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我曾經向子惠說過,詞不僅本身有高度的美,就是它的牌名,都精巧之至。即如《渡江云》、《荷葉杯》、《摸魚兒》、《真珠簾》、《眼兒媚》、《好事近》這些詞牌名,一個就是一首好詞。我常時翻開詞集,并不讀它,只是拿著這些詞牌名慢慢的咀嚼。那時我所得的樂趣,真不下似讀絕句或是嚼橄欖。京中胡同的名稱,與詞牌名一樣,也常時在寥寥的兩三字里面,充滿了色彩與暗示,好像龍頭井、騎河樓等等名字,它們的美是毫不差似《夜行船》、《戀繡衾》等等詞牌名的。
胡同是衚衕的省寫。據(jù)文字學者說,是與上海的弄一同源自巷字。元人李好古作的《張生煮海》一曲之內,曾經提到羊市角頭磚塔兒衚衕,這兩個字入文,恐怕要算此曲最早了。各胡同中,最為國人所知的,要算八大胡同;這與唐代長安的北里,清末上海的四馬路的出名,是一個道理。
京中的胡同有一點最引人注意,這便是名稱的重復:口袋胡同、蘇州胡同、梯子胡同、馬神廟、弓弦胡同,到處都是,與王麻子、樂家老鋪之多一樣,令初來京中的人,極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們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與“悶葫蘆瓜兒”“蒙福祿館”是一件東西。蘇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們的籍貫是杭州或是無錫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與弓背胡同相對而定的象形的名稱。以后我們便會覺得這些名字是多么有色彩,是多么勝似紐約的那些單調的什么Fifth Avenue,F(xiàn)ourteenth Street,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國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么南京路、九江路。那時候就是被全國中最穩(wěn)最快的京中人力車夫說一句:“先兒,你多給兩子兒。”也是得償所失的。尤其是蘇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極大。因為在當初,交通不便的時候,南方人很少來京,除去舉子;并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邊話同京白又相差的那般遠,也難怪那些生于斯、卒于斯、眼里只有北京、耳里只有北京的居民,將他們聚居的胡同,定名為蘇州胡同了。(蘇州的土白,是南邊話中最特彩的;女子是全國中最柔媚的。)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當初有許多房屋是因山而筑,那街道看去有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馬神廟,也可令我們深思,何以龍王廟不多,偏多馬神廟呢?何以北京有這么多馬神廟,南京卻一個也不見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馬,我們記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鐵蹄直踏進中歐的韃靼,正是修建這些廟宇的人呢?燕昭王為駿骨筑黃金臺,那可以說是京中的第一座馬神廟了。
京中的胡同有許多以井得名。如上文提及的龍頭井以及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井兒胡同、南井胡同、北井胡同、高井胡同、王府井等等,這是因為北方水分稀少,煮飯、烹茶、洗衣、沐面,水的用途又極大,所以當時的人,用了很笨緩的方法,鑿出了一口井之后,他們的快樂是不可言狀的,于是以井名街,紀念成功。
胡同的名稱,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與想象,還有取燈胡同、妞妞房等類的胡同。不懂京話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并且指點出京城的沿革與區(qū)分:羊市、豬市、騾馬市、驢市、禮士胡同、菜市、缸瓦市,這些街名之內,除去豬市尚存舊意之外,其余的都已改頭換面,只能讓后來者憑了一些虛名來懸擬當初這幾處地方的情形了。戶部街、太仆寺街、兵馬司、緞司、鑾輿衛(wèi)、織機衛(wèi)、細磚廠、箭廠,誰看到了這些名字,能不聯(lián)想起那輝煌的過去,而感覺一種超現(xiàn)實的興趣?
黃龍瓦、朱堊墻的皇城,如今已將拆毀盡了。將來的人,只好憑了皇城根這一類的街名,來揣想那內城之內、禁城之外的一圈皇城的位置罷?那丹青照耀的兩座單牌樓呢?那形影深嵌在我童年想象中的壯偉的牌樓呢?它們哪里去了?看看那駝背龜皮的四牌樓,它們手拄著拐杖,身軀不支的,不久也要追隨早夭的兄弟于地下了!
破壞的風沙,卷過這全個古都,甚至不與人爭韜聲匿影如街名的物件,都不能免于此厄。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傳說作背景的爛面胡同,被改作縵胡同了;那地方色彩濃厚的蝎子廟,被改作協(xié)資廟了。沒有一個不是由新奇降為平庸,由優(yōu)美流為劣下。狗尾巴胡同改作高義伯胡同,鬼門關改作貴人關,勾闌胡同改作鉤簾胡同,大腳胡同改作達教胡同:這些說不定都是巷內居者要改的,然而他們也未免太不達教了。阮大鋮住南京的袴襠巷,倫敦的Botten Row為貴族所居之街,都不曾聽說他們要改街名,難道能達觀的只有古人與西人嗎?內豐的人,外嗇一點,并無輕重。司馬相如是一代的文人,他的小名卻叫犬子?!蹲硬徽Z》書中說,當時有狗氏兄弟中舉。莊子自己愿意為龜。頤和園中慈禧后居住的樂壽堂前立有龜石。古人的達觀,真是值得深思的。
文學與消遣
消遣這兩個字本來是消愁遣悶的意思,不過按照現(xiàn)在的沿用而說,它卻成了消磨時日。
消愁遣悶,那正是文學的第二種功用,如上章所說的。叔本華說過,愁苦是人類的本分,但是愁苦如其盡著蘊結在肺腑之中,它最能傷損身體的健康——所以常言道,至悲無淚,小說中描寫一個遭遇了莫大的慘痛的人,總是說他,大半時候是她,傷心得眼淚都梗住了流不出來,眼眶焦干的暈倒在地上。在情緒遭逢了這種阻逆的時候,我們如其放在這個人的手中一本雨果(Hugo)的《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將他的眼淚激發(fā)出來,或是放一本狄更司的《辟克維克諧傳》(Pickwick Pabers),用笑淚引逗出悲淚來,那是這個人事后追思時所要感激涕零的。愁苦既是人類的本分,世上既是充斥如許的愁苦,我們便切身的感覺到,我們是如何需要那種能以排解他的文學了。
消磨時日也是文學的一種副作用,有許多的文學書是專為了供應這種需要而寫的。中國從前說的,文學只是消遣,那固然明顯的是錯誤;不過以文學之包羅萬象,它也未曾不顧及人類的這種需要,而設法去給與它以滿足……當然,這種的文學只是低級的。猶如開辟了一條運河,便利交通,灌溉田地,這些都是它的主用,但是在同時,也有人在這條運河里洗衣洗菜。
消遣文學是一般作者與文人所極端嫉視的。這種嫉視基源于兩層理由,喧賓奪主與實際利益。因為一般人是忙碌的,沒有許多閑工夫去細心體悟,鑒賞偉大的、深奧的、篇幅繁重的文學,(有一些西方的文學教授坦白的自認,不曾讀完過米爾頓(Milton)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研究文學的人尚且如此,外道人更是不言而喻了。)又因為一般人是忽視客觀的標準而重視主觀的嗜好的——在選購文學的書籍之時——所以正牌的文學少人過問,而消遣文學則趨之若鶩。福爾摩斯的名字,全中國的人,無論是哪個階級,都知道;知道福斯達甫(Falstarr)的,在中國有多少人?科南·道爾的書,與同代的也是一個蘇格蘭人的史蒂文生的書,是那一個的銷路廣大?(這并不是說,科氏受了史氏的嫉視。)
在中國現(xiàn)在這種識字階級的人不多的時代,這種對于消遣文學的嫉視還沒有尖銳化;不過在西方的國家內,識字者占人口的大多數(shù),又有一種好讀書,大半是文學,以自儕于開化者,不甘于作時代落伍者的風氣,這種正牌文學與消遣文學的競爭,以及正牌文學對于消遣文學的嫉視,卻是極端的尖銳化了。攻擊投時好的作者,成了一般文學批評者的合唱,這完全是因為他們到處的聽見讀者將孛列克(William Black),一個投時好的作用的名字掛在口頭,而并不曾聽見有幾多的讀者提起梅里狄斯(Meredith)的名字,又因為他們看見寫消遣文學的人坐汽車,作富翁,而正牌文學的作者卻在貧民窟里餓飯。每種現(xiàn)象必有它的背景;在將來的中國,教育普及到了相當?shù)某潭戎畷r,這種文學上的嫉視、攻擊也是不免的。
為了預防這種畸形的現(xiàn)象之發(fā)生,為了避免文學上的不平。下述的辦法應該要文學的讀者與作者去考慮,提倡:由每本文學書籍,每篇文藝的收入中抽出百分之一,由一個全國的文人聯(lián)盟來保管這筆捐款,并將它撥用于各種文學的用途上,如津貼文人,舉辦新書評論的刊物。或者能在文學界內,做一件在其他各界內所不能做到的事,這是文人,一切高尚的理想的掌旗者,所應自勉的。
打彈子
打彈子最好是在晚上。一間明亮的大房子,還沒有進去的時候,已經聽到彈子相碰的清脆聲音。進房之后,看見許多張紫木的長臺并列排著,鮮紅的與粉白的彈子在綠色的呢毯上滑走。整個臺子在雪亮的燈光下照得無微不見,連臺子四圍上邊嵌鑲的菱形螺鈿都清晰的顯出。許多的彈竿筆直的豎在墻上。衣鉤上面有帽子,圍巾,大氅。還有好幾架鐘,每架下面是一個算盤——聽那,答拉一聲,正對著門的那個算盤上面,一下總加了有二十開外的黑珠。計數(shù)的伙計一個個站在算盤的旁邊。
也有伙計陪著單身的客人打彈子。這樣的伙計有兩種,一種是陪已經打得很好的熟客打,一種是陪才學的生客打。陪熟客打的,一面低了頭運用竿子,一面向客人嘻笑的說:“你瞅吧!這竿兒再趕不上你,這碗兒飯就不吃啦!”陪生客打的,看見客人比了大半天,竿子總抽上了有十來趟,歸根還是打在第一個彈子的正面就不動了,他看著時候,說不定心里滿覺得這位客人有趣,但是臉上絕不露出一絲笑容,只隨便的帶說一句,“你這球要低竿兒打紅奔白就得啦?!?/p>
打彈子的人有穿灰色愛國布罩袍的學生,有穿藏青花呢西服的教員,有穿禮服呢馬褂淡青嗶嘰面子羊皮袍的衙門里人。另有一個,身上是淺色花緞的皮袍,左邊的袖子擄了起來,露出細澤的灰鼠里子,并且左手的手指上還有一只耀目的金戒指。這想必是富商的兒子罷。這些人里面,有的面呈微笑,正打眼著“眼鏡”。有的把竿子放去背后,作出一個優(yōu)美的姿勢來送它。有的這竿已經有了,右掌里握著的竿子從左手手面上順溜的滑過去,打的人的身子也跟著靈動的扭過,再準備打下一竿。
“您來啦!您來啦!”伙計們在我同子離掀開青布綿花簾子的時候站起身,來把我們的帽子接了過去?!昂炔瑁魁埦?,香片?”
