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價值

生命的光影形線 作者:沈從文 著,劉紅慶 編


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價值

│原題《水云》,首發(fā)于一九四三年一月《文學創(chuàng)作》。

第一節(jié)

青島的五月,是個稀奇古怪的時節(jié)。自二月起從海上吹來的季候風,飽吹了一季,忽然一息后,陽光熱力到達了地面,天氣即刻暖和起來。山腳樹林深處,便開始有啄木鳥的蹤跡和黃鳥的鳴聲。公園中分區(qū)栽種梅花、桃花、玉蘭、郁李、棠棣、海棠和櫻花,正像約好日子,都一齊開放了花朵。到處各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稱身春服,攜帶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的草地上賞花取樂。就中還有些從南北大都市官場或商場抽空走出,坐了路局的特別列車,來看櫻花作短期旅行的,從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這些人為表示當前被自然解放后的從容和快樂,多仰臥在軟草地上,用手枕著頭,給天上云影壓枝繁花弄得發(fā)迷,口中還輕輕吹噓唿哨,學林中鳴禽喚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和花樹前,忙著幫孩子們照相,不受羈勒的孩子們,卻在花樹間各處亂跑。

就在這種陽春煙景中,我偶然看到一本小書,書上有那么一段話——“地上一切花葉都從陽光挹取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種生物,還待從陽光中取得營養(yǎng)和教育。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生命也不能在風光中靜止,值得留心!”儼若有會于心,因此常常歡喜孤獨伶俜的我,帶了幾個硬綠蘋果,帶了兩本書,向陽光較多無人注意的海邊走去。照習慣我實對準日出方向,沿海岸往東走??涓缸啡瘴覅s迎趕日頭,不擔心半道會渴死。我的目的正是讓不能靜止的生命,從風光中找尋那個不能靜止的美。我得尋覓,得發(fā)現(xiàn),得受它的影響或征服,從忘我中重新得到我,證實我。走過了惠泉浴場,走過了炮臺,走過了建筑在海灣石岨上俄國什么公爵用黃麻石堆就的堡壘形大房子,一片待開辟的荒地,……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個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進。這個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綠大海,遠遠可看見多蛇水靈山島的灰色圓影,和海上船只駛過時在淺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縷淡煙。我身背后是一片馬尾松林,好像一個一個翠綠掃帚,倒轉豎起掃拂天云。矮矮的疏疏的馬尾松下,到處有一叢叢淡藍色和黃白間雜野花正任意開放,花叢里還常??煽吹揭粚π《胬楹稚巴?,神氣天真爛漫,在那里追逐游戲。這地方原有一部分已劃作新住宅區(qū),還無一座房子,游人又極稀少,本來應該算是這些小小生物的特別區(qū)。所以當它們與陌生人互相發(fā)現(xiàn)時,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對人望定。望了好一會,似乎從神情間看出了點危險,或猜想到“人”是什么,方憬然驚悟,猛回頭于草樹間奔竄。逃走時恰恰如一個毛團彈子一樣迅速,也如一個彈子那么忽然觸著樹身而轉折,更換一個方向繼續(xù)奔竄。這聰敏活潑小生物,終于在綠色馬尾松和雜花亂草間消失了。我于是好像有點抱歉,來估想它受驚以后跑回窩中的情形。它們照例是用山道間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筩作窩的,因為里面四通八達,合乎傳說上的三窟意義。逃進去后,必互相擠得緊緊的,為求安全準備第二次逃奔。(因為有時很可能是被一匹頑皮的小狗所追逐,這小狗卻用一種好奇好事心情,徘徊在水道口。過一會兒心定了些,才小心謹慎從水道口露出那兩個毛茸茸的耳朵和光頭,聽聽遠近風聲,明白天下太平后,才重新出到草叢樹根間來游戲。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懸崖,向下直插深入海中,若想自殺,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躍,就可墮崖而下,掉進海水里喂魚吃。海水有時平靜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在陽光下時時刻刻變換顏色。有時又可看到兩三丈高的大浪頭,戴著縐折的白帽子,排列成行成隊,直向巖石下?lián)渥?,結果這浪頭即變成一片銀白色的水沫,一陣帶咸味的霧雨。我一面讓和暖陽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熱力,一面即用身前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時間長,次數(shù)多,天與樹與海的形色氣味,便靜靜的溶解到了我絕對單獨的靈魂里。我雖寂寞卻并不悲傷。因為從默會遐想中,體會到生命中所孕育的智慧和力量。心臟跳躍節(jié)奏中,儼然有形式完美韻律清新的詩歌,和調子柔軟而充滿青春狂想的音樂。

“名譽、金錢,或愛情,什么都沒有,那不算什么。我有一顆能為一切現(xiàn)世光影而跳躍的心,就很夠了。這顆心不僅能夠夢想一切,還可以完全實現(xiàn)它。一切花草既都能從陽光下得到生機,各自于陽春煙景中芳菲一時,我的生命也待發(fā)展,待開放,必然有驚人的美麗與芳香!”

我仰臥時那么打量,一起身有另外一種回答出自中心深處。這正是想象碰著邊際時所引起的一種回音?;匾糁须s有一點世故,一點冷嘲,一種受社會長期挫折蹂躪過的記號。

“一個人心情驕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夠作戰(zhàn)士!應當時時刻刻記住,得謹慎小心,你到的原是個深海邊。身體從不至于掉進海里去,一顆心若掉到夢想荒唐幻異境界中去,也相當危險,掙扎出時并不容易!”

這點世故對于當時環(huán)境中的我當然不需要,因此重新躺下去。儼若表示業(yè)已心甘情愿受我選定的生活選定的人事所征服。我正等待這種征服。

“為什么要掙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處,用不著使力掙扎的。我一定放棄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帶咸味的海水,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為止。這才像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我是個鄉(xiāng)下人,走向任何一處照例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會權量不合。一切臨近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偽‘思想家’為扭曲壓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鄉(xiāng)愿標準。這種思想算是什么?不過是少年時男女欲望受壓抑,中年時權勢欲望受打擊,老年時體力活動受限制,因之用這個來彌補自己并向人們復仇的人病態(tài)的行為罷了。這種人照例先是顯得極端別扭表示深刻,到后又顯得極端和平表示純粹,本身就是一種矛盾。這種人從來就是不健康的,那能夠希望有個都不習慣思想,不慣檢討思想家的思想。一般人都樂意用校醫(yī)室的磅秤稱身體和靈魂。更省事是只稱一次?!?/p>

“好。你不妨試試看,能不能用你自己那個尺和秤,來到這個廣大繁復的人間,量度此后人我的關系?!?/p>

“你難道不相信嗎?”

“人應當自己有自信,不必擔心別人不相信。一個人常常因為對自己缺少自信,總要從別人相信中得到證明。政治上糾糾紛紛,以及在這種糾紛中的廣大犧牲,使百萬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義,真正說來,也不過就為的是可增加某種少數(shù)人自己那點自信!在普通人事關系上,因有人自信不過,又無從用犧牲他人得到證明,所以一失了戀就自殺的。這種人做了一件其蠢無以復加的行為,還以為是追求生命最高的意義,而且得到了它。”

“我是如你所謂靈魂上的驕傲,也要始終保留那點自信的!”

“那自然極好。因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問他的自信是從官能健康或觀念頑固而來,都可望能夠贏得他人相信的。不過你要注意,風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們生命中到處是‘偶然’,生命中還有比理性更具勢力的‘情感’,一個人的一生可說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來。你雖不迷信命運,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將形成你明天的命運,還決定后天的命運?!?/p>

“我自信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絕我不要的?!?/p>

“這只限于選購牙刷一類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會發(fā)現(xiàn)勢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個偶然的湊巧,也無從拒絕那個附于情感上的弱點,由偶然湊巧而作成的碰頭。”

辯論到這個時候,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點損害,躺臥向天那個我,于是沉默了,坐著望海那個我,因此也沉默了。

試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藍而靜寂,溫厚而蘊藉。雖明知中途必有若干島嶼,可作候鳥遷移時的棲息,鳥類一代接續(xù)一代而從不把它的位置記錯。且一直向前,終可達到一個綠蕪照眼的彼岸,有一切活潑自由生命存在。但缺少航海經(jīng)驗的人,是無從用想象去證實的。這也正與一個人的生命相似,未來一切無從由他人經(jīng)驗取證,亦無從由書本取證。再試抬頭看看天空云影,并溫習另外一時同樣天空的云影,我便儼若重新有會于心。因為海上的云彩實在華麗異常。有時五色相煊,千變萬化,天空如張開一鋪活動錦毯。有時又素凈純潔,天空但見一片明瑩綠玉,別無它物。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圖畫,充滿青春的噓息,煽起人狂想和夢想,看來令人起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情欲感。海市蜃樓就在這種天空中顯現(xiàn),它雖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秦皇漢武的事業(yè),同樣結束在一個長生不死青春常駐的夢境里,不是毫無道理的。然而這應當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是不是還有點別的什么?

