)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人們慣于將“內(nèi)直外曲”和“外化內(nèi)不化”,理解為通過外表上失去自我而真正內(nèi)在地占有自我,莊子自己卻說得很明白:“內(nèi)直”就是把自己同化于無所不在而又一無所在的“天”——“與天為徒”;“外曲”就是把自我消失在他人之中——“與人為徒”。前者是把自我交給“天”或“命”或“道”,后者是把自我拱手讓給“常人”,交出自我是一致的,差別只是交出自我的對象不同罷了。

沒有“無己”“外生”或“喪我”就不能逍遙游,因此《莊子》中反復講“無己”“虛己”“坐忘”“外生”“喪我”。人們常常在這個問題上纏繞不清,因此沒有理解“吾喪我”的真諦(《齊物論》),反而認為“吾喪我”中的“我,指偏執(zhí)的我,吾,指真我”。[7]把“我”釋為“偏執(zhí)的我”或“假我”,把“吾”釋為“真我”或“真吾”,既缺乏語義學的根據(jù),又不符合莊子的本意,同時也與前人的理解大相徑庭。許慎釋“吾”為“‘我’自稱也”。[8]《爾雅·釋詁》曰:“吾,我也。”他又釋“我”為“施身自謂也”。段玉裁注說:“不但云‘自謂’,而云‘施身自謂’者,取‘施’與‘我’古為疊韻。‘施’讀施舍之施,謂用己廁于眾中,而自稱為則‘我’也?!墩撜Z》二句而‘吾’‘我’互用?!w同一‘我’義而語音輕重緩急不同。”[9]《莊子》中也常有“吾”“我”互用的:“彼近吾死而我不聽”,“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師》)?!拔帷薄拔摇被ビ门c意義無關,更沒有“真我”“假我”之別,只是由于二字“語音輕重緩急不同”,“吾”“我”互用以求聲調(diào)順口而已。莊子為了實現(xiàn)逍遙游,要舍棄“假我”,更要舍棄“真我”?!拔摇笔恰皫诒娭卸苑Q”的,有“真我”必定有他人或他物與之對待,有了對待就不能無待,不能無待談何逍遙游?郭象的理解近于莊意:“‘吾喪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內(nèi),然后超然俱得?!?sup>[10]“吾喪我”就是主體的失落,就是自我意識的消亡?!扒E焉似喪其耦”(《齊物論》)是對失落自我后的狀態(tài)的描寫,“耦”即匹對或對偶。物與我為對偶,喪我于內(nèi)必定喪物于外,無己無物無彼無是:只有“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才可能是“彼是莫得其偶”(《齊物論》),這樣才可能實現(xiàn)“惡乎待哉”的逍遙游。

喪我于內(nèi)與喪物于外的逍遙游,其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與審美的物我兩忘表面上十分相似,因此有的美學家把逍遙游說成是一種“審美態(tài)度”。[11]其實,逍遙游的物我兩忘與審美的物我兩忘是似是而非的兩種東西,把逍遙游歸結為審美不僅不能抬高逍遙游的身價,反而把二者的本質都給歪曲了。

首先,審美與逍遙游的發(fā)生過程不一樣。審美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的一見傾心,無須經(jīng)過理智的算計、概念的抽象或邏輯的演繹,是審美主體在一瞬間內(nèi)進入的境界,其中直覺或敏感起著主導作用。審美就是“充滿敏感的觀照”,它“一方面涉及存在的直接的外在方面,另一方面也涉及存在的內(nèi)在本質”,審美并沒有把這兩個方面分為兩個過程來進行,“而是把對立的方面包括在一個方面里,在感性直接觀照的同時了解到本質和概念”[12]。 逍遙游的實現(xiàn)則要經(jīng)過“外天下”—“外物”—“外生”,或者“無名”—“無功”—“無己”,由凡入“圣”,由“圣”達“神”,由“神”臻“至”,它并不像審美那樣是在一剎那同時完成的,而是在時間中展開的不斷否定的過程,是人生漫長而痛苦的心靈歷程。把逍遙游等同于審美就無疑要否定“圣人”“神人”“至人”的區(qū)別,把“無名”“無功”“無己”當作同一的東西,將“外天下”—“外物”—“外生”中莊子所描述的心靈歷程縮短為“心動”的一瞬。

其次,它們二者的發(fā)生機制也不相同。審美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相互作用的結果,審美主體有賴于審美客體,“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13],“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14],主體在審美中悲、喜、嘆、思、情、意的產(chǎn)生,離不開山、海、落葉、柔條等審美對象,審美中主體“神與物游”而不可無“物”(審美對象),離開了審美對象審美就不能發(fā)生,沒有“美”的存在就沒有審美的活動,用莊子的話來說,審美主體是“有待”的。逍遙游則不僅不能像審美那樣要設定審美對象,相反必須否定掉一切對象,必須“外天下”和“外物”,設定了對象就必定“有待”,“有待”就否定了逍遙游。展翅萬里的鯤鵬、起止于枋榆之間的鴳雀、辯乎榮辱之境的宋榮子之所以都不能逍遙游,就正因為他們都是“有待”的。而且,審美一方面要設定審美客體,另一方面更要設定審美主體,但逍遙游則是以“無己”或“喪我”為其前提條件的。沒有主體便沒有審美,而有存在主體便沒有逍遙游——“無己”則“逍遙”。