彈子擺好了,外面一對白的,里面一對紅的。我們用粉塊擦了一擦竿子的頭,開始游戲了。
這些紅的、白的彈子在綠呢上無聲的滑走,很像一間寬敞的廳里綠氈毹上面舞蹈著的輕盈的美女。她披著鵝毛一樣白的衣裳,衣裳上面繡的是金線的牡丹,柔軟的細腰上系著一條滿綴寶石的紅帶,頭發(fā)扎成一束披在背后,手中握著一對孔雀毛,腳上穿的是一雙紅色的軟鞋。腳尖矯捷的在綠氈毹上輕點著,一刻來了廳的這方,一刻去了廳的那方,一點響聲也聽不出,只偶爾有衣裳的窸窣,環(huán)珮的叮當,好像是替她的舞蹈按著拍子一樣。
這些白的、紅的彈子在綠呢上活潑的馳行,很像一片草地上有許多盛服的王孫公子圍著觀看的一雙斗雞。它們頭頂上戴的是血一般紅的冠。它們彎下身子,拱起頸,頸上的一囤毛都竦了起來,尾巴的翎毛也一片片的張開。它們一刻退到后頭,把身體蜷伏起來,一刻又奔上前去,把兩扇翅膀張開,向敵人撲啄。四圍的人看得呆了,只在得勝的雞驕揚的叫出的時候,他們才如夢初醒,也跟著同聲的歡呼起來。
彈子在臺上盤繞,像一群紅眼珠的白鴿在蔚藍的天空上面飄揚。彈子在臺上旋轉,像一對紅眼珠的白鼠在方籠的架子上面翻身。彈子在臺上溜行,像一只紅眼珠的白兔在碧綠的草原上面飛跑。
還記得是三年前第一次跟了三哥學打彈子,也是在這一家?,F(xiàn)在我又來這里打彈子了,三哥卻早已離京他往。在這種亂的時世,兄弟們又要各自尋路謀生,離合是最難預說的了;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兄弟聚首,再晶一盤彈子呢?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看見一對夫婦,同兩個二十左右的女子,帶著三個小孩子,一個老媽子,進來了球房:原來是夫妻倆來打彈子的。他們開盤以后,小孩子們一直站在臺子旁邊看熱鬧,并且指東問西,嘴說手畫,興頭之大,真不下似當局的人。問的沒有得到結果的時候,還要牽住母親的裙子或者抓住她的彈竿嘮叨的盡纏:被父親呵了幾句,才暫時靜下一刻,但是不到多久,又哄起來了。
事情湊巧:有一次輪到父親打,他的白球在他自己面前,別的三個都一齊靠在小孩子們站的這面的邊上,并且聚攏在一起,正好讓他打五分的;哪曉得這三個孩子看見這些彈子顏色鮮明得可愛,并且圓溜溜的好玩,都伸出雙手踮起腳尖來搶著抓彈子;有一個孩子手掌太小,一時抓不起彈子來,他正在抓著的時候,父親的彈子已經打過來了,手指上面打中一下,痛得呱呱的大哭起來。老媽子看到,趕緊跑過來把他抱去了茶幾旁邊,拿許多糖果哄他止哭。那兩個孩子看見父親的神氣不對,連忙雙手把彈子放回原處,也悄悄的偷回去茶幾旁邊坐下了。母親連忙說,“一個孩子已經夠嚷的啦。咱們打球吧?!备赣H氣也不好,不氣也不好,狠狠的盯了那兩個孩子一眼,盯得他們在椅子上面直扭,他又開始打他的彈子了。
在這個當兒,子離正向我談著“彈子經”。他說:“打得妙的時候,一竿子可以打上整千;”他看見我的嘴張了一張,連忙接著說下:“他們工夫到家的妙在能把四個球都趕上一個臺角里邊去,而后輕輕的慢慢的盡碰?!蔽艺f:“這未免太不‘武’了!大來大往,運用一些奇兵,才是我們的本色!”子離笑了一笑,不曉得他到底是贊成我的議論呀還是不贊成。其實,我自己遇到了這種機會的時候,也不肯輕易放過,所惜本領不高,只能連個幾竿罷了。
我們一面自己打著彈子,一面看那對夫婦打。大概是他們極其客氣,兩人都不愿占先的緣故,所以結果是算盤上的黑珠有百分之八十都還在右頭。我向四圍望了一眼,打彈子的都是男人,女子打的只這一個,并且據(jù)我過去的一點經驗而言,女子上球房我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我想了一想,不覺心里奇怪起來:“女子打彈子,這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氈毹的平滑比得上她們膚容的潤澤,彈竿的頎長比得上她們身段的苗條;彈子的紅像她們的唇,彈子的白像她們的臉;她們的眼珠有彈丸的流動,她們的耳珠有彈丸的勻圓。網球在女界通行了,連籃球都在女界通行了,為什么打彈子這最美的、最適于女子玩耍的,最能展露出她們身材的曲線美的一種游戲反而被她們忽視了呢?”哪曉得我這樣替彈子游戲抱著不平的時候,反把自己的事情耽誤了,原來我這樣心一分,打得越壞,一刻工夫已經被子離趕上去半趟,總共是多我一趟了。
現(xiàn)在已經打了很久了,歇下來看別人打的時候,自家的腦子里面都是充滿著角度的縱橫的線。我坐在茶幾旁邊,把我的眼睛所能見到的東西都拿來心里面比量,看要用一個什么角度才能打著。在這些腹陣當中,子離口噙的煙斗都沒有逃去厄難。有一次我端起茶杯來的時候曾經這樣算過:“這茶杯作為我的球,高竿,薄球,一定可以碰茶壺,打到那個人頭上的小瓜皮帽子。不然,厚一點,就打對面墻上那架鐘?!?/p>
鐘上的計時針引起了我的注意,現(xiàn)在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向子離說,“這個半點打完,我們走吧?!?/p>
“三點!一塊找!要輔幣!手巾!……謝謝您!您走啦!您走啦!”
臨走出球房的時候,聽到那一對夫妻里面的妻子說,“有啦!打白碰到紅啦!”丈夫提出了異議。但是旁觀的兩個女郎都幫她,“嫂嫂有啦!哥哥別賴!”
咬菜根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边@句成語,便是我們祖先留傳下來,教我們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還記得少年的時候,立志要作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當時不知在哪本書內發(fā)現(xiàn)了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頭的筆,將它恭楷抄出,粘在書桌右方的墻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決心,在中飯時候,一定要犧牲別樣的菜不吃,而專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戰(zhàn)退了肉絲焦炒香干的誘惑,致全力于青菜湯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著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決定,將來作了英雄的時候,一定要叫老唐媽特別為我一人炒一大盤肉絲香干擺上得勝之筵。
蘿卜當然也是一種菜根。有一個新鮮的早晨,在賣菜的吆喝聲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見桌上放著一碗雪白的熱氣騰騰的粥,粥碗前是一盤腌菜,有長條的青黃色的豇豆,有燈籠形的通紅的辣椒,還有蘿卜,米白色而圓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雞蛋。這與范文正的淡黃齏得多遠!我相信那個說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見了這樣的一頓早飯,決定會搖他那白發(fā)之頭的。
還有一種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難咬,我看我們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橋或是望鄉(xiāng)臺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家,我們決不可供些什么煮得木頭般硬的雞或是渾身有刺的魚。因為他們老人家的牙齒都掉完了,一定領略不了我們這班后人的孝心;我們不如供上一盤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艱苦卓絕,那我簡直可以算得艱苦卓絕中最艱苦卓絕的人了。因為我不單能咬白薯,并且能咬這白薯的皮。給我一個剛出灶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將那金子一般黃的肉通同讓給你,我都做得到。惟獨有一件事,我卻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讓給你;它是全個烤白薯的精華,又香又脆,正如那張紅皮,是全個紅燒肘子的精華一樣。
山藥、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們來給我咬,我并不拒絕。
我并非一個主張素食的人,但是卻不反對咬菜根。據(jù)西方的植物學者的調查,中國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種,比他們多六倍。我寧可這六百種的菜根,種種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揚四海的豬尾或是那搖來乞憐的狗尾,或是那長了瘡膿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夢葦?shù)乃?/p>
我踏進病室,抬頭觀看的時候,不覺吃了一驚,在那彌漫著藥水氣味的空氣中間,枕上伏著一個頭。頭發(fā)亂蓬蓬的,唇邊已經長了很深的胡須,兩腮都瘦下去了,只剩著一個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臉上,一雙眼睛特別顯得大。怎么半月不見,就變到了這種田地?夢葦是一個翩翩年少的詩人,他的相貌與他的詩歌一樣,純是一片秀氣;怎么這病榻上的就是他嗎?
他用呆滯的目光,注視了一些時,向我點頭之后,我的驚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問他的病況。他說,已經有三天不曾進食了。這病房又是醫(yī)院里最便宜的房間,吵鬧不過。亂得他夜間都睡不著。我們另外又閑談了些別的話。
說話之間,他指著旁邊的一張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張床上,死去了一個福州人,是在衙門里當一個小差事的。昨天臨危,醫(yī)院里把他家屬叫來了,只有一個妻子,一個小女孩子。孩子很可愛的,母親也不過三十歲。病人斷氣之后,母親哭得九死一生,她對墻上撞了過去,想尋短見,幸虧被人救了。就是這樣,人家把他從那張床上抬了出去。醫(yī)院里的人,照舊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說笑,他的一生,便這樣淡淡的結束了。
我聽完了他的這一段半對我說、半對自己說的話之后,抬起頭來,看見窗外有一棵洋槐樹。嫩綠的槐葉,有一半露在陽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爾有無聲的輕風偷進枝間,槐葉便跟著搖曳起來。病房里有些人正在吃飯,房外甬道中有皮鞋聲音響過地板上。鄰近的街巷中,時有汽車的按號聲。是的,淡淡的結束了。誰說這辦事員,說不定是書記,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結束,平凡的終止呢。那年輕的妻子,幼稚的女兒,知道她們未來的命運是個什么樣子!我們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車、大禮帽、槍炮的以及一切別的大事業(yè)等著它去制造,哪有閑工夫來過問這種平凡的瑣事呢!
