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風雨的歌者
一
屈原是一本大書,可以讓我們代代翻閱而不能盡其意;或者如胡適所說,是一個大“箭垛”,讓我們?nèi)巳硕伎梢栽谒抢锷渲行闹兴?;或者,如我曾?jīng)比喻的,是一個大大的“滾雪球”,當他在時光的坡道上滾過一代又一代時,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可以在上面附著上自己的東西:既是對屈原的新發(fā)現(xiàn),也是價值的增值。是的,物理存在的屈原在公元前278年即已死去,但精神的屈原卻永在生長,且日益枝繁葉茂,碩果累累,庇蔭著吾國吾民的精神家園,滋養(yǎng)著我們的精神力量。
比經(jīng)學家把《詩經(jīng)》學術(shù)化、意義化而使其失去了生動鮮活更嚴重的是學者們對屈原的所作所為。首先是對屈原作品的種種猜疑。學者們用他們各自不同的判斷標準,對哪篇作品是或不是屈原所作下了種種結(jié)論。現(xiàn)有屈原的所有作品,包括《離騷》,是否為屈原所作,都曾被懷疑過。我承認他們工作的嚴肅性與重要性,容不得我這個沒學問的人說三道四,但我不耐煩他們的爭論,遠避而去,總還是我的自由。套用一句古人的話:“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碑斎?,現(xiàn)在的學者早不是“寒蟲”,在鼓勵學術(shù)的政策下,他們都暖洋洋的。
更令人氣悶的是,學者們還挑起了一場“歷史上有無屈原”的爭論,弄得東瀛日本國的學者們也來湊熱鬧,直讓我們懷疑他們的用心。以我這個頭腦簡單的人的想法,“屈原”本就是一個符號。它代表著一個人,不錯,但卻是一個早就死去的人——據(jù)說還是投江而死的人,也就是說,作為一個“物理事實”,他早已消失。而我們今天講的這“屈原”,乃是一個“人文事實”。不管歷史上——實際上也就是在楚懷王、楚頃襄王時代——這個人物是誰,或根本不存在這個人,但至少從漢代賈誼、劉安開始,這“屈原”兩個字就已作為一個“人文”符號而存在,并在不久后得到了大史學家司馬遷的認可且為之作傳。在賈誼、劉安和司馬遷那里,“屈原”代表的是一種命運,一種精神,一種品性,這些東西引起了他們的共鳴。而這些東西是抽象的,也就是說,他們感興趣的就是這些“抽象”出來的東西,而不是那個已經(jīng)消亡的肉體。自那時起,我們民族的記憶中就有了“這個人”,并且“這個人”還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里施加了他的影響;也就是說,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這個人”的文化內(nèi)涵越來越豐富,他的“抽象”意義越來越豐富,而成了一個無可否認的“人文事實”。這個事實是否定不了的,而那一個所謂的“物理事實”,即那個血肉之軀,是張三還是李四,甚至是否存在,則無須否認,也無須堅持,因為無論如何,“屈原”這個符號在當時是指“這一個”還是指“那一個”,甚或如論者所說,不存在,都無關(guān)緊要,因為“它”實際上已經(jīng)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它對我們的意義,不是來自于那么一個物理性存在的“個體”,那么一個由血型、指紋、DNA、身份證、戶口本、職工登記表等生物或社會體系認定的具體的“那一個”;恰恰相反,對我們有意義的是這么一個“人文事實”,這個事實是由其文化內(nèi)涵決定的,比如忠貞、堅定、愛國愛民、冤屈等等,都是一些抽象概念。