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以牛魔王為戒

續(xù)封神 作者:王春瑜


壹 牛屋鍛劍

以牛魔王為戒

從中國政治史來看,歷代政治家最感頭痛的問題,恐怕莫過于裁減冗員。在以皇權(quán)為主事的封建官僚政治體制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政治后門無所不在,固不待言。更重要的是,既然國家是以人治為本,隨著國家機器的日益龐大,官員的數(shù)量日益膨脹,相逢盡道做官去,也就必然成為難以根除的積弊。歷代裁減冗員,反反復復,去了又來了,成了歷史的悲哀與無奈。

也許是歷史陰影使然,積重難返,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全國性的機構(gòu)改革,包括最近正在推行的這一次在內(nèi),已進行了三次。前兩次機構(gòu)改革的結(jié)果,政府機構(gòu)不但未減少,反而更多了,冗員增加的數(shù)量,更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80年代初,筆者去南方考察地方志編撰情況,“位卑未敢忘憂國”,在所經(jīng)省、市、縣,順便了解下機構(gòu)改革情況,結(jié)果深感失望,某縣砍掉了一個局,卻又冒出了幾個局一級的公司;某劇場免去了五個副經(jīng)理,不久他們即到新成立的演出公司去當正、副經(jīng)理,并又分別任免了好幾個股長;至于“忽如一夜春風來”般冒出來的這個委、那個辦,讓人目不暇接;更妙的是,有些新設機構(gòu),只叫××指導小組或領導小組,似乎貌不驚人,小焉矣哉,但一打聽,竟是處級或正廳局級建制,有辦公室,有轎車,有秘書……威風八面,可想而知。這不禁使人想起《西游記》里的神話故事:孫悟空及天兵天將,圍攻牛魔王,砍下他的頭,結(jié)果卻長出了好幾顆頭來,真是咄咄怪事!最后,幸虧哪吒把風火輪掛在牛魔王的角上,燒得他魂飛魄散,才被制服。

愿這一次機構(gòu)改革,以牛魔王為戒,決不讓他又冒出幾個頭來。改革機構(gòu),首先必須改革機制,建立或完善相應的法律,這才是機構(gòu)改革成功的保障。對比之下,區(qū)區(qū)風火輪又何足道哉!

(原載《中華英才》1997年第12期)

杞人憂口

回想第一次在動物園見到獅子打哈欠,張開血盆大口,委實吃了一驚:大哉,獅子之嘴巴也!無怪乎民間口語中,把張口漫天要價者,及口出大言者,稱為“獅子大開口”。我曾翻檢一些工具書,想看看“獅子大開口”一詞,最早見于何書,尚無結(jié)果。好在這一點無關宏旨,留待閑來無事時,尾隨新國學大師們身后,在故紙堆里去慢慢尋尋覓覓,但有一點我敢肯定,“獅子大開口”古雖有之,而于今為烈。

1996年有客來訪,閑聊一陣后,他正色道:“爬格子太辛苦!何不與出版社合作,弄些書號來,雇幾個槍手炒書,我不敢往多里說,一年下來,你我弄個百把萬分分,有何難哉?”我少見多怪,聞此言,不禁一愣:這還是“不敢往多里說”,倘若“敢往多里說”呢?恐怕就是十位數(shù)了!我雖非貧困戶,但也非富得流油者,何嘗不想發(fā)財?但“弄個百把萬分分”,縱有此心,亦無此膽;縱有此膽,亦無此術(shù)。結(jié)果只能是一個:繼續(xù)在寒齋“老牛堂”墨耕,也就是爬格子依舊。

近日又遇一事。家兄告訴我:他主持的國家計委某機構(gòu),想搞紀念活動,有某刊找上門來,說可出專刊,一問價錢,答曰:“不貴,三十五萬?!奔倚忠苍S與我一樣是少見多怪,大吃一驚道:“我們機關全部工作人員一年的開銷,也不到三十五萬?!彼攬鲋x絕這位口稱“不貴”者的好意。

這決非個別現(xiàn)象。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滾滾巨浪面前,有不少人目迷五色,頭暈眼花,一心想旦夕之間搖身一變,成為一擲千金的巨富。這些人心越來越貪,胃口越來越大,難怪動不動就“獅子大開口”了!

