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顧炎武
明末清初這一“天崩地解”的時期,產(chǎn)生了一位最杰出的遺民詩人顧炎武(1613—1682)。有人說:“有明二百七十馀年間,詩人突起突落,有如勝、廣,卻成就此一大家。即清詩號稱跨越明代,然求如亭林之篤實光輝者,亦難與并?!?sup>[1]又有人說:“明遺民詩,吾深畏一人焉,曰顧亭林?!ち种妶詫?,非以詩為詩者,而其詩境直黃河、太華之高闊也,……誰與抗手?”[2]他們都認為顧詩是明、清詩之最,特點是“篤實光輝”、“堅實”、“高闊”。而其所以能如此,則是因為他“非以詩為詩者”。
顧炎武作為一位詩人,他的杰出處,就在于“不為文人”(這種“文人”包括做世俗應酬文字的詩人),而強調(diào)詩歌的現(xiàn)實性與戰(zhàn)斗性。他本來“少為詞章有名”,“少年時,不過從諸文士之后,為雕蟲篆刻之技”[3],“未登弱冠之年,即與斯文之會”[4]。但是,后來他自編詩集時,把那些少作全部刪除了?,F(xiàn)在我們看到的顧詩,使他和同時的大詩人都截然不同:“牧齋、梅村之沉厚,漁洋、竹垞之博雅,宋、元以來亦所謂卓然大家者也,然皆詩人之詩也。若繼體風騷,扶持名教,言當時不容已之言,作后世不可少之作,當以顧亭林先生為第一?!?sup>[5]
顧炎武既然立志“不為文人”,自然不會在詩壇上開宗立派,更不肯附和到哪一個詩派去。但是,他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卻對清詩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因而本書特為他列一專章。
一 顧炎武的先進思想對其詩作的影響
顧炎武是人所共知的啟蒙思想家,他具有當時先進的思想,這種思想對他的詩創(chuàng)作起了決定性的指導作用。主要的一點就是宣傳“亡國”與“亡天下”的區(qū)別。
他在《日知錄》中說過一段著名的話:“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枪手L煜?,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sup>[6]后來梁啟超把這意思概括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歷史上起了很大的作用。后人以為這一思想是顧炎武首創(chuàng)的,其實當時這已是一種社會意識。明末廣東梅州布衣盧仲六,“其終也,召其子弟而訓之曰:‘天下將亂矣!……數(shù)十年后,朝廷不蹈東漢之轍,則為南宋之續(xù)耳。如其蹈東漢之轍也,是易姓也,不食其祿者無責焉也已。如其為南宋之續(xù)也,是亡國也,凡我草莽小民皆與有辱焉者也。汝曹力能救國則救國,不然,其守乃田園廬舍,毋事乃仇,貽乃祖宗羞!’……先生卒后二十年而明社屋?!?sup>[7]但是這兩段話盡管內(nèi)容相同,顧說卻在盧說基礎(chǔ)上有了提高:盧說主要是消極地不合作,顧說則強調(diào)積極地斗爭;盧氏只是秘密地訓誡子孫,顧氏則著書立說,明昭大號于天下后世,而且本身就這樣身體力行了一生。
正是為了強調(diào)民族復仇,所以他還堅決反對理學中的心學一派,指責他們“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8]。顧炎武和河朔詩派諸人不同正在此點。所以申涵光等人的民族氣節(jié)遠遜于顧炎武。
當時漢族大地主階級從階級利益一致性出發(fā),和清統(tǒng)治者欣然合作。貳臣洪承疇之流還恬不知恥地宣稱:“弒吾君者(指李自成)吾仇也,誅吾仇者(指清統(tǒng)治者)吾君也?!卞X謙益也說:“犧牲玉帛待于境上,以待強者而庇民焉,古之人行之矣?!?sup>[9]顧炎武針對這些謬論,借古諷今地說:“文中子以《元經(jīng)》之帝魏,謂‘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何其語之偷而悖乎!”[10]
