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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 語言和文字——所謂文言

傅斯年講中國古代文學史 作者:傅斯年 著


第二節(jié) 語言和文字——所謂文言

把語言和文字混做一件事,在近代歐洲是不會有的,而在中國則歷來混得很利害。例如,中國和朝鮮和安南和日本是同文,不是同語,英德以及各拉丁民族是同文,即是同用拉丁文書,不是同語。西洋有國語而無國文,文書都是在一個時期向文化較久的別個民族借來的,而中國卻有一個自己國人為自己語言用的文書,雖說這種文書后來也為外國人用了,如朝鮮、安南、日本,不過這些外國人是把漢語漢化一齊搬去的,所以他們實在是以文化的原故借漢語,只是讀音有些變遷,到很后才有把漢字表他們語言的,如日本文中的訓讀。漢字既專為漢語用,而漢語也向來不用第二種工具來表他,只到近代耶穌教士才以羅馬字母作拼音字,以翻譯舊新約書,中國人自己也有了各種的注音字母,所以漢字漢語大體上是“一對一”的關(guān)系,歷史上的事實如此。其實漢字和漢語并沒有什么生理上的關(guān)系,我們固然可以漢字寫英語(假如為英語中每一音設一對當之漢字),也可以拉丁乃至俄羅斯字母寫漢語,這里只有一個方便不方便的較量,沒有不可能性。古來人尚知文語兩件事的分別,譬如說,“老子著作五千言”,這是和五千文不同的,五千言是指讀起來有五千個音,五千文是指寫下來有五千個字。這個分別漢后才忽略,正因漢后古文的趨向益盛,以寫在書上的古人語代流露口中的今人語,于是這層分別漸漸模糊,文即是言言即是文了。

把文字語言混為一談,實在是一個大誤謬。例如所謂“文字學”分為形體、聲音、訓詁三類,這三類中只有形體是文字學,其余都是語言學。又如只有《說文解字》是字書,后來的如《干祿字書》等乃是純粹字書?!稄V韻》《釋名》《玉篇》等等在大體上說都是語書,而后人都當作字典看。我們現(xiàn)在所習的外國語是英語、法語、德語等,并不是英文、法文、德文等,而誤稱做“文”。這一層誤謬引起甚多的不便,語言學的觀念不和文字學分清楚,語言學永遠不能進步;且語、文兩事合為一談,很足以阻止純語的文學之發(fā)展,這層發(fā)展是中國將來文學之生命上極重要的。