昔有“杞人憂天”,擔心天會塌下來。如果這位杞人生活在當今之世,恐怕會“杞人憂口”;擔憂某些人的口越張越大,會不會真的變成“獅口”,成了“人身獅面”,豈不“嚇煞人也么哥”?!

(原載《中華英才》1997年第2期)

警惕重蹈“大破局”

歷代貪官的貪婪朘刻、殘民以逞,有時簡直出乎人們的想象。據(jù)《五代史補》記載,五代時趙在禮在宋州做官,貪暴至極。后調(diào)往他處,百姓互相慶賀,說:“拔掉眼中釘了!”消息傳到趙在禮耳朵里,他大怒,走后門,仍調(diào)回宋州,每歲戶口,不論主客,都征錢一千,名曰“拔釘錢”。如此瘋狂報復,宋州父老告狀無門,只好忍氣吞聲,苦不堪言。這是赤裸裸的貪官。另一種貪官,雖也心狠手辣,卻一臉正經(jīng),似乎一塵不染,但實際上,正如明朝的詩歌所形容的那樣,“飛來疑似鶴,下處卻尋魚”。此類貪官,比前者更讓人惡心。

但是,切莫以為,只有貪官才貪污。以明代著名改革家、曾任內(nèi)閣首輔的張居正為例,他病死后,政局迅速逆轉(zhuǎn),京中府第、江陵老家,均被抄出大量財寶,折價約合銀十九萬五千八百四十兩,另有良田八萬余頃,大片房舍。而按當時的薪俸標準,他做官二十年的薪金,折銀不過兩萬余兩。顯然,若非貪污受賄,豈能有如許家財?一代名相尚如此,其余眾官又何庸言?而“豺狼當?shù)溃矄柡偂?,橫行天下、多如牛毛的胥吏,用明清之際的思想家、大學者顧炎武的話說,明朝的百萬胥吏,皆虎狼也。其余可想而知。

倘若認為貪官是天生劣種,將之歸于惡人之類就算完事,則顯屬皮相之談。為什么歷史上貪官不絕如縷,成了打不盡的豺狼?王亞南先生曾指出:“以地主經(jīng)濟為基礎的專制官僚統(tǒng)治,一定要造出官、商、高利貸者與地主的‘四位一體’場面,又一定要造出集權(quán)的或官營的經(jīng)濟形態(tài)……使社會經(jīng)濟導向孟軻所預言到的‘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的大破局。中國歷史是不止一次經(jīng)歷了這種大破局的?!保ㄍ鮼喣希骸吨袊倭耪窝芯俊な炕碌恼紊钆c經(jīng)濟生活》)如何避免重蹈歷史上“大破局”的覆轍?看來,大力推行政治改革,有效地鏟除孳生貪官的土壤,是其時矣!

(原載《北京觀察》1998年試刊第1期)

墨葬

古往今來,人死了,有土葬、火葬、水葬、天葬、食葬、懸棺葬等等。若論神秘莫測,當推懸棺葬:在遙遠的古代,不知用何種妙法,把棺材送往“高處不勝寒”的懸崖峭壁洞穴中?今夏游三峽,我仰望云際古代巴蜀人懸棺穴,百思不得其解。若論殘忍,該數(shù)非洲原始部落“食人生番”的食葬:人死了,他們干脆將死者吃掉,這是文明社會萬萬不能容忍的。至于天葬,事涉宗教信仰,局外人不便置評,不說也罷。

