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繆斯少女在稻田里沉思
【作者交代】
2012年我的母校“臺北市立復興高中”六十周年慶向我邀稿,我以《夢回大屯山城》一文慶賀,畢業(yè)三十多年后憶及中學生涯恍如前世之夢。然而,誠如康拉德小說《臺風》中一段話:“你若肯仔細想想,就會相信的確有一只不可見的強力大手,伸進塵世之間,擺布蕓蕓眾生,使無知無覺的臉孔各朝一個夢想不到的方向,走向理解不來的目標?!蔽覐纳胶9舶榈奶m陽平原來到火山噴發(fā)的大屯山城印證了此言。歲月悠悠,挺過風雨交加的成長路,我方能成為我。今日重讀仍有所感,遂在原文架構之下大幅增補年少歷程,更題為《當一個繆斯少女在稻田里沉思》,扣合本輯題旨,改少年為少女、荒街為稻田,借以紀念那段低頭走路、抑郁寡歡的苦悶歲月,盼與年輕的中學生朋友們分享。
如果高中是人生無法取代的一場夢,我在大屯山城復興高中做了一場勇氣與榮耀共存的夢,影響了一生。
1976年,就讀宜蘭縣順安中學三年級的我,決心要離鄉(xiāng)背井追尋更寬廣、更豐富的世界,看看自己能長成什么樣子。促使我這么想的最重要原因是初二時父親因車禍猝逝,我覺悟到在崩潰的家里無人能為我導引方向,我必須做自己的明燈,成為主宰,從破碎與貧瘠中尋覓未來。我對未來懷有澎湃的想象,雖不明白是什么,但堅定地知道那必然是關乎一生的事。
人生中有些路不得不走,別無選擇。在一個被悲傷鎖住的屋子里,人像半個幽魂,一半過著日歷會翻頁的晨昏,另一半掛在無時間感的狀態(tài)里,喪失言說能力、無法思考,被淚水浸泡,也只能沉溺在淚水里消融了生機。記得呼吸進食已是大幸,還能奢談什么未來?然而我內心深處有很深的憤怒,想要抗拒,想一寸寸地把自己從幽暗處境里拉出來。是以,這樣的畫面如今想起來有點甜又有點疼:躺在收割后的稻田上,仰望天空飄移的流云,空氣中充滿金黃稻谷的香味,在田草間奔走的小蟲爬上我的臉頰又穿過發(fā)絲而去,我的身體像魚返回海洋,被大自然的巨掌托住而感到舒暢,仿佛肩上的枷鎖卸下了,根須復活,可以思考,遂心似野馬,揚著幻想之蹄在廣袤的天空奔跑。我會成為什么?會去有許多璀璨名字的國度流浪嗎?會嫁給中學同學種三甲地養(yǎng)五十只鴨還是跟一個有絡腮胡的異鄉(xiāng)男子私奔永遠不要回來?我會離開水井與稻田去更遼闊的世界追求夢想,還是拿一把大剪將不馴的青春剪得粉碎,終老在每年必須接待臺風的冬山河邊,成為一個猝死也無人為她流淚的小卒?
