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下）

釋氏輔教之書，《隋志》著錄九家，在子部及史部，今惟顏之推《冤魂志》^[1]存，引經(jīng)史以證報應(yīng)，已開混合儒釋之端矣，而余則俱佚。遺文之可考見者，有宋劉義慶《宣驗(yàn)記》^[2]，齊王琰《冥祥記》^[3]，隋顏之推《集靈記》，侯白《旌異記》^[4]四種，大抵記經(jīng)像之顯效，明應(yīng)驗(yàn)之實(shí)有，以震聳世俗，使生敬信之心，顧后世則或視為小說。王琰者，太原人，幼在交址，受五戒，于宋大明及建元（五世紀(jì)中）年，兩感金像之異，因作記，撰集像事，繼以經(jīng)塔，凡十卷，謂之《冥祥》，自序其事甚悉（見《法苑珠林》卷十七）?！囤は橛洝吩凇吨榱帧芳啊短綇V記》中所存最多，其敘述亦最委曲詳盡，今略引三事，以概其余。

漢明帝夢見神人，形垂二丈，身黃金色，項(xiàng)佩日光。

以問群臣，或?qū)υ唬拔鞣接猩?，其號曰佛，形如陛下所夢，得無是乎？”于是發(fā)使天竺，寫致經(jīng)像。表之中夏，自天子王侯，咸敬事之，聞人死精神不滅，莫不懼然自失。初，使者蔡愔將西域沙門迦葉摩騰等赍優(yōu)填王畫釋迦佛像，帝重之，如夢所見也，乃遣畫工圖之?dāng)?shù)本，于南宮清涼臺及高陽門顯節(jié)壽陵上供養(yǎng)。又于白馬寺壁畫千乘萬騎繞塔三匝之像，如諸傳備載。（《珠林》十三）

晉謝敷字慶緒，會稽山陰人也，……少有高操，隱于東山，篤信大法，精勤不倦，手寫《首楞嚴(yán)經(jīng)》，當(dāng)在都白馬寺中，寺為災(zāi)火所延，什物余經(jīng)，并成煨盡，而此經(jīng)止燒紙頭界外而已，文字悉存，無所毀失。敷死時，友人疑其得道，及聞此經(jīng)，彌復(fù)驚異?！ā吨榱帧肥耍?/p>

晉趙泰字文和，清河貝丘人也，……年三十五時，嘗卒心痛，須臾而死。下尸于地，心暖不已，屈伸隨人。留尸十日，平旦，喉中有聲如雨，俄而蘇活。說初死之時，夢有一人來近心下，復(fù)有二人乘黃馬，從者二人，扶泰腋徑將東行，不知可幾里，至一大城，崔巍高峻，城色青黑。將泰向城門入，經(jīng)兩重門，有瓦屋可數(shù)千間，男女大小亦數(shù)千人，行列而立。吏著皂衣，有五六人，條疏姓字，云“當(dāng)以科呈府君”。泰名在三十，須臾，將泰與數(shù)千人男女一時俱進(jìn)。府君西向坐，簡視名簿訖，復(fù)遣泰南入黑門。有人著繹衣坐大屋下，以次呼名，問“生時所事？作何孽罪？行何福善？諦汝等辭，以實(shí)言也！

此恒遣六部使者常在人間，疏記善惡，具有條狀，不可得虛?！碧┐稹案感质嘶?，皆二千石。我少在家，修學(xué)而已，無所事也，亦不犯惡?！蹦饲蔡樗賹⒆??！筠D(zhuǎn)泰水官都督知諸獄事，給泰兵馬，令案行地獄。所至諸獄，楚毒各殊：或針貫其舌，流血竟體；或被頭露發(fā)，裸形徒跣，相牽而行，有持大杖，從后催促，鐵床銅柱，燒之洞然，驅(qū)迫此人，抱臥其上，赴即焦?fàn)€，尋復(fù)還生；