但是,君知否?還有更讓人觸目驚心的墨葬!它對人的踐踏、文化的摧殘、精神的扭曲,是任何一種葬法望塵莫及的。

長夏苦熱,重讀已故歷史學家陳登原教授的名著《古今典籍聚散考》,讀到其中的第七章《四庫全書館與禁書運動》、第八章《抽毀與篡改》,心頭悲涼無已。在文字獄的黑網(wǎng)中,有多少典籍被抽毀、篡改!作者慨乎言之:“吾人若知四庫修書時摧殘典籍之狀,則知其言之非無所知,而益嘆獨夫民賊之所以戕賊文化者,蓋無所不用其極。而所謂《四庫全書》者,在輯集古書以外,且為藝林制一浩劫矣。其所禁者,則散焉佚焉:其所取者,則殘焉訛焉;郅治修文,其效可睹矣?!笔聦嵣?,修《四庫全書》對文化的浩劫,學者是有目共睹的。此前,史學大師顧頡剛先生在《四部正訛》的序文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常覺得影印《四庫全書》,是件極蠢笨的舉動;徒然使得世界上平添了許多錯誤的書,實非今日學術(shù)界所應許。”而稍后,魯迅先生更在名文《買〈小學大全〉記》《病后雜談之余》中,尖銳地抨擊《四庫全書》大量刪改書籍:“文苑中實在沒有不被蹂躪的處所了”,“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近日雜文家陳四益作長文《〈四庫〉四記》,其中《刪書記酷》,我以為這個“酷”字,實在是可圈可點。應當看到,有相當一部分書,被刪改得面目全非——而且不露痕跡,可以說名存實亡,比毀尸滅跡式的焚書,也許更糟。對于這些遭殃的書及其作者來說,他們是被徹底埋葬了,但埋葬的工具,不是水,不是火,也不是懸棺、蒼鷹,而是乾隆皇帝及館臣的筆。說得更直白一點,是被墨葬了!

當然,這樣的墨葬,并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即以明初為例,朱棣奪權(quán)成功后,為在思想文化上剪除異己,大興文字獄,不但查禁政敵方孝孺的詩文,連他人詩文集中,凡提到方孝孺名字的,“皆用墨涂乙”(《明詩紀事》卷七)。其他建文帝的殉難諸臣,也概莫例外。但平心而論,無論是明代還是其他王朝,就墨葬的規(guī)格、嚴重后果而論,比起乾隆時修的《四庫全書》,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至于來者,最堪注意的,無疑是“文化大革命”?!耙箬b未遠”,我們是記憶猶新的。由《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進一步在全國掀起打倒一切的大字報狂潮,花費了多少紙張、墨汁?又有多少人的名字在大字報上被打上紅叉后橫遭迫害、凌辱,被活活整死?被黑浪滾滾的大字報所埋葬的受害者,恐怕當代及后世史家絞盡腦汁也難以考證出精確數(shù)字。但有一點應當是肯定的:橫掃神州大地的墨葬,論其規(guī)模及嚴重后果,確實是“史無前例”的!

如此空前的墨葬,是否一定絕后?理應如此。但是,前提之一,是我們及后代子孫,必須牢記古今墨葬的歷史教訓。每念及此,不才難免心有戚戚焉。修《四庫全書》時的兇殘歹毒,現(xiàn)在不是已被某些人——有的還有金光閃閃、而且越來越耀眼的頭銜,輕描淡寫,化為曉風殘月嗎?而且居然連《四庫全書》的光盤也有了!去問問中學生甚至大學生,“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很多人恐怕只能茫然以對?!耙怀簧咭?,十年怕草繩。”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期,曾被“打倒”“徹底批倒批臭,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之類的鋪天蓋地般的大字報,墨葬達七年之久。

我詛咒墨葬。人們,請記住歷史!

(原載《中國文化報》1998年8月15日)

錯覺的悲哀

世界杯足球賽鏖戰(zhàn)正急。這兩年,不時從媒體上傳來感覺極好的喇叭聲聲:“亞洲足球正在崛起”“太極虎所向無敵”“日本球隊有能力與世界勁旅決一雌雄”等等,很多人的耳朵都聽得癢癢的,心花隨之怒放。然而,曾幾何時,人到巴黎心就花,踢了幾場全回家——我指的是亞洲足球隊,很快在世界杯足球賽上都成了魚腩之師,全軍覆沒!有位評論者深刻地指出:“錯覺使亞洲球隊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亞洲人看自己的足球就像看自己的兒子一樣,怎么看怎么好?!笨刹皇锹?,韓國隊、日本隊、沙特隊,剛剛學會走路,就要立刻狂跑,與荷蘭、阿根廷、克羅地亞隊大打攻勢足球,結(jié)果只能是“關公面前舞大刀”,丟人現(xiàn)眼,敗個“流水落花春去也”,讓亞洲球迷捶胸頓足。這是何等的悲哀!但也不過是錯覺的悲哀。