綜上幾點,可見顧炎武的思想已經(jīng)超越“忠于一姓”的觀念,而認識到平民對國家的責任,甚至能超越階級利益而堅持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只有明白了這點,我們才能深透地讀懂他的詩。否則我們對他的“五謁孝陵,四謁宮”,會以為是“忠于一姓”,而不了解他其實是把皇帝作為政權(quán)的象征,作為國家和民族的象征。懂得這一點,對他的詩集以《大行皇帝哀詩》冠首,就體會到那是故國的哀歌,也是漢族的哀歌。
二 顧炎武的詩論反映在詩作上的特點
明人的風氣是空疏不學,清談?wù)`國。顧炎武在《日知錄》里指出:“昔之清談?wù)劺?、莊,今之清談?wù)効?、孟?!?sup>[11]認為明朝滅亡就是“今之清談”即心學造成的。由此他提出一條文學創(chuàng)作原則:“文須有益于天下?!本唧w地說就是:“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sup>[12]很明顯,他強調(diào)文學的社會功能。處在那一斗爭激烈的時代,他對文學提出這種要求是自然而合理的。所謂“明道”,就是用詩文宣傳儒家治國平天下之道?!凹o政事”是記敘重大的政治事件,表示自己的觀感。“察民隱”是反映人民的痛苦和愿望,揭露社會的黑暗面。“樂道人之善”是歌頌節(jié)士、志士,當然也鞭撻叛徒和奸佞?,F(xiàn)存顧詩四百二十四首,完全可以按此分類,他是忠實地實踐了自己所揭橥的創(chuàng)作原則的。
和當時許多遺民詩人一樣,他也深受杜甫影響,而且也是從明七子入手學杜的。這一點前人頗多論及。有的說:“(寧人)詩初自七子入,進而益上,心摹手追,惟在少陵。”[13]有的說:“寧人詩甚高老,但不脫七子面目氣習?!?sup>[14]有的具體指出:“亭林之詩,導源歷下(指后七子中的李攀龍),沿西崑、玉溪、杜陵以窺柴桑。”還說:“亭林詩從聲色入?!?sup>[15]有的認為:“寧人七律講氣格。《濟南》詩云:‘絕代詩題傳子美,近朝文士數(shù)于鱗’,可以知其旨矣?!?sup>[16]他們的意思是,顧炎武是由后七子的李攀龍(于鱗)入手,進而向杜甫學習的。理由就是顧詩注重聲色,講求氣格,儼如李攀龍學杜之作那樣高華偉麗。其實這種看法未免皮相。李攀龍諸體詩由于“亮節(jié)較多,微情差少”,所以被人譏為贗古。[17]而顧詩全是抒寫真情之作。他作詩特別強調(diào)“真”:“《黍離》之大夫,始而搖搖,中而如噎,既而如醉,無可奈何,而付之蒼天者,真也。汨羅之宗臣,言之重,辭之復,心煩意亂,而其詞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sup>[18]又說:“詩主性情,不主奇巧?!?sup>[19]“性情”就是“真”。因此,他反對摹仿:“近人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極詣,況遺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20]還說:“今且千數(shù)百年矣,而猶取古人之陳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為詩,可乎?”[21]甚至直率地批評友人:“君詩之病,在于有杜?!写缩鑿接谛刂?,便終身不脫依傍二字,斷不能登峰造極?!?sup>[22]試問,他這樣反對形式主義地學習杜甫,這樣強調(diào)性情的真,怎會摹仿李攀龍去學杜甫的皮毛呢?