而這種“文化內(nèi)涵”是由文化史派生的,在文化發(fā)展過程中不斷堆壘、附著而成的,比如“愛國”“改革”就是很后來才附著上去的。說白了,從本質(zhì)上講,它無關(guān)乎“事實”,而與“價值”有關(guān)。我把屈原稱為“滾雪球式人物”,意思也就是說,“屈原”這兩個字所包含的意義、價值、精神等等,是在文化史中被不斷附著上去的,正如一個雪球,我們?nèi)魧訉觿冮_它去尋找所謂的事實,則最終仍不過是雪塊而已——所謂的“真正的事實真相”不存在。極言之,文化史上眾多人物與文化現(xiàn)象何嘗不是一直滾動,滾到今天,滾到我們面前的雪球?當他們從我們這兒滾過時,若我們能在上面附著上什么東西,就功德圓滿了,何苦要拿著“學問的鑿子”硬鑿下去,要找出所謂最后的“真相”?待到最后,一切剝落,“真相”會令我們失望:原來什么也沒有。而且我們還糟蹋了歷代的文化成果,把它弄成一堆碎渣。
二
屈原的代表作《離騷》,若從其具體主張上講,實際上并不見得有多高明,這話定會讓很多人惱火,但我懇求他們讓我誠實地說出我誠實的看法?!峨x騷》的訴說有三個對象:對君,對自己,對小人。簡單地說,對君是忠,屈原標志著對士之朝秦暮楚式自由的否定,對士之“棄天下如棄敝屣”的自由的否定,也標志著另一種觀念的建立——“忠”。這與荀子是一致的,比起孔、孟,荀子特別強調(diào)這個“忠”。在孔、孟那里,“忠”的對象是普泛的,甚至更多的是指向一般的人際關(guān)系,“為朋友謀而不忠乎?”以及“忠”“恕”并稱即是例證。而孟子,就其個性而言,那種對君主的“忠”,他是撇嘴表示不屑的。但荀子特別強調(diào)的就是對君主的“忠”。荀子比屈原稍晚,而且就待在楚國,這是有消息可尋的。
忠而見疑,便是怨。這怨之來處,即是“忠”。由忠而見疑所產(chǎn)生的“怨”,是很近于“妾婦之道”的,是頗為自卑而沒出息的。更糟糕的是,《離騷》還把自己的被委屈、被疏遠、被流放歸罪于小人對自己光彩的遮蔽、對自己清白的污染。這小人很像是第三者,插足在自己與君王之間,導致自己的被棄。不可否認的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失意官僚普遍存在的棄婦心態(tài),就是從屈原開始的。
對外在權(quán)威的皈依和依恃,導致先秦士人自由精神的沒落。屈原的選擇標志著路已只剩下一條:在絕對君權(quán)下放棄自己的主體選擇,除了獲得一個特定的君主的認可之外,不能有更多的自由空間。這幾乎是一條絕路。賈誼、晁錯式的悲劇早已在屈原那里發(fā)生,難怪賈誼獨獨心有戚戚于屈原。
好在《離騷》中還有對自我的充分肯定與贊揚,在很大程度上洗刷了“忠君”帶來的污垢,而保持住了自己的皓皓之白。這可能是因為先秦士人主體精神的強大基礎(chǔ)尚未坍塌,屈原尚有精神的支撐。令人稍感吃驚的是,正是在屈原這樣一位向君權(quán)輸誠的人那里,這種桀驁不馴的個性精神表現(xiàn)得尤其強烈和突出,除了孟子外,大約還沒有人能和屈原相比:他那么強調(diào)自己、堅持自己、贊美自己(有不少人就據(jù)此認為《離騷》非屈原所作——他們的根據(jù)是:一個人怎能這樣夸獎自己)。而且他一再表明,為了堅持自己,他可以九死不悔,體解不懲。正是這種矛盾現(xiàn)象,使得屈原幾乎在所有時代都會得到一部分人的肯定,又得到另一部分人的否定。我想提醒的是,在我們大力宣揚屈原忠君愛國愛民的同時,一定不要忘了他張揚個性的一面。這后一點,也許是屈原最可貴的東西。誰能像他那樣讓自己的個性直面世界的碾壓而決不屈服?誰能像他那樣以自己個性的螳螂去擋世界的戰(zhàn)車?誰能像他那么悲慘?誰能像他那么壯烈?誰能像他那樣成為真正的戰(zhàn)士?