其實,亞洲人——特別是國人,莫大的錯覺,又豈是僅僅表現(xiàn)在足球上?有很多人——包括筆者在內(nèi),曾經(jīng)陶醉在以“四小龍”為代表的亞洲經(jīng)濟騰飛的美夢中,以為彩云追月,不久將超過月亮;然而,“黑云壓城城欲摧”的亞洲金融風暴,終于使我們看到了泡沫經(jīng)濟的虛幻性,現(xiàn)在正為之大吃苦頭。更有甚者,曾記否:脖子上套有種種大師花環(huán)者出來宣稱:下個世紀,西方文化將全面衰落,以儒學為代表的東方文化,將領導世界文化,也就是“西方不亮東方亮”……

——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預言呵!但我敢斷言:這肯定是錯覺。不需要到下個世紀再看分曉,這次世界杯足球賽,事實上已經(jīng)下了結(jié)論:喇叭聲咽,殘陽如血。

(原載《生活時報》1998年7月9日)

誰說沒有“蒙汗藥”

不久前,有人著《現(xiàn)代蒙汗藥的鬧劇》一文,斷言舊小說里描寫的蒙汗藥乃子虛烏有,“小說總歸是小說,不必當真”,并進而抨擊:“其實,蒙汗藥乃至超級蒙汗藥,自古至今一直是有的,愚昧和迷信就是。”說真的,我對作者如此缺乏文史常識,結(jié)論卻又這樣輕率、武斷,未免吃驚。

《水滸傳》等舊小說描寫的蒙汗藥,是真是假,特別是用什么原料制成、其解藥又是什么?早已引起國內(nèi)外史學界、古典文學界、醫(yī)學界的重視。英國已故中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博士、上海著名科技史學者胡道靜先生、美國夏威夷大學中文系教授馬幼垣博士等,都很重視這一課題的研究。馬幼垣在1978年冬發(fā)表《小說里的蒙汗藥和英雄形象》論文(后收入其在臺灣出版的《中國小說史集稿》),這是繼50年代初出版的上海已故學者何心(陸澹安)著《水滸研究》后,對小說中蒙汗藥的較系統(tǒng)的探討。我雖不學,1977年冬,曾在上海與胡道靜老學長討論蒙汗藥的內(nèi)容并受其鼓勵,我把我的研究結(jié)果,先后寫成《蒙汗藥之謎》《蒙汗藥續(xù)考》《蒙汗藥與武俠小說》并在中華書局的《學林漫錄》及臺灣《中國文化月刊》上發(fā)表。事實上,蒙汗藥的存在是千真萬確的。

明朝中葉,學者郎瑛即在《七修類稿》中指出:“《桂海虞衡志》載,曼陀羅花,盜采花為末,置人飲食中,即皆醉也。據(jù)是,則蒙汗藥非妄?!薄豆鸷S莺庵尽肥悄纤畏冻纱笏?,但今本無此條,也許郎瑛別有所據(jù)。不過,早在北宋,大史學家司馬光在《涑水記聞》中即記載湖南轉(zhuǎn)運副使杜杞用詭計誘騙造反的少數(shù)民族,“設宴,飲以曼陀羅酒,昏醉,盡殺之,凡數(shù)千人”。于此不難看出宋代從官府到民間,已經(jīng)是使用蒙汗藥成風。那么,記載綠林豪客用曼陀羅花藥人的史學家又是誰呢?當屬南宋的周去非。他在《嶺外代答》卷八中寫道:“廣西曼陀羅花,遍生原野。大葉百花,結(jié)實如茄子,而遍生小刺,乃藥人草也。盜賊采干而末之,以置人飲食,使之醉悶,則挈篋而趨。”你看,盜賊將曼陀羅花末偷偷地放在人家的飲食中,讓他吃后昏迷不醒,便將他的箱子拎走了!這就進一步證明,令人感到撲朔迷離的蒙汗藥,確實是用曼陀羅花制成的。南宋建炎年間竇材在名著《扁鵲心書》中論及“睡昏散”這種藥方時,即已明確記載說:“山茄花(按:曼陀羅花的別稱)、火麻花共為末,每服三錢,小兒只一錢,一服后即昏睡。”可見至遲在南宋,用曼陀羅花作為麻醉藥,已普遍應用于外傷等各科,曼陀羅花的麻醉性能,是盡人皆知的了。