我不羨慕神仙,因為我是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凡人。我偶然厭倦了軍隊中平板生活,撞入都市,因之便來到一個大學教書。在實生活中我還不曾受過任何女人關心,也不曾怎樣關心過別的女人。我在緩緩移動云影下,做了些青年人所能做的夢,我明白我這顆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載得起從人取來的忘我狂歡。我試從新詢問我自己:

“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條虹,一粒星子,記憶中永遠忘不了?世界上應當有那么一個人?!?/p>

“怎么這樣謙虛得小氣?這種人并不止一個,行將就要陸續(xù)侵入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點雖脆弱實頑固的勢力。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雖有點俗氣,但你并不討厭它,因它比虹和星還無固定性,還無再現(xiàn)性。它過身,留下一點什么在這個世界上,它消失,當真就消失了。除留在你心上那個痕跡,說不定從此就永遠消失了。這消失也不使人悲觀,為的是它曾經(jīng)活在你或他人心上過。凡曾經(jīng)一度在你心上那個痕跡,說不定從此就永遠消失了。這消失也不使人悲觀,為的是它曾經(jīng)活在你或他人心上過。凡曾經(jīng)一度在你心上活過來的,當你的心還能跳躍時,另外那一個人生命也就依然有他本來的光彩,并未消失。那些偶然的顰笑,明亮的眼目,纖秀的手足,有式樣的頸肩,謙退的性格,以及常常附于美麗自覺而來的彼此輕微妒嫉,既侵入你的生命,也即反應在你人格中、文字中,并未消失。世界雖如此廣大,這個人的心和那個人的心卻容易撞觸。況且人間到處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夠在另外一個生命中同樣保留一種勢力?”

“這應當看你的情感。”

“難道我和人對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種預定計劃去作一點安排?”

“唉,得了。什么叫做計劃?你意思是不是說那個理性可以為你決定一件事情,而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從不曾交把任何一個人的?你試想想看:能不能決定三點鐘以后,從海邊回到你那個住處去,半路上會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這些事影響到一年兩年后的生活,又可能有多大?若這一點你猜測失敗了,那其他的事情,顯然就超過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遠了。這種測驗對于你也不是件壞事情,因為可讓你明白偶然和情感將來在你生命中的種種勢力,說不定還可以增加你一點憂患來臨的容忍力,和飲濁含清的適應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點某一事上,你得保留一種信天委命的達觀,方不至于……”

我于是靠在一株馬尾松旁邊,一面隨手采摘那些雜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試去想象下午回住處時半路上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事情。我知道自然會有些事情。

第二節(jié)

到下午四點鐘左右,我預備回家了。在惠泉浴場潮水退落后的海灘沙地上,看見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和粉紅色的小螺蚌,散亂的在地面返漾著珍珠光澤。從螺蚌形色可推測得出這是一個細心人的成績。我猜想這也許是個小女孩子作的事情,隨同家人到海灘上來游玩,用兩只小而美麗的手,精心細意把它從砂礫中選出,玩過一陣以后,手中有一點濕汗,怪不受用,又還舍不得拋棄,恰好見家中人在前面休息處從藤提籃里取出蘋果,得到理由要把手弄干凈一點,就將它塞在隨身保姆肥暖暖的掌心里,不再關心這個東西了。保姆把這些螺蚌殘骸捏在大手里一會兒,又為另外一個原因,把它隨意丟在這里了。因為濕地上一列極長的足印,就中有個是小女孩留下的,我為追蹤這個足印,方發(fā)現(xiàn)了它。這足印到此為止,隨后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個大磐石走去,步法已較寬,可知是跑去的。并且石頭上還有些蘋果香蕉皮屑。我于是把那些美麗螺蚌一一撿拾到手中,因為這些過去生命,實保留了些別的生命的美麗愿望,活在我當時的想象中,且可能活在我明日的命運中。

再走過去一點,我又追蹤另外兩個腳跡走去,從形式大小上可看出這是一對青年伴侶留下的。到一個最適宜于看海上風帆的地點,兩個腳跡稍深了點,亂了點,似乎曾經(jīng)停留了一會兒。從男人手杖尖端劃在砂上的幾條無意義的曲線,和一些三角形與圓圈,和一小個裝相片的黃紙盒,推測得出這對年青侶伴,很可能是到了這里,恰好看見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駛過,因為欣賞景致停頓了一會兒,還照了個相。照相的大致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畫的曲線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閑適與等待中的厭煩。又可知是一對外來游人,照規(guī)矩本地人不會在這個地方照相的。

再走過去一點。近海灘盡頭時,我碰到一個趁退潮敲拾牡蠣的窮女孩,竹籃中裝了一些牡蠣和一把鮮明照眼的黃花,給我印象特別好。

于是我回轉到住處,上樓梯時照樣軋軋的響,響聲中就可知并無什么意外事發(fā)生。從一個同事半開房門間,可看到墻壁上那張有香煙廣告的美人畫,另外一個同事窗臺上,還依然有個魚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樣,尤其是樓下廚房中大師傅,在調羹和味時有意將那些碗盞碰撞出的聲音,以及那點從樓口上溢的菜蔬撲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覺。我不免對于在海邊那個宿命論與不可知論的我,覺得有點相信不過。其時尚未黃昏,住處小院子中十分清寂,遠在三里外的海上細浪嚙岸聲音,也聽得很清楚。院子內花壇中一大叢真珠梅,脆弱枝條上繁花如雪。我獨自在院中劃有方格的水泥道上來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問題,恰恰如歌德傳記中說他二十多歲時在一個鐘樓上看村景心情,身邊手邊除了本詩集什么都沒有,可是世界儼然為他而存在。用一顆心去為一切光色聲音氣味而跳躍,比用兩條強壯手臂對于一個女人所能作的還更多??墒嵌喽嗌偕賲s有一點兒難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來的是什么。

遠遠的忽然聽到一陣女人清朗笑語聲,抬頭看看,就發(fā)現(xiàn)開滿攀枝薔薇短墻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一片加拿大的白楊林邊,正有個年事極輕身材秀美的女子,穿著件式樣稱身的黃綢袍子,走過草坪去追趕一個女伴。另外一處卻有個“上海人”模樣穿旅行裝的二號胖子,攜帶兩個孩子,在招呼他們。我心想,怕是什么銀行中人來看櫻花吧。這些人照例住“第一賓館”的頭等房間。上館子時必叫“甲鯽魚”,還要到炮臺邊去照幾個相,一切行為都反映他錢袋的飽滿和興趣的通俗。女的很可能因為從“上?!眮淼模路m極時髦,頭腦卻很空洞,除了從電影上追求摹仿女角的頭發(fā)式樣,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悅樂,此外竟毫無所知。然而這究竟是個美麗生物,那個發(fā)育完美的青春肉體,大六月天展覽到用碧綠海水作背景的沙灘陽光下時,實在并不使人眼目厭嫌!