我決定給自己一個承諾,去遼闊的世界追求知識、鍛煉自身。而當時能想到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到臺北考高中,我揣想,念臺北的高中比較有機會上大學,而擁有知識方能谷底翻身,這個家才有機會重建。我不知道一般十五歲孩子如何做決定,想必與父母師長商量,審慎規(guī)劃再付諸行動。我有兩個姑媽在臺北,大姑媽已成家,單身的小姑媽日夜為工作打拼,我一廂情愿地設想可以投靠大姑媽,寄宿她家,遂大膽地沒有征詢姑媽同意也沒有探聽、討論,直接找導師告知我的決定。
那時離聯(lián)招報名截止已不遠,報考本區(qū)的學生自有學校統(tǒng)一報名無須操心,我屬越區(qū)需個人報考,導師幫我弄來北區(qū)高中聯(lián)招相關數(shù)據(jù)及個人報名表格,把我叫到辦公室,他一面抽煙一面看密密麻麻的報考辦法,原本還悠閑地抽煙,后來竟眉頭深鎖任那支煙擱在煙灰缸自燃而盡,向我說明女生能念的七所學校及其排名,第一志愿北一女、第二志愿中山女中、第三志愿景美女中(男生的志愿依序是建國中學、師大附中、成功高中),接著就排不下去了,上課鐘響,師生兩人以考到哪里就到哪里、油麻菜籽式的表情作結。
收到準考證那天,才“告知”阿嬤與媽媽,她們仍沉浸在哀痛中沒有反對——成長路上,她們一向給我百分之百的自由?;蛟S因為得到信任,我才能放膽地去摸索自己的路,又或許我是個讓人放心的小孩,她們才理所當然地放手。如今想來確實有點甜又有點痛,甜的是,年少時對未來一無所知,故擁有無限遼闊的想象空間足以讓夢想著床,而如果夢想是靈魂的守護獸,我的小獸那么早現(xiàn)身陪主人歷險;痛的是,喪父之慟未愈又要離開家人,那是從骨上削肉的痛苦,十五歲孩子必須自己剔肉剔骨,朝向第二度誕生。多年后,我讀到聶魯達詩:“失去你眼瞼光芒的指引,我在黑夜迷了路,在夜色環(huán)抱之中,我再次誕生,主宰自己的黑暗。”切中我心,仿佛重現(xiàn)那個瘦小鄉(xiāng)下女孩的內心風景。而外在處境多么危險,完全沒有準備好且是太龐大無從準備起的混沌狀態(tài),我有什么?誠如泰戈爾所言:“不要問我?guī)┦裁吹侥沁吶ィ抑粠е湛盏氖峙c企望的心?!币徊娇绯觯趋汪u盤踞的深淵還是生養(yǎng)牛犢的芳美草原?無從得知。
臨行前,阿嬤帶我到觀音廟祈求考試順利,若與現(xiàn)今考生家長準備包子、蛋糕、粽子禮拜文昌帝君祈求“包、高、中(音重)”明星學校相較,祖孫兩人皆說不清楚高中校名只求順利,未免過于潦草。菩薩終究是疼愛我的,提著兩袋書籍衣物獨自搭普通車到臺北火車站,小姑媽擱下工作來接,那時三輪車已沒落,我們搭出租車,她將我放在大姑媽家附近巷口便匆匆離去,我以為我認得路,彼時臺北尚未全面都市化,新公寓與日式臺式老屋雜陳,小巷長得差不多,我迷路了,越走越遠。還好大姑媽機警,等不到人便打電話問小姑媽,推算我若不是被擄走就是迷路,一路問人有沒有看到一個瘦小的鄉(xiāng)下女孩,找了幾條巷子才找到我。
城鄉(xiāng)果然有差距,在校成績排十名以內,卻僅能考上復興高中。當年,這所位于大屯山下風景優(yōu)美的學校,在以升學率掛帥的排序中是倒數(shù)的。報到那天,大姑媽帶我從復興南路住家搭公交車到臺北火車站,進站至第四站臺搭淡水線火車,至北投站下車換搭僅有一節(jié)車廂的柴油小火車到新北投站,出站后沿途問路,車程加步行將近兩小時才到學校。她第一次到這所學校,途中我走在她后面,沒有交談,從中和街轉入復興四路是一段被稱為“好漢坡”的上坡路,她穿著高跟涼鞋走得發(fā)喘,路程遙遠加上一般人對復中的“壞學校印象”,她直白地要我回鄉(xiāng)下念高中較實際。我沒吭聲。