蒙汗藥的解藥是什么呢?《廣西志》及《本草綱目》卷四“諸毒”條中,都說用“冷水”“噴面,乃解”,但這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決非有效之法。從明清之際大學者方以智著《物理小識》卷十二記載的一個用蒙汗藥麻醉人的強盜口供中可知,“藍汁(按:即靛)可解”。這里還應指出,70年代,江蘇、浙江、上海、西藏等地研究中藥麻醉的大夫,根據(jù)《水滸傳》的線索(按:當時胡道靜、何心等學者均被打倒,無人介入其事),經(jīng)反復試驗,終于發(fā)現(xiàn)蒙汗藥的主要成分,正是曼陀羅,徐州醫(yī)學院并據(jù)以制成麻醉藥,給病人治?。?972年,醫(yī)學界又人工合成毒扁豆堿(又稱依色林,Eserine),作為現(xiàn)代蒙汗藥——以曼陀羅花為主要成分的中藥麻醉手術(shù)后的清醒劑,也就是解藥。

還必須特別指出的是,黑社會自有其“歷史悠久”、秘密傳承的江湖傳統(tǒng)。事實上,古往今來,盜賊用蒙汗藥劫財甚至殺人越貨的勾當,從未斷絕。20世紀80年代以來,此類案件更有抬頭趨勢,報刊時有披露,這決非海外奇談,或小說家言,而是常常散發(fā)著血腥氣的事實。我們豈能視而不見!

由此看來,聽風就是雨,唯恐趨之不快,不做任何研究,就宣稱“現(xiàn)代蒙汗藥的鬧劇”者,其實自己何嘗又不是在演出鬧?。克摹皠e笑,笑你自己!”倒是不幸而引中了!

(原載香港《大公報》1999年8月5日、《中國文化報》1999年8月19日)

學者與文人

最近,蜚聲國內(nèi)外的著名學者錢鍾書先生逝世,文壇、學苑,無不震悼。我不禁想起一件小事:80年代初,亡友楊廷福教授因參加《大唐西域記》校注,客居中華書局期間,曾去干面胡同,登門拜訪錢鍾書先生。廷福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在學術(shù)界消失多年,鍾書先生對他不熟悉。故交談不久,鍾書先生即正色道:“我跟你不一樣。你是文人,我是學者。”廷福兄聞之一愣,因為他深知,清初樸學大師、思想家顧炎武曾經(jīng)說過:“一旦號為文人無足觀矣?!钡⒏.吘故鞘藲q即躋身學界,故能處變不驚。他專門與鍾書先生談宋詩,并委婉指出其名著《宋詩選注》中的幾處失誤。鍾書先生漸感眼前坐著的來客,不是文人,而是博覽群書、學養(yǎng)深厚的學者,忙問:“不知先生從誰治學?”廷福微笑答道:“不才是子泉公的門人?!弊尤擎R書先生之父錢基博先生的字,曾任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校務主任,是著名的古文學家、學者。廷福曾負笈無錫國專,聽過基博先生的課,并多次問學。至此,鍾書先生再不將廷福目為文人,彼此論學,甚為相投。事實上,廷福對唐律、玄奘的研究,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水平,有些著作被公認為傳世之作。惜英才不永,于1984年病故。周谷城師去訣別時,揮淚嘆曰:“他是少見的天才。”

如今,錢鍾書先生也已作古?;叵胧四昵?,他曾因誤解,不經(jīng)意間將楊廷福教授目為文人,可見在他的心目中,是嚴守學者與文人的界限的。一個真正的學者,意味著淡泊名利、甘于寂寞、刻苦鉆研、學風謹嚴、下筆鄭重、著書存世。事實上,鍾書先生正是這樣的學界楷模。而反觀時下,不求甚解、輕薄為文的文人,又何其多也:更讓人憂心的是,某些學者小有成就,便徹底文人化,浮光掠影,追名逐利。由此看來,關鍵還是兩個字:學風!