先談中國的語言。世界上的語言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若干語言合起來成一語族,另有若干語言合起來成另一語族等等。現(xiàn)在的世界上有多少語族,我們不能說,因為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語言是沒有詳細研究過的。也許后來找出完全孤立的語言來,但這樣情形我們只可去想,他的親屬滅亡,仿佛世界上有若干甚孤立的物種樣的。能認識語言的親屬關(guān)系,是一件很近代的知識,古來沒有的。譬如漢語和西藏語的關(guān)系之切,有些地方很可驚人的,但自唐太宗時代中國和吐蕃文化上大交通,沒有人提到這一層。又如希臘、羅馬語言之關(guān)系密切?,F(xiàn)在更不消詳說,而羅馬文法家天天在轉(zhuǎn)譯希臘語學,卻不認識他們是兄弟。又如羅馬使者塔西吐斯到了日耳曼境,不特不認識他這一個兄弟語,反而以為這些北歐蠻族的話不像人聲。近來所謂“比較言語學”者,就是這一個認識語言親屬之學問,到了十八九世紀之交,因梵語學之入歐洲才引生。德意志、丹麥兩地的幾個學者,經(jīng)數(shù)十年的努力,又因印度、希臘、拉丁三種語學以前各有很好的成績,可以借資,而歐洲又很富于各種方言的,于是所謂“印度日耳曼語學”(或曰印度歐洲因東起印度西括歐洲)成為一種很光榮的學問。到現(xiàn)在歐洲各國的大學多有這一科的講座,各國大家輩出,而這一族的語言中之親屬關(guān)系緊,大致明白了。比較言語學在性質(zhì)上本像動物或植物分類學,以音素及語法之系統(tǒng)的變遷,認識在一族中,不同的語言之聯(lián)絡。印度日耳曼語族以外,尚有賽米提系比較語言學也還發(fā)達(包括古埃及、亞西里亞、希伯來、敘利亞,以及中世以來阿拉伯各方言,厄提歐波各方言等等),芬蘭、匈牙利系語學也有成績。此外之作比較言語學者,雖在黑人的話也有些動手的,不過現(xiàn)在都在很初步的狀態(tài),遠不如上述幾族的比較語言學之發(fā)達。中國語所屬的一族,現(xiàn)在通常叫做印度支那族,因為西至印度之中心,東括中國全境之大部。在這一帶中的語言差不多全屬這一族。這一族里比較有跡可尋的,有兩大支,一西藏緬甸支,這一支中保存印度支那系之古語性質(zhì)稍多;二中國暹羅支,中國語的各方言和泰語(暹羅語所自出)的各方言,成這一枝的兩葉。這是以語法音素名詞等為標準去分類的;這樣分法已經(jīng)是成立事實。但其中若干事件,現(xiàn)在的知識正在茫無頭緒中,且有好幾支的語言,如孟大(在印度中東部)、孟、克摩(克摩在交趾西、柬埔寨北及暹羅南境。孟散在緬甸境中)、安南(合以上通稱東亞洲濱支)雖知道是和這一族有些關(guān)系,或在內(nèi),或在外,但目前的知識還太稀薄,不夠下穩(wěn)固斷語的。這印度支那語系之特質(zhì),即以漢語為例而論,第一是單音:這層情形,在各語各方言中也頗不同。中國東南各方及語音尚富,故單音詞尚多,至于北方的“官話”,語音的原素甚少了,古來不同音現(xiàn)在變?yōu)橥舻淖趾芏?,因而有用雙音詞之要求。這個“單音”的性質(zhì),未必是印度支那語系的原始性質(zhì),藏緬語支中尚保存些詞前節(jié)(Prefix),有人說,這些詞前節(jié)在七世紀以來雖已只剩了聲,沒有了韻,而不成一獨立音,但古來是成獨立音的,至于各種泰語中有些甚復雜的不獨立音的詞前節(jié),只有漢語才把詞前節(jié)從甚早的時代落得干凈。第二是:無語尾變化,而以“虛字”代印歐語中流變作用(Inflexion)。但西藏語之動詞有類似流變者。漢語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名詞亦偶有“吾我”、“爾汝”之別(“吾”、“爾”主位,“我”、“汝”受位,《論語》《莊子》各書中例甚多,此系胡適之先生及珂羅倔倫先生不謀而合之發(fā)見),西藏語之語尾追加詞亦有很不像是虛字追加者。第三是韻色:韻色在齊梁時始有四聲之標明,現(xiàn)在中國北部有四,中部有五,廣東有九(或云尚多,此須細研究后方可論定者),西藏語在始著文字時尚沒有這個,而現(xiàn)在的方言中有,但用以別古來本不同音,而現(xiàn)在變做同音之詞,大約這個性質(zhì)之發(fā)展,正是因為音素趨少而生的。就以上三事看去,我們已經(jīng)可以約略看出漢語是在這一族中進步最劇烈的,固有的若干文法質(zhì)素現(xiàn)在尚可在西藏等語中找到者,在漢語均早消滅了痕跡?,F(xiàn)在的漢語幾乎全以虛字及“語序”為文法作用,恰若近代英語在印歐語中一樣,改變得幾不是印歐語舊面目了。中國語言的位置大致這樣。