于今回想,我對兩個姑媽心懷愧疚也永遠感激,她們各有難以跨越的難關,原生家庭不僅從無奧援反而需要她們挹注,卻依然給我關鍵式支持。尤其大姑媽,在她的人生步入大崩壞階段當口,我毫無商量,突如其來寄她籬下,增添其負擔。父親生前得她支持甚多,猝逝后,我也理所當然想到投靠她。照說,她可以拒絕的,提供給我一席一飯,絕對不是她的責任。我畢竟還小不解人事,理所當然北上,殊不知人情世故豈有理所當然的道理,每一樁他人的付出都是恩澤,即使來自父母亦是如此。高二下學期搬出她家至學校附近租屋之前,我深刻地看到她的掙扎與痛苦,當時不能理解其內在潰敗的嚴重性以致不曾以言語致意——她有她的大痛苦,我有我的小痛苦,兩個受重傷的人對彼此的最大善意是不要在對方面前發(fā)出哀號。等到自己翻滾過了,有能力理解世間種種痛楚卻也永遠失去道謝的機會。我寫了一副挽聯(lián)連同佛珠手串放進她的塔位,其中“有情有義”四字傳達我的謝意。她收留我,給我落腳的根據(jù)地,我的人生才有機會冒出新芽。
那次到學校報到,繳交準考證、戶口簿等資料,承辦女士翻看戶口簿查驗,以十分不屑的表情看我:“連自己名字都寫錯!”言下之意是程度這么差難怪考到這里來。我一看,當下如遭雷擊,我把“媜”寫成“嫃”,從小學錯到初中畢業(yè),一個連名字都寫錯的人還有臉活著嗎?當下好似被甩了耳光。
開學后穿上制服,我非常不快樂。一則會暈車,每早五點起床,空腹出門趕車,若誤了火車便改搭大南、光華客運,此二線司機把公交車當成坦克戰(zhàn)車開,異常顛簸,加上車程太長,常需在中途下車嘔吐再擠下班公交車到校,遲到成為每日夢魘,身體幾乎無法承受;再者,寄人籬下總歸有個“寄”字,日日思念家人或夜夢父親躺臥血泊常驚醒而淚,我必須克服瀕臨潰堤的恐懼感;三因城鄉(xiāng)生活經驗迥異,完全無法融入同儕之中頗有孤鳥之虞;四是學校升學率欠佳,學生們很難沒有失落感甚至自卑感,我尤其是個垂頭喪氣的失敗者,有一股前途茫然的壓力壓在胸口。那時各校書包大多是深綠色帆布制,上書校名,可說是奇丑無比又充滿學校排序之階級意識,用考試結果把學生分等級,成全了明星學校學生背那書包的榮耀感,同樣也張揚了后段學校學生背那書包的自棄感;我看過我校學生到了市區(qū)反著背書包遮那校名,也領教過陌生人輕蔑我是復中學生的不屑表情,那種眼神像刀一樣割著我的少女心。如果教育現(xiàn)場讓一群孩子每天感到自卑,這絕對是該被推翻的。
冬山河畔稻田,彷徨的我曾經在此沉思未來。
這樣的高一生,只要有其中一項困難即有可能陷入精神暗道,需與輔導老師商談,我是四項全來且需獨自承受。路是自己選的,做了選擇就必須一概承擔,這是做人的基本勇氣與傲骨,況且我也不想讓阿嬤與媽媽知道,一個字也不能說,怎能不抑郁?十五歲的天早塌了,每日扛著殘磚破瓦去上學,一周講不到幾句話,低頭走路,沉默度日。心受了重傷,躺在稻田里充滿雄心壯志的那個少女完全沒想到是這種日子。大姑媽看我每天暈車吐得臉色蒼白,嚴肅地說:“你這樣怎么念書?我看轉回羅東念算了?!蔽衣牭贸稣Z意內與語意外的意思,仍然沒吭聲,身心疲困但奇怪的是沒有一絲悔意,我非常好強,堅定地知道自己走在正確卻艱辛的路上,只準成功不許失敗。
既是正確,便自問:種種艱辛如何克服?所幸從小自家務操勞中鍛煉出堅毅能力,能謀思、擘畫、定奪,尤其我輩農家子弟長于偏鄉(xiāng)皆能吃苦耐勞且以之為榮,不輕言放棄也沒有放棄的念頭——設想,臺風吹倒四分地近一千二百坪稻子,彎腰一株一株地收割伏稻,不割完能放棄嗎?這些看似不起眼的鍛煉已內化成行事態(tài)度,遂決定克服暈車弱點,一上車故意坐在司機后面聞那嗆鼻汽油味,告訴自己:“聞夠了就不吐!”果然身體可以聽從意志而修改反應,從此不暈。
美麗的校園撫慰離鄉(xiāng)游子的孤獨,大屯山云空霞影,觀音山落日、淡水河畔蜿蜒的璀璨燈色,安慰著我也觸發(fā)了敏感的心。我仍深深懷念每一陣向我吹來的山風夾帶著季節(jié)的芬芳,每一條山路旁輕唱的溪流,每一場暴雨敲擊圖書館窗戶向我展示什么叫磅礴力量。大自然全面啟動陪伴我,中秋節(jié)時我買了一個蛋黃酥,獨自坐在深谷似的操場石階上遠望淡水河夜景,一輪明月當空,仿佛專誠陪伴我,雖然和著淚吃下蛋黃酥,卻也體會“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寫的不是難耐的寂寞,是悠然自得的孤獨。漸漸地在課業(yè)上重拾信心,我知道自己不會一直是個失敗者,是以美麗的大屯山城作為碉堡的戰(zhàn)士,自我鍛煉,找尋人生戰(zhàn)場。心,定下來了。
