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我曾經向子惠說過,詞不僅本身有高度的美,就是它的牌名,都精巧之至。即如《渡江云》、《荷葉杯》、《摸魚兒》、《真珠簾》、《眼兒媚》、《好事近》這些詞牌名,一個就是一首好詞。我常時翻開詞集,并不讀它,只是拿著這些詞牌名慢慢的咀嚼。那時我所得的樂趣,真不下似讀絕句或是嚼橄欖。京中胡同的名稱,與詞牌名一樣,也常時在寥寥的兩三字里面,充滿了色彩與暗示,好像龍頭井、騎河樓等等名字,它們的美是毫不差似《夜行船》、《戀繡衾》等等詞牌名的。
胡同是衚衕的省寫。據(jù)文字學者說,是與上海的弄一同源自巷字。元人李好古作的《張生煮?!芬磺畠?,曾經提到羊市角頭磚塔兒衚衕,這兩個字入文,恐怕要算此曲最早了。各胡同中,最為國人所知的,要算八大胡同;這與唐代長安的北里,清末上海的四馬路的出名,是一個道理。
京中的胡同有一點最引人注意,這便是名稱的重復:口袋胡同、蘇州胡同、梯子胡同、馬神廟、弓弦胡同,到處都是,與王麻子、樂家老鋪之多一樣,令初來京中的人,極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們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與“悶葫蘆瓜兒”“蒙福祿館”是一件東西。蘇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們的籍貫是杭州或是無錫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與弓背胡同相對而定的象形的名稱。以后我們便會覺得這些名字是多么有色彩,是多么勝似紐約的那些單調的什么Fifth Avenue,F(xiàn)ourteenth Street,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國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么南京路、九江路。那時候就是被全國中最穩(wěn)最快的京中人力車夫說一句:“先兒,你多給兩子兒。”也是得償所失的。尤其是蘇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極大。因為在當初,交通不便的時候,南方人很少來京,除去舉子;并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邊話同京白又相差的那般遠,也難怪那些生于斯、卒于斯、眼里只有北京、耳里只有北京的居民,將他們聚居的胡同,定名為蘇州胡同了。(蘇州的土白,是南邊話中最特彩的;女子是全國中最柔媚的。)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當初有許多房屋是因山而筑,那街道看去有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馬神廟,也可令我們深思,何以龍王廟不多,偏多馬神廟呢?何以北京有這么多馬神廟,南京卻一個也不見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馬,我們記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鐵蹄直踏進中歐的韃靼,正是修建這些廟宇的人呢?燕昭王為駿骨筑黃金臺,那可以說是京中的第一座馬神廟了。
京中的胡同有許多以井得名。如上文提及的龍頭井以及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井兒胡同、南井胡同、北井胡同、高井胡同、王府井等等,這是因為北方水分稀少,煮飯、烹茶、洗衣、沐面,水的用途又極大,所以當時的人,用了很笨緩的方法,鑿出了一口井之后,他們的快樂是不可言狀的,于是以井名街,紀念成功。
胡同的名稱,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與想象,還有取燈胡同、妞妞房等類的胡同。不懂京話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并且指點出京城的沿革與區(qū)分:羊市、豬市、騾馬市、驢市、禮士胡同、菜市、缸瓦市,這些街名之內,除去豬市尚存舊意之外,其余的都已改頭換面,只能讓后來者憑了一些虛名來懸擬當初這幾處地方的情形了。戶部街、太仆寺街、兵馬司、緞司、鑾輿衛(wèi)、織機衛(wèi)、細磚廠、箭廠,誰看到了這些名字,能不聯(lián)想起那輝煌的過去,而感覺一種超現(xiàn)實的興趣?