中國文字完全另是一回事。古來研究中國文字學者,常常好談造字之本,這是非常越分的舉動。文字的發(fā)明和其進化成一個復雜而適用的系統(tǒng),是世界文化史上頂大的事件之一,雖以印加斯(南美文化最高之國,美洲發(fā)現(xiàn)后滅亡)文化之高,有很多地方和舊大陸相埒,竟沒有文字。離他不遠在中美洲的墨西哥故國雖有文字,而甚樸質(zhì)。至于舊大陸上文字之起源,目下的知識全在暗中,我們現(xiàn)在所能找到的最早的埃及古文、美索不達米亞古文(蘇末古文),雖然現(xiàn)在人以自己的觀點看去是些樸質(zhì)的文字,其實這些古文已經(jīng)是進化上許多世代之產(chǎn)物了。西方文字的起源雖無材料可考(此指埃及美索二地論,如希臘多島海及西班牙各地遺留原始文字,應另論),然我們知道歷史上及現(xiàn)在世界上的一切字母,除甚少例外如日本等,皆出于一源,白賽米提族出來的一源。雖現(xiàn)在各系字母如此不同,然學者業(yè)經(jīng)證明印度各字母以及從他分出的西藏南亞洲各字母皆出自南賽米提,畏兀兒、蒙古、滿洲皆是敘利亞文教東來帶來的,而希臘、伊大利各字母之出于腓尼基等人民之殖民,更不消說。獨自憑空創(chuàng)造文字,發(fā)明字母,歷史上竟無成例,可見文字創(chuàng)造之艱難。至于中國文字是否也在這個世界的系統(tǒng)中,或者是一個獨立的創(chuàng)作,我們現(xiàn)在全沒有材料證實證虛。如保爾(O. S.Ball)之論,以文字及語音證漢字與蘇末在遠古的關(guān)系,其中雖有幾個頗可使人驚異的例,不過此君的亞敘里亞學未必屬第一流,而又不識中國古音,且用了些可笑的所謂中國古文,故弄得此書上不了臺場。但這層關(guān)系并不能斷其必然,且近年安得生君在北方發(fā)見新石器時代物中,許多式和西方亞細亞近中出現(xiàn)者絕同,是史前時代中國與西方亞細亞有一層文化接觸的關(guān)系,或民族移動的事實,非常的可能,因此而有一種文字系統(tǒng)流入,遷就了當?shù)卣Z言,成一種自己的文字,也不是不許有的,不過這層懸想只是懸想,目下還沒有供我們?nèi)胧纸鉀Q這個問題的材料。中國文字最早看到的是殷朝的甲骨刻文,近年在安陽縣出土者,這里邊的系統(tǒng)已是很進步的了,所謂“物象之本”之文,及“孳乳浸多”之字,都有了。果真這系統(tǒng)不是借自他地,而是自己創(chuàng)的,這真要經(jīng)過數(shù)百年乃至千余年了。從這么進步的一個系統(tǒng)中求文字之始,和從秦文中求文字之始,差不多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因為殷文、秦文中之距離還要比殷文和文字原始之距離近得多著呢。

中國文字本有進步成一種字母之可能,蓋形聲假借都是可由以引出字母之原動力(即以歐洲字母第一個論,A[]形則牛頭,讀則阿勒弗,賽米提語“?!敝x。這個象形的字后來為人借來標一切的“阿”音,以下字母均仿此。又如楔形文字用以記亞敘里亞波斯古語者,每每一面記聲,一面附以類標,頗似中國之形聲)。或者當時沒有這層需要,又因這個非字母的文字發(fā)達到甚完備的地步,且適宜于籠罩各方的讀音,所以雖然梵文入了中國便有反切,卻不生字母(三十六字母實非字母,乃聲類而已)。這個非標音的文字(只就大體言其非標音)最初自然也是用來記言,但以非標音之故,可以只記言辭之整簡而不記音素之曲者。