“北投”是溫泉豐沛之地,原住民凱達格蘭族語“女巫”之意,猜測與氤氳的硫磺霧境有關,故有此名。日據(jù)時期為了發(fā)展溫泉產業(yè),更擴建火車支線到新北投。七十年代中期我就讀時,社會仍在戒嚴,民風保守,然北投與新北投因溫泉觀光產業(yè)而衍生的營運生態(tài),常見鶯鶯燕燕穿梭其間,尤其燈火漸旺,像我這樣留校自習的高中生步向新北投火車站之時,常遇到艷女被摩托車載往溫泉旅社,錯身之間,想象她們迫于生計必須在歡場討生活,如同我聽聞的流落到燈紅酒綠之地的鄉(xiāng)下女子,讓我郁悶,更為女性坎坷的命運感到痛心。為什么上天這么不公平,為什么黑暗只送給某些人?或許受此影響,我對泡溫泉包括后來才知曉的那卡西演奏、酒家菜毫無興趣。新北投火車站前即是北投公園,終年彌漫溫泉熱霧,硫磺味不散,俗稱“地獄谷”,地熱可煮蛋(現(xiàn)在不允許),乃馳名之郊游圣地。我日日經過,只進去一次開眼界,不明白怎么有人可以在嗆鼻的硫磺味中喝酒取樂、情欲奔放而不猝死!
就地緣偏僻與地理風情而言,這里不是開辦一所中學的好地點,難怪某些勢利又膚淺的人傳言,被各地學校記三支大過勒令退學的“流氓”學生大多送來復興高中。證諸校史早年發(fā)展,確實曾收留各校問題學生,教育上的愛心作為卻在民眾心中留下偏見,即使事隔多年仍陰魂不散地罩在一群聯(lián)考失利的學生身上,好像我們都是爹爹不疼姥姥不愛的男流氓女夜叉,身上帶著隨時可械斗的家伙。
若要說“武器”,我確實帶過。有一回踩著夜色欲趕最后一班火車,一個騎腳踏車男子經過我時冷不防伸手摸我前胸隨即揚長而去,我怒得恨不能把整條街的房子給拆了,將這敗類丟入火山口。第二天起,我的書包里多了一把剪刀,只不過,派上用場是在服裝儀容檢查之前,請同學幫我修一修超過耳垂的頭發(fā)。另有一次,真該動用剪刀時偏偏沒帶在身上。大部分女生成長過程都碰過需用“一把剪刀”剪掉的丑惡事件,有一回坐火車回羅東,靠窗的我太專注看風景想心事,沒察覺旁邊何時坐下一個老男人,當我從窗外收回視線拿起膝上的書時竟瞥見他正在自慰,一只腳還頂住前座椅背,擺明不要我進出。當時四周座位皆無人,我震驚極,腦中一片空白,但當下不動聲色悄悄把課本卷起來,正在尋思要不要像打蟑螂般出手時,檢票員進來查票,他火速拉上拉鏈蓋上外套掩飾,我趁機起身往別的車廂走,走了好幾節(jié)車廂,擇定坐在一對帶孩子的夫婦對面。不久,那老男人竟也到這節(jié)車廂來,不知是要找我還是另覓對象,從其看似正常的背影難以相信他是個病態(tài)暴露狂。我因這事件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嫩欠缺反擊能力,與其說他的行徑讓我作嘔,不如說發(fā)現(xiàn)自己怯弱、不懂得喊叫,讓我暗罵自己好久。唯一慶幸是沒用課本當武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往后該怎么讀那冊國文課本。
復中學生當然不是問題孩子,約略可分為兩大類:一是偏才型,特具某項藝文才賦尤其是繪畫、音樂,在要求全才型各科均衡表現(xiàn)的聯(lián)考制度下難以出頭;二是聯(lián)考失利,程度夠偏偏考運極差,越是大考越會失常,不得不接受分發(fā)結果。然而,成長的路上總是禍福相依,或許因為學校位于萬年火山、溫泉環(huán)抱中,自有一股昂揚噴發(fā)的活力,學生無形中受此熏染,活潑、古靈精怪甚至帶著反骨,敢于在苦悶的青春歲月試探體制那一條邊界,聰明點兒的悶不吭聲地闖,喜歡作怪的只好常常挨教官的罵。常有幾個高帥男生在制服上動手腳,把大盤帽弄凹、襯衫背后燙三條線、訂做喇叭長褲、書包背帶放長都過膝了還弄出流蘇花飾。某次,擠在小火車內開往北投站,我照例拿著課本即使動彈不得也要奮力伸出手來看一個字也甘愿,把我擠成餡兒的正是那些男生及已換穿無袖背心的時髦女同學,他們嬉笑怒罵互邀去舞會、打撞球(此是當年壞學生的基本玩樂),與他們四目交接當下,我相信他們心里一定罵我“書呆子”而我也用眼神罵他們“大笨蛋”。往后,當我在大庭廣眾看到高中男女學生擁抱放閃,都能老僧入定,不為所動。我在溫柔鄉(xiāng)見過世面了,封鎖的青春、迷惘的歲月,他們驅動本能快樂原則結伙尋找出口,而我手不離書的行徑則是在紙上呼喚女巫助我一臂之力,出發(fā)點一樣,都是為了突圍。