(原載《中華英才》1998年第21期)

重讀救荒史

在抗洪斗爭取得全面勝利的凱歌聲中,北京出版社重新出版了鄧拓在1937年用鄧云特筆名出版的名著《中國救荒史》。我在1960年曾經(jīng)帶著對現(xiàn)實問題的種種困惑,認真閱讀此書。今日重讀,不禁感慨萬千。1960年,正是“三年經(jīng)濟困難”期間。這年的夏天、冬天,我分別去了建湖縣水鄉(xiāng)和無錫郊區(qū)探親。兩地雖然有蘇北、蘇南之別,但都是盛產(chǎn)水稻的魚米之鄉(xiāng),河流密如蛛網(wǎng),既未旱,也未澇。但是,瘟疫一般蔓延的“共產(chǎn)風”,先是在“吃飯不要錢”的口號下,一些農(nóng)民放開肚皮吃飯;接著,是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被嚴重挫傷,不肯下地插秧,甚至后來發(fā)展到不肯收割,而在夜晚,偷割成風。做飯時,柴草不夠燒,便繼續(xù)砍樹木,饑餓無情地煎熬著千家萬戶。災荒越來越重。但是,到底什么叫災荒?鄧拓在《中國救荒史》的“緒言”中,非常明確地下了這樣的定義:“災荒基本上是由于人和人的社會關系的失調(diào)而引起的人對于自然條件控制的失敗所招致的社會物質(zhì)生活上的損害和破壞?!边@個定義,是科學總結(jié)中國歷代災害史的結(jié)果,發(fā)人深思。當時,我在一些場合,曾介紹鄧拓的定義,并認為,當時已很嚴重的災害,基本上是1958年“大躍進”以來,人與人關系失調(diào)引起人與自然關系失調(diào)的結(jié)果。不料后來被人揭發(fā),列為右傾言論,“文化大革命”中更升級為“三反”言論,是什么“黑幫分子鄧拓的吹鼓手”。所幸噩夢早已過去,鄧拓的這部書又重新出版,科學的理性之光,是不會消失的。

更應特別指出的是,鄧拓的救荒史,以及他在書中對災害下的定義,今天仍然對我們富有啟迪,具有現(xiàn)實意義。在滾滾而來的商品經(jīng)濟大潮面前,如果人們?nèi)匀恢活櫻矍袄?,盲目圍墾造田,讓“八百里洞庭湖”水面越來越小,繼續(xù)破壞長江、黃河等大澤巨浸的植被,導致人與自然關系的嚴重失調(diào),那么,滾滾洪魔肯定還會重來肆虐!愿有更多的人從鄧拓書中有所悟。

(原載《中華英才》1998年第21期)

只準活人放火?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是南宋昏官田登的笑柄,為世人所熟知。也許是田登青磷常不滅,夜夜擾燕臺,古老的幽魂竟衍化為一種“新奇特”的文化現(xiàn)象:只準活人放火,不許死者點燈。這是我近來從一件小事上悟出來的“魯(愚魯之魯)殿靈光”。

小事原委:與我“穿一條褲子”的金生嘆先生,前些時寫了一篇短文《毀人不倦》,不點名地批評了某文史小販,前兩年跟在余英時的屁股后面鸚鵡學舌,在報刊上誹謗郭沫若的《十批判書》剽竊錢穆的《諸子系年》,遭到史學界嚴正的據(jù)實駁斥后,余英時至今未能寫出一個字的反批評,正如俗語所說,畢竟“撒謊的人腿短”,更何況區(qū)區(qū)文史小販者流。但此人居然不同儕輩:不僅在南方某電視臺的節(jié)目中,繼續(xù)造郭沫若剽竊錢穆的謠,又在南方某報上刊出短文《難以澄清的謎團》,說“文化大革命”中中國科學院院長,得知馮家昇教授“寫過一篇研究李白身世的論文”,“派人取走之后,卻署上自己的大名發(fā)表了”。雖然,他說這是聽馮家昇已經(jīng)八十七歲的夫人說的,但強調(diào)“我相信她說的事不是空穴來風”。這里,姑且不論馮家昇夫人當時與他對話的真實情況,但他既已寫成文字發(fā)表,就負有社會責任。當時的中國科學院院長不是別人,正是郭沫若。經(jīng)金生嘆向郭沫若當年的兩位學術(shù)秘書、歷史研究所原黨委書記查證,并轉(zhuǎn)請郭沫若紀念館館長郭平英查閱了郭沫若當年的日記,前述有關人士又詢問了當年中國科學院辦公室的知情者,完全證實此事是道道地地的空穴來風,是在繼續(xù)造郭沫若的謠,真可謂毀人不倦!出人意外的是,金生嘆的這篇短文,先給南方某報,被主管槍斃,再給北方某刊,又被老總否決。理由均只有一條:怕得罪人,引起聚訟。所幸此文終于將在某刊上發(fā)表,真是“手抱琵琶,走遍天涯”,雖南邊下雨,北邊刮風,也還有“東方不亮,西方亮”也。令人深思的是:按照某報、某刊主管者的意見,活著的文史小販對已故學術(shù)大師,可以造謠、誹謗,卻批評不得,豈不成了只準活人放火,不許死者點燈嗎?是的,無論是郭沫若,還是別的已經(jīng)作古的學術(shù)前輩,他們只能永遠沉默了。但是,他們的學術(shù)后輩,拍案而起,闡明事實真相,據(jù)理駁斥,難道不應該,無必要嗎?不然,還有什么學術(shù)是非可言?文壇只能越來越烏煙瘴氣。