更因這個原故,容易把一句話中的詞只揀出幾個重要的來記下,而略去其他,形成一種“電報語法”。又或者古來文書之耗費甚大,骨既不見得是一件很賤的東西,刻骨的鏃石或銅刀尤不能是一件甚賤的器具。不記語音之一件特質(zhì),加上些物質(zhì)的限制,可以使得文書之作用但等于符信,而不等于記言。中國最早文書之可見者,是殷代甲骨文,文法甚簡。我們斷不能從這里做結(jié)論,以為當時的語言不復雜,因為甚多的文法助詞及文法變化可因這種記載法省略了去。又假如殷商之際是一個民族的變化,殷周非同一的民族。不說一種的語言,周人固可把殷人的文字拿來寫自己的話,只要向殷人借用了若干文化名詞,如日本語中之音讀字,便可把這層文同語異的痕跡在千年后研究書缺簡脫者之心中泯滅了。這個可能的設定,固是研究中國最早語言的一大難題,且這樣文字的記言,大可影響到后來著述文中之公式及文法。譬如《春秋》一書,那樣的記事法,只是把一件事標出了一個目;又如《論語》一書,那樣的記言法,只是把一片議論標出了一個斷語,豈是古人于事的觀念但如《春秋》之無節(jié)無緒,古人于言的觀念但如《論語》之無頭無尾,實在因為當時文書之用很受物質(zhì)的限制,于言于事但標其目,以備遺忘,其中端委,仍然憑托口傳以行。所以事跡經(jīng)久遠之后,完全泯滅,而有公羊之各種推測:話言經(jīng)流傳之后,不能了解,而有“喪欲速貧死欲速朽”之直接解釋,成了“非君子之言”,須待有若為之說明原委(此節(jié)出《檀弓》,然與《論語》“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應有關(guān)系)。這正因《春秋》之著于竹帛,作用等于殷人之刻事于骨片之上,《論語》之記錄方法,等于子張之書所聞于紳,紳上是寫不出長篇大論的。若我們因為看到《論語》甚簡,以為當時話言便如此簡,是錯誤的:第一,語言本不能如此簡,簡到無頭無尾,不知所指。第二,孟子生去孔子時不及二百年,孟子的話已經(jīng)有那樣的魚龍曼衍,二百年中,并無民族的變化,語言決不會有這樣大的劇烈變化。所以戰(zhàn)國的文書之繁,當是由于文書工具必有新開展,竹帛刀漆之用比以前賤得多,所以可以把話語充分的寫下。若春秋時,除去王公典誥之外,是不能享受這種利益的。最初的文書因受物質(zhì)的限制而從簡,這種文書為后人誦習之故,使得后人的文言中竟模仿這一種的簡法,于是早年物質(zhì)的限制,及非標音之性質(zhì),竟成了影響后人文法的大力量。試看《尚書》中比較可信的幾篇,語法甚復雜,戰(zhàn)國時專記語言的子家,語言也很漫長(如《莊子》中數(shù)篇及《孟子》等),只有從荀卿子起,才以誦習詩書經(jīng)傳成文章,漢儒更甚,荀卿漢儒的文章在語法上是單簡得多了。這豈不是古來因受各種限制而成的文書上之簡詞,影響到后人,變?yōu)橹谱鞯哪7赌??雖直接所影響的本來不過是文言,然文言散入一般語言內(nèi)之一種趨勢,隨時都有,于是這個影響以這樣的間接作用而更散入一般語言中,成為一種使語成簡之力量。漢字雖和漢語是兩事,然漢字之作用影響到漢語,有如這樣子的(如《論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一詞是動詞,下一詞是名詞。又如《荀子》“信信信也”,第一字是動詞,第二字是名詞,第三字是形容詞而為“指言”(Predicate)之用,如果當時人說話便把這三個字讀成一樣,恐怕沒有人懂。然書寫上既無分別,后來至少在文言中見其合同的影響)。