那么,上述諸家的看法都錯了嗎?我說也錯也不錯。說不錯,是因為顧炎武早年開始寫詩時,正當公安、竟陵受到貶斥,陳子龍為首的云間派重新步趨七子向盛唐學習。而七律方面,李攀龍所作“俊潔響亮”,極受王世貞推重,“海內(nèi)為詩者爭事剽竊,紛紛刻鶩”,[23]顧炎武自亦不免受其影響。后來明亡于清,時代風雷使他不期而然地沉潛在杜詩中深受熏陶;加之他寫詩重視內(nèi)容,并不追求形式的奇巧,所以他的詩不免給人一種印象,認為它很有七子尤其是李攀龍的聲色、氣格,而其沉郁頓挫以及排比鋪陳(五言排律)酷似杜甫。說錯,是因為他的學杜重在“神理”,而非“皮毛”。所謂“神理”,實即“情”與“景”的關(guān)系,亦即“我”與“物”的關(guān)系,指的是作品的內(nèi)容。[24]杜甫遭逢天寶離亂后,能抓住現(xiàn)實題材寫詩,“即事名篇”,故人稱為“詩史”。顧炎武正是從這一角度去學習杜詩,而不是從形式上去“心摹手追”。這樣學杜,決不會成為贗古,因為他擬議而能變化。他所遇的“物”、“景”,決非杜甫所遇的,因而他“感物而動”,觸“景”而生的“情”,也只是他自己所特有的。他和杜甫相同的是,都是有為而發(fā),不是無病而呻。這樣,即使他由于沉潛杜詩,從而在風格上甚至謀篇琢句上流露出杜詩的影響,也不會掩蓋他的本色。所以,“其詩沉郁淡雅,副貳史乘”[25],也有“詩史”之稱。
至于他和李攀龍的區(qū)別,最明顯的是:李詩“句摭字捃,行數(shù)墨尋,興會索然,神明不屬”[26],而顧詩則“以性情時事為詩,故質(zhì)實而有馀味”[27]。另外,李攀龍“經(jīng)義寡稽”,因而其詩往往“援據(jù)失當”[28],而顧炎武是經(jīng)學家,“讀書多而心思細”[29],尤熟于史,因而“用典使事最精確切當”[30]。
晚明文藝思潮對他的詩論和詩作也有一定的影響。他曾痛斥李贄“惑亂人心”,是小人之尤。[31]現(xiàn)當代學人多認為這是他的歷史局限。我以為這要從彼時彼地進行具體考察,才能定其是非。
據(jù)我看,兩人在文學觀方面是同中有異的。所謂同,是指:(1)創(chuàng)作上主張“真”;(2)形式上主張獨創(chuàng),反對摹擬因襲;(3)都主張文學應隨時代而發(fā)展變化。所謂異,主要是對“真”字的理解不同。李贄從反對理學束縛個性出發(fā),強調(diào)童心,認為“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就是童心受到障蔽。[32]而顧炎武強調(diào)的“真”,則是《黍離》大夫、屈原和陶淵明的愛國主義精神。嚴格地說,李贄的童心說,實在近似莊周的自然人性,強調(diào)人的本能欲望。其實人是社會性的,為了協(xié)調(diào)人際關(guān)系,使得趨于和諧,必然產(chǎn)生政治哲學、倫理學說,這些“道理”必然“從外入”而成為人們的思想意識,怎能想象世上有一張白紙似的童心呢?對童心的解釋,巴烏斯托夫斯基的話倒較近情理。他說:“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予我們最偉大的饋贈?!?sup>[33]但處在“天崩地解”時期的顧炎武,面對著嚴酷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填塞心胸的只有痛苦、憤怒,哪里還能對生活作詩意(和平、寧靜、純潔、歡愉……)的理解呢?