混人的命運,比起一班平凡的人來,自然強些。肥皂泡般的虛名,說起來總比沒有好。但是要問現(xiàn)在有幾個人知道劉夢葦,再等個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個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螢火之下,涼風微拂的夜來香花氣中,或者會有一群孩童,腳踏著拍子唱:
室內盆栽的薔薇,
窗外飛舞的蝴蝶,
我倆的愛隔著玻璃,
能相望卻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爐火旁,充滿了顫動的陰影的小屋中,北風敲打著門戶,破窗紙力竭聲嘶的時候,或者會有一個年老的女伶低低讀著:
我的心似一只孤鴻,
歌唱在沉寂的人間。
心喲,放情的歌唱罷,
不妨壯,也不妨纏綿,
歌唱那死之傷,
歌唱那生之戀。
咳,薄命的詩人!你對生有何可戀呢?它不曾給你名,它不曾給你愛,它不曾給你任何什么!
你或者能相信將來,或者能相信你的詩終究有被社會正式承認的一日,那樣你臨終時的痛苦與失望,或者可以借此減輕一點!但是,誰敢這樣說呢?誰敢說這許多年拂逆的命運,不曾將你的信心一齊壓迫凈盡了呢?臨終時的失望,永恒的失望,可怕的永恒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還記得:當時你那細得如線的聲音,只剩皮包著的真正像柴的骨架。臨終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時我已從看護婦處,聽到你下了一次血塊,是無救的了。我?guī)Я宋业募雷踊莸脑娙ソo你瞧,想讓你看過之后,能把久郁的情感,借此發(fā)泄一下,并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種慰安,在臨終之時,能夠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給你看這篇詩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過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還記得,你當時自半意識狀態(tài)轉到全意識狀態(tài)時的興奮,以及詩稿在你手中微抖的聲息,以及你的淚。我怕你太傷心了不好,想溫和的從你手中將詩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說:“不,不,我要!”我抬頭一望,墻上正懸著一個鏡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畫著耶穌被釘?shù)墓适?,我不覺的也熱淚奪眶而出,與你一同傷心。
一個人獨病在醫(yī)院之內,只有看護人照例的料理一切,沒有一個親人在旁。在這最需要情感的安慰的時候,給予你以精神的藥草,用一重溫和柔軟的銀色之霧,在你眼前遮起,使你朦朧的看不見漸漸走近的死神的可怖手爪,只是呆呆的躺著,讓憧憧的魔影自由的繼續(xù)的來往于你豐富的幻想之中,或是面對面的望著一個無底深坑里面有許多不敢見陽光的丑物蠕動著,惡臭時時向你撲來,你卻被縛在那里,一毫也動不得,并且有肉體的苦痛,時時抽過四肢,逼榨出短促的呻吟,抽攣起臉部的筋肉:這便是社會對你這詩人的酬報。
記得頭一次與你相會,是在南京的清涼山上杏院之內。半年后,我去上海。又一年,我來北京,不料復見你于此地。我們的神交便開始于這時。就是那冬天,你的吐血,舊病復發(fā),厲害得很。幸虧有丘君元武無日無夜的看護你,病漸漸的退了。你病中曾經有信給我,說你看看就要不濟事了,這世界是我們健全者的世界,你不能再在這里多留戀了。夏天我從你那處聽到子惠去世的消息,哪知不到幾天你自己也病了下來。你的害病,我們真是看得慣了。夏天又是最易感冒之時,并且冬天的大病,你都平安的度了過來,所以我當時并不在意。誰知道天下竟有巧到這樣的事?子惠去世還不過一月,你也跟著不在了呢!
你死后我才從你的老相好處,聽到說你過去的生活,你過去的浪漫的生活。你的安葬,也是他們當中的兩個:龔君業(yè)光與周君容料理的。一個可以說是無家的孩子,如無根之蓬般的漂流,有時陪著生意人在深山野谷中行旅,可以整天的不見人煙,只有青的山色、綠的樹色籠繞在四周,馱貨的驢子項間有銅鈴節(jié)奏的響著。遠方時時有山泉或河流的玲琮隨風送來,各色的山鳥有些叫得舒緩而悠遠,有些叫得高亢而圓潤,自煙霧的早晨經過流汗的正午,到柔軟的黃昏,一直在你的耳邊和鳴著。也有時你隨船戶從急流中淌下船來。兩岸是高峻的山巖,傾斜得如同就要倒塌下來一般。山徑上偶爾有樵夫背著柴擔怡然的唱著山歌,走過河里,是急迫的槳聲,應和著波浪舐船舷與石岸的聲響。你在船艙里跟著船身左右的顛簸,那時你不過十來歲,已經單身上路,押領著一船的貨物在大魚般的船上,鳥翼般的篷下,過這種漂泊的生活了。臨終的時候,在漸退漸遠的意識中,你的靈魂總該是脫離了丑惡的城市,險詐的社會,飄飄的化入了山野的芬芳空氣中,或是挾著水霧吹過的河風之內了罷?
在那時候,你的眼前,一定也閃過你長沙城內學校生活的幻影,那時的與黃金的夕云一般燦爛縹緲的青春之夢,那時的與自祖母的磁罐內偷出的糕餅一般鮮美的少年之快樂,那時的與夏天綠樹枝頭的雨陣一般的來得驟去得快,只是在枝葉上添加了一重鮮色,在空氣中勾起了一片清味的少年之悲哀,還有那沸騰的熱血、激烈的言辭、危險的受戒、炸彈的摩挲,也都隨了回憶在忽明的眼珠中,驟然的面龐上,與漸退的血潮,慢慢的淹沒入迷瞀之海了。
我不知道你在臨終的時候,可反悔作詩不?你幽靈般自長沙飄來北京,又去上海,又去寧波,又去南京,又來北京;來無聲息,去無聲息,孤鴻般的在寥廓的天空內,任了北風擺布,只是對著在你身邊漂過的白云哀啼數(shù)聲,或是白荷般的自污濁的人間逃出,躲入詩歌的池沼,一聲不響的低頭自顧幽影,或是仰望高天,對著月亮,悄然落晶瑩的眼淚,看天河邊墜下了一顆流星,你的靈魂已經滑入了那乳白色的樂土與李賀、濟慈同住了。
巢父掉頭不肯住,
東將入海隨煙霧。
詩卷長留天地間,
釣竿欲拂珊瑚樹。
你的詩卷中間有歌與我倆的詩卷,無疑的要長留在天地間,她像一個帶病的女郎,無論她會瘦到哪一種地步,她那天生的娟秀,總在那里,你在新詩的音節(jié)上,有不可埋沒的功績?,F(xiàn)在你是已經吹著笙飛上了天,只剩著也許玄思的詩人與我兩個在地上了,我們能不更加自奮嗎?
書
拿起一本書來,先不必研究它的內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經很夠我們的賞鑒了。
那眼睛看來最舒服的黃色毛邊紙,單是紙色已經在我們的心目中引起一種幻覺,令我們以為這書是一個逃免了時間之摧殘的遺民。它所以能幸免而來與我們相見的這段歷史的本身,就已經是一本書,值得我們的思索、感嘆,更不須提起它的內含的真或美了。
還有那一個個正方的形狀,美麗的單字,每個字的構成,都是一首濤;每個字的沿革,都是一部歷史。飆是三條狗的風:在秋高草枯的曠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獵犬風一般快的馳過,嗅著受傷之獸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順了方向追去,聽到枯草颯索的響,有如秋風卷過去一般?;枋腔榈墓抛郑涸谔栂铝松?,對面不見人的時候,有一群人騎著馬,擎著紅光閃閃的火把,悄悄向一個人家走近。等著到了竹籬柴門之旁的時候,在狗吠聲中,趁著門還未閉,一聲喊齊擁而入,讓新郎從打麥場上挾起驚呼的新娘打馬而回。同來的人則抵擋著新娘的父兄,作個不打不成交的親家。
印書的字體有許多種:宋體挺秀有如柳字,麻沙體夭矯有如歐字,書法體娟秀有如褚字,楷體端方有如顏字??w是最常見的了。這里面又分出許多不同的種類來:一種是通行的正方體;還有一種是窄長的楷體,棱角最顯;一種是扁短的楷體,渾厚頗有古風。還有寫的書:或全體楷體,或半楷體,它們不單看來有一種密切的感覺,并且有時有古代的寫本,很足以考證今本的印誤,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舊書,則開章第一篇你便將看見許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號,有的是姓名。在這些姓名別號之中,你說不定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傾一世的文人,那時候你便可以讓幻想馳騁于這朱紅的方場之中,構成許多縹緲的空中樓閣來。還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嚴,你可以就它們的姿態(tài),以及它們的位置,懸想出讀這本書的人是一個少年,還是老人;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才子,還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這主人翁的命運:他的書何以流散到了人間?是子孫不肖,將它舍棄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竊出了他的藏書樓?還是運氣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將它售賣了,來填償債務,或是支持家庭?書的舊主人是這樣。我呢?我這書的今主人呢?他當時對春雕花的端硯,拿起新發(fā)的朱筆,在清淡的爐香氣息中,圈點這本他心愛的書,那時候,他是決想不到這本書的未來命運,他自己的未來命運,是個怎樣結局的;正如這現(xiàn)在讀著這本書的我,不能知道我未來的命運將要如何一般。
更進一層,讓我們來想象那作書人的命運:他的悲哀,他的失望,無一不自然的流露在這本書的字里行間。讓我們讀的時候,時而跟著他啼,時而為他扼腕嘆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將他一生心血嘔成的文章,一把火燒為烏有;或是像《金瓶梅》、《紅樓夢》、《水滸》一般命運,被淺見者標作禁書,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呵!
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講別的,只說書這件東西,它是再與世無爭也沒有的了,也都要受這種厄運的摧殘。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鶴一般兀傲的文士,他們的遭忌更是不言可喻了。試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們在不得意時,有的樵采,有的放牛,不僅無異于庸人,并且備受家人或主子的輕蔑與凌辱;然而他們天生得性格倔強,世俗越對他白眼,他卻越有精神。他們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書在手里讀;有的騎在牛背上,將書掛在牛角上讀;有的在蚊聲如雷的夏夜,囊了螢照著書讀;有的在寒風凍指的冬夜,拿了書映著雪讀。然而時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們學問已成的時候,眼光是早已花了,頭發(fā)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們的頭額上新添加了一些深而長的皺紋。
咳!不如趁著眼睛還清朗,鬢發(fā)尚未成霜,多讀一讀“人生”這本書罷!
