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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何以成為散文(下)

中國人的心靈 作者:鮑鵬山 著


歷史何以成為散文(下)

《戰(zhàn)國策》是先秦歷史散文中文學成就最高的一部。它是一部獨特的歷史著作,與《國語》一樣,是國別體史著,按戰(zhàn)國時期秦、齊、楚、趙等十二國的次序,輯錄與十二國有關的史事四百九十七條,三十三卷。記事年代起于戰(zhàn)國初年,迄于秦并六國之后,約當公元前452—前216年之間,約二百四十年的歷史。

它可能是秦漢間編纂的史書,作者及成書的具體年代已不可考。原來可能只是戰(zhàn)國時期史官們記錄下來的史料和縱橫家、策士們用于揣摩、演練口才的文稿。這樣的拼盤形式的東西,名稱也極多。有《國策》《國事》《事語》《短長》《修書》等名稱,后經(jīng)劉向整理,并定名為《戰(zhàn)國策》,這一堆蕪雜而錯亂的文稿才變得流暢可讀。

劉向把該書定名為《戰(zhàn)國策》,是極好、極準確的。首先,“戰(zhàn)國”二字說明了這是一部與戰(zhàn)國的史事有關的著作;其次,“策”字則兼含二義:策士與策士們的策論。事實上,《戰(zhàn)國策》確實有史書與子書的雙重特征。

就史書言,它是敘事的,而且所敘的乃是“史事”,至少它的作者是把它當“史”來傳播的。但它記事不記年月,且往往夸張甚至虛構事件,這就嚴重損害了它的史學價值。就子書言,它往往有大段縱橫捭闔之辭(如“蘇秦以連橫說秦”等);這些說辭或諫辭,可能出自當時策士之手,是他們簡練以為揣摩的范本,就其文采、結構、修辭而言,與先秦子書實屬同儔。

《戰(zhàn)國策》之虛構文章,最有名者莫過于《魏策四》中的“唐雎為安陵君劫秦王”一節(jié):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于先王,愿終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秦王謂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韓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雎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秦王怫然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鼻赝踉唬骸疤熳又偃f,流血千里?!碧砌略唬骸按笸鯂L聞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fā),休祲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

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這是先秦時期的一場“不對稱戰(zhàn)爭”,一場在大國的武力與布衣之士的口舌與佩劍上發(fā)生的戰(zhàn)爭。秦王仗勢凌人而終于自取其辱、自挫于人,唐雎不屈不撓、氣蓋強嬴。如果說,秦王的不可一世是因為他背后強大的軍事力量,那么,唐雎的道義之勇則來自于當時士階層的自信。當秦王說出“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這樣視天下如草芥的下流話時,他不是如他所愿,嚇住了唐雎,而是激怒了唐雎。這是“布衣之怒”,是道義之怒。自“專諸之刺王僚”至“挺劍而起”,真是寫得如火如荼,殺氣騰騰。這段文字根本不是史實(吳師道《戰(zhàn)國策校注補正》、林云銘《古文析義》、繆文遠《戰(zhàn)國策考辨》都考訂此事為虛構)。文中的“挺劍而起”,使臣上殿而能帶劍,更不符合事實。但我們試從文字角度看,在唐雎那一段“俊絕、宕絕、峭絕、快絕”(金圣嘆語)的言辭之后,接之以“挺劍而起”的動作,是何等風流、何等英雄,又是何等具有觀賞性!

我們還要考慮的是,作者為何要虛構出這樣一段充滿激情的故事?事實上,它正是激情的體現(xiàn)。這種激情,是作為士階層的自豪、自信、自尊,甚至自大的表現(xiàn),是他們道德上的自足與才智上的自信。他們本來是無可憑依的一群,但在戰(zhàn)國這樣的大時代大風云中,他們發(fā)現(xiàn),正是他們,才是真正的風云人物,才是真正的時代之子,才是真正的當代英雄!他們是策士,是謀士,是俠士,是壯士;他們進取不息,奮斗不止,尚氣任俠,輕生重義。他們沽名釣譽,追名逐利;他們藐視傳統(tǒng),糞土王侯;他們杠桿天下,推動歷史。他們一怒而天下震,安居而天下息——是的,他們就憑借他們的權變、機智、膽略與三寸不爛之舌,把一個時代變成了他們表演的舞臺,把王侯將相都變成了他們的傀儡……