關于淡水線火車,恐怕全臺灣找不到第二條這么奇特的鐵道風景——不是車外,是車內。從臺北火車站到終點站淡水,依賴這條交通線的有北士商、中正高中、十信工商、復興高中、珠海高商(乃薇閣中學前身)及淡江大學,尤以我校為大宗。當時有個不成文規(guī)則,女生車廂與男生車廂涇渭分明。有些男生大概為了練膽子,故意從女廂上車一路走向男廂。車廂座椅是面對面的長條椅,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牽手被教官抓到要記過的年代,一個男生或女生敢踏上這種背后的眼光與噓聲足以讓人腿軟的伸展臺,絕對稱得上“有種”。某次,我正低頭看書,忽然有一張紙條丟來,一抬頭,兩個男生一前一后快步走向下一節(jié)車廂,只看到比朱自清的父親更難辨識的“背影”。紙條上沒有名字,只有一段用端正字跡寫的愛慕文字,始終不知道“他”是誰,真的是給我的還是丟錯人了?真的有那么一點意思嗎還是隨便“練文筆”的?猶如,我望向站臺等著看一眼的那個總在開車前才跑步出現(xiàn)的男生身影,他也不知道自己已成為我眼中的風景,不知道等待他的人是誰。
新北投火車站,苦悶的青春在此游蕩過。
距離北投站約一公里多的新北投站,是充滿特殊風情的木造小驛站,仿佛一顆閃亮寶石落在草叢上。搭乘這條支線的旅客以學生為主,這使得建于日據(jù)時期、造型像一艘外星小船遺落于火山群中的新北投站,具有星空想象,尤其屋頂上四扇圓形老虎窗,像外星人眼睛虎視眈眈,附近有噴發(fā)不息的地熱,更加強奇幻感。我校學生本來就多怪胎,日日出入此站無形中添了星際科幻感,行事風格更加與眾不同。這條支線只存在六十八年,我搭乘期間正好是她墜入沒落前營運正常的最后三年——我離開那年,因廢娼政策加上公交車路線完備,使用人數(shù)銳減,小驛站沒落了。1988年開出最后一班列車,建設捷運淡水線以取代鐵道,北投的面貌開始翻頁。次年,這個受許多人懷念的站體竟展開奇幻漂流,拆遷運至彰化供民眾參觀,直到2014年重返臺北,三年后以新面貌在原址附近重建,成為一個供人緬懷的小景點。
這所學校真的救了我。當我們以升學率衡量一所學校之優(yōu)劣,僅是統(tǒng)計上的數(shù)據(jù)而已,落實到每個活生生的學生身上,什么叫好學校?能啟蒙學生,引導他以超越的視野想象未來,敢于給自己一個夢,夢著別人從未交給他卻是經由自己發(fā)現(xiàn)的一個獨特的夢,如同馬克·吐溫所言:“你生命中有兩個最重要的日子,一是你出生那天,一是你找到你為何而活那一天?!币凰鶎W校,即使在升學市場上倒數(shù)排名,即使校舍老舊,只要能讓學生在她的懷抱里發(fā)現(xiàn)為何而活,那么,她就不是地面上的明星,她是夜空中閃亮的金星。
更幸運是,我遇到了認真教學、關懷學生的老師,他們都是教育家。高一國文林艷芬老師在課堂上不止一次朗讀我的作文,激起我的寫作興趣,高二高三國文楚書渤老師,不厭其煩地為我解答——在學習上,我是一個標準“問題學生”,問題很多,會思考授課內容、產生疑問而必須求解才能甘心。歷史孫繼文老師,帶給我非常專注、美好的上課經驗,而我的提問恐怕也超出一般學生會問的范圍。當他看到??系浅鑫业奈恼?,把我叫到辦公室,慢條斯理地關心我的志趣及將來,送我托爾斯泰《高加索故事》及比較文學理論書籍,關切之情溢于言辭。回想這些,分外溫暖。當老師沒把學生當聯(lián)考失敗者,做學生的怎能自暴自棄?當學生沒把自己當聯(lián)考失敗者,想要奮勇前進,做老師的怎可以自暴自棄?