至于斥責李贄“惑亂人心”,是小人之尤,是因為他反對禮教。這一點,連最崇拜他的袁中郎,也認為他“遺棄倫物,偭背繩墨,縱放習氣,亦是膏肓之病”[34]。所謂“倫物”、“繩墨”,就是禮教。顧炎武把清統(tǒng)治者的入主中原,看成是“仁義充塞”,“率獸食人”,亦即對禮教的毀滅。推原禍始,于是力攻王守仁的心學,認為這種“今之清談”,招致新的五胡亂華——明亡于清的慘禍,對王學旁支的李贄加以痛斥,也就勢所必至了。
顧炎武杰出之處,是并不潑臟水連澡盆中的嬰兒也倒掉。他批判地吸收了李贄、袁中郎文藝思想中有益的部分,加以改作,成為自己的進步文藝觀,而且在詩創(chuàng)作中加以實踐。
我們知道,清代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學人之詩,它正由顧炎武發(fā)其端。袁中郎曾這樣評論李白與杜甫:“青蓮能虛,工部能實。青蓮惟一于虛,故目前每有遺景;工部惟一于實,故其詩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sup>[35]用今天的話說,李白是“向內(nèi)轉(zhuǎn)”的,他著重個性的抒發(fā),理想的追求,表現(xiàn)了文學的主體性。杜甫則恰恰相反,他著重揭露現(xiàn)實的黑暗,反映民生的疾苦,而沒有脫離現(xiàn)實的純主觀抒情的詩。袁中郎自然是欣賞李白的。但在他去世三年后才出生的顧炎武,苦難重重的生活卻使他走上杜甫的創(chuàng)作道路。后人(如潘德輿)正是從這點強調(diào)指出顧詩的特色也是一個“實”字。但顧詩的“實”和杜詩的“實”還有所不同。顧詩的“實”不僅表現(xiàn)在它的現(xiàn)實性上,還表現(xiàn)在學人之詩這一點上。杜甫固然“讀書破萬卷”,然而他畢竟是詩人而不是學者。顧炎武則是經(jīng)學家、史學家而兼詩人。他不但開一代學風,也開一代詩風。他的詩之所以“堅實”,完全由于學問的淹貫,而這種淹貫古今的學問正是和社會現(xiàn)實密切相關(guān)的。
他曾經(jīng)談過“作詩之旨”:“舜曰:‘詩言志’,此詩之本也?!锻踔啤罚骸珟熽愒娨杂^民風’,此詩之用也。荀子論《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此詩之情也?!?sup>[36]他所謂“詩之本”是指詩歌之所以產(chǎn)生,“詩之用”是指詩歌的作用,這兩點是從漢儒以來就反復說明的。顧炎武特別提出“詩之情”。這“情”,既指感情,又指真實。這是密切結(jié)合清朝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來說明“作詩之旨”:必須寫詩來表現(xiàn)對當前異族統(tǒng)治者的極大憎恨,同時反映對故國的深切眷念。詩的語言是有文采的(質(zhì)木無文不足以感人),詩的聲調(diào)是充滿痛苦和憤怒的。一個“哀”字,是這種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下的真情實感。除了叛徒和逃避現(xiàn)實的懦夫,每一個漢人,如果能作詩,就應該這樣去作。《亭林詩集》一開卷,就是《大行皇帝哀詩》,一錘定音,這是時代的主旋律。但如果認為他主張“詩之情”只是抒寫巨大的悲哀,那是不全面的。不是悲哀,而是悲憤。不僅思往者,更應思來者,希望有夏少康、漢光武那樣的來者(這在他的詩作中是屢見不一見的)。所以,他的詩論是對荀子詩論的運用與發(fā)展。
他的詩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認為:詩,不是空言,而是和孔子作《春秋》那樣,是“載之行事”。所以,他比杜甫更自覺地撰寫“詩史”,把這看成一種政治活動。比他老一輩的遺民詩人林古度贊美顧詩是:“筆墨類容貌,端然忠義姿。”[37]正因為他按照“忠義”原則寫“詩史”,所以柳亞子曾說:“不為嘆老嗟卑語,不作流連光景詞”[38],充分顯示出民族志士的襟懷和學人之詩的特色。
三 顧炎武詩作的藝術(shù)特色
作為學人之詩,顧詩具有如下特色:
(1)熟于正史,用典精切