在中國古代,優(yōu)美的抒情作品實在太多了,但像《離騷》這樣的華麗的交響樂則太少。單從篇幅上講,它就是空前絕后的;全篇三百七十二句二千四百九十余字,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長的一篇,幾千年來沒有人能打破這個紀錄。而其結(jié)構(gòu)的繁復、主題的豐富、情感的深厚,更是令人嘆為觀止。作為抒情詩,而能展開如此宏大的篇章,不能不令人嘆服屈原本人思想和個性精神的深度及廣度。同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他形式上的特點,正是由于他自設(shè)情節(jié),使得一首抒情詩才能像敘事詩那樣逐層打開而逐層深入,深入到精神的深處,游歷到精神之原的開闊地帶。抒情詩而有了“情節(jié)”,也就必然是象征的、隱喻的,所以,象征和隱喻也是《離騷》的主要藝術(shù)手法。比起《詩經(jīng)》的比、興,屈原“香草美人”的系統(tǒng)性設(shè)喻與上天入地、求女占卜等等自設(shè)情節(jié)的使用,是一次巨大的歷史飛躍。
不管怎么說,屈原仍然是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詩人。我們可能聽這類表述太多了,但我是認真地說這話的。“第一位”,蓋因他之前尚無稱得上偉大的詩人,甚至連“詩人”也不易覓得。《詩經(jīng)》中可考的作者也有多位,有幾位還頗有幾首詩保存在這被稱為“經(jīng)”的集子中,但我總覺得,《詩經(jīng)》之偉大,乃是整體之偉大,如拆散開來,就每一首詩而言,可以說它們精致、藝術(shù)、有個性,但絕說不上“偉大”。“偉大的詩人”,須有絕大的人格精神,可以沾溉后人;須有絕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可以標新立異,自成格式,既垂范后人,又難以為繼。應(yīng)該說,在這兩點上,屈原都當之無愧。就前一點而言,屈原已成為一種精神的象征,雖然對他的精神價值,根據(jù)不同的時代需要,代代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有時我們理解為“忠君”,有時我們理解為“忠民”,有時我們又理解為“愛國”??傊咽俏覀冊诓煌瑲v史時期的精神力量來源之一,重要的思想資源之一,人格精神的誘導之一。
就后一點說,“屈平辭賦垂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他在后半生的人生絕境中數(shù)量不多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已勝過楚國王族——也是他的祖先——幾百年創(chuàng)下的世俗政權(quán)的勛業(yè)。他寄托在他詩歌創(chuàng)造中的志向與人格,“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這是劉安和司馬遷的共同評價。我們知道,司馬遷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是一言九鼎的。而屈原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超經(jīng)越義,自鑄偉辭,“衣被詞人,非一代也”——這又是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文論家劉勰對他的評價。一個史界的司馬遷,一個文論界的劉勰,兩個在各自領(lǐng)域中的頂尖人物,對他的精神與藝術(shù)、人格與風格,作這樣至高無上的推崇,屈原之影響人心、折服人心,于斯可見。
三
其實,屈原作品的數(shù)量并不多。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列出的數(shù)目為二十五篇,劉向的已散佚的《楚辭》及王逸的《楚辭章句》中列出了這二十五篇的篇名,它們是:《離騷》一,《九歌》十一,《天問》一,《九章》九,《遠游》《卜居》《漁父》各一。一篇被梁啟超稱為“全部楚辭中最酣恣、最深刻之作”的《招魂》,不在此列,我頗為遺憾。近世有不少學者力主此作仍為屈原的作品,我雖拙于考據(jù),但從情感上說,我很希望這篇作品的著作權(quán)歸于屈原。多年以前,我支邊去青海,一待十七年之久,常起故鄉(xiāng)之思(我本楚人)。每吟那“內(nèi)崇楚國之美,外陳四方之惡”的《招魂》,尤其是那結(jié)尾三句,即不任感慨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