過不久,同住的幾個專家學者陸續(xù)從學?;貋砹恕S谑钦绽_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坐滿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個受過北平高等學校教育上海高等時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這個女人可說是完美無疵,大學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談看,這個女人并且對于文學藝術竟像是無不當行,若僅僅放在“太太客廳”中,還不免有點委屈,真是兼有了浪子官能上帝與君子靈魂上帝的長處的一種杰作。不湊巧平時吃保腎丸的教授乙,飯后拿了個手卷人物畫來欣賞時,這個漂亮女客卻特別注意畫上的人物數(shù)目,反復數(shù)了三次。這一來,我就明白女客外表雖很好,精神上還是大觀園拿花荷包的人物了。這點發(fā)現(xiàn)原本在情理中,實對于我像是種小小嘲弄。因為我這個鄉(xiāng)下人總以為一個美觀的肉體,應當收容一個透明的靈魂。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兩個名詞,不免重新有點不平,好像一個對生命有計劃對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外一個宿命論不可知論的我居然戰(zhàn)敗了,雖戰(zhàn)敗還不服輸,所以總得想方法來證實一下。當時唯一可證實我是能夠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是用手上一枝筆寫寫什么。先是為一個遠在南方千里外女孩子寫了些信,預備把白天海灘上無意中拾得螺蚌附在信里寄去。因為敘述這些螺蚌的來源,我便將海上光景仔細描繪一番。信寫成后,使我不免難過起來,心儼然沉到一種絕望的泥潭里了。因為這種信照例是無下落的。且仿佛寫得太真實動人,所以失去了本來意義的。為自救自解計,才另外來寫個故事。我以為由我自己把命運安排得十分美麗,若不可能,由手中一枝筆來安排一個小小故事,應當不太困難。我想試試看能不能用我這枝筆,在空中建造一個式樣新奇的樓閣。于是無中生有,就日中所見、所感、所想象種種,重新拼合寫下去。我要創(chuàng)造一種可能在世界上存在并未和我碰頭的愛情。我應當承認在寫到故事一小部分時,情感即已抬了頭。我一直寫到天明,還不曾離開桌邊,且經(jīng)過二十三點鐘,只吃過三個硬蘋果。寫到一半時,我方在前面加個題目,《八駿圖》。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寫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個刊物上發(fā)表了??飶纳虾<牡角鄭u時,同住幾個專家學者,都自以為即故事上甲乙丙丁,覺得被我譏諷了一下,感到憤憤不平。完全不想到我寫它的用意,只是在組織一個夢境,至于用來表現(xiàn)“人”在各種限制下所見出的性心理錯綜情感,我從中抽出式樣不同的幾種人,用言語、行為、聯(lián)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來描寫它。八個人用八種不同方式從八個角度來攝取斷面影像。這些人照樣活一世,或者并不以為難受,到被別人如此藝術的處理時,看來反而難受,在我當時實覺得大不可解。這故事雖得來些不必要煩瑣,且影響到我后來放棄教書的理想,可是一般讀者卻因故事和題目巧合,表現(xiàn)方法相當新,處理情感相當美,留下個異常新鮮印象,且以為一定真有那么一回事,那么幾個人,因此按照當時上海文壇風氣,在報紙副刊上為我故事來作索引,就中男男女女都有名有姓。這種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說到作品中那個女人,完全近于猜謎。這種猜謎既無關宏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為答覆。

夏天來了,長住青島伴同外來避暑的人,大家都向海邊跑,終日泡在咸水中取樂。我卻留在山上。有一天,獨自在學校旁一列梧桐樹下散步,太陽光從梧桐大葉空隙間濾過,光影鋪在地面上,縱橫交錯。腳步踏到那些蕩漾不定日影時,忽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覺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這個綠色迷離光影中,不可分別。超過了簡文帝說的魚鳥親人境界,感覺到我只是自然一部分。這時節(jié),我又照例成為兩種對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點自驕,有點興奮,“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宮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別人一方面作試驗?!?/p>

那個回音依然是冷冷的,“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證明前次說的偶然和情感實決定你這個作品的形式和內容。你偶然遇到幾件瑣碎事情,在情感興奮中粘合貫串了這些事情,末了就寫成那么一個故事。你再寫寫看,就知道你單是‘要寫’,并不成功了。文字雖能建筑想象宮殿和城堡,可是那個圖樣卻是另外一時的偶然和情感決定的。這其中雖有你,可不完全是你的創(chuàng)造。一個人從無相同的兩天生命,因此也就從無兩回相同的事情?!?/p>

“這是一種詭辯。時間將會證明,我要作什么,必能作什么?!?/p>

“別說你‘能’作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么,難道還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來決定?人人應當有自信,但不許超越那個限度。而且得分別清楚,自信與偶然或情感是兩條河水,一同到海,但分開流到海,并且從發(fā)源到終點,永不相混?!?/p>

“情感難道不屬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屬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識經(jīng)驗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只能說你屬于它。它又屬于生理上無固定性的‘性’,性又屬于天時陰晴所生的變化,與人事機緣上的那個偶然??傊峭鈦砹α浚鈦碛绊?。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輝,就是它恰恰如一個星體為陽光照及時反映出那點光輝。你能不能知道陽光在地面上產(chǎn)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長得脆弱而美麗,慧敏而善懷,名字應當叫做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發(fā)炎?你能不能估計有什么在陽光下生長中的這種脆弱美麗生命,到某一時恰恰會來支配你,成就你,或者毀滅你?這一切你全不知道!”

這似乎太空虛了點,正像一個人在抽象中游泳,這樣游來游去,自然不會到達那個理想或事實邊際的。如果是海水,還可推測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常識感覺以上。因此我不免有點恐怖起來。我趕忙離開了樹下日影,向人群集中處走去,到了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這一來,兩個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見陌生人林林總總,在為一切事務而忙。商店和銀行,飯館和理發(fā)館,到處有人的洪流灌注,人與人關系變得復雜到不可思議,然而又異常單純的一律受“鈔票”所控制。到處有人在得失上愛憎,在得失上笑罵,在得失上作偽誓和偽證人。離開了大街,轉到市政府和教堂時,就可使人想起這是歷史上這種得失競爭的象征?;蛘呋蛴梦淖种谱髑f嚴堂皇的經(jīng)典,或用木石造作雖龐大卻不雅觀的建筑物,共同支撐一部分前人的意見,而照例更支撐了多數(shù)后人的衣祿。政治或宗教,二而一,莊嚴背后都包含了一種私心,無補于過去而有利于當前的……不知如何一來,一切人事在我眼前忽然都變成了漫畫,既虛偽,又俗氣,而且還將反復繼續(xù)下去,不知道何時為止,但覺人類一切在進步中,人與人關系實永遠停頓在某一點上。人生百年是勤,所得于物雖不少,所得于己實不多。

我儼然就休息到這種對人事的感慨上,雖累還不十分疲倦。

回來時,我想除去那些漫畫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用磧砂藏中諸經(jīng)作根據(jù),來把佛經(jīng)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屬于抑壓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象。我認為人生因追求抽象原則,應超越功利得失和貧富等級,去處理生命與生活。我認為人生至少還容許用文字來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試來用一枝筆重作安排,因此又寫成一本《月下小景》。

第三節(jié)

兩年后,《八駿圖》和《月下小景》結束了我教書生活,也結束了我海邊單獨中那種情緒生活。兩年前偶然寫成的一個小說,損害了他人的尊嚴,使我無從和甲乙丙丁專家學者同在一處繼續(xù)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連同一個短信,寄到南方某地時,卻裝飾了一個女孩子的青春生命。那個人把他放在小小保險箱里,帶過杭州六合塔邊一個學校中,沉默而愉快的度了一個暑期。我幻想已證實了一部分,原來我和這個素樸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間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種勢力,無從去掉了??墒且苍S是偶然,我不過南方卻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京城一個人家的闊大華貴客廳里,猩紅絲絨垂地的窗簾,猩紅絲絨四丈見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紅絲絨舊式大沙發(fā)中間,選定靠近屋角一張沙發(fā)坐下來。觀看對面高大墻壁上的巨幅字畫,莫友芝斗大的分隸屏條,趙叔斗大的紅桃立軸,事事物物竟像是特意為配合客廳而準備,并且還像是特意為壓迫客人而準備。原來這個客廳在十五年前,實接待了中國所有政府要人和大小軍閥,因政治上人事上的新陳代謝,成為一個空洞客廳又有了數(shù)年。一切都那么壯大,我于是似乎縮得很小了。

來到這地方是替一個親戚帶了份小禮物,應當面把禮物交給女主人的。等了一會兒,女主人不曾出來,從客廳一角卻出了個“偶然”。問問才知道是這人家的家庭教師,和青島托帶禮物的親戚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雖不曾見過我,實讀過我作的許多故事。因為那女主人出了門,等等方能回來,所以用電話要她先和我談談。我們于是談青島的四季,才知道兩年前她還到青島看櫻花,以為櫻花和別的花都并不比北平的花木好,倒是那個海有意思。曾和幾個小孩子在沙灘上拾了許多螺蚌,坐在海潮不及的巖石上看海浪撲打巖石。說不定我得到的那些小蚌殼,就是這一位偶然拋棄的!正當我們談起海邊一切,和那個本來儼然海邊主人的麻兔時,女主人回來了。我們又談了些別的事方告辭。偶然給我一個幽雅而脆柔的印象:一張白白的小臉,一堆黑而光柔的頭發(fā),一點陌生羞怯的笑。當發(fā)后的壓發(fā)翠花跌落到猩紅地毯上,躬身下去尋找時,從凈白頸肩間與脆弱腰肢作成的曲度上,我仿佛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還有什么,我并不知道??傊芭既弧币呀o我保留一種離奇印象。我卻只給了“偶然”一本小書,書上第一篇故事,就是兩年前為抵抗偶然而寫成的。

一個月以后,我又在一個素樸而美麗的小客廳中,重新見到了“偶然”。她說一點鐘前還看過我寫的故事,一面說一面微笑。且把一個發(fā)光萬的頭略偏,一雙清明無邪眼中帶點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詢,可不便啟齒。

仿佛有斑鳩喚雨聲音,從高墻外遠處傳來。小庭院一樹玉蘭正盛開,高搖搖的樹枝探出墻頭。我們從花鳥上說了些閑話,到后“偶然”方嚅嚅囁囁的問我:“你寫的可是真事情?”