……或劍樹高廣，不知限量，根莖枝葉，皆劍為之，人眾相皆，自登自攀，若有欣競，而身首割截，尺寸離斷。

泰見祖父母及二弟在此獄中，相見涕泣。泰出獄門，見有二人赍文書，來語獄吏，言有三人，其家為其于塔寺中懸幡燒香，救解其罪，可出福舍。俄見三人自獄而出，已有自然衣服，完整在身，南詣一門，云名開光大舍。……

泰案行畢，還水官處?！髡咴?，“卿無罪過，故相使為水官都督，不爾，與地獄中人無以異也?！碧﹩栔髡咴?，“人有何行，死得樂報？”主者唯言“奉法弟子精進(jìn)持戒，得樂報，無有謫罰也。”泰復(fù)問曰，“人未事法時所行罪過，事法之后，得以除不？”答曰，“皆除也?！闭Z畢，主者開滕篋檢泰年紀(jì)，尚有余算三十年在，乃遣泰還?！?/p>

時晉太始五年七月十三日也?！ā吨榱帧菲?，《廣記》三百七十七）

佛教既漸流播，經(jīng)論日多，雜說亦日出，聞?wù)唠m或悟無常而歸依，然亦或怖無常而卻走。此之反動，則有方士亦自造偽經(jīng)，多作異記，以長生久視之道，網(wǎng)羅天下之逃苦空者，今所存漢小說，除一二文人著述外，其余蓋皆是矣。方士撰書，大抵托名古人，故稱晉宋人作者不多有，惟類書間有引《神異記》^[5]者，則為道士王浮作。浮，晉人；有淺妄之稱，即惠帝時（三世紀(jì)末至四世紀(jì)初）與帛遠(yuǎn)抗論屢屈，遂改換《西域傳》造老子《明威化胡經(jīng)》者也^[6]（見唐釋法琳《辯正論》六）。其記似亦言神仙鬼神，如《洞冥》《列異》之類。

陳敏，孫皓之世為江夏太守，自建業(yè)赴職，聞宮亭廟驗(yàn)（原注云言靈驗(yàn)），過乞在任安穩(wěn)，當(dāng)上銀杖一枚。

年限既滿，作杖擬以還廟，捶鐵以為干，以銀涂之。尋征為散騎常侍，往宮亭，送杖于廟中訖，即進(jìn)路。日晚，降神巫宣教曰，“陳敏許我銀杖，今以涂杖見與，便投水中，當(dāng)以還之。欺蔑之罪，不可容也！”于是取銀杖看之，剖視中見鐵干，乃置之湖中。杖浮在水上，其疾如飛，遙到敏舫前，敏舟遂覆也。（《太平御覽》七百十）

丹丘生大茗，服之生羽翼。（《事類賦》注十六）

《拾遺記》十卷，題晉隴西王嘉撰，梁蕭綺錄?！稌x書》《藝術(shù)列傳》中有王嘉，略云，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人，初隱于東陽谷，后入長安，苻堅累征不起，能言未然之事，辭如讖記，當(dāng)時鮮能曉之。姚萇入長安，逼嘉自隨；后以答問失萇意，為萇所殺（約三九〇）。嘉嘗造《牽三歌讖》^[7]，又著《拾遺錄》十卷，其事多詭怪，今行于世。傳所云《拾遺錄》者，蓋即今記，前有蕭綺序，言書本十九卷，二百二十篇，當(dāng)苻秦之季，典章散滅，此書亦多有亡，綺更刪繁存實(shí)，合為一部，凡十卷。今書前九卷起庖犧迄東晉，末一卷則記昆侖等九仙山，與序所謂“事訖西晉之末”者稍不同。其文筆頗靡麗，而事皆誕謾無實(shí)，蕭綺之錄亦附會，胡應(yīng)麟（《筆叢》三十二）以為“蓋即綺撰而托之王嘉”者也。