黃龍瓦、朱堊墻的皇城,如今已將拆毀盡了。將來的人,只好憑了皇城根這一類的街名,來揣想那內城之內、禁城之外的一圈皇城的位置罷?那丹青照耀的兩座單牌樓呢?那形影深嵌在我童年想象中的壯偉的牌樓呢?它們哪里去了?看看那駝背龜皮的四牌樓,它們手拄著拐杖,身軀不支的,不久也要追隨早夭的兄弟于地下了!
破壞的風沙,卷過這全個古都,甚至不與人爭韜聲匿影如街名的物件,都不能免于此厄。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傳說作背景的爛面胡同,被改作縵胡同了;那地方色彩濃厚的蝎子廟,被改作協(xié)資廟了。沒有一個不是由新奇降為平庸,由優(yōu)美流為劣下。狗尾巴胡同改作高義伯胡同,鬼門關改作貴人關,勾闌胡同改作鉤簾胡同,大腳胡同改作達教胡同:這些說不定都是巷內居者要改的,然而他們也未免太不達教了。阮大鋮住南京的袴襠巷,倫敦的Botten Row為貴族所居之街,都不曾聽說他們要改街名,難道能達觀的只有古人與西人嗎?內豐的人,外嗇一點,并無輕重。司馬相如是一代的文人,他的小名卻叫犬子?!蹲硬徽Z》書中說,當時有狗氏兄弟中舉。莊子自己愿意為龜。頤和園中慈禧后居住的樂壽堂前立有龜石。古人的達觀,真是值得深思的。
文學與消遣
消遣這兩個字本來是消愁遣悶的意思,不過按照現(xiàn)在的沿用而說,它卻成了消磨時日。
消愁遣悶,那正是文學的第二種功用,如上章所說的。叔本華說過,愁苦是人類的本分,但是愁苦如其盡著蘊結在肺腑之中,它最能傷損身體的健康——所以常言道,至悲無淚,小說中描寫一個遭遇了莫大的慘痛的人,總是說他,大半時候是她,傷心得眼淚都梗住了流不出來,眼眶焦干的暈倒在地上。在情緒遭逢了這種阻逆的時候,我們如其放在這個人的手中一本雨果(Hugo)的《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將他的眼淚激發(fā)出來,或是放一本狄更司的《辟克維克諧傳》(Pickwick Pabers),用笑淚引逗出悲淚來,那是這個人事后追思時所要感激涕零的。愁苦既是人類的本分,世上既是充斥如許的愁苦,我們便切身的感覺到,我們是如何需要那種能以排解他的文學了。
消磨時日也是文學的一種副作用,有許多的文學書是專為了供應這種需要而寫的。中國從前說的,文學只是消遣,那固然明顯的是錯誤;不過以文學之包羅萬象,它也未曾不顧及人類的這種需要,而設法去給與它以滿足……當然,這種的文學只是低級的。猶如開辟了一條運河,便利交通,灌溉田地,這些都是它的主用,但是在同時,也有人在這條運河里洗衣洗菜。
消遣文學是一般作者與文人所極端嫉視的。這種嫉視基源于兩層理由,喧賓奪主與實際利益。因為一般人是忙碌的,沒有許多閑工夫去細心體悟,鑒賞偉大的、深奧的、篇幅繁重的文學,(有一些西方的文學教授坦白的自認,不曾讀完過米爾頓(Milton)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研究文學的人尚且如此,外道人更是不言而喻了。)又因為一般人是忽視客觀的標準而重視主觀的嗜好的——在選購文學的書籍之時——所以正牌的文學少人過問,而消遣文學則趨之若鶩。福爾摩斯的名字,全中國的人,無論是哪個階級,都知道;知道福斯達甫(Falstarr)的,在中國有多少人?科南·道爾的書,與同代的也是一個蘇格蘭人的史蒂文生的書,是那一個的銷路廣大?(這并不是說,科氏受了史氏的嫉視。)