我說:“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學上的區(qū)別,也不能分辯它在情感上的區(qū)別。文學藝術只有美和不美,不能說真和不真,道德的成見,更無從羼雜其間。精衛(wèi)銜石,杜鵑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你覺得對不對?我的意思自然不是為我故事拙劣要作辯護,只是……”

“我看你寫的小說,覺得很美,當真很美。但是,事情怕不真!”

這種大膽惑疑似乎已超過了文學作品的欣賞,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

我稍稍停了一會兒:“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丑的東西雖不是罪惡,總不能令人愉快。我們活到這個現(xiàn)代社會中,已經(jīng)被官僚,政客,銀行老板和偽君子,理發(fā)匠和成衣師傅,種族的自大與無止的貪私,共同弄得到處夠丑陋!可是人生應當還有個較理想的標準,至少容許在文學和藝術上創(chuàng)造那個標準。因為不管別的如何,美麗當永遠是善的一種形式,文化的向上就是追求善的象征!”

正像是這幾句空話說中了“偶然”另外某種嗜好,有會于心,“偶然”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懊赖挠袝r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說,一個人剛好訂婚,不湊巧又……戰(zhàn)爭。我覺得這對于讀者,也就近乎殘忍!”

我為中和那點人我之間的不必要緊張,所以忙帶笑說:“是的,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寫的故事,一定難過起來了。不要難受!我不僅寫到訂婚又離婚,還寫過戀愛就死亡。美麗總使人憂愁,可是還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產(chǎn)生的一些幻影,并非真有其事。我為的是使人分享我在海上云影陽光中得來的愉快,得來的感應,以及得來的對人生平凡否認和否定的精神,我方寫下那個故事??刹⒉淮嫘呐按x者!”

“偶然”于是笑了。因為心被故事早浸柔軟,忽然明白這為古人擔憂弱點已給客人發(fā)現(xiàn),自然覺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說什么,把一雙纖而柔的白手拉拉衣角,裹緊了膝頭。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也許自己想起這種事,只是不經(jīng)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許又以為客人并不認為這是不經(jīng)意,且可能已疑心到是成心?!芭既弧痹趹獙﹂g不免用較多微笑作為禮貌的裝飾,與不安定情緒的蓋覆,結果另外又給了我一種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書,給人甘美的憂愁已夠多了。我什么都沒有給“偶然”。

離開那個素樸小客廳時,我似乎遺失了一點東西。在開滿了馬櫻花和刺槐的長安街大路上,試搜尋每個衣袋,不曾發(fā)現(xiàn)失去的是什么。后來轉入總統(tǒng)府中南海公園,在柳堤上繞了一個大圈子,看見水中的游移云影,方憬然覺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獨自在青島大海邊向虛空凝眸,作種種辯論時那一點孩子氣主張。這點自信主張,若不是遺忘到一堆時間后邊,就是前不久不謹慎掉落在那個小客廳中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樹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夾衫,顏色花朵如何與我故事上景物巧合。當這點秘密被我發(fā)現(xiàn)時“偶然”所表示的那種輕微不安,是種什么分量,我想起向“偶然”說的話,這些話在“偶然”生命中,可能發(fā)生的那點意義,又是什么分量,我都清清楚楚,我的心似乎稍稍有點攪亂,跳得不大正常?!懊利惪偸谷藨n愁,然而還受用?!?/p>

一個小小金甲蟲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時,只見六只小腳全縮斂到帶金屬光澤的甲殼上面,從這小蟲生命完整處,見出自然的巧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輕輕一揚,金甲蟲即振翅飛起,消失到廣闊的湖面蓮葉間去了。我同樣保留了一點印象在記憶里。我的心尚空闊得很,為的是過去曾經(jīng)裝過各式各樣的夢,把夢騰挪開時,還裝得上許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這一個泛神傾向用之與自然對面,很可給我對現(xiàn)世光色聲味有更多理解機會,若用之于和人事對面,或不免即成為我一種被征服的弱點。尤其是在當前的情形下,決不能容許這個弱點抬頭。

因此有意從“偶然”給我的印象中,搜尋出一些屬于生活習慣上的缺點,用作保護我性情上的弱點。

生活在一種不易想象的社會中,日子過得充滿脂粉氣,這脂粉氣既成為生活一部門,積久也就會成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分。愛好裝飾處,原只重在增加對人的效果,毫無自發(fā)的較深遠的理想。性情上的溫雅,和文學愛好,也可說是足為裝飾之一種。但脂粉氣鄰于庸俗,知識也不免鄰于虛偽。一切不外乎時髦,然而時髦得多淺多俗氣……

我于是覺得安全了,倘若沒有在別的時間下發(fā)生的事情,我應當說實在是十分安全的。因為我所體會到的“偶然”生活情性上的缺點,一直都還保護著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過保護得我更周到的,還是另外一種事實,即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準備去接受它,證實它。這也可說是種偶然,由于兩三年前在海上拾來那點泛白閃光螺蚌,無意中寄到南方時所得到的結果。然而關于這件事,我卻認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筆寫成的故事,內容雖近于傳奇,從我個人看來,卻產(chǎn)生完成于一種人為計劃中。

第四節(jié)

時間流過去了,帶來了梅花,丁香,芍藥,和辛夷,玉蘭,一切北方色香悅人的花朵,在冰凍漸漸融解風光中逐次開放。另外一種溫柔的幻影,則已成為實際生活。我結了婚,一個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樹和一株棗樹,遮蔽了半個長而狹的院子。從細碎樹葉間篩下細碎的日影,鋪在方磚地上,映照在明凈紙窗間,無不給我對于生命或生活一種新的啟示。更重要的是一個由異常陌生到完全熟習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一種新的習慣,新的適應。當前一切似乎都安排對了,只是還像尚未把一些過去賬目完全結清,我心想:

“我要的,已經(jīng)得到了。名譽,金錢和愛情,全都到了我身邊。我從社會和別人證實了存在的意義。可是不成。我還有另外一種幻想,即從個人工作上證實個人希望所能達到的傳奇。我準備創(chuàng)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情感上積壓下來的東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蝕它。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于不巧的痛苦經(jīng)驗,一份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fā)生的悲劇。換言之,即愛情生活并不能調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各式各樣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這種平衡,正是新的家庭所不可少的!”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個紅木八條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疊白紙,一面讓細碎陽光曬在紙上,一面也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故事上的人物,一面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所見的一個鄉(xiāng)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邊黑臉長眉新婦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良善式樣。一切充滿了善,充滿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良善與單純的希望終難免產(chǎn)生悲劇。故事中浸透了五月中的斜風細雨,以及那點六月中夏雨欲來時悶人的熱,和悶熱中的靜與寂寞。這一切其所以能轉移到紙上,依然可說全是從兩年間海上陽光得來的能力。這一來,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xiāng)下人對于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與彌補。主婦噙著眼淚讀下去,從故事發(fā)展中也依稀照見一點自己影子。

一面寫,一面總仿佛有個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當熟習的聲音,在輕輕的招呼我:

“××,這算什么?你這是在逃避一種命定。其實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枝筆雖能把你帶向‘過去’,不過是用故事抒情作詩罷了。真正在等待你的卻是‘未來’。你敢不敢向更深處想一想,筆下如此溫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細細認識一下你自己,是不是個能夠在小小得失悲歡傳奇故事上滿足的人?你敢不敢想你這是在打量逃避一種命定……”

“我用不著作這種分析和追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這就夠了?!?/p>

“你以為你很幸福,為的是你尊重過去,你以為當前生活是照過去理性或計劃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嘗真正能夠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點保護,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護,二而一,都可作為你害怕‘偶然’侵入生命中時所能發(fā)生的變故。因為‘偶然’能破壞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實,所以自覺宜于用筆捕捉抽象。”

“我怕事實?什么事實使我害怕?殺人放火我看厭了,臨到生活中一分我就從不害怕!”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實。你比誰都膽小?;蛘吣銋拹阂磺杏绊懩隳壳吧畹氖聦崳蛑畼O力想法貼近過去,有時并且不能不貼近那個抽象的過去?!?/p>

我好像被說中了,無從繼續(xù)申辯。我希望從別的事情上找尋找尋我那點業(yè)已失去的自信。我支持自信的觀念,沒有得到,卻得到許多容易破碎的古陶舊瓷。由于耐心和愛好換來的經(jīng)驗,使我從一些盤盤碗碗形體和花紋上,認識了這些藝術品的性格和美術上特點,都恰恰如一個老浪子來自各樣女人關系上所得的知識一般。久而久之,對于清代瓷器的盤碗,我?guī)讕缀蹰]目用手指去摸撫它底足邊緣的曲度,就可判斷出作品的時代了。我且預備在這類無商業(yè)價值有美術價值的瓷器中,收集到兩三千件時,來寫一本小書,討論討論清瓷中串枝蓮青花發(fā)展的格式。然而這種新的嗜好,只能增加我耳邊另外一種聲音的調諷,是很顯明的。