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處璇宮而夜織，或乘桴木而晝游，經(jīng)歷窮桑滄茫之浦。時有神童，容貌絕俗，稱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際，與皇娥宴戲，奏便娟之樂，游漾忘歸。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shí)，食之后天而老?！?/p>

帝子與皇娥并坐，撫桐峰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曠浩茫茫，萬象回薄化無方，浛天蕩蕩望滄滄，乘桴輕漾著日傍，當(dāng)其何所至窮桑，心知和樂悅未央?！彼字^游樂之處為桑中也，《詩》《衛(wèi)風(fēng)》云“期我乎桑中”，蓋類此也。……及皇娥生少昊，號曰窮桑氏，亦曰桑丘氏。至六國時，桑丘子著陰陽書，即其余裔也?！?/p>

（卷一）

劉向于成帝之末，校書天祿閣，專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黃衣，植青藜杖，登閣而進(jìn)，見向暗中獨(dú)坐誦書，老父乃吹杖端，煙燃，因以見向，說開辟已前。向因受五行洪范之文，恐辭說繁廣忘之，乃裂帛及紳，以記其言，至曙而去。向請問姓名，云“我是太一之精，天帝聞卯金之子有博學(xué)者，下而觀焉”。乃出懷中竹牒，有天文地圖之書，“余略授子焉”。至向子歆，從向授其術(shù)。向亦不悟此人焉。（卷六）

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數(shù)百間，玉女居之，四時聞金石絲竹之聲，徹于山頂。楚懷王之時，舉群才賦詩于水湄?！髴淹鹾眠M(jìn)奸雄，群賢逃越。屈原以忠見斥，隱于沅湘，披蓁茹草，混同禽獸，不交世務(wù)，采柏實(shí)以和桂膏，用養(yǎng)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泠之水，楚人思慕，謂之水仙。其神游于天河，精靈時降湘浦，楚人為之立祠，漢末猶在。（卷十）

【注釋】

[1]顏之推（531-？）：字介，北齊瑯玡臨沂（今屬山東）人。

初仕梁，入北齊為黃門侍郎，隋開皇中卒。所撰《冤魂志》，《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三卷，今本皆稱《還冤志》。下文所說《集靈記》，《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二十卷，已散佚。魯迅《古小說鉤沉》有輯本。

[2]《宣驗(yàn)記》：《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十三卷，劉義慶撰，已散佚。魯迅《古小說鉤沉》有輯本。

[3]王琰：南齊太原（今屬山西）人。齊太子舍人，入梁為吳興令。所撰《冥祥記》，《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十卷，已散佚。魯迅《古小說鉤沉》有輯本。

[4]侯白：參看本書第七篇。所撰《旌異記》，《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十五卷，已散佚。魯迅《古小說鉤沉》有輯本。

[5]《神異記》：王浮撰?！端鍟そ?jīng)籍志》及兩《唐志》均未著錄。卷數(shù)未詳。魯迅《古小說鉤沉》有輯本。

[6]帛遠(yuǎn)：佛教徒。俗姓萬，字法祖，晉河內(nèi)（今河南泌陽）人。

曾在長安講經(jīng)。王浮與帛遠(yuǎn)辯論，多次失敗，遂托名老子撰《明威化胡經(jīng)》。按《西域傳》認(rèn)為佛教先于老子，書中敘老子至罽賓國云：

“我生何以晚，佛出一何早”。王浮撰《明威化胡經(jīng)》則予倒換，說老子至流沙，成浮圖，死后變?yōu)榉穑蚨纬煞鸾?。這反映佛道二教爭奪正統(tǒng)地位的斗爭。

[7]《牽三歌讖》：晉王嘉撰，《隋書·經(jīng)籍志》及兩《唐志》均未著錄，已散佚?！稌x書·王嘉傳》載：“其所造《牽三歌讖》，事過皆驗(yàn)，累世猶傳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