在中國現(xiàn)在這種識字階級的人不多的時代,這種對于消遣文學的嫉視還沒有尖銳化;不過在西方的國家內,識字者占人口的大多數(shù),又有一種好讀書,大半是文學,以自儕于開化者,不甘于作時代落伍者的風氣,這種正牌文學與消遣文學的競爭,以及正牌文學對于消遣文學的嫉視,卻是極端的尖銳化了。攻擊投時好的作者,成了一般文學批評者的合唱,這完全是因為他們到處的聽見讀者將孛列克(William Black),一個投時好的作用的名字掛在口頭,而并不曾聽見有幾多的讀者提起梅里狄斯(Meredith)的名字,又因為他們看見寫消遣文學的人坐汽車,作富翁,而正牌文學的作者卻在貧民窟里餓飯。每種現(xiàn)象必有它的背景;在將來的中國,教育普及到了相當?shù)某潭戎畷r,這種文學上的嫉視、攻擊也是不免的。
為了預防這種畸形的現(xiàn)象之發(fā)生,為了避免文學上的不平。下述的辦法應該要文學的讀者與作者去考慮,提倡:由每本文學書籍,每篇文藝的收入中抽出百分之一,由一個全國的文人聯(lián)盟來保管這筆捐款,并將它撥用于各種文學的用途上,如津貼文人,舉辦新書評論的刊物?;蛘吣茉谖膶W界內,做一件在其他各界內所不能做到的事,這是文人,一切高尚的理想的掌旗者,所應自勉的。
打彈子
打彈子最好是在晚上。一間明亮的大房子,還沒有進去的時候,已經聽到彈子相碰的清脆聲音。進房之后,看見許多張紫木的長臺并列排著,鮮紅的與粉白的彈子在綠色的呢毯上滑走。整個臺子在雪亮的燈光下照得無微不見,連臺子四圍上邊嵌鑲的菱形螺鈿都清晰的顯出。許多的彈竿筆直的豎在墻上。衣鉤上面有帽子,圍巾,大氅。還有好幾架鐘,每架下面是一個算盤——聽那,答拉一聲,正對著門的那個算盤上面,一下總加了有二十開外的黑珠。計數(shù)的伙計一個個站在算盤的旁邊。
也有伙計陪著單身的客人打彈子。這樣的伙計有兩種,一種是陪已經打得很好的熟客打,一種是陪才學的生客打。陪熟客打的,一面低了頭運用竿子,一面向客人嘻笑的說:“你瞅吧!這竿兒再趕不上你,這碗兒飯就不吃啦!”陪生客打的,看見客人比了大半天,竿子總抽上了有十來趟,歸根還是打在第一個彈子的正面就不動了,他看著時候,說不定心里滿覺得這位客人有趣,但是臉上絕不露出一絲笑容,只隨便的帶說一句,“你這球要低竿兒打紅奔白就得啦?!?/p>
打彈子的人有穿灰色愛國布罩袍的學生,有穿藏青花呢西服的教員,有穿禮服呢馬褂淡青嗶嘰面子羊皮袍的衙門里人。另有一個,身上是淺色花緞的皮袍,左邊的袖子擄了起來,露出細澤的灰鼠里子,并且左手的手指上還有一只耀目的金戒指。這想必是富商的兒子罷。這些人里面,有的面呈微笑,正打眼著“眼鏡”。有的把竿子放去背后,作出一個優(yōu)美的姿勢來送它。有的這竿已經有了,右掌里握著的竿子從左手手面上順溜的滑過去,打的人的身子也跟著靈動的扭過,再準備打下一竿。
“您來啦!您來啦!”伙計們在我同子離掀開青布綿花簾子的時候站起身,來把我們的帽子接了過去?!昂炔??龍井,香片?”