“××,你打量用這些容易破碎的東西,穩(wěn)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頭還是無結果的。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從寂寞中孕育的幻想堆積。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從一種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發(fā)現(xiàn)你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人。什么地方有些年青溫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這個你明明白白。為的是你謹慎怕事,你于是名字叫作好人?!?/p>

只因為這些聲音似乎從各方面?zhèn)鱽恚嚾ニ褜ぴ谖疑钌辖?jīng)過的人事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那個“偶然”都好像在支配我。因此從新在所有偶然給我的印象下,找出每個偶然的缺點,保護到我自己的弱點。

我的新書《邊城》是出了版。這本小書在讀者間得到些贊美,在朋友間還得到些極難得的鼓勵。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感情下寫成這個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寫它的意義。即以極細心朋友劉西渭先生的批評說來,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這個故事填補過去生命中一點哀樂的原因。正惟其如此,這個作品在個人抽象感覺上,我卻得到一種近乎嚴厲而諷刺的責備。

“這是一個膽子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xiàn)實者最大的成就。將熱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滿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從一種友誼的回聲證實生命的意義??墒巧嬲饬x是什么?是節(jié)制還是奔放?是矜持還是瘋狂?是一個故事還是一堆人事?……”

“這不是我要回答的問題,他人也不能強迫我答覆。”

不過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經(jīng)成為一個問題。庭院中棗子成熟時,眼看到綴系在細碎枝葉間被太陽曬得透紅的小小果實,心中不免有一絲兒對時序遷移的悲傷。一切生命都有個秋天,來到我身邊首先卻是那個“秋天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使一個浪子縮手皈心,也可使一個君子胡涂墮落,為的是衰落感或刺激了他,或惱怒了他。

天氣漸漸冷了,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陽光下寫什么。且似乎也并無什么故事可寫了。心手兩閑的結果,使我起始墮入故事里鄉(xiāng)下女孩子那種紛亂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認真思索明白??傊楦性谏幸烟Я祟^。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個“偶然”時還覺得害怕。因為他雖不至于損害人,事實上卻必然破壞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點自信心,都將為此而毀去。最不妥當處是我還有些預定的計劃,這些事與我習慣性情雖不甚相合,對我家庭生活卻近于必需。弱點對我若抬了頭,讓一群偶然聽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各自占據(jù)一個位置,就什么都完事了。當時若能寫個長篇小說,照《邊城》題記中所說,寫崩潰了的鄉(xiāng)村一切,來消耗它,歸納它,調整它,轉移它,也許此后可以去掉許多麻煩困難。但這種題目和當時心境可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賞玩中去。我想把寫字當成一種工作,這工作儼然如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用它為我在人事糾紛中下沉時有所準備。我要和生命中那種無固定的性能力繼續(xù)掙扎,盡可能去努力轉移自己到一種無礙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過我雖能將生命逃避到藝術中,可無從離開那個生活環(huán)境。環(huán)境里到處是年青生命,即到處是偶然,而且有些還出奇的勇敢。也許有些是相互逃避于某種問題上,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禮貌中,更有些說不定還近于浥彼注此,……因之各人都可得到種安全感??墒沁@對于我,自然是不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壓抑中,更容易見出它的不自然處。在文字運用中,一枝筆見出透明和靈秀處,在人事應對中,卻相當拙呆,且若于拙呆上給偶然一個容易俘擄的印象。歲暮年末時,因之偶然中較老實的某一個,重新有機會給了我一種更離奇的印象。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語多量微笑或純粹沉默來裝飾我們的晤面。其時向日的陽光雖然稀薄,寒氣凍結了空氣??墒欠恐袪t火照例極其溫暖,火爐邊柔和燈光下,是容易生長一切的,尤其是那個名為“情感”或“愛情”的東西??墒欠乐垢接谶@個名詞的糾紛性和是非性,我們卻把它叫作“友誼”。總之,偶然之一和我友誼越來越不同了。一年馀以來努力的趨避,在十分鐘內即證明等于精力白費。偶然的缺點依舊尚保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確定,然而這些缺點的印象,卻不能保護我什么了。

我于是重新進入到一個激烈戰(zhàn)爭里,即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但是事極顯明,其中那個理性的我終于敗北了。當我第一次向“偶然”作一種敗北以后的說明時,一定使“偶然”驚喜交集,且不知如何來應付這種新的發(fā)展。因為這件事若出于另一偶然,則或者已有相當準備,恐不過是“我早知如此”輕輕的回答,接著也不過是由此必然而來的一些取和予。然而這事情卻臨到一個無經(jīng)驗無準備的“偶然”手中。在她的年齡和生活上,實都無從處理這個難題,更毫無準備應付這種問題技術的。因此當她感覺到我的命運仿佛在她那雙小小白手中時,一時雖驚喜交并,終于不免茫然失措,不知是放下好還是握緊好。

我呢,實在說來,儼然只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這恰是我生命的兩面,用之于編排故事,見出被壓抑熱情的美麗處,用之于處理人事,即不免見出性情上的劣點,不特苦惱自己,同時也困惑人。我當真好像業(yè)已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情感漩渦里去。十年后溫習到這種“過去”時,恰恰像在讀一本屬于病理學的書籍,這本書名實應當題作:

《情感發(fā)炎及其治療》

作者近乎一個瘋子,同時又是一個詩人。書中毫無故事,惟有近乎抽象的一堆印象拼合。到小客廳中紅梅白梅全已謝落時,偶然的微笑已成為苦笑。因為明白這事得有個終結,就裝作為了友誼的完美,和個人理想的證實,帶著一點兒好景不常的悲傷,一種出于勉強的充滿痛苦的笑,好像很謙虛的說,“我得到的已夠多了”,就借故走到別一地方去了。走時的神氣,和事前心情上的紛亂,竟與她在某一時寫的一個故事完全相同,不同處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

至于家中那一個呢……

我于是重新得到了用筆的機會。可是我不再寫什么傳奇故事了。因為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動人的傳奇。我讀過一大堆書,再無什么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樂得失經(jīng)驗更加離奇動人。我讀過許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后,都結束于“死亡”和一個“走”字上,我卻估想這不是我這個故事應有的結局。

第二個偶然因之在我生命里用另外一種形式存在。我用另外一種心情讀過了另外一本書。這本書正如出自一個極端謹慎的作者,中間從無一個不端重的句子,從無一段使他人讀來受刺激的描寫,而且從無離奇的變故與難解糾紛。然而卻真是一種傳奇。為的是在這故事背后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書中每一章每一節(jié)都是不必要的對話,與前一個故事微笑繼續(xù)沉默完全相反。故事中無休止的對話與獨白,卻為的是若一沉默即會將故事組織完全破壞而起。從獨白中更可見出這個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為預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將思索,一思索即將究尋名詞,一究尋名詞即可能將“友誼”和“愛情”分別其意義。這一來,情形即必然立刻發(fā)生變化,不窘人的亦將不免自窘。因此這故事就由對話起始,由獨白暫時結束。書中人物儼然是在一種戰(zhàn)爭中維持了十年友誼,形式上都得到了勝利,事實上也可說都完全敗北,因為都明白裝飾過去青春的生命,本容許有一點嫵媚和愛嬌,以及少許有節(jié)制的瘋狂,目下說來或不甚合理,在十年八年時間中,卻將醇化成為一種溫柔的記念。但在這個故事中,卻用對話或獨白代替了。這是一本純潔故事,可是也是一本使人讀來惆悵的故事。

第三個偶然浸入我生命中時,起初即給我一點啟示,是上海成衣匠和理發(fā)匠等等,在一個年青肉體上所表現(xiàn)的優(yōu)美技巧。這種技巧在當時是得到許多人贊嘆的。我卻以為只合給第二等人增加一點風情上的效果,對于偶然實不必要。因此我在極其謹慎情形中,為除去了這些人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給予一個年青肉體完美處和精細處。最奇異的是這里并沒有情欲。竟可說毫無情欲,只有藝術。我所處的地位,完全是一個藝術鑒賞家的地位。我理會的只是一種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種自然道德的形式,沒有沖突,超越得失,我從一個人的肉體上認識了神。且即此為止,除了在《看虹錄》一個短短故事上作小小敘述,我并不曾用任何其他方式破壞這種神的印象。正可說是一本完全圖畫的傳奇,色彩單純而溫雅,線條明凈而高貴,就中且無一個文字。唯其如此,這個傳奇也莊嚴到使我無從用普通文字來敘述。唯一可重現(xiàn)人我這種崇高美麗情感,應當是第一等音樂。但是這之間一個輕微的嘆息,一種目光瑩然如濕的凝注,一點混合愛與怨的謙退,或感謝與皈依的輕微接近,一點象征道德極致的白,一種表示驚訝傾倒的呆,音樂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義。這個傳奇是結束于偶然回返到上海去作時裝表演為止的。若說故事離奇而華美,比我記憶中世界上任何作品還溫雅動人多了。