再次,審美與逍遙游時各自的心態(tài)更判然有別。審美中主體時而悠然會心,時而激動亢奮,時而緊張,時而松弛;或驚奇,或陶醉,或雀躍……它伴隨著強烈的情感活動:“慷慨者逆聲而擊節(jié),蘊藉者見密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sup>[15]逍遙游卻是泯滅了自我意識,否定了主體的喜怒哀樂等所有情感反應的產(chǎn)物,其中不可能出現(xiàn)主體的悠然會心,不可能有激動昂奮,更不可能有審美中主體的那種生命的騷動、顫栗和歡娛,這兒只有抽空了心靈的古井無波,只有“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枯寂,只有無情無緒的寧靜。莊子認為人“樂其性”和“苦其性”都破壞了“恬”(《在宥》),“容、動、色、理、氣、意”和“惡、欲、喜、怒、哀、樂”都有礙逍遙游,“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刻意》)??傊瑢徝辣厝话殡S著豐富的情感活動,逍遙游則要棄絕任何情感活動。

最后,剩下來的就是物我兩忘和超越于利害得失,這兩種形態(tài)為審美和逍遙游所共有。正是它們?nèi)菀资谷税彦羞b游與審美混為一談:“因為超出眼前狹隘的功利,肯定個體的自由的價值,正是人對現(xiàn)實的審美感受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本質特征。莊子哲學所提倡的人生態(tài)度,就其本質來看,正是一種審美的態(tài)度。”[16]既然涉及莊子逍遙游和審美本質的理解,它們雙方“物我兩忘”“超乎得失”的特質就不可不辨了。審美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相互進入和息息交流,其所以如此,是由于此刻的審美者和被審美者都是以主—客體的雙重身份出現(xiàn)的,“太陽是植物的對象,是植物所不可缺少的,保證它的生命的對象,正像植物是太陽的對象一樣”[17],審美對象一如審美主體同它發(fā)生關系那樣與審美主體發(fā)生關系。因此,審美中的物我兩忘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相互肯定,“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18],對象成了主體的本質的確證,主體品味、欣賞和陶醉于對象,也就是主體在對象中直觀自身,審美中的無我狀態(tài)本質上不是自我的喪失而是自我生命的強化。同時,這種自我生命的強化又不是以否定對象而是通過肯定對象來實現(xiàn)的,因而,在審美中,人為了對象的目的而與對象結合在一起,對象也為了人的目的而與人結合在一起,人以審美對象為中介,對象也以它的審美者為中介,各自通過對方而實現(xiàn)自身,這就是審美超越狹隘功利的秘密所在。莊子逍遙游的完成形態(tài)是“喪我”“外生”“無己”,它的物我兩忘是“物”與“我”的雙重否定:對象被抽象為不能加以規(guī)定的沒有美丑是非之分的一團混沌,主體對它們毫不動心,而主體自身則又放棄了欲求、意志、情感和目的。這種物我兩忘是“物”的消亡和“我”的萎頓,“物”既已被“齊一”,“我”也已“離形去知”,“物”與“我”同時墮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淵。不管莊子的文筆如何飄逸超妙,不管逍遙游被描繪得怎樣眩人心目,怎么也掩飾不了它“無己”或“喪我”——自虐的本質。逍遙游本身根本沒有也不可能確立任何審美形態(tài),因而,當然也就不能稱它為一種泛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莊子與美學的復雜關系容當另文論述)。

既然逍遙游的歸宿不是審美,那么這種歸宿的本質是什么呢?其實,莊子以“無己”為實現(xiàn)逍遙游的前提本身,就隱含著巨大的歷史悖論:當個體占有自我的時候,就難逃“喪己于物,失性于俗”的厄運,要獲得自我的獨立,個體就必須舍棄自我意識;同樣,當個體擁有自我時,自我就不可能逍遙游,要想自我能實現(xiàn)精神的逍遙游,就非放棄自我意識不可。這里,自我成了自我的否定,主體成了逍遙游的否定,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對怪異的精神現(xiàn)象:以喪失自我來占有自我,以棄絕主體來換取逍遙游。然而,喪失了主體的逍遙游就是逍遙游本身的取消,莊子獲得自我獨立與逍遙之日,正是這種獨立與逍遙的否定之時。被他描述得天花亂墜的逍遙游的真正歸宿就是:自我與自由一并消亡。

這表明在當時給定的現(xiàn)實存在中,個體與逍遙游如冰炭不可共器,個體要么貶低自己去順應異己的社會和自然,而這事實上是以“虛己”來取消個體;要么在自身的內(nèi)在性中去尋找逍遙游,但這又要以棄絕自我為代價。莊子對個體內(nèi)在精神逍遙游的高揚,恰恰表明個體外在地被桎梏和奴役的事實。然而,不能現(xiàn)實地占有自我的個體,也不能內(nèi)在地占有自己的心靈,贏得逍遙游的唯一出路,不是從現(xiàn)實面前蒙面而逃,而是主動積極地改造這種現(xiàn)實,并進而達到主體與客體的和解。自我不可能逃避現(xiàn)實存在而不否定自身。莊子從尋求自我精神的逍遙開始,到三番五次要求“無己”“外生”“喪我”告終,經(jīng)由否定對象(“天下”“物”)到否定自身(“己”“生”“我”)的漫長心靈歷程,最后走向了自己目的的反面,他從否定的意義上給我們留下豐富而又深刻的啟示。

原刊《東方叢刊》1994年第3—4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