彈子擺好了,外面一對白的,里面一對紅的。我們用粉塊擦了一擦竿子的頭,開始游戲了。
這些紅的、白的彈子在綠呢上無聲的滑走,很像一間寬敞的廳里綠氈毹上面舞蹈著的輕盈的美女。她披著鵝毛一樣白的衣裳,衣裳上面繡的是金線的牡丹,柔軟的細腰上系著一條滿綴寶石的紅帶,頭發(fā)扎成一束披在背后,手中握著一對孔雀毛,腳上穿的是一雙紅色的軟鞋。腳尖矯捷的在綠氈毹上輕點著,一刻來了廳的這方,一刻去了廳的那方,一點響聲也聽不出,只偶爾有衣裳的窸窣,環(huán)珮的叮當,好像是替她的舞蹈按著拍子一樣。
這些白的、紅的彈子在綠呢上活潑的馳行,很像一片草地上有許多盛服的王孫公子圍著觀看的一雙斗雞。它們頭頂上戴的是血一般紅的冠。它們彎下身子,拱起頸,頸上的一囤毛都竦了起來,尾巴的翎毛也一片片的張開。它們一刻退到后頭,把身體蜷伏起來,一刻又奔上前去,把兩扇翅膀張開,向敵人撲啄。四圍的人看得呆了,只在得勝的雞驕揚的叫出的時候,他們才如夢初醒,也跟著同聲的歡呼起來。
彈子在臺上盤繞,像一群紅眼珠的白鴿在蔚藍的天空上面飄揚。彈子在臺上旋轉,像一對紅眼珠的白鼠在方籠的架子上面翻身。彈子在臺上溜行,像一只紅眼珠的白兔在碧綠的草原上面飛跑。
還記得是三年前第一次跟了三哥學打彈子,也是在這一家?,F(xiàn)在我又來這里打彈子了,三哥卻早已離京他往。在這種亂的時世,兄弟們又要各自尋路謀生,離合是最難預說的了;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兄弟聚首,再晶一盤彈子呢?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看見一對夫婦,同兩個二十左右的女子,帶著三個小孩子,一個老媽子,進來了球房:原來是夫妻倆來打彈子的。他們開盤以后,小孩子們一直站在臺子旁邊看熱鬧,并且指東問西,嘴說手畫,興頭之大,真不下似當局的人。問的沒有得到結果的時候,還要牽住母親的裙子或者抓住她的彈竿嘮叨的盡纏:被父親呵了幾句,才暫時靜下一刻,但是不到多久,又哄起來了。
事情湊巧:有一次輪到父親打,他的白球在他自己面前,別的三個都一齊靠在小孩子們站的這面的邊上,并且聚攏在一起,正好讓他打五分的;哪曉得這三個孩子看見這些彈子顏色鮮明得可愛,并且圓溜溜的好玩,都伸出雙手踮起腳尖來搶著抓彈子;有一個孩子手掌太小,一時抓不起彈子來,他正在抓著的時候,父親的彈子已經打過來了,手指上面打中一下,痛得呱呱的大哭起來。老媽子看到,趕緊跑過來把他抱去了茶幾旁邊,拿許多糖果哄他止哭。那兩個孩子看見父親的神氣不對,連忙雙手把彈子放回原處,也悄悄的偷回去茶幾旁邊坐下了。母親連忙說,“一個孩子已經夠嚷的啦。咱們打球吧?!备赣H氣也不好,不氣也不好,狠狠的盯了那兩個孩子一眼,盯得他們在椅子上面直扭,他又開始打他的彈子了。
在這個當兒,子離正向我談著“彈子經”。他說:“打得妙的時候,一竿子可以打上整千;”他看見我的嘴張了一張,連忙接著說下:“他們工夫到家的妙在能把四個球都趕上一個臺角里邊去,而后輕輕的慢慢的盡碰?!蔽艺f:“這未免太不‘武’了!大來大往,運用一些奇兵,才是我們的本色!”子離笑了一笑,不曉得他到底是贊成我的議論呀還是不贊成。其實,我自己遇到了這種機會的時候,也不肯輕易放過,所惜本領不高,只能連個幾竿罷了。
我們一面自己打著彈子,一面看那對夫婦打。大概是他們極其客氣,兩人都不愿占先的緣故,所以結果是算盤上的黑珠有百分之八十都還在右頭。我向四圍望了一眼,打彈子的都是男人,女子打的只這一個,并且據(jù)我過去的一點經驗而言,女子上球房我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我想了一想,不覺心里奇怪起來:“女子打彈子,這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氈毹的平滑比得上她們膚容的潤澤,彈竿的頎長比得上她們身段的苗條;彈子的紅像她們的唇,彈子的白像她們的臉;她們的眼珠有彈丸的流動,她們的耳珠有彈丸的勻圓。網(wǎng)球在女界通行了,連籃球都在女界通行了,為什么打彈子這最美的、最適于女子玩耍的,最能展露出她們身材的曲線美的一種游戲反而被她們忽視了呢?”哪曉得我這樣替彈子游戲抱著不平的時候,反把自己的事情耽誤了,原來我這樣心一分,打得越壞,一刻工夫已經被子離趕上去半趟,總共是多我一趟了。
現(xiàn)在已經打了很久了,歇下來看別人打的時候,自家的腦子里面都是充滿著角度的縱橫的線。我坐在茶幾旁邊,把我的眼睛所能見到的東西都拿來心里面比量,看要用一個什么角度才能打著。在這些腹陣當中,子離口噙的煙斗都沒有逃去厄難。有一次我端起茶杯來的時候曾經這樣算過:“這茶杯作為我的球,高竿,薄球,一定可以碰茶壺,打到那個人頭上的小瓜皮帽子。不然,厚一點,就打對面墻上那架鐘?!?/p>
