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訪古日記》序

予自幼好游覽，不知此性之何自來，偶得閑暇，輒涉歷山水以開廣其心。齠齔之年，尚不知敬祖，而獨樂于掃墓。及至，叩拜既畢，即跳踉上山，雖受長者之斥責(zé)不顧。稍長，隨同學(xué)作旅行，他人倦矣，我乃精神勃發(fā)，必以越最高峰為快，不愿興仰止之情也。其后居北方，力所能至，無不往者，近郊遠邑，都作盤桓，匪特賞其風(fēng)物之美，羅煙霞泉石為吾狎友，亦欲借以接觸民間生活，識國家之現(xiàn)實情狀，不使欺蒙于現(xiàn)代化之城市外衣：所恨者，資力不足，淺嘗即止，終無由解其饞渴耳。

所至之地，每記錄其見聞；第勇于搜求而怠于寫作，即寫作矣又怯于發(fā)表。非不欲發(fā)表也，驟馳之際，查問難周，隨筆成文，未多考核，慮為識者所呵；而欲加參稽，職業(yè)困牽，又不易成其事，遂唯有藏諸篋中。故知予好游者甚多，而見予游記者蓋寡。習(xí)性如此，無可奈何?？箲?zhàn)軍興，日寇見迫，南行倉促，一卷未攜。九年以來，流離轉(zhuǎn)徙，每懷舊作，若思亡子。意其終不可見，未嘗不自悔過于矜持也。

予既離北平，從叔起潛先生為之安頓書物，若干置燕京大學(xué)校園，若干藏城中禹貢學(xué)會等處所，而以稿件之較整齊者存于天津中國銀行倉庫。及太平洋事變起，敵人蹂躪英美人居地益酷，留燕大者捆載而去，寄天津者付之拍賣。吾物已被賣矣，為章元群先生所知，代為收贖，改存浙江興業(yè)銀行。去秋敵降，予乃于今春自渝北飛，整理劫后余物。至津，發(fā)木箱，凡昔年寫作一一呈于目前，熱淚奪眶，若獲亡子?！缎廖丛L古日記》，其一種也。

憶民國十八年秋，予初至燕大任教。郊居靜謐，容我讀書，與前數(shù)年閩粵生活如沸如羹者大異?？煳恐?，致力過猛，一年后遂得怔忡之疾。每一握管，胸懣心浮。因謂同僚曰：“我今不能事筆札，許我事車馬乎？”洪煨蓮容希白諸君皆應(yīng)曰“可”，于是組織旅行團。旅行目標(biāo)，一方面為校中圖書館及小型之博物館搜購文物，一方面則以連年天災(zāi)人禍，歷史文化之遺存必受摧殘，將調(diào)查其損失及現(xiàn)狀。以二十年春假中出發(fā)，經(jīng)河北河南陜西山東四省；同行者六人，予最晚歸，歷時兩月。跋涉既甚，宿疾頓瘳，又得親紙筆。因于暑假中排日作記；寓中多客，假侯蕓圻君海淀寓所為之，晨出午歸，兼旬始訖，得七萬余言。其大名訪問崔東壁先生故里一節(jié)，先得煨蓮潤飾為記，載《燕京學(xué)報》第九期。林君悅明工于攝影，得片二百，選編百余入文，以資對勘。希白囑付印，予嫌檢索未備，請稍假時日。俄而“九一八”變作，亡國迫于眉睫，予亦從事于民間之救亡宣傳，故紙堆中埋頭日少。曾幾何時，盧溝橋之變又作，予舊諾未踐，已被驅(qū)離其窟宅。今者文稿雖存，照片已不知何往，求益反損，其命也哉！值開明書店二十周年紀(jì)念，來書索稿，因略施點竄，舉以貽之。大難未平，愿毋再淪亡而已，非敢自信其可以示人也。

黃河流域為我國文化之搖籃地，凡其郡邑皆古籍中所熟見，雖初至而不啻舊游。以彼時人物之華貴，城市之殷闐，我輩昔日就學(xué)之時，是種種者?；钴S于夢想之間，若今日青年之遙企歐美也。何意時移世易，其貧若斯，其愚若斯。鴉片、白面、梅毒，肆其兇焰，直欲滅盡人類，而蘊集于斯。兵災(zāi)，匪禍，聯(lián)結(jié)不解，人民不識正常生活為何事，而長期顛連于斯?！洞呵飩鳌酚凇傲和觥痹唬骸按宋从蟹フ?，其言梁亡何？自亡也。其自亡奈何？魚爛而亡也。”昔嘗以為讆言，世安有自亡之國！今我則既見之矣，即無伐者知必魚爛而自亡矣，況尚有眈眈逐逐者雄踞其旁，又安有幸存之理。我輩旅行，所經(jīng)不廣，皆在鐵路公路間，交通便，接觸現(xiàn)代文化易，耳目多，人猶有所忌憚，而所見則既如此矣；若鐵路公路所不經(jīng)，尚得有天日之照臨乎！我自作此旅行，常居明燈華屋而生悲，以為國人十之七八猶過其原始生活，我不當(dāng)超軼過甚，擁有此20世紀(jì)之享受。歸之翌日，以事進城，宿長安飯店，聽樓下跳舞聲撻撻，為之隕淚，思若干農(nóng)民若丐若鬼，瀕于饑餓死亡之線，而城市中乃盡多此無心肝之陳叔寶，貧富雖殊而無望則一，國將奈何？入東安市場，舉目錦簇花團，又為農(nóng)民興其妒恨。聞見所及，并可咒詛。今十五年矣，所知日廣，所悲日深，而中原之蜩螗亦益甚。自恨非基督徒，不能信末日之說，祝審判之早臨，痛哉痛哉！

更言先民之遺產(chǎn)?；蚪ㄖ畟?，或雕刻之細，或日用器皿之制造，或文字圖畫之記錄，莫不使我儕見之驚心動魄，嘆祖宗貽我之厚如此，拜倒于其下。何意此二三十年中竟受急劇之破壞，及我之身將淪胥以鋪。民國十二年，予至山西天龍山觀北齊造像，彼時固完整也，不數(shù)年，佛頭售于市，問之后往者則盡矣。予始至洛陽白馬寺，一院中以漢磚為墻，及茲再至則無睹矣。主軍政者方假破除迷信之名以行其聚斂掊克之術(shù)，而一二千年之古剎古物不為黃巢李闖及遼金胡元所椎毀者乃悉銷散于民國。以河域埋藏之多珍，漢人得鼎且以易年號，今則一發(fā)得即遠渡重洋為豪門之賞玩，而本國專家乃未見未聞。予常喟然告人曰：“我寧畢世不見新出土之古物，以待太平之世我曾孫玄孫之發(fā)掘，不愿其今日顯現(xiàn)而明日澌滅也！”我輩真不肖哉，生不敢平視外人，死無以對祖宗于地下！此則忠心耿耿，永不能自寧者也。讀是書者幸一念之！

1946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