顧炎武是經(jīng)學家,但他平生最致力的是史學,這是和他經(jīng)世致用思想分不開的。他精熟正史,所以在作詩時,故事固然多用正史,就是詞語也多采用正史的。這就形成一種特色,而為時人及后人津津樂道。朱彝尊曾這樣稱美顧詩:“詩無長語,事必精當,詞必古雅?!?sup>[39]所謂“詩無長語”,就是沒有多馀的話,不是辭浮于意。所用故實必定精切,詞句也必定古雅。所以然者,就因為這些故實和用語都不是唐、宋詩中常見的,更不是一般類書所羅列的,完全因為他爛熟于胸,才能這樣俯拾即是,應用自如。然而他又不是像后來的浙派(以厲鶚為代表)和江西派(以陳三立為代表)那樣避熟避俗,故意找些冷僻典故來矜奇炫博,而是用得恰到好處,令人尋味無窮。
據(jù)我粗略地統(tǒng)計,屬于這類用事的約有四十多處,用語約有三十多處。用典精切的例子,主要從這類使事中反映。這里略舉數(shù)例。如《李定自延平歸,赍至御札》:“十行書字識天顏”,用《后漢書·循吏傳》:“光武一札十行,細書成文。”不但因光武和唐王聿鍵(立于福州,年號隆武)都是皇帝,可以相比;而且光武是漢代中興令主,以比唐王,更寓興復之意。《陳生芳績兩尊人先后即世,皆以三月十九日,追痛之作詞旨哀惻,依韻奉和》:“祭禰不從王氏臘”,用《后漢書·陳寵傳》:“寵曾祖父咸,成(帝)哀(帝)間為尚書。及(王)莽篡位,父子相與歸鄉(xiāng)里,閉門不出入,猶用漢家祖臘。人問其故,咸曰:‘我先人豈知王氏臘乎?’”陳芳績和陳寵都姓陳,此其一;氣節(jié)相同,此其二;以新莽比清,馀分閏位,不承認其為正統(tǒng),此其三;希望朱明后裔有如光武中興者,此其四?!斗谥菁绤茄?、潘檉章二節(jié)士》:“千秋仁義在吳潘”,用《宋書·孝義傳》王韶之贈潘綜、吳逵詩:“仁義伊在?惟吳惟潘?!端廊鐨w,淑問若蘭!”潘綜、吳逵皆吳興烏程人,吳炎、潘檉章皆吳江人,此其一;潘綜、吳逵以孝義著,吳炎、潘檉章以節(jié)義(民族氣節(jié))著,事雖不同,仁義則一,此其二;恰巧都是吳 、潘同姓,此其三。
用典精確還反映在所用子書上,如《三月十九日有事于宮,時聞緬國之報》:“識定凡君自未亡”,用《莊子·田子方》:“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边@寓言本來充滿主觀唯心色彩,莊周學派用以說明外物不足以攖心的道理,顧炎武卻把這典用活了,說明盡管流亡緬甸的永歷帝已被吳三桂所殺,明統(tǒng)已絕,但只要遺民不忘明朝,銳志復興,一定可以驅(qū)除清統(tǒng)治者。
(2)神似杜詩,各體皆善
顧詩脫胎于杜詩的約有三十一處,如《夫子廟》:“斯文垂《彖》《系》”,化用杜甫《宿鑿社浦》:“斯文憂患馀,圣哲垂《彖》《系》?!薄顿泴O徵君奇逢》:“未改幽棲志,聊存不辱身”,仿杜甫《寄李十二白》:“未負幽棲志,兼全寵辱身?!边@是由于平時讀杜極熟,下筆時不覺受其影響。杜甫本人就常這樣運用六朝詩人何遜、陰鏗、鮑照、庾信等人的詩句,宋人如黃庭堅、陳師道等更常如此脫胎換骨。但對顧炎武來說,這并不是學杜的正當途徑,因為這只是形似而不是神似。
我以為從詩歌藝術(shù)性來分析,顧受杜的影響,主要是積蓄感情和表達感情的問題。顧詩何以和杜詩一樣表現(xiàn)出一種渾厚沉郁的風格?這是因為他和杜甫一樣懷抱著一種深沉的悲憤情緒。終身從事艱險的斗爭(這是杜所不及的),使他對生活的體驗越來越深入,也就使他本來執(zhí)著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堅韌。對祖國和民族的命運越關(guān)切,對人民的同情越深厚,對敵人和變節(jié)者的行徑越憎惡,內(nèi)心蘊結(jié)的痛苦和憤怒也就越強烈。這就形成一種遠比他人深厚的感情。加上他學問淵博,識力卓越,詩藝嫻熟,因而寫出來的詩,必然洋溢著渾厚蒼涼的感情,強勁地震撼著讀者的心靈。正由于體驗特別深刻,感情特別曲折,表達時必然也是千回百折,而不是一瀉千里,一覽無馀,這就形成了沉郁的風格。試以他的五言排律《旅中》為例:
久客仍流轉(zhuǎn),愁人獨遠征。釜遭行路奪,席與舍兒爭?;燠E同傭販,甘心變姓名。寒依車下草,饑糝中羹。浦雁先秋到,關(guān)雞候旦鳴。蹠穿山更險,船破浪猶橫。疾病年來有,衣裝日漸輕。榮枯心易感,得喪理難平。默坐悲先代,勞歌念一生。買臣將五十,何處謁承明?