60年代,著名史學前輩周予同教授曾在《學術(shù)月刊》著文指出:歷史上有“腐儒、愚儒、黠儒”,不能把他們的“罪孽,都算在孔子賬上”。這樣做,孔子雖無法從九泉之下起而抗辯,但歷史真相完全被歪曲了。周先生的這番話,今天讀來仍覺含義深長。無論是對孔子,對郭沫若,還是對其他古人,把不屬于他們的賬,強行栽贓到他們的頭上,只能是喪失學術(shù)良知的表現(xiàn)。“思量鐵鎖真兒戲,誰為吳王畫此籌?”想挖空心思污蔑前賢而一鳴驚人者,是不可能使自己的頭頂上冒出金光的。

(原載天津《今晚報》1998年9月6日)

《腕兒》聯(lián)想

讀陳四益的《腕兒》,使我想起不少往事。我們都是復旦校友,他比我低兩屆。但四益在話劇《紅巖》中有聲有色地先扮演許云峰,后改演甫志高時,我還在歷史系讀研究生,而且復旦話劇團的臺柱之一、扮演特務頭子徐鵬飛的董力生,是我同窗,在攻讀中國近代史。當年《紅巖》在復旦登輝堂首演時引起轟動的熱烈場面,至今仍歷歷在目。

熟悉中國戲劇史的人都知道,洪深、余上沅等教授扶植的復旦劇社,曾在話劇舞臺上活躍于一時。復旦劇社成員、中文系的高材生鳳子,后來成了著名戲劇家。趙景深教授特別欣賞她,給她的試卷批105分,真是打破常規(guī)。陳望道校長、楊西光書記對復旦劇社的鼎力支持,更是復旦人難以忘懷的。復旦劇社隸屬于學生會,經(jīng)費很少,根本不可能排演大型話劇。陳校長知道后,捐出他的名著《修辭學發(fā)凡》的稿費。楊西光無論是在當復旦的黨委書記,還是調(diào)任上海市委擔任要職后,對復旦劇社一直很關心。復旦排演《紅巖》時,著名導演楊村彬就是由他親自打電話邀請,來復旦執(zhí)導的。我離開大學教席,走進研究機構(gòu),已經(jīng)十九年,對目前大學校園生活相當隔膜。像陳望道那樣的學術(shù)泰斗、楊西光書記那樣的領導干部,能熱忱關懷、支持學生劇社的,不知是否后繼有人?遙望浦江,不勝悵然。