第四個是……說及時,或許會使一些人因妒嫉而瘋狂,不提它也好。

我真近于在用人教育我,陸續(xù)讀了些人類荒唐艷麗傳奇。這點因緣大多數(shù)卻由我先前所寫的一堆故事而來的。正好像在故事上我留給人的印象是誠實而細心,且奇特的能辨別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情感上莊嚴和粗俗的細微分量,不至于錯用或濫用,這些偶然為證明這些長處的是否真實,稍稍帶點好奇來發(fā)現(xiàn)我,我因之能翻閱這些奇書的。

不過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從鄉(xiāng)下來隨身帶來的尺和秤作度量。若由一般社會所習慣的權衡來度量我的弱點和我的坦白,則我存在的意義,存在的價值,早已完全失去了。我也許在偶然中還翻閱了些不應道及的篇章,留下些不大宜于重述的印象,然而我知道,這對于“偶然”,是大都以能夠將靈魂展覽于我這個精細讀者面前,為無疚于心,到二十年后生命失去青春光澤時,且會覺得未將那個比靈魂更具體一些的東西在我面前展覽為失計的。

正因為弱點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現(xiàn),如此單純而顯明,使我在婚姻上便見出了奇跡。在連續(xù)而來的挫折中,作主婦的情感經(jīng)驗,比《邊城》中的翠翠困難復雜多了。然而始終能保留那個幸福的幻影,而且還從生活其他方式上去證實,這種事由別人看來,將為不可解,恰恰如我為這個問題寫個短篇所描寫到的情形?;虺鲇谝环N偉大容忍,或出于一種明知原諒,當兩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稱為“佳偶”時,就用微笑表示“也像冤家”的意思,又或從熟人神氣間被目為“冤家”時,仍用微笑表示“實是佳偶”的意思。由主婦自己說來,這情形也極自然。我的行為端謹和想象放蕩恰恰形成生命的兩極。只因為理解到“長處”和“弱點”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會如此。

第五節(jié)

再過了四年,戰(zhàn)爭把世界地圖和人類歷史全改變了過來。同時從極小處,也重造了人與人的關系,以及這個人在那個人心上的位置。

一些偶然又繼續(xù)在我生命中保存了一點勢力。但今昔情形已稍稍不同。

一個聰明善懷的女孩子,年紀大了點時,到了二十五歲以后,不問已婚未婚,或婚后家庭生活幸或不幸,自然都樂意得到一些朋友的信任,更樂意從一兩個體己朋友得來一點有分際的關心,混合憂郁和熱忱所表示的輕微煩亂,用作當前剩余青春的點綴,以及明日青春消逝溫習的憑證。如果過去一時,對某一朋友保留過些美好印象,印象的重現(xiàn),使人在新的取予上,都不能不變更一種方式,見出在某些情形上的寬容為必然,在某些情形上的禁忌為不必要。無形中會放棄了過去一時那點警懼心和防衛(wèi)心。因此一來虹和星都若在望中,我儼若可以任意伸手摘取??墒且磺屑仍跁r間有了變化,我也免不了受一分影響,我所注意摘取的,應當說卻是自己生命追求抽象原則的一種形式。我可說常在一種精細而穩(wěn)重與盲目而任性的交替中,過了許多離奇日子,得到許多離奇經(jīng)驗。我只希望如何來保留這種有傳染性的熱忱到文字中,對于愛情或友誼本身,已不至于如何驚心動魄來接近它了。我懂得人多了一些,懂得自己也多了些。在偶然之一過去所以自處的“安全”方式上,我發(fā)現(xiàn)了節(jié)制的美麗。在另外一個偶然目前所以自見的“忘我”方式上,我又發(fā)現(xiàn)了忠誠的美麗。在三個偶然所希望于未來“謹慎”方式上,我還發(fā)現(xiàn)了謙退中包含勇氣與明智的美麗。在第四……由于生命取舍的多方,因之我不免有點“老去方知讀書少”的知覺。我還需要學習,從更多陌生的書以及少數(shù)熟習的人,好好學習點“人生”。

因此一來,“我”就重新又成為一個毫無意義的字言,因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切偶然的顰笑中,和這類顰笑權衡取舍中了。

失去了“我”后卻認識了“人”,體會到“神”,以及人心的曲折,神性的單純。墻壁上一方黃色陽光,庭院里一點草,藍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機會看見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對于我,卻因為常常和某一個偶然某一時的生命同時嵌入我印象中,它們的光輝和色澤,就都若有了神性,成為一種神跡了。不僅這些與偶然同時浸入我生命中的東西,各有其神性,即對于一切自然景物的素樸,到我單獨默會它們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彼此生命微妙關系時,也無一不感覺到生命的莊嚴。花木為防衛(wèi)侵犯生長的小刺,為誘惑關心而具有的甜香,我似乎都因此領悟到它的因果。一種由生物的美與愛有所啟示,在沉靜中生長的宗教情緒,無可歸納,因之一部分生命,就完全消失在對于一些自然的皈依中。這種由復雜轉簡單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諧時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較高級文化所不能少的,人若保有這種情感時,即可產(chǎn)生偉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藝術品。對于我呢,我實在什么也不寫,亦不說。我的一切官能都在一種嶄新教育中,經(jīng)驗了些極纖細微妙的感覺。

我不懼怕事實,卻需要逃避抽象,因為事實只是一團糾紛,而抽象卻為排列得極有秩序的無可奈何苦悶。于是用這種“從深處認識”的情感來寫戰(zhàn)事,因之產(chǎn)生《長河》,產(chǎn)生《蕓廬紀事》,兩個作品到后終于被扣留無從出版,不是偶然事件。因為從當前普遍社會要求說來,對戰(zhàn)事描寫,是不必要如此向人性深處掘發(fā)的。其實我那時最宜寫的是忠忠實實記述那些偶然行為如何形成一種抽象意象的過程。若能夠用文字好好保留下來,毫無可疑,將是一個有光輝的筆錄。

我住在一個鄉(xiāng)下,因為某種工作,得常常離開了一切人,單獨從個寬約八里的廣大田坪通過。若跟隨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見到長年活鮮鮮的潺湲流水中,有無數(shù)小魚小蝦,隨流追逐,悠然自得,各盡其性命之理。水流處多生長一簇簇野生慈姑,三箭形葉片雖比田中培育的較小,開的小白花卻很有生氣。花朵如水仙,白瓣黃蕊連綴成一小串,抽苔從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叢叢刺薊屬野草,開放出翠藍色小花,比毋忘我草顏色形體尚清雅脫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對無云碧空,花謝后還結成無數(shù)小小刺球果子,便于借重野獸和家犬攜帶繁殖到另一處。若從其他幾條較小路上走去,蠶豆麥田溝坎中,照例到處生長淺紫色櫻草,花朵細碎而嫵媚,還涂上許多白粉。采摘來時不過半小時即已枯萎,正因為生命如此美麗而脆弱,更令人感覺生物中求生存與繁殖的神性。在那兩面鋪滿彩色絢麗花朵細小的田塍上,且隨時可看到成對成雙軀體異常清潔的鹡鸰,羽毛黑白分明,見人時微帶驚詫,一面飛起下面搖顛著小小長尾,在豆麥田中一起一伏,充滿了生命自得的快樂。還有那個頂戴大絨冠的戴勝鳥,已過了蹲擾人家茅屋頂上呼朋喚侶的求愛期,披負一身雜毛,睜著一對小眼睛骨碌碌的對人癡看,直到人來近身時,方匆促展翅飛去。本地秧田照習慣不作他用,除三月時種秧,此外長年都浸在一片淺水里。另外幾方小田種上慈姑蓮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問晴雨田中照例有兩三只縮肩禿尾白鷺鷥,神情清癯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尋覓。又有種鷗形水鳥,在水田中走動時,肩背羽毛全是一片美麗桃灰色,光滑而帶絲綢光澤,有時數(shù)百成群在明朗陽光中翻飛游戲,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陣光明的星點,在藍空下動蕩。小村子有一道長流水穿過,水面人家土墻邊,都用帶刺木香花作籬笆,帶雨含露成簇成串香味郁馥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頭上,得用手撩撥,方能通過。樹下小河溝中,常有小孩子捉鰍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澆水取樂。村子中老婦人坐在滿是土蜂窠的向陽土墻邊取暖,屋角隅聽到有人用大石杵緩緩的搗米聲。將這些景物人事相對照,恰成一希奇動人景象。過小村落后又是一片平田,菜花開時,眼中一片明黃,鼻底一片溫馨。土路并不十分寬綽,馱麥粉的小馬,和馱燒酒的小馬,與迎面來人擦身而過時,趕馬押運貨物的,遠遠的在馬后喊“讓馬”,從不在馬前攏馬以讓人,因此人必照規(guī)矩下到田里去,等待馬走過時再上路。菜花一片黃的平田中,還可見到整齊成行的細枝葫麻,竟像是完全用為裝飾田畝,一行一行栽在中間。在瘦小而脆弱的本端,開放一朵朵翠藍色小花,花頭略略向下低垂,張著小嘴如鈴蘭樣子,風姿娟秀而明媚,在陽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蟲微笑招手,“來吻我,這里有蜜!”