空中樓閣
你說不定要問:空中怎么建造得起樓閣來呢?連流星那么小雪片那么輕的東西都要從空中墜落下來,落花一般的墜落下來,更何況樓閣?我也不知怎樣的,然而空中實在是有樓閣。玉皇大帝的靈霄寶殿、王母的瑤池同蟠桃園、老君的煉丹房以及三十三天中一切的洞天仙府,真是數(shù)不盡說不完的。它們之中,只須有一座從半空倒下來,我們地上這班凡人,就會沒命了。幸而相安無事,至今還不曾發(fā)生過什么危險。雖然古時有過共工用頭(這頭一定比小說內所講的銅頭鐵臂的銅頭還要結實)碰斷天柱的事體發(fā)生,不過僥幸女媧補的快,還不曾鬧出什么大岔子,只是在雨后澄霽的時光,偶爾還看見那弧形的五彩裂紋依然存在著?,F(xiàn)在是沒有共工那種人了,我們盡可放心的睡眠,不必杞人憂天罷!
共工真是一個傻子,不顧別人的性命,還有可說;他卻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也很難講,誰敢說他不是覺著人間的房屋太低陋齷齪了,要打通一條上天的路,領著他的一班手下的人,學齊天大圣那樣的去大鬧一次天宮,把玉皇大帝趕下寶座,他自己卻與一班手下人霸占起一切的空中樓閣呢。女媧一定是為了凡間的姊妹大起恐慌,因為那班急色的男子,最喜歡想仙女的心思。他們遇到一個美貌的女子,總是稱贊她像天仙。萬一共工同他的將士,真正上了天,他們還不個個都作起劉晨、阮肇來,將家中一班怨女,都拋撇在人間守活寡嗎?
并且天上的宮殿,都是拿蔚藍的玉石鋪地,黃金的暮云筑墻,燈是圓大的朝陽,燭是輝煌的彗星,也難怪共工想登天了。在那邊園囿之中,有白的梅花鹿,遨游月宮的白兔,聳著耳朵坐在缽前,用一對前掌握著玉杵搗霜,還有填橋的喜鵲鼓噪,銜書的青鳥飛翔,蕭史跨著的鳳凰在空中巧囀著它那比簫還悠揚宛轉的歌聲。銀白的天河在平原中無聲的流過,岸旁茂生著梨花一般白的碧桃,累累垂有長生之果的蟠桃,引劉阮入天臺的絳桃。別的樹木更是多不勝舉。菌形的靈芝黑得如同一柄墨玉的如意。郊野之中,也有許多的蟲豸,蝕月的蟾蛛呵,啼聲像鬼哭的九頭鳥呵,天狼呵,天狗呵,牛郎的牛呵,老君的牛呵,還有那張果老騎的驢子,它都比凡人尊貴,能夠住在天上。
咳!在古代不說作人了!就是作雞狗都有福氣。那時的人修行得道,連家中的雞狗,都是跟著飛升的。你瞧那公雞,它斜了眼睛,盡向天上望,它一定是在羨慕它的那些白日飛升的祖宗呢。空中的樓閣,海上的蜃樓,深山的洞府,世外的桃源,完了,都完了,生在現(xiàn)代的人,既沒有琴高的鯉,太白的鯨魚,騎著去訪海外的仙山;也沒有黃帝的龍,后羿的金鳥,跨了去游空中的樓閣。
寓言
從前的時候,人不怕老虎,老虎也不咬人。
有一天,王大在山里打了許多野雞野兔,太多了,他一個人馱不動,只好分些綁在獵犬的背上,惹得那狗涎垂一尺,盡拿舌頭去舐鼻子。獵戶一面走著,一面心里盤算哪只兔子留著送女相好,哪只野雞拿去鎮(zhèn)上賣了錢推牌九。
他正這樣思忖的時候,忽見前頭來了一只老虎,垂頭喪氣的與一個大輸而回的賭徒差不多。
王大說:“您好呀?寅先生為何這般愁悶,愁悶得像一匹喪家之犬??茨隳俏舶?,向來是直如鋼鞭的,如今卻夾起在大腿之間了;還有那腳步向來是快如風的,如今也像纏了腳的老太太,進三步退兩步了?!?/p>
老虎說:“王老,你有所不知,說起來話真長著呢!”說到這里,它嘆氣連天的?!拔壹矣邪搜夏福p眼皆瞎,又有才滿月的豚兒,還睡在搖籃里,偏偏在這時把拙荊亡去了。今天一清早,我就出去尋找食物,走了一個整天——”說到這里,它忽然看見王大背上與獵犬背上滿載著的野品,便道:“呀,原來都在這里,怪不得我空跑了一天呢!”
它接著哀懇道:“王老,先下手為強,這句俗語我也知道。不過,我實在是家有老母小兒,它們已經整天不曾有一物下咽了。我如今正年富力強,餓上十天半個月還不打緊,它們一老一幼,卻怎么捱得過呢!萬一它們有個長短——”
它說到這里,忍不住的傷心大哭起來,一顆顆的眼淚,從大而圓的眼眶里面滴下,好像許多李子杏子似的。它的哭聲驚動了頭頂上樹枝間的割麥插禾,一齊飛入天空,問道:“這是為何?這是為何?”
王大只是搖頭。
老虎又哀求道:“不看金面看佛面,我前生也姓王,只看我額上的王字便是記認。你對于同宗,難道也忍心坐視不救嗎?”
王大只是搖頭。
老虎陡然暴怒起來,它大吼一聲,跳上去把王大的頭一口咬下來,說道:“看你再搖,這鐵石心腸的畜生!”
獵狗搖著尾巴,笑嘻嘻的說:“大王,你過勞貴體了,讓小畜替你把這些野雞野兔連著王大的身體一齊馱去寶洞罷!”
自此之后,老虎知道人是一種賤的東西,只怕強權,不講道理,于是逢著便咬,報它昔日的仇。
迎神
——過檀香山島作
是一個弦月之夜。白色的祈塔與巨石的祭壇豎立在海岸沙灘上。晚汐舐黃沙作聲,一道道的湖水好像些白龍自海底應召而來。干如堊過的傘形棕櫚靜立在微光之下。朦朧中可以看見祭場四隅及中央的木雕與石鐫的窄長而幻怪的神首,有如適從地府伸出頭來,身軀尚在黃泉之內似的。
祭司身上一絲不掛,手執(zhí)香炬,虔步入白塔之中。他旋轉上塔的最高層,在寂靜與縹緲中對著天空海洋默禱,求神祇下降。
禱了又禱,直至一顆星落下蒼穹:神祇降了!他狂喜的——因為這一夜他若是禱不下大神來,便將被土人視為污瀆而剝皮——他狂喜的挽起角螺來,自東西南北四方的窗欞吹出迎神之調,到居住在茅草鋪的、或板木搭的房屋的島民耳中,叫他們知道,神祇降了!
他們一片歡呼的,在袒裸之棕色身軀上圍起青草扎成的短裙,把那用頭發(fā)與鯨牙雕具編的圈鏈懸掛在頸項,手里敲著碩大的葫蘆。舞蹈到沙灘之上來。
島王聞聲,披起了犬牙編制的胸甲,排列儀仗,雙掌高捧一個白羽為面、赤羽為眉目口鼻的神首,領著王后宮女與侍衛(wèi)的武士,也向沙灘而來。
祭壇上已經燃了鯨膏之燎。燎火閃灼的照見壇的四圍,以及各神首的周遭,都有島民繞著在狂舞高歌。沉重郁悶的葫蘆聲響,嘹亮嘈雜的金器鏗鏘,雜著壇上燎火中柴木的爆裂,融合成了一曲熱烈而奇異的迎神之歌。
但葫蘆金器的聲響,忽然停了,歌唱也止了,因為他們看見白羽的神面捧到了祭壇的燎火當前,他們一齊匍匐上了白沙之地。
侍御的胡刺樂工輕撥動胡刺的膠弦,在悄靜中低語。有如從遼遠的古昔中,行近了逝者的嘆聲,嘆那些先他們而離世的泉下人,有些是漂著一葉刀魚形的小舟,一去不回,葬身在魚腹之中;有些是在這四周被海圍起的小島上,同繁殖的獸群爭競一息的生機,終于喪了生命。弦聲顫抖著,哽咽著,把島民的悲哀掙扎,一齊傾吐在這悄然諦聽著的神首之前,求他繼續(xù)著他的庇佑。不然,那終古拿舌舐著這島嶼的洋便會攜帶了長喙的鱷魚、銀甲的鯊魚、須銳長如矛頭的巨蝦、頭龐大過屋舍的長鯨,以及數(shù)不清的粘膠、惡臭、瘤癤滿身如蟾撥、形狀丑怪如魔鬼的海中物類,來湮沒盡這島嶼,吞咽盡這些虔誠的男女,那時純潔的祈塔、鞏固的祭壇都要隨了人類蕩滌凈盡,更無匏金的聲響、舞蹈的火焰,來娛悅這羽翼此島的神祇了。
祭祀的犧牲這時已經都陳設在祭壇之上:白如處女的兔子、披著彩衣的野雉、四掌有如魚鰭的玳瑁、花皮有如人工的魚類、頂戴王冠的波羅蜜、芬芳遠溢的五谷——這些都由祭司捧著,繞行白羽的神面三周,投入了跳躍著伸舌的燎火之中。白煙挾著香味,像一條蜿蜒的白蛇升上了天空。
島民又立起身,繞著白羽的神面,歌唱起來。這送神之歌不像迎神時那樣嘈雜不安了。它像一個催眠的歌調,茅屋中袒裸的母親在身畫龍蛇的嬰孩的搖籃旁邊低吟的一個催眠的歌調;它好像自近而遠,送神祇隨了白煙飛騰上夜云之幕,送那如夢中幻景的一聲不響的島王與儀仗捧著白羽的神面復回島宮,送那鐮刀形的弦月暫時朦朧在晝夜無眠的浪濤上,終于沉下了海底。
和平與黑暗降下了這一片人已散盡火已燼滅的平沙之上,只有高聳的塔影、酣眠的棕櫚尚可依稀的看見。
日與月的神話
景深兄:近來作了幾首英文詩,是取材自我國的神話,作時猛然悟出這些神話是極其美麗。即如太陽在文學中叫作金烏,這名字已經用濫了。但是我們把這兩個字揣摩一番之后,便可知道它們好像一顆金橘,在很小的果皮之內蘊滿了想象的甜汁,雖然隨處都有,見年復生,仍舊減去不了它的佳妙。把太陽比作烏鴉,有兩層道理:很顯明的一層便是太陽飛過天空像烏鴉一樣,第二層道理是人在向太陽直望了一刻之后,轉看他物,便如有一黑物阻梗在眼前。古人的想象把這黑的觀念同飛的觀念聯(lián)絡起來,于是把太陽比作了烏鴉。烏鴉的毛,因光澤之故,對光看時,呈現(xiàn)金色。這更使這比喻來得的確。
日起扶桑,日落若木:這并非異想天開,確有道理。太陽起落之時,云霞確實像樹,枝條四展的樹。若木的若字最有意味。并且烏鴉不是筑巢在樹上嗎?日起落時的霞彩是宇宙中美景之一,中外的詩人都曾極力描寫過,有人比它作頭發(fā),那是英國的Spenser,他的那行詩是狀比朝霞,我忘記掉了,不過雪萊套他寫了一行Blind with thine hair the eyes of day(見《夜》)。有人比它作闌干,那是英國的濟慈,那行詩是When barred clouds bloom the soft-dying day(見《秋曲》)。我在《日色》中也曾寫過這樣幾行:
云天上幻出扇形,
仿佛羲和的車輪,
慢慢的。
沉沒下西方。
這些譬喻中,試問,哪一個能勝過“扶?!薄#瑢α?,那是中國的國樹,不是oak,不是fir,不是linden,不是holly——試問哪一個能勝過“若木”——從“艸”字頭的若,驟看起來,真像一個樹名呢。
月亮有神,這是無論哪一國都那般想象的。但是自有文化的一兩萬年以來,卻不曾有過一國像我們中國這樣,對于月亮中的黑影也加以想象的解釋。桂樹便是這樣在月宮旁生長了起來??~緲的桂花香息雖能稍解望月的人對這一輪圓鏡中陰影的憎惡,古人的想象終于免不了造出一個吳剛來,掮起斧頭去砍樹根。但是斧頭盡管砍它的,陰影仍然存留著。這當然是因為吳剛太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換個壯漢子運斤成風,桂樹是早已砍倒了。
后羿射落九日,只留一日,這傳說的來源極古。年代久遠,后人便把羿與太陽混合在了一起。他們見月升于日落時,日出時又隱去,便想象這是太陽在追趕著月亮。不能是月亮追趕太陽,因為從不曾有過陰追趕陽的事情。在他們想象中,太陽是后羿,于是月亮便成為了他的逃妻。其實我們知道,后羿的妻子并不曾偷到什么不死之藥吞了,逃去月中作了月神,她是被后羿的國相寒浞偷了!月亮里有兔子那是當然。并且是白的家兔,不是黃的野兔。這畜生搗霜的本領委實太差:你看那月光下的草地,不是濺滿了霜沫嗎?