鐘上的計時針引起了我的注意,現(xiàn)在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向子離說,“這個半點打完,我們走吧?!?/p>
“三點!一塊找!要輔幣!手巾!……謝謝您!您走啦!您走啦!”
臨走出球房的時候,聽到那一對夫妻里面的妻子說,“有啦!打白碰到紅啦!”丈夫提出了異議。但是旁觀的兩個女郎都幫她,“嫂嫂有啦!哥哥別賴!”
咬菜根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边@句成語,便是我們祖先留傳下來,教我們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還記得少年的時候,立志要作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當時不知在哪本書內發(fā)現(xiàn)了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頭的筆,將它恭楷抄出,粘在書桌右方的墻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決心,在中飯時候,一定要犧牲別樣的菜不吃,而專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戰(zhàn)退了肉絲焦炒香干的誘惑,致全力于青菜湯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著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決定,將來作了英雄的時候,一定要叫老唐媽特別為我一人炒一大盤肉絲香干擺上得勝之筵。
蘿卜當然也是一種菜根。有一個新鮮的早晨,在賣菜的吆喝聲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見桌上放著一碗雪白的熱氣騰騰的粥,粥碗前是一盤腌菜,有長條的青黃色的豇豆,有燈籠形的通紅的辣椒,還有蘿卜,米白色而圓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雞蛋。這與范文正的淡黃齏得多遠!我相信那個說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見了這樣的一頓早飯,決定會搖他那白發(fā)之頭的。
還有一種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難咬,我看我們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橋或是望鄉(xiāng)臺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家,我們決不可供些什么煮得木頭般硬的雞或是渾身有刺的魚。因為他們老人家的牙齒都掉完了,一定領略不了我們這班后人的孝心;我們不如供上一盤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艱苦卓絕,那我簡直可以算得艱苦卓絕中最艱苦卓絕的人了。因為我不單能咬白薯,并且能咬這白薯的皮。給我一個剛出灶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將那金子一般黃的肉通同讓給你,我都做得到。惟獨有一件事,我卻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讓給你;它是全個烤白薯的精華,又香又脆,正如那張紅皮,是全個紅燒肘子的精華一樣。
山藥、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們來給我咬,我并不拒絕。
我并非一個主張素食的人,但是卻不反對咬菜根。據(jù)西方的植物學者的調查,中國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種,比他們多六倍。我寧可這六百種的菜根,種種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揚四海的豬尾或是那搖來乞憐的狗尾,或是那長了瘡膿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夢葦?shù)乃?/p>
我踏進病室,抬頭觀看的時候,不覺吃了一驚,在那彌漫著藥水氣味的空氣中間,枕上伏著一個頭。頭發(fā)亂蓬蓬的,唇邊已經長了很深的胡須,兩腮都瘦下去了,只剩著一個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臉上,一雙眼睛特別顯得大。怎么半月不見,就變到了這種田地?夢葦是一個翩翩年少的詩人,他的相貌與他的詩歌一樣,純是一片秀氣;怎么這病榻上的就是他嗎?