詩作于明永歷十年(清順治十三年)。自弘光元年,亦即隆武元年(順治二年)顧炎武參加故鄉(xiāng)昆山保衛(wèi)戰(zhàn)失敗后,曾受隆武帝遙授兵部職方司主事之命。次年將赴閩受職,以母喪未行。永歷元年(順治四年),吳勝兆反正事敗,顧氏幾乎得禍。秋至海上欲投鄭成功,不得達。永歷二年冬抵京口,家又一次被劫。永歷四年,仇家傾陷,偽為商賈以避。永歷五年至淮安,與萬壽祺密謀抗清。永歷六年參加吳中驚隱詩社遺民們的活動。永歷九年,叛仆陸恩向清政府控告顧氏私通南明,致興大獄。獄事解后出走。永歷十年,仇家遣刺客追他,擊傷頭部,乃變姓名南游。作此詩時,正當南明政權(quán)派人來秘密聯(lián)系,顧氏只身赴閩投鄭成功,又赴滇投永歷,都受阻不能達。詩題《旅中》,就是寫赴閩與赴滇的旅況。第一、二句虛寫,概述自己十二年來總的“流轉(zhuǎn)”情形?!案庑新穵Z”六句實寫,描寫“流轉(zhuǎn)”的艱苦情狀?!捌盅阆惹锏健彼木鋵崒?,描敘“獨征”的艱危情狀。“疾病年來有”二句總結(jié)上文而與一、二句呼應:正因長期流轉(zhuǎn),所以疾病相侵;如今獨自遠征,只能輕裝前進。以上十四句虛實相生,情事交融,反映出這位愛國志士的感情格外真摯?!皹s枯心易感”六句轉(zhuǎn)入議論?!皹s枯”、“得喪”都指成功與失敗。反清復明事業(yè)的成敗,在自己心情上最易引起激動:為什么我方常常失敗,真是天道難明。正因“得喪理難平”,所以為先朝而悲哀,寫下《旅中》這首詩。這是勞者(為國宣勞)之歌。這里詩人毅然明志:我將終身把這“勞歌”寫下去!也就是說,要為復興事業(yè)戰(zhàn)斗一輩子。最后用朱買臣的典故作結(jié):買臣自言五十當富貴,后來果然受到漢武帝的重用。我今已四十四,卻還受阻不能到達戰(zhàn)斗的前線。但是,正如買臣終于富貴一樣,我在不久的將來,一定也能實現(xiàn)復明的目的。這六句議論,說理十分深透,洋溢著勝利的信心。仔細吟味全詩,我們會感到詩人的愛國激情表現(xiàn)得渾厚蒼涼,而詩的風格則是沉郁的。
全部顧詩中,古體詩只占十分之三強,格律詩要占十分之六弱。而264首格律詩中,五律就占了45首。和杜甫比較起來,杜詩共1458首,其中格律詩有1054首,五排就占了127首。顧詩五排占其格律詩的17%,杜詩五排占其格律詩的14%。形成這一現(xiàn)象,當然有眾多因素,但決定性因素我以為和兩位詩人的個性分不開。顧炎武和杜甫一樣,都是“嫉惡懷剛腸”的。杜甫“褊躁”[40],顧炎武“孤僻負氣”[41],性極狷介。杜、顧之詩多用格律,就因格律謹嚴,符合他們的個性要求。與此相反的是李白,正因他個性狂放,所以不喜格律拘束,古風特多,格律詩絕少。在格律詩中,五排占這么大的比重,也是值得深思的。五排寫起來必須反復錘煉,不能一揮而就,所以李白沒有一首,而杜甫卻首創(chuàng)此體。胡應麟曾指出:“排律近體,前人未備,(少陵)伐山道源,為百世師?!?sup>[42]顧氏接受杜的影響,即因性與之近??梢钥闯觯櫴纤氖迨孜迮?,有一個共同特色,即題材重大,反映作者一種極其莊嚴肅穆的悲憤而又充滿希望的感情。如開卷是《大行皇帝哀詩》,收編是臨終絕筆《酬李子德二十四韻》,以五排起,以五排結(jié),象征全部顧詩都是精嚴的。何以只有五排而沒有七排(杜甫也只有八首七排)?即因五排比七排更凝煉而少回旋。只有五排,自始至終,環(huán)環(huán)緊扣,句句相對,有如繃緊的弓弦,充滿張力,表現(xiàn)出詩律的極端謹嚴。這種形式最符合他的個性,也最適應這類重大題材的內(nèi)在要求。清中期的女詩人汪端特別欣賞顧炎武的五排,說是“五言排律惟亭林擅勝,馀皆絕少名篇”[43]??上е粯顺觥吧脛佟保丛斘銎渌匀?。
當然,個性狷介的人,也不是只有謹嚴的一面,有時他也需要自由揮灑,更何況有些題材也要求盡情抒發(fā)(如《羌胡引》之類),所以他也有古風之作。但即使在古風中,也還是體現(xiàn)其主導一面,即仍偏于謹嚴,所以五古多至129首,而七古只有31首。