徒步旅行者
往??匆妶蠹埳系禽d著某人某人徒步旅行的新聞,我總在心上泛起一種遼遠的感覺,覺得這些徒步旅行者是屬于另一個世界——一個浪漫的世界;他們與我,一個刻板式的家居者,是完全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我思忖著,每人與生俱來的都帶有一點冒險性,即使他是中國人,一個最缺乏冒險性的民族……希臘人不也是一個習于家居,不愿輕易的離開鄉(xiāng)土的民族么?然而幾千年來的文學中,那個最浪漫的冒險故事,《奧德賽》,它正是希臘民族的產品。這一點冒險性既是內在的,它必然就要去自尋外發(fā)的途徑,大規(guī)模的或是小規(guī)模的,顧及實益的或是超乎實益的。林德白的橫渡大西洋飛航,孛爾得的南極探險,這些都是大規(guī)模的,因之也不得不是顧及實益的,——雖然不一定是顧慮到個人的實益,——唯有小規(guī)模的徒步旅行,它是超乎實益的,它并不曾存著一種目的,任是擴大國家的版圖,或是準備將來軍事上的需要,或是采集科學上的文獻;徒步旅行如其有目的,我們最多也不過能說它是一種虛榮心的滿足,這也是人情,不能加以非議——那一張沿途上行政人物的簽名單也算不了什么寶貝,我們這些安逸的家居者倒不必去眼紅,盡管由它去落在徒步旅行者的手中,作一個紀念品好了。這一種的虛榮心倒遠強似那種兩個人罵街,都要占最后一句話的上風的虛榮心。所以,就一方面說來,徒步旅行也能算得是藝術的。
史蒂文生作過一篇《徒步旅行》,說得津津有味;往常我讀它,也只是用了文學的眼光,就好像讀他的《騎驢旅行》那樣。一直到后來,在文學傳記中知道了史氏自己是曾經嘗過徒步旅行的苦楚的,是曾經在美國西部——這地方離開蘇格蘭,他的故鄉(xiāng),是多么遠!——步行了多時,終于倒在地上,累的還是餓的呢,我記不清楚了,幸虧有人走過,將他救了轉來的,到了這時候,我回想起來他的那篇《徒步旅行》,那篇文筆如彼輕靈的小品文,我便十分親切的感覺到,好的文學確是痛苦的結晶品;我又肅敬的感覺到,史氏身受到人生的痛苦而不容許這種丑惡的痛苦侵入他的文字之中,實在不愧為一個偉大的客觀的藝術家,那“為藝術而藝術”的一句話,史氏確是可以當之而無愧。
史氏又有一篇短篇小說,“Providence and the Guitar”,里面描寫一個富有波希米亞性的歌者的浪游,那篇短篇小說的性質又與上引的《徒步旅行》不同,那是《吉訶德先生》的一幅縮影,與孟代(CatulleMend s)的Je m’en vais par les chemins,li-re-lin一首歌詞的境地倒是類似。孟氏的這首歌詞說一個詩人浪游于原野之上,布袋里有一塊白面包,口袋里有三個銅錢,——心坎里有他的愛友,——等到白面包與銅錢都被孱手給撈去了的時候,他邀請這個孱手把他的口袋也一齊撈去,因為他在心坎里依然存得有他的愛友。這是中古時代行吟詩人Troubadour的派頭;沒有中古時代,便容不了這些行吟詩人,連危用(Villon)都嫌生遲了時代,何況孟氏。這個,我們只能認它作孟氏的取其快意的寄寓之詞罷了。
就那個由浪游者改行作了詩人的岱維士(W.H.Davies)說來,徒步旅行實在是他的拿手——雖說能以偷車的時候,他也樂得偷車。據(jù)他的《自傳》所說,徒步旅行有兩種苦處,狗與雨。他的《自傳》那篇誠實的毫不浮夸的記載,只是很簡單的一筆便將狗這一層苦處帶過去了;不知道他是怕狗的呢,還是他作過對不住狗這一族的事,——至少,我們可以想象得出,狗的多事來嘗不是為了主人,這個,就一個同情心最開闊的詩人說來,岱氏是應當已經寬恕了的;不過,在當時,肚里空著,身上凍著,腿上酸著,羞辱在他的心上,臉上,再還要加上那一陣吠聲,緊追在背后提醒著他,如今是處在怎樣的一種景況之內,這個,便無論一個人的容量有多么大,岱氏想必也是不能不介然于懷的。關于雨這一層苦處,岱氏說得很詳盡;這個雨并非
潤物細無聲
的那種毛毛雨,(其實說來,并不一定要它有聲,只要它潤了一天一夜,徒步旅行者便要在身上,心上沉重許多斤了。)這個雨也并非
花落知多少
的那種隔岸觀火的家居者的閑情逸致的雨;它不是一幅畫中的風景,它是一種宇宙中的實體,濡濕的,寒冷的,泥濘的。那連三接四的梅雨,就家居者看來,都是十分煩悶,惹厭,要耽誤他們的許多事務,敗興他們的各種娛樂;何況是在沒遮攔的荒野中,那雨向你的身上,向你的沒有穿著雨衣的身上灑來,浸入,路旁雖說有漾出火光的房屋,但是那兩扇門向了你緊閉著,好像一張方口啞笑的向了你在張大,深刻化你的孤單,寒冷的感覺,這時候的雨是怎么一種滋味,你總也可以想象得出罷:不然,你可以去讀岱氏的《自傳》,去咀嚼杜甫的
布衾多年冷似鐵,
嬌兒惡臥踏里裂,
長夜沾濕何由徹!