他用呆滯的目光,注視了一些時,向我點頭之后,我的驚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問他的病況。他說,已經有三天不曾進食了。這病房又是醫(yī)院里最便宜的房間,吵鬧不過。亂得他夜間都睡不著。我們另外又閑談了些別的話。
說話之間,他指著旁邊的一張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張床上,死去了一個福州人,是在衙門里當一個小差事的。昨天臨危,醫(yī)院里把他家屬叫來了,只有一個妻子,一個小女孩子。孩子很可愛的,母親也不過三十歲。病人斷氣之后,母親哭得九死一生,她對墻上撞了過去,想尋短見,幸虧被人救了。就是這樣,人家把他從那張床上抬了出去。醫(yī)院里的人,照舊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說笑,他的一生,便這樣淡淡的結束了。
我聽完了他的這一段半對我說、半對自己說的話之后,抬起頭來,看見窗外有一棵洋槐樹。嫩綠的槐葉,有一半露在陽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爾有無聲的輕風偷進枝間,槐葉便跟著搖曳起來。病房里有些人正在吃飯,房外甬道中有皮鞋聲音響過地板上。鄰近的街巷中,時有汽車的按號聲。是的,淡淡的結束了。誰說這辦事員,說不定是書記,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結束,平凡的終止呢。那年輕的妻子,幼稚的女兒,知道她們未來的命運是個什么樣子!我們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車、大禮帽、槍炮的以及一切別的大事業(yè)等著它去制造,哪有閑工夫來過問這種平凡的瑣事呢!
混人的命運,比起一班平凡的人來,自然強些。肥皂泡般的虛名,說起來總比沒有好。但是要問現(xiàn)在有幾個人知道劉夢葦,再等個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個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螢火之下,涼風微拂的夜來香花氣中,或者會有一群孩童,腳踏著拍子唱:
室內盆栽的薔薇,
窗外飛舞的蝴蝶,
我倆的愛隔著玻璃,
能相望卻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爐火旁,充滿了顫動的陰影的小屋中,北風敲打著門戶,破窗紙力竭聲嘶的時候,或者會有一個年老的女伶低低讀著:
我的心似一只孤鴻,
歌唱在沉寂的人間。
心喲,放情的歌唱罷,
不妨壯,也不妨纏綿,
歌唱那死之傷,
歌唱那生之戀。
咳,薄命的詩人!你對生有何可戀呢?它不曾給你名,它不曾給你愛,它不曾給你任何什么!