《戰(zhàn)國策》記事的特點,不僅有夸飾乃至虛構成分,還體現(xiàn)在它對史事的選擇上。從《春秋》到《左傳》,作為記事(或以記事為主)的歷史著作,其所選記之事,必是歷史大事或有歷史學意義的事件;而《戰(zhàn)國策》則站在寫人的立場上,所敘寫之事,往往與歷史意義較遠,而與人物形象較近。

如《齊策·齊人有馮諼者》一節(jié),敘馮諼愿為孟嘗君門客時與孟嘗君的對話,及三彈劍鋏以求待遇提高事:

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愿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泵蠂L君笑而受之,曰:“諾。”左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弊笥乙愿?。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本许暎瑥蛷椘滗e,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弊笥医孕χ?,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于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后有頃,復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泵蠂L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于是馮諼不復歌。

《戰(zhàn)國策》中的這段文字,作者想夸耀馮諼的才能,所以有“孟嘗君為相數(shù)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之說。但我們感興趣的,可能更在文章的前半部分。這篇文章前半部分輕松,后半部分嚴肅;前半部分游戲,后半部分認真;好看的當然在前半部分。當然,這樣說只是相對的。若和《左傳》《國語》相比,我們可以說《戰(zhàn)國策》的這段文字通篇都是在游戲:前半部分是馮諼在戲弄孟嘗君,后半部分則是馮諼導演,與孟嘗君一起戲弄齊湣王君臣。

而最為人們所熟知的,大概要算馮諼彈鋏而歌這一段了。這一段戲劇性太強,已經(jīng)有了一些夸張的味道,但唯其如此,馮諼、孟嘗君的性格才尤為突出。馮諼有大自信,所以才會有如此大表演;孟嘗君有大胸襟(當然也需要有大家產(chǎn)),所以才有如此大寬容。他連雞鳴狗盜之徒都能藏污納垢,為什么不能容忍一個行為有些乖張的馮諼呢?況且他心里也在納悶:這家伙說不定是真英雄!且忍忍看!

從著史的角度看,這樣的事,這樣的敘,已與史無關輕重,孔子、左丘明定是棄而不取,而《戰(zhàn)國策》作者卻于此津津樂道,且敘得津津有味。可見《戰(zhàn)國策》作者記事之目的乃不在記史,他的興趣亦不在探究歷史因果;但這樣的事,卻與凸顯人物性格與形象關涉極大,這樣的敘,其用意亦在夸飾人物及其成功??梢姟稇?zhàn)國策》記事之目的乃在寫人也。若言先秦歷史散文中,《左傳》記事,《國語》記言,《戰(zhàn)國策》記人,當不為太錯。當然,左氏記史事而連類及人,是事終不可離人而獨成事,故左氏筆下,春秋之際杰出人物亦能栩栩如生;《戰(zhàn)國策》敘人物而自然涉史,是人終為史中之人,并終以其個人活動而影響歷史。

就敘事寫人的生動性而言,《左傳》當然不及《戰(zhàn)國策》。因為《左傳》有兩點限制:一是編年體,這種按時間而編排事件的體例,往往人為地割斷了敘事的脈絡,只能把事件按時間段拆散零售,從而影響了事件的戲劇性、情節(jié)的連貫性和我們閱讀的連貫性。二是《左傳》的作者是謹遵史學實錄精神的老實人,他嚴格按照真實的歷史事件本來面目來記錄,他是歷史的書記官。歷史事件中嚴肅的偏多,而戲劇性、趣味性并不時時發(fā)生,更何況一個戴著道德眼鏡去觀察歷史的老實人,在他的篩汰下,《左傳》謹嚴、厚重,道德意味濃,而藝術趣味僅能次之。