如上所說的,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到,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字的關(guān)系甚少,雖有不過是間接的,而和中國語言竟可說是一事。雖有時覺得文自文而言自言,但這究竟是朦在上層的現(xiàn)象。文學的生命即是語言的生命,若文學脫離語言而求生命,所得盡多是一個生存而已。我們既推到這一層,則語言中有幾種要分別的事件,為作文學定義之前提,應先敘說一下:一、方言;二、階級語;三、標準語;四、文言;五、古文。

語言永遠在變動之中,兒女學父母到底學不全像,而口和喉又有甚多個細密而極復雜連貫著的筋肉,可以助成一套一套層出不窮的“物質(zhì)習慣”。又因環(huán)境的不同,及人類處理環(huán)境之手段有進步,各族的語言都有趨于表面簡易,內(nèi)涵充豐之形勢,而這形勢所由表示者卻不同路,所以百年之內(nèi),千里之間,一個語言可以流成好些方語。語言永遠是分化的,只靠交通、政治、教育來抵抗這個自然趨勢罷了。語言自己先不能成刻板樣的,再加上古往今來,各民族離而合,合而離。親屬隔遠了,弄到彼此不了解,至于兩個民族的接觸或混合尤其容易使語言作深遠的改變。若不有這幾層事實,世上哪有若許多語言?在一族中,今之所謂不同之語,在本來也僅是方言之差別而已。方言之別與語言之別本沒有嚴整的界限,我們現(xiàn)在解釋方言如此:一種語言循地理的分配表示差別者,而這樣差別使人感覺到語言或名詞系統(tǒng)上頗不相同,各為一體,然并非獨立太甚者,則這些不同的一體皆是方言。這不是一個新觀念,揚子云之所謂方言大略亦只如此。語言之變不僅因地,亦且因人,從人類有政治的歷史以來,直到現(xiàn)在,把蘇俄算在內(nèi),永遠是階級的社會,雖然東風壓倒西風,或者西風壓倒東風,古今中外頗不是一個公式,不過永遠有在上層者,有在下層者?,F(xiàn)在尋常指摘人的話沒道理,便說:那是“下等人的話”,其意若曰,上等人的話自另一樣。又如“鄉(xiāng)下人的話”、“買賣話”、“洋涇浜話”、“流氓話”,乃至那個又像鄭重又覺好笑的“官話”一個名詞,都顯然表示語言因人之階級而不同,我們自己說的話斷然和我們不同職業(yè)的鄰人不同。譬如,我們和一個人談上一刻鐘,差不多要知道他的職業(yè)之類別了,這都是顯然指示語言因階級而生差別的。有個西洋人說,男人的話和女人的話家家不同,這固是象征主義的說法,然男子的話樸直些,女子的話感情的成分多些,是頗顯明的(看Jespersen所著Language)。又就文學史的史實說,何以詞的話和詩的話不同?挪詩中話做詞,或挪詞中話做詩,何以均不算合規(guī)則?歐陽永叔、蘇子瞻等在詩里和在詞里何以不說一種話?這正因為詩里的話,是詩人奉之于先,持之于己的話,詞在原始是當年歌妓的話。歐陽永叔、蘇東坡做起詩來,是自己,做起詞來,每每免不了學歌妓的話,或者是對歌妓說的話。語言既因人之階級而不同,則不同階級的人聚在一塊兒說話。何以折衷呢?于是自然有一種標準語的要求。這種標準語也許即是一種純粹的方言,并是一個階級中話,如所謂“京話”,即是北京的方言,又差不多是北京的中上流社會所說者。也許并不是純粹的方言,又不是一個特殊階級的話,而是一種就某某方言混合起來,就某某階級打通起來的話,如德國現(xiàn)在所謂“受過教育的德意志話”,既非維也納,又非柏林,更不能是撒克森、西南方等,只是以文學與教育的力量,造成的一種標準語:舞臺的話,教書匠的話,朝廷的話,拿來以為憑借而生者。雖然,這種標準語也自高地德意志方言出,當年且“不下庶人”,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出他的方言性,并且不甚看得出他的階級性了。制造標準語之原動力,第一是政治,朝廷的話永易成為標準話。不過若一個國中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異族,而統(tǒng)治者之族文化低,人數(shù)又少,則統(tǒng)治者難免以被征服者之話為朝廷話,所以中國的“官話”,雖是滿清皇帝也用這話,究竟是明朝北方的漢話,不是滿洲話,只有太平洪天王才以“啟示”知道滿洲人造了“官話”(見他的詔書)?;蛘咭粋€朝廷太不和人民接近,則造朝廷的話也不能成為標準話,清后葉赫那拉氏和李蓮英的話何嘗有影響在宮外呢?但是,雖有上幾項之限制,統(tǒng)治者階級的話,總是易成標準話之根據(jù)的,所以今之普通話,在當年叫做官話。第二是宗教,如羅馬教于拉丁語,喇嘛教于吐蕃語,竟把他們的標準語加到異族身上。第三是教育,教育匠的話容易成為標準話者,正因為這。例如中國各地的語音,均有話音和讀音的不同,在西南各方言中,話音甚和官話不同者,讀音每每較近。正因為話音是在一個方言中之直接傳授,讀音乃是受多數(shù)教書匠出產(chǎn)地的方音之影響的(如我家鄉(xiāng)[山東西部]讀無字,如wu,讀未字如wei,在說話里如mu,未如mie,猶未隨明、微二母之分,于古尚為接近。在比較純正的“官話”區(qū)域中尚如此,其他可知)。近年來南洋的中國學校兒童能說普通話,正是此層的例證。第四是文章,漂亮的社會中所說的話,時髦的人們所說的話,容易引起人的摹仿,尤其在年少的人中,所以戲劇的話,在法、德、英等國均有重大的影響,吳語中上海、蘇州兩個方言所有之名詞,也能四布,從清朝末年,吳語即有勢力了。標準語之創(chuàng)造者,不僅是社會的力量,也每每是個體文人之功績。人們通常知道摩李耶對近代法國語言如何重大貢獻,十八世紀晚年幾個德國大作者如何形成次一世紀的德國話,斯盆沙、莎士比亞等如何完成藝術(shù)的英國語。大詩人、大劇家、大著作者,不把語言化得不成了語言,而把語言化得既富且美,既有細度,又有大力,當時人和后人免不了把這些華表作為典型。于是個人的話,成為標準話了。