耳目所及都若有神跡存乎其間,且從這一切都可發(fā)現(xiàn)有“偶然”友誼的笑語和愛情芬芳。這在另一方面說來,人事上彼此之間自然也就生長了些看不見的輕微的妒嫉,無端的憂慮,有意的間隔,和那種無邊無岸累人而又悶人的白日夢。尤其是一點眼淚,來自愛怨交縛的一方,一點傳說,來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這種人與人、偶然與偶然的取舍分際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種人生教育。韓非子說,矢來有向,作鐵函以當之,言有所防衛(wèi)也。在我問題上的種種,矢來有向或矢來無向,我卻一例聽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點,不逃避,不掩護。我活在一種極端復雜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個權量來測檢時,卻感覺生命實單純而莊嚴。尤其是從某個偶然的在眩目景象中離開,走到平靜自然下見到一切時,生命的莊嚴處有時竟全然如一個極誠虔的教士。誰也想象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種什么形式下燃燒,即以這個那個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也就只是一些片段;不完全的一體。

我寫了無數(shù)篇章,敘述這種感覺或印象,結果卻不曾留下。正因為在各種試驗下都證明它無從用充滿歷史霉斑的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義上亦將完全不同。

我這點只用自己尺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應到對偶然的缺點辨別上。這種細微感覺,在普通人我關系間,決體會不到,在比較特殊的一種情形下時,便自然會發(fā)生變化。這恰恰如甲狀腺在清水中,分量即或極稀少,依然可以測出。在這個問題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會損害到這個或那個“偶然”的幽微感覺,是種什么情形。我明知語言行為都無補于事實,便用沉默應付了一些困難,尤其是應付一個偶然輕微的妒嫉,以及伴同那個人類弱點而來的一點怨艾,一點責難,一點不必要的設計。我全當作不知道。我自覺已盡了一個朋友所能盡的力,來在友誼上用最纖細感覺接受纖細反應。對于偶然,我永遠是誠實的,專一的。然而專一略轉而成為偶然一種責任感時,這個偶然便不免要感到輕微恐懼和煩亂。而且在誠實外還那么謹慎小心,從不曾將“鄉(xiāng)下人”實證生命的方式,派給一個城中有教養(yǎng)的朋友。一切有分際的限制,即所以保護到人我情感上和生活上的安全。然而問題也許就正在此:“你口口聲聲說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從不用鄉(xiāng)下人的坦白來說明友誼,卻裝作一個紳士,拘謹?shù)搅钊艘詾槭鞘拦剩娉值浇跆搨?。然而在另外一個人面前,我卻猜想得出,你可能又會完全如一個鄉(xiāng)下人?!蔽揖陀贸聊瑢⑦@種詢問所應有的回聲,逼回到那個“偶然”耳中去,使她從自己回音中聽出“對于你,我不愿用輕微損害取得快樂,對于人,我不能作絲毫計較保護安全。這是熱情的兩種形式,只為的你們原是兩種人,兩種愛,兩種取和予?!庇谑沁@個“偶然”走去了。我還必需繼續(xù)沉默下去,雖然在沉默中,無從將我為保護她的那點好意弄明白。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缺點從習慣中擴大的“偶然”,當這種缺點反應在我感覺上時,她一面即意識到在過去一時某些稍稍過分行為中,失去了些驕傲,無從收回,一面即經(jīng)驗到必需從另外一種信托上,方能收回那點自尊心?;驌Q一個生活方式,始可望產(chǎn)生一點自信心。因為熱情原本也是一種教育,既能使人瘋狂糊涂,也能使人明澈深思。熱情使我對于“偶然”感到驚訝,無物不“神”,卻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個“人”,樂意從人的生活上實現(xiàn)個人的理想與個人的夢。到“偶然”思索及一個人的應得種種名分與事實時,當然就有了痛苦。因為發(fā)覺自己所得到,雖近于生命中極純粹的詩,然而個人所期待所需要的,還只是一種較復雜又較具體生活。純粹的詩雖華美而又有光輝,能作一個女孩子青春的裝飾,然而并不能夠穩(wěn)定生命,滿足生命。再經(jīng)過一些時間的澄濾,“偶然”便得到如下的結論:“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勢力,即得犧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證實人的理想,即必需放棄當前惟神方能得到的一切。”熱情能給人興奮,也給人一種無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純粹的詩”和“活鮮鮮的人”愿望取舍上,更加累人?!芭既弧本腿鐢?shù)年前一樣,用著無可奈何的微笑,掩蓋到心中小小受傷處,離開了我,臨走時一句話不說,我卻從她沉默中,聽到了一種無言申訴:

“我想去想來,終究是個人,并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為這是我一點私心,這種猜測也不算錯誤。因為我還有我做一個人的平庸希望。并且我明白離開你后,在你生命中保有個什么印象。若盡那么下去,不說別的,即這種印象在習慣方式上逐漸毀滅,對于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這里算什么?在時間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么?我不能盡用詩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說的一個人不能用好空氣和好風景活下去一樣。我本是個并不十分聰明的女人,不比那個聰敏絕頂?shù)摹痢?,這也許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詩當作散文去誦讀的真正原因。我當真得走了。我的行為并不求你原諒,因為給予的和得到的已夠多。不需用這種泛泛名辭來表示了。說真話,這一走,結論對于你也不十分壞;你有一個幸福完美的家庭,……有一個——應當說有許多的‘偶然’,各在你過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動人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給予所能給予的,尤其是在給予一切后,你生命反而更豐富更充實的存在!”

于是“偶然”留下一排插在發(fā)上的玉簪花,搖搖頭,輕輕的開了門,當真就走去了。其時天上落了點微雨,雨后有斷虹如杵,懸垂天際。

我并不如一般故事上所說的身心崩毀,反而變得非常沉靜。因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試向虹懸處方向走去,到了一個小小山頂上。過一會兒,殘虹消失到虛空里去了,而剩余一片在變化明滅中的云影。那條素色的虹霓,若干年來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現(xiàn)出。我不由得不為“人”的弱點,和對于這種弱點掙扎的努力,以及重得自由的不習慣,感到痛苦和悲愴。

“偶然,你們全走了,很好,或為了你們的自覺,或為了你們的自負,又或不過只是為了生活上的必然。既以為一走即可得到一種解放,一些新生的機緣,且可從另外人事關系,收回過去一時在我面前損失的尊嚴和驕傲,尤其是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獲得,在你們?yōu)楸匦钑r,不拘用什么方式走出我生命以外,我覺得都是不可免的??墒菚r間帶走了一切,也帶走了生命中光輝的青春,和附于青春間存在的羞怯的笑,優(yōu)雅的禮貌,微帶矜持的應對,有彈性極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屬于官能方面的完整形式,華美色澤,和無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過去’里了。然而卻有一個朋友,能在印象中好好保留它,能在文字中好好重現(xiàn)它……你如想尋覓失去的生命,是只有從這兩方面得到,此外別無方法。你也許以為離開了我,即可望得到‘明天’,但不知生命中真正失去了我時,失去了‘昨天’,活下來對于你是種多大的損失!”