相較之下,《戰(zhàn)國策》就不同了,這是不老實人寫的,它的作者可能并非史家,職業(yè)訓練、職業(yè)修養(yǎng)不夠(如記事不記年月),甚至罔顧職業(yè)道德,夸飾甚至虛構、編造“史實”,這就嚴重損害了該書的史學價值,但卻又因此而增加了它的文學性——我們甚至可以懷疑《戰(zhàn)國策》的作者乃是小說家。記事不記年月,則事可顛倒次序,從而可以倒因為果、倒果為因地為人物吹噓而神其事、神其人;務求炫人耳目、聳人聽聞,夸飾乃至虛構事實,當然可以增加其戲劇性和文學趣味。可以說,《戰(zhàn)國策》是以損害史學價值的代價,取得了它極高的文學成就。它的敘事較《左傳》更生動,更曲折,更波瀾迭起,更扣人心弦。它的結構更巧妙,人物更生動,語言更活潑,它在擺脫史學規(guī)范約束之后,自由無礙、為所欲為地“創(chuàng)造歷史”。它一掃《左傳》的古樸、典雅、厚重,而代之以新鮮、活潑、浪漫。一種新的風格已經(jīng)形成并將對后來產(chǎn)生影響。

《戰(zhàn)國策》不僅是先秦史學著作的重大發(fā)展,是先秦歷史散文的翹楚,而且它還更直接地影響了《史記》,在很多方面都是《史記》的先驅。

首先,《戰(zhàn)國策》思想通達而不拘束于儒家倫理。通達的、寬容的思想和開放的、欣賞的眼界對一個史學家來說很重要。古人常說《左傳》言義,《戰(zhàn)國策》言利,并以此批評《戰(zhàn)國策》“壞人心術”,但這種評價是明顯有偏見的,事實上《左傳》何嘗不言利?如前所敘,燭之武退秦師,通篇一個“利”字?!稇?zhàn)國策》又何嘗不言“義”?即使馮諼,也講究知恩圖報,也講究“為民父母”。事實上,《戰(zhàn)國策》的作者,眼界比《左傳》的開闊一些,其所欣賞、所贊賞的對象比《左傳》更寬泛一些。后來司馬遷“多愛”,顯然與《戰(zhàn)國策》一樣思路。在司馬遷筆下,不僅有天子、諸侯、忠臣、孝子、將軍、學者,還有商人、醫(yī)卜、刺客、游俠;有這種眼界與胸襟,才能撰一部通史,囊括天下英雄豪杰、販夫走卒,而成一人類生活全圖。

其二,如果說,《左傳》使史學成為科學,那么,《戰(zhàn)國策》就是使史學變成人學,從而也就成為真正的文學?!稇?zhàn)國策》寫人,凸顯杰出的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用,與《史記》紀傳體,以人代史有明顯的傳承關系;而《戰(zhàn)國策》寫人的種種手法,如在矛盾沖突中寫人,通過語言、行動寫人,通過細節(jié)寫人,通過對比寫人,通過對環(huán)境的渲染凸顯人,諸如此類,也為《史記》所繼承和發(fā)展,歷史著作從而兼具了史傳文學的特點。所不同者,《戰(zhàn)國策》所寫的人比較單一,大都為王侯將相、策士豪杰,而《史記》則推而及之于社會各階層的杰出人士。

其三,從文字風格上講,《戰(zhàn)國策》的浪漫氣息、恣肆文風也對《史記》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蹲髠鳌贰秶Z》的文風是古樸而典雅的,而《戰(zhàn)國策》的文風則顯得華麗而活潑、自由而灑脫?!妒酚洝肺娘L的省凈、靈動、自由,是對《戰(zhàn)國策》的直接繼承??梢哉f,《戰(zhàn)國策》是《左傳》《國語》與《史記》之間的橋梁、過渡,它標志著古典的、樸實的,帶有一定艱澀意味的古典歷史散文的衰落,而充滿浪漫氣息,文風流暢多變、生動活潑的新型歷史散文開始出現(xiàn),并由《史記》把這種文風發(fā)展到空前絕后的高峰,成為中國古典散文的典范作品,影響深遠,滋溉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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