當年高中校園不鼓勵社團活動,玩社團、看課外書等于是壞小孩,復中學生既然不以升學為人稱道,反而能呼吸到新鮮空氣,擁有多元的社團經驗。班上有位同學參加“復中青年”???,公開向大家邀稿。投稿箱就掛在一樓樓梯墻上,我經過都要看一眼,仿佛繆斯女神指派溫泉鄉(xiāng)女巫對那只木箱施了魔法,目遇三次必須成情,我看了何止三次,說不定那小箱掛在那里單單只為了捕捉我,他人看不到的。生命中奇異的時刻來了,我去文具店買稿紙,且竟然對畫著淺綠格子、右下角標示24×25的稿紙產生好感,孤獨之夜,文學從我的心口插翅飛出,滿懷心事霎時像地底熔漿噴發(fā),完成第一篇散文投入箱子,“咚”的一聲證明這箱子是空的,也見證那天我正式發(fā)出聲音質問天地:“我到底是誰?”
??捎昧耍鞘俏沂状伟l(fā)表文章,隨后加入校刊社。學長學姐甚優(yōu)異,常問我們讀什么書?繼而介紹文學名著,我看霍桑、赫爾曼·黑塞及加繆、泰戈爾作品就是在這種機緣下接觸的,假日至重慶南路一段書街覓書或到國際學舍逛書展成為常態(tài)。他們還帶學弟妹一起郊游,去大學找學長,順便參觀大學生活。我們社團還探訪過當時頗有名的神州詩社,邀請校外作家來校演講。很難想象在沒有任何奧援的情況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復中學生能玩出這種局面。此外,復興高中美術社非常有名,學長姐與學弟妹的關系親密,我也跟著美術社去寫生,雖是玩票性質,但看到他們那么認真地學習、討論、追求進步、觀摩畫展,很受鼓舞。之后美術社出了好幾位有名畫家,光是我班上就出了兩位藝術家素燕與儷禎。試想當年都是聯(lián)考壓力下的“不正?!苯虒W,無美術班訓練,一個學生社團能這樣成長,值得喝彩。
與素燕攝于校園,她成為畫家。
與儷禎攝于校旁溪流,她成為多媒材藝術家。
我從校刊社獲得信心,每日最快樂時刻是念完功課拿出稿紙寫文章,開始投稿《北市青年》,這是當年僅有的學生園地。每天第二節(jié)下課,我常到行政大樓訓導處門口信件欄看有沒有我的信,當收到《北市青年》專用信封通知采用,有一種被天地緊緊抱在懷里的感覺,恨不得用華爾茲步伐舞過“情人坡”道,舞過那棵猶如守護神的大榕樹。這種感覺太美好太重要了,意味著我找到修復的方法,找到等候我的繆斯之神,要從她的手上領取我的人生。到了高三,我清楚且堅定地知道,我這一生只有一個目標:成為作家。
因《北市青年》登稿而認識一位師大附中學生,他寫詩、溫文儒雅且?guī)е矣谂c眾不同的氣質,談吐深刻,寫得一手好字,我們通信,也有幾次純純的約會,他建立了往后吸引我的異性形象。他曾在圣誕節(jié)寄卡片到學校,只有三行字:“冬天不冷、冬天不冷、冬天不冷”,用圓珠筆寫,故意以手指涂抹字跡讓墨水渙散造成飛揚感,至今印象深刻。他家住鐵道邊,我們僅有的幾次通電話中,都需暫停談話等待火車通過,我完全不記得兩人說了什么“情話”,只記得我們安靜且專注地一起聽轟隆轟隆轟隆轟隆的火車聲,然后我的銅板用完了,電話被切斷。
高二下學期,大姑媽家算是毀了,她出售華廈另遷他處,我只好到學校附近租屋——畢業(yè)多年后我才知道當時學校的宿舍剛蓋好,我竟然不知,由此可見多么脫節(jié)——雖然心情漂泊,然正如紫微斗數(shù)命理所示,我的田宅宮極旺,租住之屋正是庭院深深、清幽芳美的別墅“豪宅”,更穩(wěn)固了勤讀、滋潤了文思。