你或者能相信將來,或者能相信你的詩終究有被社會正式承認的一日,那樣你臨終時的痛苦與失望,或者可以借此減輕一點!但是,誰敢這樣說呢?誰敢說這許多年拂逆的命運,不曾將你的信心一齊壓迫凈盡了呢?臨終時的失望,永恒的失望,可怕的永恒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還記得:當時你那細得如線的聲音,只剩皮包著的真正像柴的骨架。臨終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時我已從看護婦處,聽到你下了一次血塊,是無救的了。我?guī)Я宋业募雷踊莸脑娙ソo你瞧,想讓你看過之后,能把久郁的情感,借此發(fā)泄一下,并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種慰安,在臨終之時,能夠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給你看這篇詩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過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還記得,你當時自半意識狀態(tài)轉到全意識狀態(tài)時的興奮,以及詩稿在你手中微抖的聲息,以及你的淚。我怕你太傷心了不好,想溫和的從你手中將詩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說:“不,不,我要!”我抬頭一望,墻上正懸著一個鏡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畫著耶穌被釘?shù)墓适拢也挥X的也熱淚奪眶而出,與你一同傷心。
一個人獨病在醫(yī)院之內,只有看護人照例的料理一切,沒有一個親人在旁。在這最需要情感的安慰的時候,給予你以精神的藥草,用一重溫和柔軟的銀色之霧,在你眼前遮起,使你朦朧的看不見漸漸走近的死神的可怖手爪,只是呆呆的躺著,讓憧憧的魔影自由的繼續(xù)的來往于你豐富的幻想之中,或是面對面的望著一個無底深坑里面有許多不敢見陽光的丑物蠕動著,惡臭時時向你撲來,你卻被縛在那里,一毫也動不得,并且有肉體的苦痛,時時抽過四肢,逼榨出短促的呻吟,抽攣起臉部的筋肉:這便是社會對你這詩人的酬報。
記得頭一次與你相會,是在南京的清涼山上杏院之內。半年后,我去上海。又一年,我來北京,不料復見你于此地。我們的神交便開始于這時。就是那冬天,你的吐血,舊病復發(fā),厲害得很。幸虧有丘君元武無日無夜的看護你,病漸漸的退了。你病中曾經有信給我,說你看看就要不濟事了,這世界是我們健全者的世界,你不能再在這里多留戀了。夏天我從你那處聽到子惠去世的消息,哪知不到幾天你自己也病了下來。你的害病,我們真是看得慣了。夏天又是最易感冒之時,并且冬天的大病,你都平安的度了過來,所以我當時并不在意。誰知道天下竟有巧到這樣的事?子惠去世還不過一月,你也跟著不在了呢!
你死后我才從你的老相好處,聽到說你過去的生活,你過去的浪漫的生活。你的安葬,也是他們當中的兩個:龔君業(yè)光與周君容料理的。一個可以說是無家的孩子,如無根之蓬般的漂流,有時陪著生意人在深山野谷中行旅,可以整天的不見人煙,只有青的山色、綠的樹色籠繞在四周,馱貨的驢子項間有銅鈴節(jié)奏的響著。遠方時時有山泉或河流的玲琮隨風送來,各色的山鳥有些叫得舒緩而悠遠,有些叫得高亢而圓潤,自煙霧的早晨經過流汗的正午,到柔軟的黃昏,一直在你的耳邊和鳴著。也有時你隨船戶從急流中淌下船來。兩岸是高峻的山巖,傾斜得如同就要倒塌下來一般。山徑上偶爾有樵夫背著柴擔怡然的唱著山歌,走過河里,是急迫的槳聲,應和著波浪舐船舷與石岸的聲響。你在船艙里跟著船身左右的顛簸,那時你不過十來歲,已經單身上路,押領著一船的貨物在大魚般的船上,鳥翼般的篷下,過這種漂泊的生活了。臨終的時候,在漸退漸遠的意識中,你的靈魂總該是脫離了丑惡的城市,險詐的社會,飄飄的化入了山野的芬芳空氣中,或是挾著水霧吹過的河風之內了罷?