標準話還純?nèi)皇强谥辛髀兜脑挘龠M一層,成為一種加了些人工的話(即是已經(jīng)不是自然話),乃有所謂文言者。此處所謂文言即如德國人所謂Kunstsprache, Kunstprosa(然此處所論自當不以無韻文為限)即是文飾之言,亦即和《易翼》中所謂“文言”一個名詞的意思差不多,并非古文,這是要預先聲明的。一個民族有了兩三百年的文學發(fā)生,總有文言發(fā)生,一面是文飾之言,一面又是著作之文,如譚摩斯登諾斯之希臘語演說,而塞路之拉丁語演說,并不是雅典和羅馬的普通話,或標準語,而是他們造作的文言。這些都是拿來說的,所以文言還是言,然而不是純粹的言,自然的言,而是有組織的言了。又若羅馬大將軍愷撒東征凱旋入羅馬,告元老及眾人說Veni, Vedi, Veci“我往矣,我見之,我克之”三言既屬雙聲,又是疊韻,這和齊梁間有人嫌床小,說:“官家恨狹,更廣八分”,連用疊韻,有甚么分別?自然流露的話不會這樣子的!大凡標準語之趨為文言,由于三項要求:一、音聲之和諧,所以散文里有了韻文的規(guī)律,韻文里更極端用聲調(diào)的布置?!对娊?jīng)》的詞語本不是甚修整的,然日照丁以此發(fā)見其中很多細密雙聲疊韻及他樣音聲的和諧,詩歌本有這個自然要求的。又若沈修文對于詩要求的四聲八病,并非古文的要求,乃是文言的要求。二、形式之整齊。字的數(shù)目要多少相當,不能長短差別太支離了,又不能完全一般長以成單調(diào),而又要有些對仗,以為層層疊疊的作用,若有音樂然。三、詞句之有選擇。文言不是肯把一切話語都拿來用的,而要選擇著以合于作者自己的“雅正”。這當選擇不必是用成語,雖然在中國因為誦書為文之故,有這個要求,而在歐洲之文言中,每每恰和這個要求相反,把成語和俚語一體洗刷的。第四、文辭的鋪張和文飾。在自然語言中所不能下的這些工夫,在這里邊因為藝術(shù)化之重,可得發(fā)展,使人們覺得文自是文,話自是話者正因為這層。這個文和話分別的感覺,在西洋近代各大國都有的,他們和中國所差者,只緣中國文中的鋪張和文飾是承漢賦駢文的統(tǒng)緒,范圍甚狹,而又把這個狹的范圍做到極度罷了。統(tǒng)括以上所說的四層,我們可以說:由標準語進為文言,淺的地方只是整齊化,較深的地方便有同于詩歌化者,詩歌正是從一般話語中最早出來最先成就的一種藝術(shù),一種文言。

語言變到文言還不止,還有古文一層。古文和文言的分別如下:文言雖文,到底還是言,所以人們可以拿文言作講話的資料。西塞路、愷撒、齊梁間人(如上舉例)、李密對竇建德的話(竇建德對李云“與論相殺事,奈何作書語耶?”)、近代薩籠中的善知識、善男人、善女子、好把話語中說成格調(diào)語(Epigrams)者,一切等等。然而古文的生命只在文書及金石刻上,雖有時也有以古文講話的,如羅馬加特力教的神父以拉丁語講話,但這樣的話實在不是和一般話語同作用的話,所以這事并不能破這例。西洋的古文每是別國古代的語言,經(jīng)不少的流變而成者,亞西里亞的古文是蘇末語,拉丁文自嘉洛林朝而后漸漸成所謂“腐敗拉丁”,這樣拉丁恰是中世紀以來學者公用之古文,若把西塞路、愷撒喚活來,不懂得這是什么話。又如蒙古的古文是吐蕃經(jīng)典語,而這語又是造作來翻譯梵經(jīng)的一種文言。因為中國語言的壽命極長,在所謂禹跡九州之內(nèi),三千年中,并沒有語言的代換,所以中國古文在來源上仍是先代的文言,并非異國的殊語。然而自揚子云以來,依經(jīng)典一線下來之文章變化,已經(jīng)離了文言的地步而入古文了。