在外需自行打點三餐,學校附近“大陸面店”是復中人的飲食旗艦店,我很窮吃不起牛肉面,不過光是牛肉湯面、陽春面、榨菜肉絲面就夠我感恩了,尤其炸醬面更是一流,從校門口想好要吃炸醬面,步行時開始分泌唾液,等到那碗面熱騰騰上桌正是饑餓強度最高點時,埋頭苦干,感動到吃完去幫他洗碗刷鍋也愿意。彼時學校也可搭伙,老榮民廚師揉出來的老面饅頭建立我對面食的評鑒標準,這些從山東、四川、湖南顛沛流離來到大屯山下的長者,用家鄉(xiāng)味的飲食工藝呵護了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我們。
高三那年,我有幸被班上推選為模范生代表,正式展開此生首次可能也是唯一的競選活動。那是我終于克服孤鳥特質的重要一役,班上幾位具音樂歌唱才藝的同學組成競選團隊,利用下課時間護隨我進各班拉票,不開玩笑,玩真的。最刺激是,直搗男生區(qū)的復興大樓,那區(qū)域雄性荷爾蒙終年盤踞媲美硫磺熱霧,只要有女生走過,微風掀起裙角,便聽到各樓層走廊等著看女生的男生吹哨、鼓噪、喊叫,完全是一群穿制服的臺灣獼猴,嚇得有些女生拔腿就跑。而我們幾個女生竟然有膽上梁山泊,我記得從走廊一路被噓著進教室,班上那位美女同學具大將之風,吉他一橫,刷一段樂音,男生竟安靜了,我把握時間發(fā)表競選演說,說完,他們很慷慨地鼓掌,說不定拉到不少票。學校還安排候選人上臺對全校師生發(fā)表政見,不巧發(fā)生中美建交事件,我的政見扣合時局,頗為慷慨激昂。選舉結果,我以第一高票當選模范生。因這一役之故,畢業(yè)典禮時代表畢業(yè)生致答詞。自小,我有個奇怪的特質是不怕上臺講話,所以小學、初中,我皆在畢典上榮膺在校生致歡送詞、畢業(yè)生致答詞任務,沒想到高中最后一里路,仍有機會認真寫演講稿代表畢業(yè)生致辭,對我而言意義重大,也不過才三年,我竟能找回自信、尋得方向,還有誰比我這么一個離家投靠學校而成長的異鄉(xiāng)學生,更適合代表畢業(yè)生向學校、老師深深一鞠躬呢?
永遠感謝復中給了我最好的鍛煉,讓我在高中階段儲存堅實的自信與奮發(fā)意志,繼續(xù)去找屬于我的人生,去收獲榮耀。對想要學習的人而言,知識是沒有圍墻的;對想要跳躍的人來說,每一道門檻都將變成腳下的見證而非頭頂上的阻礙。
我曾寫過一篇《荒野之鷹》,述及高中備戰(zhàn)應考心路,沒想到竟成為大考壓力下兩岸莘莘學子的勵志文?!爱斏褓n給你荒野時,意味著,他要你成為高飛的鷹。”年輕的讀者告訴我,每當讀書讀到心慌,這句話鼓動出勇氣與毅力,陪他們挺下去。而當年陪我挺下去的最大力量,應該是大屯山的靈氣與女巫溫泉的活力,大自然啟蒙我:即使是一個受重傷的人,也有追夢的權利。
聯(lián)考后,有些同學基于一股受夠了的憤怒把課本、考卷與參考書燒掉,一時之間常聞到焚燒味。發(fā)榜后,我整理行李要搬離租屋,不知怎地,一股深沉的復雜情愫突然襲來,竟哭了起來。我沒燒書,卻燒日記、文稿及刊登文章的刊物。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我要繼續(xù)向前走。
那一刻,火光映照,我告別大屯山城的憂郁少女,正式長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