第六節(jié)

自從幾個“偶然”離開了我后,云南我只有云可看了。黃昏薄暮時節(jié),天上照例有一抹黑云,那種黑而秀的光景,不免使我想起過去海上的白帆和草地上的黃花,想起種種虹彩和淡色星光,想起燈光下的沉默繼續(xù)沉默,想起墻上慢慢的移動那一方斜陽,想起瓦溝中的綠苔和細雨微風中輕輕搖頭的狗尾草……想起一堆希望和一點瘋狂,終于如何于剎那間又變成一片藍色的火焰,一撮白灰。這一切如何教育我,認識生命最離奇的遇合,與最高尚的意義。

當前在云影中恰恰如過去在海岸邊,我獲得了我精神上的單獨,那個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完全回到我身邊來了。

“你這個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xiāng)下人,來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經(jīng)驗已經(jīng)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穩(wěn)定得多也進步得多了。正好準備你的事業(yè),即用一枝筆,來好好的保留最后一個浪漫派在二十世紀生命揮霍的形式,也結束了這個時代這種情感發(fā)炎的癥候。你知道你的長處,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長處,成功在等待你,嘲笑也在等待你,但這兩件事對于你都無多大關系。你只要想到你要處理的也是一種歷史,屬于受時代帶走行將消滅的一種人我關系的情緒歷史,你就不至于遲疑了?!?/p>

“成功與幸福,不是偉人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這與我全不相干。值得歌頌的是青春,以及象征青春的狂熱,寄托狂熱的脆弱中見神性的笑語與沉思,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未臨以前,我也許還可以作點小事,即保留這些‘偶然’勢力各以不同方式陸續(xù)浸入一個鄉(xiāng)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沖突與和諧程序。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光明贊頌。在充滿古典莊雅的詩歌失去價值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后一首抒情詩。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見得與社會傾向隔閡,在寫作上自然更容易與社會需要脫節(jié)。不過我還年青!世故雖能給我安全和幸福,一時還似乎不必來到我身邊。我已承認你十年前的意見,即將一切交給偶然和情感為得計,我好像還要受另外一種‘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時,我能從她的微笑和皺眉中發(fā)現(xiàn)神,離開她時,又能從一切自然形式色香中發(fā)現(xiàn)她。這也許正因為如你所說,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這應當是我一生的弱點。但想想附于這個弱點下的坦白與誠實,以及對于人性幽微感覺理解的深至,以及表現(xiàn)這一切文字如何在我手中各得其所各盡所能,我知道,你是第一個就首先對于我這個弱點加以寬容了。我還需要回到海邊去,回到‘過去’那個海邊。至于偶然呢,我知道她們需要的倒應當是一個‘抽象’的海邊。兩個海邊景物的明麗處相差不多,不同處其一或是一顆孤獨的心的歸宿上,其一卻是熱情與夢結合而為一,使偶然由神變人的家。其一是用孤獨心情為自己去找尋那些蚌殼,由蚌殼產(chǎn)生想象,其一是帶了幾個孩子去為孩子找尋那些原來式樣的蚌殼,讓孩子們把這些小小蚌殼和稚弱情感連接起來?!?/p>

“唉,我的浮士德,你說得很美,或許也說得很對。你還年青,至少當你某一時,被某種黯黃黃燈光所誘惑時,就顯得相當年青。我還相信這個廣大的世界,尚有許多形體、顏色、聲音、氣味,都可以刺激你過去靈敏的感覺,使你變得真正十分年青。不過這是不中用的,因為時代過去了。在前一時代,能激你發(fā)狂引你入夢的生物,都在時間漂洗中消失了勻稱和豐腴,典雅與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從過去時代培養(yǎng)成功的各式典型。時間在成毀一切,從這種新陳代謝中,凡屬于你同一時代中的生物,因為脆弱,都行將消滅。代替而來的將是在無計劃無選擇隨同海上時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種簡單范本。新的時代在進展中,不拘如何總之在進展,你是個不必要的人物。你的心即或強健而韌性,也只合為過去跳躍,不宜于用在當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為在這問題上徘徊實在太累。你還有許多事情可作,縱不樂成也得守常,有些責任,即與他人或人類相關的責任。你讀過一本題名《情感發(fā)炎及其治療》的奇書,還值得寫成這樣一本書,且不說別的,即你這種文字的格式,這種處理感覺和聯(lián)想方法,也行將成為過去,和當前體例不合了!當前是全個人類的命運都交給‘偉人’與‘宿命’的古怪時代,是個爵士音樂流行的時代,是個美丑換題時代,是個用簡單空洞口號支配一切的時代,思想家不是袖手緘口,就是在為偉人貢諛,替宿命辯護。你不濟事了!”

“是不是說我當真已經(jīng)老了?”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氣冷了些,我一個人坐在桌前,清油燈加了個燈頭,兩個燈頭燃起兩朵青色小小火焰,好像還不大亮。燈火還是不大穩(wěn)定,正如一張怯弱發(fā)抖的嘴唇,代替過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張白紙。十年前寫《邊城》時,從槐樹和棗樹枝葉間濾過的陽光,如何照在白紙上,恍惚如在目前。燈光照及油瓶、茶杯、書籍、桌面遺留的一小滴清油時,曲度相當處都微微返著一點青光。我心上也依稀返著一點光影,映照過去,又像是為過去所照澈。

我應當在這一張白紙上寫點什么?一個月來因為寫“人”,已第三回被人責難,證明我對于人事的尋思,文字體例顯然當真已與時代不大相合。因此試向“時間”追求,就見到那個過去。然而有些事,溫習起來已多少有點不同了。

“時間帶走了一切,天上的,或人間的,或失去了顏色,或改變了式樣,即或你還自以為有許多事,好好保留在心上??墒?,那個時間在你不大注意時,卻把你的一顆能感受善跳躍的心變硬了,變鈍了,變得連你自己也不大認識自己了。時間在改造一切,重造一切。太空星宿的運行,地面昆蟲的觸角,你和人,同樣都會在時間下慢慢失去了固有位置和形體,真正如詩人所說:‘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松烤箍蓱?!這就是人生!”

“若能溫習過去,變硬了的心也會柔軟的!到處地方都有個秋風吹上人心的時候,有個燈光不大亮時候,有個想從‘過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點助力,似乎方能夠生活得下去時候。我或那些偶然,難道不需要向過去伸手……”

“這就更加可憫!因為印象溫習,會追究到生活之為物,不過是一種連續(xù)的負心。過去的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載不住它的,凡事無不說明忘掉比記住好。在過去當前印象和事實取舍上,也正是一種戰(zhàn)爭。你曾經(jīng)戰(zhàn)爭過來,你還得繼續(xù)戰(zhàn)爭?!?/p>

是的,這的確也是一種戰(zhàn)爭。我始終對桌前那兩個小小火焰望著,燈頭不知何時開了花,“在火焰中開放的花,油盡燈熄時,才會謝落的。”

“你比擬得好??墒侨瞬荒茉诿利惐扔髦猩钕氯?。熱情本來并不是象征,雖抽象,也具體,它燃燒了自己生命時,即可能燃燒別人的生命。到這種情形下,只有一件事可作,即聽它燃燒,從燃燒中將有更新生命產(chǎn)生(或為一個孩子,或為一個作品。那個更新生命方足象征熱情。人若思索到這一點,為這一點而痛苦,痛苦到超過忍受能力時,自然就會用手剔剔你所謂要在油盡燈熄時方謝落的燈花,這么一來,燈花就被剔落了。多少女人即如此戰(zhàn)勝了自己的弱點,雖若在謙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見出愛情上的堅貞。因為不是件容易事,雖損失夠多,作成功后還將感謝上帝賜給她的那點勇氣和決心!至于男子呢,照例是把弱點當成最小的兒子,最長的女兒,特別偏愛?!?/p>

“不過,也許在另外一時,還應當感謝上帝,給了另外一些人的弱點,即憑燈光引帶他向過去那個弱點。因為在這種弱點上,一切生命即重新得到意義?!?/p>

“既然自承是弱點,你自己到某一時,為了安全、省事,或又為了別的理由,也會把燈花剔落的!”

我當真就把燈花剔落了??墒侵匦绿砹藘蓚€燈頭,燈光立刻亮了許多。我要試試看,能否有四朵燈花,在這深夜中偶然同時開放。

燈油慢慢的燃盡時,我手足都如結了冰,還沒有離開桌邊。燈光卻漸漸微弱,還可以照我認識走向過去,并辨識路上所有和所遭遇的一切。情感重新抬了頭,我當真變得好像很年青了。不過我知道,這只是那個“過去”發(fā)炎的反應,不久就會平復的。

屋角風聲漸大時,我擔心院中那株在小陽春十月中開放的杏花,會被冷風凍壞?!拔谊P心的是一株杏花,還是幾個人?是幾個在過去生命中發(fā)生影響的人,還是另外更多數(shù)未來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沒有回答。

燈光熄滅時,我的心反而明亮了起來。

一切都沉默了,遠處有風吹掠樹枝聲音輕而柔,仿佛有所詢問:“××,你寫的可是真事情?”

我答非所問:“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p>

  1. 莫友芝,清代學者,善書法。
  2. 趙叔,即趙之謙,清代篆刻家、書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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