以上泛說這五個重要名詞的分別,以下單說中國語言文學中這五件不同的事。方言和階級語是不用舉例的,方言和階級語可以為文學的工具,并且已經(jīng)屢屢為文學的工具,也是不待說的。至于標準語進而為文言,文言的流變枯竭了而成古文,要循時代的次敘去說明白。中國語最早寫成文字,現(xiàn)在尚可得而見者,有殷刻文,金刻文,有《尚書》。殷刻文至多舉一事之目,不能據(jù)以推到豐長的話言?!渡袝分兄蟊P尚有問題,若《周誥》則多數(shù)可信,《周誥》最難懂,不是因為他格外的文,恰恰反面,《周誥》中或者含有甚高之白話成分。又不必一定因為他是格外的古,《周頌》有一部分比《周誥》后不了很多,竟比較容易懂些了,乃是因為春秋戰(zhàn)國以來演進成的文言,一直經(jīng)秦漢傳下來的,不大和《尚書》接氣,故后人自少誦習春秋戰(zhàn)國以來書者,感覺這個前段之在外?!吨苷a》既是當時的話言之較有文飾者,也應是當時宗周上級社會的標準語,照理《詩經(jīng)》中的《雅》《頌》,應當和他沒有大分別,然而頗不然者,固然也許西周的詩流傳到東周時字句有通俗化的變遷,不過《周誥》《周詩》看來大約不在一個方言系統(tǒng)中,《周誥》或者仍是周人初葉的話言,《周詩》之中已用成周列國的通話(宗周成周有別,宗周謂周室舊都,成周謂新營之洛邑,此分別春秋戰(zhàn)國時尚清楚)。為這些問題,現(xiàn)在只可虛設這個假定,論定應待詳細研究之后?!霸娙倨弊钤缯叽蠹s是在康昭之世(《周頌》之一部分和《大雅》之一部分),最遲者到春秋中世,雖《詩經(jīng)》的語法,大體上自成一系統(tǒng)(其中方言差異當然不免),并不和后來的《論語》《國語》等全同,但《詩經(jīng)》和《論語》《國語》間似乎不有大界限?!墩撜Z》中引語稱《詩》很多,舉《書》頗少,雖說詩書皆是言,究竟有些差別?!对姟吩谌寮医逃兄至?,自孔子時已比《書》大得多了,這也許是使《書》的辭語更和春秋戰(zhàn)國的標準話言相違的。春秋末戰(zhàn)國初,始見私人著述,現(xiàn)在可得見之最早者,有《論語》,有《國語》。(《左傳》在內(nèi),其分出是在西漢末的事,此問題大體可從“今文”說。詳論《國語》節(jié)中)?!墩撜Z》稱曾參曰曾子,大約成書在孔子死后數(shù)十年?!秶Z》稱畢萬之后必大(今已割入所謂《左傳》中),記事下至智伯之滅,又于晉國特詳,大約是魏文侯時人,集諸國之語而成之一書,故曰《國語》(說詳后)。這兩部書的語言,我們對之竟不佶屈聱牙了。雖然《論語》里還許保存些古式,或方語式的語法,如吾我爾汝之別(《莊子》亦有此別),但大體上究無異于戰(zhàn)國的著述中語言。雖然《國語》中(合《左傳》言)也保存了些參差和孤立語質(zhì),但《國語》既與戰(zhàn)國末著作無大不相通之處,且又已經(jīng)是很發(fā)達的文言了。繼這兩部書而后者,如《莊子》中若干可信之篇,如《孟子》,凡是記言之篇,略去小差別不論,大體是一種話。這時節(jié)出來的書策,無論是書簡中語,如樂毅報燕惠王書,魯仲連遺燕將書,或是簡策上著錄的口說,如蘇秦、張儀、范雎等人的話言,也和《國語》《論語》及記言的子家,是一系。戰(zhàn)國晚年,有了不記言而著作的子家,文言的趨勢因不記言而抽象的著作之故,更盛了,但究竟還和戰(zhàn)國初年著作在言語上是一緒的。這樣看來,在春秋戰(zhàn)國時,中國黃河流域的語言,西括三晉,東包魯衛(wèi),南乃影響到楚北鄙,中間招著周、鄭、陳、宋,已成一個大同,必有一種標準語,為當時朝廷大夫、士所通用,列國行人所共守,而著于書策上的恰不免是這一種標準語,于是文言憑借這標準語而發(fā)達?!秶Z》《老子》固是文語發(fā)達之甚者,一切子家也都帶些文語的氣息,可于他們的文辭之整齊、修飾、鋪張上看出。中國的經(jīng)傳多屬這個時代,所以這時代著文時所用之語言竟成了后代當作儀型的傳統(tǒng)語,是不能見怪的?,F(xiàn)在把這段意思分為下列幾個設定(Hypothesis),盼諸君讀書時留意其證據(jù)或反證:

一、《周誥》中所用的話,在春秋戰(zhàn)國著書中語言所承之系統(tǒng)之外。

二、“詩三百”篇中的話言,如《國風》,大體上自應是當時的俗話;如《小雅》,大體上自應是當時的官話;如《魯頌》《商頌》及《大雅》的大部分,自應是當時的制作中標準點,已漸有文語之趨勢。把這些略去支節(jié)而論,并無大別于戰(zhàn)國初年以來著書者。

三、春秋戰(zhàn)國時,各國都有方言,但列國間卻有標準語,這個標準語中哪國的方言占成分多,現(xiàn)在無可考了。儒是魯國人的職業(yè),孔子弟子及七十子后學者散在四方設教,或者因這層關(guān)系魯國的方言加入這個里面者不少,也未可知。

四、《國語》是很修飾了的文言,《論語》不至這樣,但語法之整齊處也不免是做過一層工夫的。至于戰(zhàn)國子家以及《戰(zhàn)國策》所著錄的書辭和說辭,都是據(jù)標準語而成之文言。其中文言的工夫也有淺深的不同,如《孟子》整齊鋪張,猶甚近于言,《戰(zhàn)國策》比較文些了,《荀子》更文,這都不能是純粹的口語,因為在他的文辭中看出曼衍雕琢來。

五、為什么戰(zhàn)國時的著述都是藝術(shù)語(Knnstprosa)而不是純粹的口語呢?這因為古來的文書,除去政府語誥只是記話言,書寫之作用只是做一種傳達及遺留的“介物”外,凡涉及文書者,不論國家的辭令或個人的述作,都有“言之而文”的要求,所以在述作開端之時,即帶進了藝術(shù)化,“文言”正可解作“話言的藝術(shù)化”。

六、且不止此,春秋時大夫的口語調(diào)及國際間的詞令,也有“文”的傾向。如《論語》,“誦‘詩三百’……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不學詩無以言”。《左傳》僖二十三,“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這些地方,都可看出當時在口辭也要文飾的,至于寫下的必更甚。《論語》“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這竟成了佳話。而屈原以嫻于辭令之故,議號令,對諸侯。所以在《左傳》《戰(zhàn)國策》上所載各種的應對之辭,書使之章,有那樣的“文”氣,雖不免是后來編書者整齊之,然當時話言固已“文”甚。然則在這風氣中,諸子百家開始著作,所寫者必是一種藝術(shù)化了的語言,又何可怪?

七、漢初年的辭令仍是《戰(zhàn)國策》中調(diào)頭,上書者和李斯沒有什么分別,作賦者和楚辭齊諷不能不算一氣。且西漢方言之分配仍可略以戰(zhàn)國時國名為標(見《方言》),而西漢風土仍以戰(zhàn)國為分(見《漢書·地理志》)。鄒陽之本為戰(zhàn)國人者,可不待說。即如賈誼、枚乘,戰(zhàn)國氣之重,非常明顯;雖至司馬長卿,文辭仍是楚辭之擴張體;至司馬子長,著作還不是《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一線下來的么?這些仍然都是文言,都不是古文,因為他們在文辭上的擴張,仍是自己把語言為藝術(shù)化的擴張而已,并不是以學為文,以古人之言為言。即如司馬長卿的賦,排比言辭,列舉物實,真不算少了。雖多是當代的名物,引經(jīng)據(jù)典處真正太少了。這樣的文辭,并不曾失去口語中的生命,雖然已不能說是白話(漢賦中雙聲疊韻聯(lián)綿詞皆是語的作用,不是文的作用,又長卿用屈宋語已多,但屈宋去長卿時僅及百年,不為用古)。

八、自昭宣后,王子淵、劉子政、谷子云的文章,無論所美在筆札,所創(chuàng)作在頌箴,都是以用典為風采,引書為富贍。依陳言以開新辭,遵典型而成己體。從此話言和文辭斷然的分為兩途,言自言,文自文。從這時期以下的著作我們標做“古文”,古文沒有話的生命。此說詳見第三篇《揚雄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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