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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78年借調在《人民文學》當實習編輯時認識王蒙的。那時《人民文學》在東四八條中國戲劇研究院的樓里寄居,樓道很黑。他到編輯部送稿子——《隊長、書記、野貓與半截筷子的故事》。這是他走出新疆,準備重新在《人民文學》亮相的第一部短篇小說。1978年傷痕文學剛興起,大家都在控訴“文革”,一一列數(shù)五十年代就開始累積的傷痕。他卻以這樣俏皮的標題,以一種雜拌阿凡提式的故事,一下就跨越了“苦難的歷程”。
那還是一個穿灰脫脫中山裝或者軍便裝的年代,那時我以崇仰的眼光,對這個從坎坷中滾打出來,似乎只撣了撣土,就仍然鮮活的人充滿了好奇。之前曾聽陸星兒的哥哥陸天明描述過在新疆的他,說他已經是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完全成了土生土長的新疆人。說實在,我見過不少像他這樣,才華橫溢便被戴上“帽子”,扔到農場花白了頭發(fā)的五十年代明星作家,身上普遍都留著深刻的坎坷年代烙印——在矜持、持重中淤積了太多被扼制的憤懣。奇怪的是,這些磨礪的痕跡在他身上,起碼在表面,你竟完全看不到。他瘦而更顯臉長,好笑,時時忍俊不禁,鏡片后眼睛成了縫,就更顯笑口的夸張度。他開口、閉口都是新疆,時不時“太有趣”、“太有意思了”地感嘆。他人在渲染中攀比自己的苦難,他卻似乎壓根兒沒經歷過冷酷,似乎一直都是溫暖在善待他。這就是王蒙。他真是以一種截然不同的面貌回到北京,告別過去了的那個時代。
在《隊長、書記、野貓與半截筷子的故事》這個短篇小說里,其實能讀到他的一種態(tài)度。這篇小說寫的是七十年代“農業(yè)學大寨”,農村基層干部用謀略,與那些執(zhí)行極“左”路線的人周旋的故事。也許因其自身的經歷,他以為,生活中其實沒有敵人構成的戲劇沖突,只有思想品質差異的荒謬。因此,義正詞嚴、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小說結構就顯得低級。他的興趣是,應對荒謬的機謀如何將這一切都瓦解為幽默,小說中講笑話的木匠,顯然是阿凡提形象的借代。這篇小說的敘述方法其實并不先進,但那時西方的黑色幽默尚未引進,作為一個以批判現(xiàn)實主義為使命的作家,他的這個亮相真的與眾不同。
剛從新疆回北京時,他還未獲平反。作為曾經“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組織顯然對他傾注了很多關懷。他很快就進了北京作協(xié),但住房一時解決不了,剛開始就只能住在北池子一個招待所里。我去看望他,屋很小,臨著過道,那真是一無所有回到北京的感覺:屋里除了床與桌子,幾無空間,起居、寫作、會客都擁擠在一起,來個客人,崔瑞芳都必須坐在一邊,安靜地作陪。
王蒙的寫作,據他自己說是不會受任何環(huán)境影響的,無論窗外多嘈雜,他都能隨時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很難被他人干擾。他的創(chuàng)作,并非深思熟慮、錙銖必較的那種,而是一揮而就,唯恐不能迅速將靈感記錄下來,手稿上的文字因此潦草而有些傾斜,如輕漫飄飛而成,絕非李國文那樣,每個字都像刻鋼板般工工整整,有錯字寧肯重謄一頁。王蒙因此對斟酌于文字的作家,多少是有不屑的,他更看重氣息與氣度。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我覺得與他的智商和才能壓抑了太久有關,似乎好不容易有了可供宣泄的機會,唯恐來不及一吐為快。1979—1982是王蒙復出后創(chuàng)作的井噴期,有意思是,他壓抑才華的宣泄,卻找到了在當時最時髦的敘述手法——黑色幽默與意識流。
現(xiàn)在人們回顧八十年代小說掙脫所謂“工農兵式主題先行、線性敘述模式”,往往以《現(xiàn)代小說技巧初探》出版為革命的開端。其實此前,無論上海譯文出版社主編的《外國文藝》,還是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主編的《世界文學》,早已譯介了大量西方現(xiàn)代派作品?!锻鈬乃嚒?978年就推薦了約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與索爾·貝婁的《尋找格林先生》;《世界文學》1978年就推薦了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1979年初就推薦了卡夫卡的《變形記》;而陳焜1979年就在《文藝報》介紹美國作家索爾·貝婁與辛格了。陳焜似乎是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事實上,陳焜的《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研究》(1981年8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已經系統(tǒng)介紹了黑色幽默、意識流,推介了《尤利西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赫爾索格》、《蠅王》、《等待戈多》、《墻上的斑點》、《萬有引力之虹》等許多西方現(xiàn)代派經典。而葉君健給《現(xiàn)代小說技巧初探》寫的序,落款時間是1981年8月。
王蒙作為一個五十年代作家,底色是俄蘇文學,他懂俄文,對俄蘇文學如數(shù)家珍。但他好在八十年代初能與我們一樣,追逐那些能時時讓人耳目一新的西方現(xiàn)代小說,這是他能最先超脫現(xiàn)實主義按部就班慢節(jié)奏的敘述方式,遠超他的同輩作家,而且反倒站在陳建功、韓少功、王安憶這些知青作家們之前,最先開始所謂“現(xiàn)代派”敘述實踐的前提。
1979年的短篇小說《夜的眼》,與《隊長、書記、野貓與半截筷子的故事》截然不同,他已經像脫掉了一件沉重的外衣,開始以一種輕松的方式寫作了。我是在北池子那個招待所的小屋里,最早讀到這個短篇小說手稿的。那時我經常會成為他新作的最早讀者之一,也許他較認可我這個小朋友其實粗淺而直率的判斷吧。八十年代我的一本劣作準備出版,他曾幫我寫過一個序,開頭說:“隨著‘新時期’的開始,我認識了年輕的編輯朱偉同志,他是北京許多中青年作家的朋友,他議論他們的新作,總是恰到好處,一語中的。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寫了東西,覺得沒把握,便找朱偉同志來看看談談,都有收獲。他談作品還有一個特點——決不當面奉承?!矣X得你這篇沒有寫好’,他敢于,也一定會向任何負‘盛名’的作家這樣說話,當他認為應該這樣說的時候。”這是對我最好的褒獎了。
《夜的眼》篇幅僅四千多字,寫的就是第三人稱的他自己,二十年后重回這個變得喧鬧、五光十色的都市,連一道想象中能跳過去的溝都跳不過去了,二十年的辛酸都隱在了背后。故事是沒有的,僅是邊疆小鎮(zhèn)的老首長給了一個地址,要找城里老戰(zhàn)友幫著解決一下汽車零件。老首長的這個老戰(zhàn)友不在家,他被這個老戰(zhàn)友兒子冷漠的回答刺傷了:“現(xiàn)在辦事,要么有東西,要么招搖撞騙,你們有什么呢?”于是他覺得這個都市的節(jié)奏似乎都與他無關。這個短篇在王蒙的新時期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都市的光怪陸離與邊遠小鎮(zhèn)的寂寞安逸;這邊在討論民主,那邊在議論羊腿;現(xiàn)在時牽動過去時,那些飄逸的,關聯(lián)或不關聯(lián)的意象,他都灑脫地就組接在一起了。他開始長短句自如地參差,意象與意象就像舞伴,在翩翩起舞中越滾越多,這成了他以后的典型敘述。
更重要的是,他在這種以感覺萌發(fā)的構思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