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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與音

星船與大樹 作者:馬慧元


字與音

新一期《國際鋼琴》上有一些對年輕鋼琴家的點評,還算有些道理。比如拿王羽佳和幾位年輕鋼琴家比較,說王彈得快,但句子不清晰,而且音色很差,不像馬祖耶夫(Denis Matsuev)等人,再快也有質(zhì)量。話說得有點狠,我作為王羽佳的粉絲,也不由小小地冷汗一下。我也覺得她有時太糙太猛,從技術(shù)層面,最讓人難堪的批評就是“快而不清晰”了。聽上去很小兒科,但鋼琴真的太“動作”、太“體育”的話,就算名家都難避免低級問題。對王羽佳的演奏,我總體上很喜歡,并且常能聽到一些努力的嘗試,可見她并不滿足自己的現(xiàn)狀。但因為演得太多,不可能每場都好,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讓樂評人聽到,就有點慘。

現(xiàn)場演出就是這么殘酷。我一般并不盡信樂評,我想對人的評價應該以其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為準,至于最壞的時候,那可不好說。演奏家不是不盡力,知道怎么做并努力去做了,但有時效果偏偏沒出來;在高壓之下,能把音樂展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真是萬分幸運。雜志提到范·克萊本(Van Cliburn)比賽中的張昊辰,也提到鋼琴比賽給人帶來的壓力和激發(fā)?!把葑嘈睦怼闭娴暮芷婷?,這個化學過程可能燦爛也可能晦暗,可能擠壓出最輝煌的東西,也能把人拖到谷底。

對于自己熟悉的演奏家,我會留心一下樂評,但盡量不讓樂評太影響感受。音樂過程和評論過程是如此不對等,一字一詞之下,忽略了漫長的音樂錘煉過程,并常常有君臨天下的態(tài)度,往往終結(jié)于簡化和欺騙。我自己也算用文字來觸及音樂的人,對文字的邊界并不陌生。其實我有種沖動,哪天寫篇文章,專論“被文字捕捉的音樂”和“被文字漏掉的音樂”。

總的來說,文字長于敘事和判斷:那些有因有果,有開端、有結(jié)局、有戲劇性的音樂元素,容易跟文字有交集;指出一些事實,比如哪個音彈錯了,也是文字可為的,幾乎不用做任何處理,文字跟事實就能有直接的對應。此外,有現(xiàn)成標簽可用的音樂元素,方便嵌入到公眾習慣的一些敘事,比如某某主義、某某風潮、誰是誰的繼承人之類,也很容易撐起文字的脈絡(luò),讓寫文章的人順手拈來,然后一再強化標簽的力量。其中有創(chuàng)意的文字,是能夠重組標簽或者發(fā)明新標簽,讓后人在“標簽庫”中找到更多的選項。

但涉及音高、音色,文字就不可能直接映射,只能間接激發(fā)讀者的回憶和想象;涉及音樂的具體形態(tài),又只能給出譜例才能與聽者溝通,但非專業(yè)雜志清一色不歡迎譜例,所以在大眾文化中,跟譜例對應的音樂細節(jié),或者說寫文章的人所回避的東西,永遠缺失著——因為它已經(jīng)缺失,作者們得從頭為讀者構(gòu)建,這實在太麻煩并且不討好,所以就只好永遠缺失下去。

有人問我,你讀過不少關(guān)于巴赫的書,對巴赫是不是很了解了?我斬釘截鐵地說不。涉及具體音樂元素的書籍,需要緩慢的音樂學習和經(jīng)歷才能吸收,這個過程對我一直是進行時;而那類為大眾寫的書,無論新舊,一直都在可寫、好寫的地方打轉(zhuǎn),永遠在重復標簽或者重組標簽。比如新入手的這本《重新發(fā)明巴赫》(Reinventing Bach, 2012),內(nèi)容不少,形式新奇,但不外乎是“巴赫和關(guān)于巴赫的故事”“演奏巴赫的音樂家的故事”,外加唱片銷量統(tǒng)計數(shù)字。拿到這本書,我本能的反應就是:巴赫的哪些部分再一次被人小心翼翼地繞開,成為文字中的真空;而哪些部分又被重復而密集地掃射;文字和音樂,在哪些地方再度勢不兩立。文字試圖圍攻音樂,而我知道它將潰敗而返。把文字洋洋得意的小勝和無聲無息的潰敗標成圖表,那一定是一幅精彩的“時代文化”肖像,盡管后者其實是無邊的暗物質(zhì)。

這或許是文字的無奈,但并不意味文字無可作為,把音樂推到“不可說”(另一個標簽?。┑木车亓耸?。套用魯迅先生的話:世上本沒有語言,講的人多了,就有了語言。從專業(yè)性的分析來說,如果音樂家、評論家認為某現(xiàn)代大師的作品無法講,也算(暫時)情有可原,因為講得還少。但你說貝多芬、肖邦沒法談,那就是自欺欺人了。這些東西,人們講了兩百年,點點滴滴的話語雖然各自經(jīng)歷了潰敗,但起碼有點“蠶食”的力量,把堅冰融化到音樂家讀者中那么一部分。用語言去捕捉音樂,一網(wǎng)打盡不可能,但在“打”的過程中,框架、思想都在廓清,這個動態(tài)過程很重要,也是文明傳承的重要機制。以上為專業(yè)類描述,那么專業(yè)之外的語言,是否注定在音樂的某些部分留下真空?

不幸的是,很可能如此。有一次我聽了威廉·肯普夫(Wilhelm Kempff)演奏的貝多芬奏鳴曲,被深深打動,又無力細述,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這么一種end user(終端用戶)的心態(tài):將自己的心思徹底封存,拒絕去拆解和琢磨它。但自己真的甘心如此么?貝多芬會更愿意聽眾一起去經(jīng)歷什么,還是在聲音的盛宴之后沉默不語,滿意而歸,最終跟它漸行漸遠?至少我,雖然不完全相信文字,但我相信共歷,起碼我可以到樂譜中追索。文字充滿欺騙,但世上何嘗有過無文字的“純粹”的面對?普通人對音樂的攻克,連蠶食都說不上,但透過文字的有色鏡也好,警惕文字而直面譜例也好,總可以有一種簇擁和共振吧,到目前為止,我還這樣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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