那三句詩;再不然,你可以犧牲了安逸的家居,去作一個毫無準備的徒步旅行者。
杜甫也是一個迫于無奈的徒步旅行者;只要看他的
芒鞋見天子,
脫袖露兩肘
這寥寥十個字,我們便可以想象得出,他是步行了多少的時日,在途中與多少的困苦摩肩而過,以致兩只衣袖都爛脫了;我們更可以想象開去,他穿著一雙草鞋,多半是破的,去朝見皇帝于宮廷之上,在許多衣冠整肅的官吏當中,那是,就他自己說來,夠多么可慘的一種境況;那是,就俗人說來,多么叫人齒冷的一種境況……至所謂
相見驚老丑
他還只曾說到他的“所親”呢。
我記得有一次坐火車經過黃河鐵橋,正在一座一座的數(shù)計著鐵欄的時候,看見一個老年的徒步旅行者站在橋的邊沿,穿著破舊的還沒有脫袖的短襖,背著一把雨傘,傘柄上吊著一個包袱;我當時心上所泛起的只是一種遼遠的感覺,以及一種自己增加了坐火車的舒適的感覺……人類的囿于自我的根性呀!像我這樣一個從事于文學的人尚且如此,旁人還能加以責備么?現(xiàn)在我所唯一引以自慰的,便是我還不曾墮落到那種嘲笑他們那般徒步旅行者的田地;杜甫的詩的沉痛,我當時雖是不能體味到,至少,我還沒有嘲笑,我還沒有自絕于這種體味。淡漠還算得是人之常情;敵視便是鄙俗了。
西方的徒步旅行者,我是說的那種迫于無奈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一種行頭,雖說吉卜西的描寫與他們的插圖我是看見過的,大概就是那般在街上賣毯子的俄國人的裝束,就那般瑟縮在輪船的甲板上的外國人的裝束想象開去,我們也可以捉摸到一二了……這許多漂泊的異鄉(xiāng)人內,不知道也有多少《哀王孫》的詩料呢。
這賣毯子的人教我聯(lián)想到危用,那個被驅出巴黎的徒步旅行者。他因為與同黨竊售教堂中的物件,下了監(jiān)牢,在牢里作成了那篇傳誦到今的《吊死曲》,他是準備著上絞臺的了;遇到皇帝登位,憐惜他的詩才,將他大赦,流徒出京城,這個“巴黎大學”的碩士,馳名于全巴黎的詩人便盧梭式的維持著生活,向南方步行而去;在奧類昂公爵(Charlesd’Orl’eans也是一個馳名的詩人)的堡邸中,他逗留了一時,與公爵以及公爵的侍臣唱和了一篇限題為
在泉水的邊沿我渴得要死
的ballade(巴俚曲),——大概也借了幾個錢;——接著,他又開始了他的浪游,一直到保兜地方,他才停歇了下來?因為又犯了事,被逼得停歇在一個地窖里。這又是教堂中人干的事;那個定罪名的主教治得他真厲害,不給他水喝,——忘記了耶穌曾經感化過一個妓女,——只給他面包吃,還不是新鮮的,他睡去了的時候,還要讓地窖里的老鼠來分食這已經是少量的陳面包。徒步旅行者的生活到了這種田地,也算得無以復加了。
江行的晨暮
美在任何的地方,即使是古老的城外,一個輪船碼頭的上面。
等船,在劃子上,在暮秋夜里九點鐘的時候,有一點冷的風。天與江,都暗了;不過,仔細的看去,江水還浮著黃色。中間所橫著的一條深黑,那是江的南岸。
在眾星的點綴里,長庚星閃耀得像一盞較遠的電燈。一條水銀色的光帶晃動在江水之上??吹靡娨槐K紅色的漁燈。
岸上的房屋是一排黑的輪廓。
一條躉船在四五丈以外的地點。模糊的電燈,平時令人不快的,在這時候,在這條躉船上,反而,不僅是悅目,簡直是美了。在它的光圍下面,聚集著有一些人形的輪廓。不過,并聽不見人聲,像這條劃子上這樣。
忽然間,在前面江心里,有一些黝黯的帆船順流而下,沒有聲音,像一些巨大的鳥。
一個商埠旁邊的清晨。
太陽升上了有二十度;覆碗的月亮與地平線還有四十度的距離。幾大片鱗云黏在淺碧的天空里;看來,云好像是在太陽的后面,并且遠了不少。
山嶺披著古銅色的衣,褶痕是大有畫意的。
水汽騰上有兩尺多高。有幾只肥大的鷗鳥,它們,在陽光之內,暫時的閃白。
月亮是在左舷的這邊。
水汽騰上有一尺多高;在這邊,它是時隱時顯的。在船影之內,它簡直是看不見了。
顏色十分清潤的,是遠洲上的列樹,水平線上的帆船。
江水由船邊的黃到中心的鐵青到岸邊的銀灰色。有幾只小輪在噴吐著煤煙:在煙囪的端際,它是黑色,在船影里,淡青,米色,蒼白;在斜映著的陽光里,棕黃。
清晨時候的江行是色彩的。
說詼諧
大概,詼諧的本質,與胳肢的,它們頗是相似。
這一次,我在一家理發(fā)店里,有理發(fā)匠替我捶背挖骨,挖到腰上的時候,我忍不住的笑出來了。后來,我一想,民間有一種俗話,說是怕胳肢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肉體上的刺激與反應既然是無由避免,于是,我便不得不教理發(fā)匠停止了他的挖骨。普天下的男人,雖說是沒有一個不怕老婆的,不過,他們決不肯透露出此中的消息來,因之,道貌岸然的,他們,至少,要裝扮成一個若無其事的模樣。我們,對于那種直接的或是間接的有損于自我的尊嚴的詼諧,也是采取著同樣的處置。
天幸的有一種男人,那種不怕胳肢的……這種人究竟存在與否,我實在是懷疑。以常理來測度,能忍住的男人是很多,至于完全能以胳肢了不笑的男人,那恐怕是不會有的。
一定便是為了這個緣故,劇本內不常見有詼諧——諷刺的大前提——的成分,而小說內卻是不少,甚至于,有的整部都是詼諧的成分。詼諧而一下轉成了諷刺,即使是泛指的,都已經是有損于自我的尊嚴:尤其是,忍不住的又笑了出來,這個更是可以教自我由羞而惱的在家里看小說,總不會有外人來窺破這種損己的秘密,并且,人的那種天生得需要詼諧的本性也可以憑此而發(fā)泄了。
說自我
抓著這支筆的手——自然是右手了。雖說不比吃飯,那是一定得要用口的,左手也可以寫得字,不過,習慣教我從小起就用右手來寫字了,并且話還是一樣的說得。沸騰在這腦中的思想——也并不像愛倫·坡那樣說的,文章先已經都打成了腹稿,接著才去把它抄錄下來;只是一時間忽然意識到,這是一篇文章了,便提起筆來寫下去,并不曾預計到內容將要是怎樣的,只是憑賴了這一念之萌,就把這篇文章的將來交付進了它的手里。這只手與這一片思想,它們便是現(xiàn)在的自我。
記得也在許多的時候,曾經為了后來的運用而貯藏過一些材料在這個頭顱里,不過,就了自覺的一方面說來,那些材料都還不曾使用過……至少,是并不曾像當時所想象的那樣去使用過。我也可以預料到,將來自己再看這篇文章的時候,這創(chuàng)作過程中所感覺到的這一點心頭的美味,仍然會復活起來;并且,有時候,還會發(fā)生一點驚訝與自喜。
這一個孱弱、矛盾的自我,客觀的看來,它是多么渺小,短促,無價值;不過,主觀的看來,它卻便是一個永恒只一個寶貝,一個納有須彌的芥子了。
它簡直就是一個國家。
在它的國度之內,有主人,有仆人;也有戰(zhàn)爭,和解。
如其這顆心并不是我自己的,我真不知道要怎樣的去妒忌它:因為,這個國度之內的樂趣都是“江漢朝宗”于它了。腦筋里思想,因了思想而獲得的快樂,它是被心去享受了;肚子的命運似乎好一點,因為,在饑餓著的時候,它偶爾也能夠感覺到一種暫時的樂趣——這種樂趣,與出游了好久以后回家來吞冷茶的那時候所感到的樂趣,恰好是一樣。
《新生》的第一篇十四行里說,詩人看見自己的心被克去了,這或者便是它的報應。
它實在是過于自私了。不說這整個的軀體都是無晝無夜的在供給它以甜美的螫刺;便是在這個軀體與其他的軀體,抽象的或是具體的,發(fā)生接觸之時,樂趣也還不都全是它的。有的自我,在毀壞、苦痛其他的自我之中,尋求到快樂,也有的在創(chuàng)造、愉悅其他的自我之中;客觀的說來,自然是后一種好,不過,主觀的說來,兩種的目標便只是一個。
自我的心便是國家的銀行。
科學,哲學,等于腦;宗教,藝術,等于心。
說說話
我是一個口齒極鈍的人,連普通的應酬我都不能夠對付,所以,我對于說話說得極多并且極為伶俐的人是十分的羨慕。好像手工、圖畫這兩樣,我從前在學校里面讀書的時候,十分的羨慕著那些成績優(yōu)秀的同學那般。
灑掃,應對,這本是古訓里所說的一種兒童所應受的教育;在近三十年左右的家庭之內,灑掃這一項家庭教育的項目似乎是已經普遍的廢除了,至于應對,大人也不過在說錯了的時候,提示一句;在說得不好的時候,嘆一口氣;或是灰心了的不作聲;他們并不每天劃出若干時刻來教授兒童以“應對”這一種課程,或是聘請一個家庭教師來教授,或是用了家長的名義向學校方面要求著在學校課程內增加這一種課程。于是,說話我便從小不會了。其實,即使是學校內有“應對”這一種課程,我也不見得能夠學的好——不見手工、圖畫,我是成績那么拙劣么?
大概,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一點是,從何說起。照例的寒暄,這已經是難于開口了,因為它頗有一點像學校里面國文班上所出的題目,這題目的范圍之內所可說的話差不多早已經被旁人說完了,要想推陳出新,決不是一件容易事。至于,由寒暄進而作寬泛的談話,那簡直是我所害怕的,好像從前在中學的頭幾年里我怕學期、學年的大考那樣。不曉得對談的人愛聽的是哪一種話;即使曉得了,自己也多半不見得能夠在這一方面搜索枯腸可以搜索得一些——不說許多——談話的資料來。面對面的僵坐著,終究不是事,于是,急忙之內,我便開口說話了……不幸,我所說的話恰巧是對談的人所不愛聽的,甚至于,他所認為是存心得罪的。這簡直是糟糕!因為,已經是僵窘的對話,如今又加添了一種意氣的成分進去了。這個,在一個不善辭令的人處來,是最難受的了,反報么,間接的便實證了適才所無心吶出的話是有意的;不反報么,未免有失身份;解釋么,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要想解釋一句失言,我經驗的知道,是不僅無補,并且會增加誤會的。那么,只好不作聲了。這個,并不見得能把嚴重的局面緩和下去。因為,這時候的面部表情,如其是沉悶的,對談的人可以測想為臆怪;如其是和悅的,對談的人又可以測想為在肚里暗笑。
模棱兩可,這是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二點。人世間的事情,最難料到是要怎么變化的。要是說出了一句肯定的話來,而事情的轉變并不是像肯定的那樣,這時候,曾經聽見了這句話的人未免是要對于說者的判斷力發(fā)生懷疑了。這個,在社會上,是極為有損于說者的。所以,一個人要是想不在這一方面吃虧,最好是在說話的時候不著邊際;如此,事情無論是怎么收場,這模棱兩可的話,雖然不見得是說中了,至少是沒有說錯。還有一層。人與人之間,在多種的情境內,是不能夠說直話的;撒謊既不是一件社會上所容許的事情,那么,便只好把話說得令人難以捉摸了。
空洞無物,這是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三點。一個人與一個人見了面,談起話來,這一番對話,當然的,是集中于一件事情之上了。這件事情,過去的情形怎樣,將來會怎樣,現(xiàn)在對話時候是要這樣的去接近,這些,在每個對話者的胸內,差不多都已經有了一個譜子;既然如此,在本題之上,便不需要作文章,只要旁敲側擊,借了一些題外的話來達意,也就夠了。喜歡繞彎子,或許是人的一種生性,因為繞彎子是有玄秘的色彩,藝術的色彩的。
面部表情,這是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四點。譬如說,你現(xiàn)在說出了一句想起來是極為滑稽的話來,這時候,你的面部表情應當是嚴肅的,因為,那樣,教聽者在事后回想起來,會更覺得有趣。又譬如說,你說挖苦的話,便應當在面部呈露出一種和藹可親的模樣;那樣,聽者,如其不是十分聰明的,便不會立刻悟出你是在挖苦他,你既然可以逃避去當場的反報,又可以讓他在事后尋思,悟出來了的時候,去飽嘗那一種自羞自悔的酸滋味。
這些便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對于說話這種藝術的觀察。或許天下居然會有人,同我一樣的拙于辭令,那么,這一番的說話,不能說是有什么幫助,只能說是,讓他看了,可以與我同發(fā)一聲慨嘆,會說話的人真是天生的,人為不了。
想入非非
賈寶玉在出家一年以后
去尋求藐姑射山的仙人
自從寶玉出了家以來,到如今已是一個整年了。從前的脂粉堆,如今的袈裟服;從前的立社吟詩,如今的奉佛誦經……這些,相差有多遠,那是不用說了。卻也是他所自愿,不必去提。
只有一樁,是他所不曾預料得到的。那便是,他的這座禪林之內,并不只是他自己這一個僧徒。他們,恐怕是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像他這般,是由一個飽嘗下世上的聲色利欲的富家公子而勘破了凡間來皈依于我佛的。從前,他在史籍上所知道的一些高僧,例如達摩的神異,支遁的文采,玄奘的淵博,他們都只是曠世而一見的,并不能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遇到。他所受戒的這座禪林,跋涉了許久,始行尋到的,自然是他所認為最好的了。在這里,有一個道貌清癯,熟諸釋典的住持;便是在聽到過他的一番說法以后,寶玉才肯決定了:在這里住下,剃度為僧的。這里又有靜謐的禪房可以習道;又有與人間隔絕的勝景可以登臨。不過,喜怒哀樂,親疏同異,那是誰也免不了的,即使是僧人,像他這么,整天的只是在忙著自己的經課,在僧眾之間是寡于言笑的,自然是要常常的遭受閑言冷語了。
黛玉之死,使得他勘破了世情的,到如今,這一個整年以后,在他的心上,已經不像當初那么一想到便是痛如刀割了。甚至于,在有些時候——自然很少——他還曾經納罕過,妙玉是怎么一個結果:她被強盜劫去了以后,到底是自盡了呢,還是被他們攔擋住了不曾自盡;還是,在一年半載,十年五載之后,她已經度慣了她的生活,當然不能說是歡喜,至少是,那一種有潔癖的人在沾觸到不潔之物那時候所立刻發(fā)生的肉體之退縮已經沒有了。
雖然如此,黛玉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之前,仍舊是存留著。或許不像當時那樣顯明,不過依然是清晰的。并且,她的形象每一次涌現(xiàn)于他的心坎底層的時候,在他的心頭所泛起的溫柔便增加了一分。
這一種柔和而甜蜜的感覺,一方面增加了他的留戀,一方面,在靜夜,檐鈴的聲響傳送到了他的耳邊的時候,又使得他想起了煩惱。因為,黛玉是怎么死去的?她豈不便是死于五情么?這使得她死去了的五情,它們居然還是存在于他——寶玉的胸中,并且,不僅是沒有使得他死去,居然還給與了他一種生趣!