汪端曾評論顧炎武各種體裁的詩:
五言古,……若顧亭林磊落英多,……則又獨辟門徑,前無古人矣。
五言律,……亭林氣格沉雄,自是大家。
七言律,……亭林開辟渾涵,龍驤虎步,并為絕調(diào)。[44]
評價都非常高,這是符合實際的。顧詩各體皆善,三百年來,人無間言。只有近人陳衍(石遺)貶抑他:“詩歌少興趣,學杜得皮相?!碑敶逶妼<义X仲聯(lián)即斥為“吾不知其何說也!”[45]另外也有人稱其“古質(zhì)”,言外之意似嫌其略欠文采。論者即加以反駁:“以質(zhì)實為病,則淺者尚詞采,高者講風神,皆詩道之外心,有識者之所笑也!”還進一步解釋:“詩境全貴‘質(zhì)實’二字。蓋詩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質(zhì)實為貴,則文濟以文,文勝則靡矣?!睆亩肛煟骸爸駡摗w愚選明詩皆及亭林,皆未嘗尊為詩家高境,蓋二公學詩見地為文采所囿也?!?sup>[46]這種駁論有正確的一面,但否認文采,就偏頗了。詩是應該有文采的,顧氏本人就指出過(見前)。事實上,顧詩使事精當,遣詞古雅,音節(jié)頓挫,氣韻沉雄,正是文采的表現(xiàn)。應該說,顧詩是既堅實而又富有文采的。
四 顧炎武詩對清詩的影響
清詩所以能超軼元、明而比肩唐、宋,就是因為它既有唐詩的情韻,又有宋詩的骨力。尤有進者,言情而較唐詩為豐腴,說理而較宋詩為深透。其所以能這樣,就因為清代詩人強調(diào)“真”與“深”,從而成其“新”。而這詩風正是顧炎武開創(chuàng)的。前人早已指出顧詩“奄有唐、宋諸大家之長”[47]。其實應該說是“奄有唐、宋諸大家之長而又過之”。人們總是薄今厚古,作詩必不如唐,填詞必不如宋。其實越是后人越能取精用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然是后來居上嘛!當然,這里有個前提,就是必須有個正確的創(chuàng)作觀點和方法,否則會成為元之纖弱,明之摹擬了。顧炎武是有條件超越前人的。所謂超越,就體現(xiàn)在“真”與“深”上。歌德曾經(jīng)說過:“(文學)是由感情和思想所產(chǎn)生的自然,是由人力所完成的自然?!?sup>[48]顧詩包含的“感情”是最真摯的,“字字皆實,此修辭立誠之旨也”[49]。而由于踐履篤實,學識卓越,所以“思想”最深刻。即使處在巨大的艱危環(huán)境中,仍然充滿樂觀,不像宋末元初的遺民詩人,只躲進小我圈子里,消極悲觀,聊以吟詠自適。汪端稱頌顧詩“淵深樸茂,直合靖節(jié)、浣花為一手,豈谷音、月泉諸人所能伯仲哉?”[50]正是從這一角度著眼。顧詩不僅感情最真摯,思想最深刻,而且把這兩者用詩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時又是十分自然,毫不給人以矯揉造作之感。這除了由于他人格偉大,也由于這些詩是“由人力所完成的自然”。無論古體詩還是格律詩,他都是反復琢磨的。尤其是他的格律詩,受的限制越多,表達的內(nèi)容越豐富,充分反映出作者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51]
顧詩正是以其“真”與“深”,對整個清代詩風起了“導夫先路”的作用。在他以后的詩人,無論宗唐宗宋,抑或亦唐亦宋,都能擬議而出以變化,即學古而不仿古。更重要的是,都能面對現(xiàn)實(很少有游心于虛的),積學為富(沒有游談無根的),突出“我”字,寫真性情,不為無病之呻,不為空疏之學。