在那時候,你的眼前,一定也閃過你長沙城內學校生活的幻影,那時的與黃金的夕云一般燦爛縹緲的青春之夢,那時的與自祖母的磁罐內偷出的糕餅一般鮮美的少年之快樂,那時的與夏天綠樹枝頭的雨陣一般的來得驟去得快,只是在枝葉上添加了一重鮮色,在空氣中勾起了一片清味的少年之悲哀,還有那沸騰的熱血、激烈的言辭、危險的受戒、炸彈的摩挲,也都隨了回憶在忽明的眼珠中,驟然的面龐上,與漸退的血潮,慢慢的淹沒入迷瞀之海了。
我不知道你在臨終的時候,可反悔作詩不?你幽靈般自長沙飄來北京,又去上海,又去寧波,又去南京,又來北京;來無聲息,去無聲息,孤鴻般的在寥廓的天空內,任了北風擺布,只是對著在你身邊漂過的白云哀啼數(shù)聲,或是白荷般的自污濁的人間逃出,躲入詩歌的池沼,一聲不響的低頭自顧幽影,或是仰望高天,對著月亮,悄然落晶瑩的眼淚,看天河邊墜下了一顆流星,你的靈魂已經滑入了那乳白色的樂土與李賀、濟慈同住了。
巢父掉頭不肯住,
東將入海隨煙霧。
詩卷長留天地間,
釣竿欲拂珊瑚樹。
你的詩卷中間有歌與我倆的詩卷,無疑的要長留在天地間,她像一個帶病的女郎,無論她會瘦到哪一種地步,她那天生的娟秀,總在那里,你在新詩的音節(jié)上,有不可埋沒的功績?,F(xiàn)在你是已經吹著笙飛上了天,只剩著也許玄思的詩人與我兩個在地上了,我們能不更加自奮嗎?
書
拿起一本書來,先不必研究它的內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經很夠我們的賞鑒了。
那眼睛看來最舒服的黃色毛邊紙,單是紙色已經在我們的心目中引起一種幻覺,令我們以為這書是一個逃免了時間之摧殘的遺民。它所以能幸免而來與我們相見的這段歷史的本身,就已經是一本書,值得我們的思索、感嘆,更不須提起它的內含的真或美了。
還有那一個個正方的形狀,美麗的單字,每個字的構成,都是一首濤;每個字的沿革,都是一部歷史。飆是三條狗的風:在秋高草枯的曠野上,天上是一片青,地上是一片赭,中疾的獵犬風一般快的馳過,嗅著受傷之獸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順了方向追去,聽到枯草颯索的響,有如秋風卷過去一般?;枋腔榈墓抛郑涸谔栂铝松剑瑢γ娌灰娙说臅r候,有一群人騎著馬,擎著紅光閃閃的火把,悄悄向一個人家走近。等著到了竹籬柴門之旁的時候,在狗吠聲中,趁著門還未閉,一聲喊齊擁而入,讓新郎從打麥場上挾起驚呼的新娘打馬而回。同來的人則抵擋著新娘的父兄,作個不打不成交的親家。
印書的字體有許多種:宋體挺秀有如柳字,麻沙體夭矯有如歐字,書法體娟秀有如褚字,楷體端方有如顏字??w是最常見的了。這里面又分出許多不同的種類來:一種是通行的正方體;還有一種是窄長的楷體,棱角最顯;一種是扁短的楷體,渾厚頗有古風。還有寫的書:或全體楷體,或半楷體,它們不單看來有一種密切的感覺,并且有時有古代的寫本,很足以考證今本的印誤,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舊書,則開章第一篇你便將看見許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號,有的是姓名。在這些姓名別號之中,你說不定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傾一世的文人,那時候你便可以讓幻想馳騁于這朱紅的方場之中,構成許多縹緲的空中樓閣來。還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嚴,你可以就它們的姿態(tài),以及它們的位置,懸想出讀這本書的人是一個少年,還是老人;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才子,還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這主人翁的命運:他的書何以流散到了人間?是子孫不肖,將它舍棄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竊出了他的藏書樓?還是運氣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將它售賣了,來填償債務,或是支持家庭?書的舊主人是這樣。我呢?我這書的今主人呢?他當時對春雕花的端硯,拿起新發(fā)的朱筆,在清淡的爐香氣息中,圈點這本他心愛的書,那時候,他是決想不到這本書的未來命運,他自己的未來命運,是個怎樣結局的;正如這現(xiàn)在讀著這本書的我,不能知道我未來的命運將要如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