在頭半年以內,無日無夜的,他都是在想著,悲悼著黛玉。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半年快要完了的時候,黛玉以外的各人,當然都是女子了,不知不覺的,漸漸的侵犯到他的心上,來占取他的回憶與專一。以至于到了下半年以內,她們已經平分得他的思想之一半了。這個使得他十分的感覺到不安,甚至于,自鄙。他在這種時候,總是想起了古人的三年廬墓之說……像他與黛玉的這種感情,比起父母與子女的感情來,或者不能說是要來得更為濃厚一些,至少是,一般的濃厚了;不過,簡直談不上三年的極哀,也談不上后世所改制的一年的,他如今是半年以后,已經減退了他的對于黛玉之死的哀痛了。他也曾經想過各種各樣的方法,要使得他的心內,在這一年里面,只有一個林妹妹,沒有旁人——但是,他這顆像柳絮一般的心,漂浮在“悼亡”之水上的,并不能夠禁阻住它自己,在其他的水流匯注入這片主流的時候,不去隨了它們所激蕩起的波折而回旋。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盡期。
這兩句詩,他想,不是詩人的夸大之辭,便是他自己沒有力量可以作得到。
在這種時候,他把自己來與黛玉一比較,實在是慚愧。她是那么的專一!
也有心魔,在他的耳邊,低聲的說:寶釵呢?晴雯呢?她們豈不也是專一的么?何似他獨獨厚于彼而薄于此?并且,要是沒有她們,以及其他的許多女子,在一起,黛玉能夠愛他到那種為了他而情死的田地么?
他不能否認,寶釵等人在如今是處于一種如何困難,傷痛的境地;但是,同時,黛玉已經為他死去了的這樁事實,他也不能否認。他告訴心魔,教它不要忽略去了這一層。
話雖如此,心魔的一番誘惑之詞已經是漸漸的在他的頭顱里著下根苗來了。他仍然是在想念著黛玉;同時,其他的女子也在他的想念上逐漸的恢復了她們所原有的位置。并且,對于她們,他如今又新生有一種憐憫的念頭。這憐憫之念,在一方面說來,自然是她們分所應得的;不過,在另一方面說來,它便是對于黛玉的一種侵奪。這種侵奪他是無法阻止的,所以,他頗是自鄙。
佛經的諷誦并不能羈勒住他的這許多思念。如其說,貪嗔愛欲便是意馬心猿,并不限定要作了貪嗔愛欲的事情才是的,那么,他這個僧人是久已破了戒的了。
他細數(shù)他的這二十幾年的一生,以及這一生之內所遭遇到的人,賈母的溺愛不明,賈政的優(yōu)柔寡斷,鳳姐的辣,賈璉的淫,等等,以及在這些人里面那個與他是運命糾纏了在一起的人,黛玉——這里面,試問有誰,是逃得過五情這一關的?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無一不是五情這妖物在里面作怪!
由我佛處,他既然是不能夠尋求得他所要尋求到的解脫,半路上再還俗,既然又是他所吞咽不下去的一種屈辱,于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念頭又向了另一個方向去希望著了。
莊子的《南華真經》里所說的那個藐姑射山的仙人,大旱金石流而不焦,大浸稽天而不溺,那許是莊周的又一種“劑諧”之語,不過,這里所說的“大旱”與“大浸”,要是把它們來解釋作五情的兩個極端,那倒是可以說得通的。天下之大,何奇不有?雖然不見得一定能找到一個真是綽約若處子的藐姑射仙人,或許,一個真是槁木死灰的人,五情完全沒有了,他居然能以尋找得到,那倒也不能說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體。
他在這時候這么的自忖著。
本來,一個尋常的人是決不會為著鐘愛之女子死去而拋棄了妻室去出家的;賈寶玉既然是在這種情況之內居然出了家,并且,他是由一個唯我獨尊的“富貴閑人”一變而為一個荒山古剎里的僧侶的,那么,他這樣的異想天開要去尋求一個藐姑射仙人,倒也不足為奇了。
由離開了家里,一直到為僧于這座禪林,其間他也曾跋涉了一些時日。行旅的苦楚,在這一年以后回想起來,已經是褪除了實際的粗糙而渲染有一種引誘的色彩了。靜極思動,乃是人之常情。于是,寶玉,著的僧服,肩著一根杖,一個黃包袱,又上路去了。
我的童年
一、引言
如今,自傳這一種文學的體裁,好像是極其時髦。雖說我近來所看的新文學的書籍、雜志、附刊,是很少數(shù)的;不過,在這少數(shù)的印刷品之內,到處都是自傳的文章以及廣告。
這也是一時的風尚。并且,在新文學內,這些自傳體的文章,無疑的,是要成為一種可珍的文獻的。
從前,先秦時代的哲理文,漢朝的賦,唐朝的律詩、絕句,五代與宋朝的詞,元朝的曲,明朝的小品文,清朝的訓詁,這些豈不也都是一時的風尚么?
《論語》、《孟子》、《莊子》之內,那些關于孔丘、孟軻、莊周的生活方面的記載,只能說是傳記體裁的。它們究竟有多少自傳的性質,在如今,我們確是難以斷言。
以著作我國的第一部正式歷史的人,司馬遷,來作成我國的第一篇正式的自傳,《太史公自序》,這可以說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當然,他的那篇《自序》,與我們心目中所有的關于自傳這種文學體裁的標準,是相差很遠的。
不過,由他那時候起,一直到清朝,我國的自傳體文,似乎都是遵循了他的《自序》所采取的途徑而進行的。
在新文學里面,來寫自傳體文,大概總存有兩個目標,指引后學與撫今追昔。后學可以是自己的家人、學生,也可以是自己所研究的學問之內的后進,也可以是任何人。
我是一個作新詩的人。雖說也有些人喜歡我的詩,不過要說是,我如今是預備來作一篇詩的自傳,指引后學,那我是決不敢當?shù)?。至于我的一般的生活,那只是一個失敗,一個笑話——就作詩的人的生活這一個立場看來,那當然還要算是極為平凡;就一般的立場看來,我之不能適應環(huán)境這一點,便可以被說是不足為訓了。
要說是撫今追昔,那本來是老年人的一種特權;如今,按照我國的算法,我不過是一個三十歲開外的人。
不過,文學便只是一種高聲的自語,何況是自傳體的文章?作者像寫日記那樣來寫,讀者像看日記那樣來看。就是自己的日記,隔了十年、二十年來看,都有一種趣味——更何況是旁人的日記呢?并且,文人就是老小孩子,孩子脾氣的老頭子;就他們說來,年齡簡直是不存在的。
二、舊文學與新文學
記得我之皈依新文學,是十三年前的事。那時候,正是文學革命初起的時代;在各學校內,很劇烈的分成了兩派,贊成的以及反對的。辯論是極其熱烈,甚至于動口角。那許多次,許多次的辯論,可以說是意氣用事,毫無立論的根據(jù)。有人勸我,最好是去讀《新青年》,當時的文學革命的中軍,是劉半農的那封《答王敬軒書》,把我完全贏到新文學這方面來了?,F(xiàn)在回想起來,劉氏與王氏還不也是有些意氣用事,不過劉氏說來,道理更為多些,筆端更為帶有情感,所以,有許多的人,連我也在內,便被他說服了。將來有人要編新文學史,這封劉答王信的價值,我想,一定是很大。
大概,新文學與舊文學,在當初看來,雖然是勢不兩立;在現(xiàn)在看來,它們之間,卻也未嘗沒有一貫的道理。新文學不過是我國文學的最后一個浪頭罷了。只是因為它來得劇烈許多又加之我們是身臨其境的人,于是,在我們看來,它便自然而然的成為一種與舊文學內任何潮流是迥不相同的文學潮流了。
它們之間的歧異。與其說是質地上的,倒不如說是對象上的。
三、作小說
這還是十一二歲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在高小,上課完了以后,除去從事于幼年時代的各種娛樂以外,便是亂看些書。在這些書里,最喜歡的便是俠義小說。記得和一個同班曾經有過一種合作一部《彭公案》式的俠義小說的計劃;雖說彼此很興奮的互相磋商了許多次,到底是因為計劃太大了。沒有寫……在那個時候,我們兩個都是不出十四歲的少年。
除了舊小說以外,孫毓修所節(jié)編的《童話》也看得上勁。一定就是在這些故事的影響之下,我寫成了我的第一篇小說創(chuàng)作。如今隔了有十七年左右,那篇,不單是詳細的內容,就是連題目,我都記不清楚了,仿佛是說的一只鸚鵡在一個人家里面的所見所聞。
以后,也曾經想作過《桃花源記》式的文章,可是屢次都沒有寫成。
在新文學運動的這十幾年之內,小說雖是看得很多,也翻譯了一些短篇,不過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卻是一篇也沒有。
據(jù)我看來,作小說的人是必得個性活動的,而我的個性恰巧是執(zhí)滯,一點也不活動。
一定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在編劇、演劇兩方面也失敗了。
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和兩個同班私下里演??;準備,化裝,排演,真是十分熱鬧——其實,那與其說是演劇,還不如說是好玩。
在這一次的排演里面,我還記得,我是扮的一個女子。七年以后,學校里面正式的演劇,我由一個女子而改扮一個老太婆了!