其所以如此,是因為清初和清末都是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層見疊出的時期,時代迫使人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經(jīng)世致用。就是清中期,所謂乾、嘉盛世,這兩類矛盾也是此伏彼起,因而黃仲則會敏感地吟出“憂患潛從物外知”[52]的句子??傊?,在整個清朝二百四十二年間,不論時代風云怎樣多變,詩人心情怎樣復雜,沿著“真”與“深”以求“新”,卻是清代詩人們共同的創(chuàng)作道路。而這條路是顧炎武最早開辟的。
[1] 徐頌洛語,見王蘧?!额櫷ち旨瘏R注·前言》
[2] 《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三
[3] 《亭林馀集·與陸桴亭札》
[4] 《亭林文集》卷三《答原一、公肅兩甥書》
[5] 徐嘉《顧詩箋注》路岯序
[6] 《日知錄》卷十三《正始》
[7] 《南社叢選·文選》卷三李才《明處士玉浤盧先生墓表》
[8] 《亭林文集·與友人論學書》
[9] 《牧齋遺事》附《趙水部雜記》
[10] 《顧亭林詩集匯注》第三九六頁
[11] 《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
[12] 《日知錄》卷十九《文須有益于天下》
[13] 《晚晴簃詩匯》卷十一
[14] 《筱園詩話》卷二
[15] 《藝舟雙楫·讀亭林遺書》
[16] 《明詩紀事》辛簽卷十三
[17] 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九
[18] 《日知錄》卷十九《文辭欺人》
[19] 《日知錄》卷二一《古人用韻無過十字》
[20] 《日知錄》卷十九《文人摹仿之病》
[21] 《日知錄》卷十九《詩體代降》
[22] 《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十七》
[23] 王世懋《藝圃擷馀》
[24] 參看蔣祖怡《文心雕龍論叢·論〈文心雕龍〉中的神、理》
[25] 《顧詩箋注》李詳序
[26] 《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
[27] 《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三
[28] 《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
[29] 《筱園詩話》卷三
[30] 《筱園詩話》卷二
[31] 《日知錄》卷十八《李贄》
[32] 《焚書·童心說》
[33] 《金薔薇》中的《一束假花》
[34] 袁小修《中郎先生行狀》
[35] 《袁中郎尺牘·答梅客生開府》
[36] 《日知錄》卷二一《作詩之旨》
[37] 《同志贈言·林古度〈春答寧人先生贈詩次韻〉》
[38] 《論詩三截句》之一
[39] 朱彝尊《明詩綜》卷七八
[40] 新舊《唐書》本傳
[41] 李光地《顧寧人小傳》
[42] 《詩藪》內(nèi)編卷五“近體中七言”
[43] 《明三十家詩·凡例》
[44] 《明三十家詩·凡例》
[45] 《夢苕庵詩話》第二八九頁
[46] 《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三
[47] 張修府顧詩跋
[48] 《〈希臘神廟的門樓〉的發(fā)刊詞》
[49] 《養(yǎng)一齋詩話》卷三
[50] 《明三十家詩選》
[51] 參看夏曉虹《杜甫律詩語序研究》,見《文學遺產(chǎn)》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52] 《兩當軒集》卷九《癸巳除夕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