時下的腕兒,大大小小、真真假假,令人目眩。相當一部分人,站在名利的最尖端,但并不自重。對著麥克風假唱者有之;臨場罷演,使組織演出者急得要上吊、觀眾等傻了眼者有之;保鏢左右護持、儼然小國酋長、一臉裝模作樣者有之;自稱“娘娘千歲”、偷稅、賴賬、公然賞給觀眾耳光、在回憶錄中把肉麻當有趣者有之;學領袖模樣,卻向災區(qū)伸手撈錢臉不紅、心不跳,事后還振振有詞者有之;如此等等。這與我在復旦求學時見到的演藝明星們,是多么的不同呵!一代名伶言慧珠,曾幾次率戲校師生來復旦演出,一張入場券才幾角錢,有一次是趙景深先生請來義務演出的,分文未收,海報還是不才所作。我畫了一朵很大的紅牡丹。那天天氣炎熱,我在后臺,看到言大姐穿著汗衫,對鏡化妝,臉上淌著汗,既無電風扇,更無人替她打扇,她卻笑容可掬。她堪稱是真正的紅牡丹!白楊、秦怡、孫道臨、陳述、王蓓、胡慶漢等都到復旦演出或朗誦過。每年的元旦晚會,都少不了上影著名演員的身影。陳述演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表情凝重,似乎是肝腸寸斷,而歌詞卻是“天上飛著飛機,地上爬著螞蟻,螞蟻爬上我的頭皮,啊,教我如何不想她……”真讓人笑掉下巴!胡慶漢朗誦的高爾基的《海燕》感情奔放,激昂處,似穿云裂石,撼人心弦。他們多半從市區(qū)坐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來復旦演出,從不擺譜。還值得一提的,按時下標準,趙丹應當說是超級大腕,或特級天王巨星了吧?拍《為了和平》時,他為了塑造好聞一多先生的形象,曾特地到歷史系教室聽周予同教授講課。他很隨和,同學們也視他如常人,無一人起哄。對今天如癡若狂的追星族,我百思不得其解:配嗎?值嗎?嗚呼!

如果稱頌趙丹、白楊、言慧珠、孫道臨等表演藝術(shù)家是高山、大河,當前演藝界某些腕兒,不過是小土堆、小水溝,而且土堆上雜草亂長,水溝里漂浮著異物。“文化大革命”時曾大肆討伐今不如昔論。其實,在我們史學家看來,歷史上今不如昔的現(xiàn)象何其多也。就說前述腕兒吧,無論是藝還是德,比起他們的幾十年前的前輩,不是道道地地的今不如昔嗎?“無可奈何花落去”,燕子何時才歸來?難矣哉,恐怕是沒戲了!

(原載《生活時報》1998年9月7日)

以今鑄古何時休

我國有幾千年的文明史,留下了大量的古跡。歷代的天災人禍,使大批古跡化為冷煙寒灰。因此,有幸保存下來的古跡,作為昔日文化的載體,是歷史發(fā)展的物證,非常寶貴;其中特別珍貴的,被列為國家級文物,予以妥善保護。

近年來,隨著經(jīng)濟的騰飛,很多古跡、文物,得到進一步的修復,并開放供游人參觀。這當然是件大好事。但是,修復不等于重建,開放文物古跡,不等于開放公園?,F(xiàn)在看來,問題不少,而說到底,就是四個大字:以今鑄古。

所謂以今鑄古,就是用今天的世俗眼光,去重鑄或改鑄古跡、文物,搞得不古不今,非驢非馬,使古跡、文物面貌全非。今春去鎮(zhèn)江為先師陳守實教授掃墓,順游甘露寺。這座名剎因《三國演義》的風行天下而名聞遐邇??墒?,就在堂堂佛殿莊嚴的佛像下,擺著劉備招親的巨大彩塑,真不知我佛如來看了作何感想!今夏參觀奉節(jié)縣白帝城上白帝廟,見廟旁有小洋樓一座,大煞風景,文管所的同志告我,那是民國初年四川軍閥強行建造的,堪稱是反文化的典型。白帝廟保存得很好,但陳列品仍然缺乏“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氣氛,有待改善。西湖的岳廟,是紀念抗金將領岳飛,弘揚愛國主義傳統(tǒng)的所在。不久前去重游,覺得少了幾分肅穆,多了不少商氣。廟內(nèi)買賣絲織品的商家非止一家,進廟門前的那種虔誠、凝重、神圣感,頓時被討價還價聲掃去大半……

以今鑄古,是對古的扭曲,只能對今人起文化誤導的作用;而且,久而久之,必定是既無古,也無今。

(原載《人民日報·海外版》1998年11月6日)

數(shù)字的無奈

提到數(shù)字,我有時甚感無奈?;厥淄?,讀到小學三年級時,病了一場,落下算術(shù)課,從此就跟不上,直至中學時代,數(shù)學成績雖然還沒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吃“紅蛋”的地步,但離60分總是“隔三差五”?!半u兔同籠”那樣的算題,對我來說,并不比解開“1+2=3”容易。好在我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筆耕,無需與復雜的數(shù)字打交道,真是幸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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