扮演老太婆的那次,我是一個失敗的。一上了劇臺,身子好像是一根木棍;面部好像是一個面具;背熟了的劇詞,在許多時刻,整段的不告而別。居然有一個先生,他說我的老太婆的臺步走得還像,也不知道他是安慰我,還是確有其事;因為,我的行步的姿態(tài)向來是極不優(yōu)美的,身材不高而腳步卻跨得很遠,走路之時,是匆忙得很——我仿佛是對于四肢并沒有多少筋節(jié)的控制力那樣。至于我的兩條臂膀,在走路的時候,摔出去很遠,那更是同學之間的一種談笑資料。
有時候,我勉強還可以演說,不料演劇的時候,居然是一塌糊涂到那種田地。這或者與我所以有時候可以寫些短篇小說性質的小品文而卻作不了短篇小說,是根源于同一種性格上的缺陷。
周啟明所譯的《點滴》,里面有一些散文詩性質的短篇小說;那一種的短篇小說,我看,或許便是像我這樣性格的作詩的人所唯一的能作得了的。
四、讀書
我是六歲啟蒙的;家里請的老師;第一部書是讀的《龍文鞭影》。只記得這是一部四字一句的韻文史事書籍——關于它,我現(xiàn)在已經不記得其他的內容了。
書房在花園里;花園的那邊是客廳。書房前面的院子里,有一個亭子。
老師大概是一個舉人。我還記得,他在夏天里,是穿著一件細竹管編成的汗褂。
背不出書來,打手心的事情,大概是有——不過現(xiàn)在我是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有一次,那是讀完了《龍文鞭影》以后,讀《詩經》的當口,我不知道是哪一頁書,再也背不出來,老師罰我,非得要背出來,才放我下學。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書房里面;聽見自己的聲音,更加傷心,淌眼淚。大概是到底也沒有背得出來,有家里大人討保放我下學了。
十幾年以后,我每逢想起《詩經》這一部書的時候,總是在心頭逗引起了一種凄涼的情調,想必便是為了這個緣故。
八九歲,讀完了《四書》,以及《左傳》的一小部分。就是在這個時候,學著作文了。
這是在離家有幾里遠的一個書館里的事情。有一次,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館里,心里忽然涌起了寂寞,孤單的恐懼,忙著獨自沿了路途,向家里走去……這里是土地廟與廟前的一棵大樹與樹下的茶攤,這里是路旁的一條小河,這里是我家里田畝旁的山坡,終于,在家里前院的場地上,看見了有莊丁在那里打谷,這時候,我的心便放下了,舒暢了。
我的蒙館生活是在十歲左右終止的。
十一歲的時候,考取了高小一年級。這以后的十年,便是我的學校生活的期間,在小學,在大學期間,都曾經停過學。在一個工業(yè)學校的預科里面讀過一年書。在青年會里讀過英文。
說起來很有趣味:我后來又有機會看到我在工業(yè)學校里所作的一篇《言志》課卷,那里面說,將來學業(yè)完成了,除去從事于職業(yè)以外,閑暇的時候,要作一點詩,讀一些詩文——這詩,不用說,是舊詩的意思;這詩文,不用說,也是舊詩文的意思。
在工業(yè)學校里,教國文的先生是豪放一派的;他喜歡喝酒,有一個酒糟鼻子,魏禧的《大鐵椎傳》是他所特別贊頌的一篇文章。
后來,我又有過一個國文先生,有“老虎”之稱;不過他謹飭些。便是在他的課堂上,在自由交卷的時候,我學著作新詩。雖說他是一個舊學者,眼光倒還算是開明的,對于我的新詩課卷,并不拒絕。
聽說他,像教我《四書》、《左傳》的那個書館先生那樣,結局很是潦倒。
我讀書,是決不能按部就班的。課本,無論先生是多么好,我對于它們總不能感覺到一種特殊的興趣,便是那種我自己讀我自己所選讀的書籍,那時候所感覺到的興趣。
大概,書的種類雖然是數(shù)不盡的多,不過,簡單的說來,它們卻只有兩個。它們便是,不得不讀的,以及自己愛讀的書籍。由報紙一直到學校內的課本,就是不得不讀的書籍。至于自己愛讀的書籍,那就要看“自己”是誰了。譬如,我是一個作文、教書的人,我自己所愛讀的書,要是與一個工程師所愛讀的來對照,恐怕是會大不相同的。不過,普天下的大我,它卻是有一種書籍決無不愛讀之理的,那一種便是小說。
我也是一個人,當然逃不出這定例。十二歲到十四歲,愛讀俠義小說。十五歲左右,愛讀偵探小說。二十歲左右,愛讀愛情小說。
俠義小說的嗜好一直延續(xù)到十幾年以后,英國的司各德,蘇格蘭的史蒂文生,波蘭的顯克微支,他們的俠義小說,我為了慕名、機緣等的緣故,曾經看了不少;實在是愛不忍釋。
司各德各書,據(jù)我所看過的說來,它們足以使我越看越愛的地方,便是一種古遠的氛圍氣,以及一種家庭之樂。家庭之樂這個詞語,用來形容這些小說之內的那一種情調,驟看來或許要嫌不妥當,不過,仔細一想,我卻覺得它要算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妥當?shù)哪钪~了。這一種家庭之樂的情調,并不須在大團圓的時候,我簡直可以獨斷的說,是由開卷的第一字起,便已經洋溢于紙上了?;蛟S,作者所以能永遠留念于世人的心上的緣故,便在于他能夠把這種樂居的情調與那種古遠的氛圍氣有機的融合在一起。
史蒂文生的各部小說之內,我最愛讀的一部是The Master of Ballantrae。這篇長篇小說,與作者的一篇中篇小說,Dr.Jekyll and Mr.Hyde以及一篇短篇小說《馬克漢》,在精神上,似乎有孿生的關系。這三篇文章,我臆斷的看來,或許便是作者對于他在一生之內所最感到興趣的那個問題的一個敘述與分析。
顯克微支的人物創(chuàng)造,Zagloba與莎士比亞的Falstaff同屬于一個人物類型,而并不雷同。
上舉的各種俠義小說,有些可以叫作歷史小說、心理小說,以及其他的名字;各書之內,除去俠義之部分以外,還有言情,社會描寫等等成分。這實在是一切小說的常例。因為小說,與生活相似,是復雜的。小說之能引起共同的愛好,其故亦即在此。
偵探小說,我除去柯南道爾的各部著作以外,看的不多。至于他的各部偵探小說,中譯本我是差不多全看完了,在十五歲的時候,原文本我也看過一些,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年齡的增加并不曾減退過我對于它們的愛好。
至于言情小說,我只說一部本國的,《紅樓夢》。這部小說,坦白的說來,影響于人民思想,不差似《四書》、《五經》。胡適之關于本書的考證,只就我個人來說,并不曾減少了我對于本書的嗜好;潛意識的,我個人還有點嫌他是多事。這是十年前,我在看亞東圖書館本的《紅樓夢》那時候所發(fā)生的感想。至于這十年以來,整年的忙著受課,教書,謀生,并不曾再看過這部小說。我看我將來也不會教到“中國小說”這種課程,所以,我只有把十年前的那點感想坦白的說出來;至于本書的評價,那自然有在這一方面專門研究的人可以發(fā)言。
杜甫的詩我是愛讀的。不過,正式的說來,他的詩我只讀過四次;并且,每次,我都不曾讀完。第一次是由《唐詩別裁集》里讀的一個選輯,第二次是讀了,熟誦了全集的很少一部分,第三次是上“杜詩”課,第四次是看了全集的一大半。十五歲以后,喜歡杜詩的音調;二十歲左右,揣摹杜詩的描寫;三十歲的時候,深刻的受感于社的情調。我買書雖是買的不多,十年以來,合計也在一千圓以上,比上雖是差的不可以道里計,比下卻總是有余;說起來可以令人驚訝,便是,杜詩我只買過石印一部,要是照了如今我對于杜詩的愛好說來,一買書,我必定會先把習見的各種杜詩版本一起買到。
只要是詩,無論是直行的還是橫行的,只要是直抒情臆的詩,無論作得好與不好,我都愛。愛詩并不一定要整天的讀詩。從前,在十八歲到二十歲的時候,曾經有過幾個時期,我發(fā)過呆氣,要除去詩歌以外,不讀其他的書籍;現(xiàn)在回想起來,倒覺得有趣——不過,或許,我現(xiàn)在之所以能寫成一點詩,我的詩歌培養(yǎng)便是完成于那幾個時期之內。我是一個愛讀詩,愛作詩的人,而在我所購置的已經是少量的一些書籍之內,詩集居然是更少;這個,說給那些還喜歡我的新詩而并不與我熟識的讀者聽來,他們一定是會詫異的。
我曾經作過一首題名《荷馬》的十四行,算是自己所喜歡的一些自作之一……其實,這個希臘詩人的兩部巨著,我只是潦草的看過,并不曾仔細的研究一番。在我寫那首詩的時候,并不曾有原文的節(jié)奏、音調澎湃在我耳旁,我的心目之前只有Elson Grammer School Reader里面的這兩篇史詩的節(jié)略。這個,說出來了,一定會教讀者失笑的,如其他是一個一般的讀者;或是教他看不起,如其他是一個學者。
我是一個極好讀選本的人。選本我可讀了又讀,一點也不疲倦。至于全集,我雖說在各方面也都看過一些,不過,大半,我只是匆促的看過一遍,就不看第二遍了。杜甫與莎士比亞是例外。這兩個詩人,讀上了味道,真是百讀不厭;從前,現(xiàn)在的無窮數(shù)的讀者所說的話,我到現(xiàn)在已經懇切的感覺到,并非人云亦云的一種慕名語,我并且自己的欣幸,我現(xiàn)在已經達到了一個可以真誠的,深切的欣賞他們的詩歌的時期。他們的確是情性之正聲。
說到不得不讀的書籍,我是一個度過了二十年學校生活的人,當然,它們是課本了。在學生時期之內,我對于課本,無論是必修科還是選修科,是很不喜歡讀的?,F(xiàn)在回想起來,教育與生活一樣,也是一種人為的磨練……我當初既是不能適應學校的環(huán)境,自然而然的,到了現(xiàn)在,我也便不能適應社會的環(huán)境了。
我真是一個畸零的人,既不曾作成一個書呆子,又不能作為一個懂世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