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本稱邦風(據(jù)上博簡《孔子詩論》),西漢時避劉邦諱而改,沿襲至今?!皣L”有十五,即周、召、邶、鄘、衛(wèi)、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風詩稱“邦”稱“國”,都是表詩篇地域。其中有的是諸侯邦國,如鄭、齊、魏、唐;有的則是王朝屬地,如周、召和豳。在地域上還有重疊,如周南、召南與王,邶、鄘與衛(wèi),其地域大致相同?!笆鍑L”所涉及的地域廣闊,以黃河中下游為中心,西起今陜甘(秦風),東到大海(齊風),北至今河北(邶風),南達江漢(周南、召南),兩千多年前的古老文學,涵蓋空間如此遼闊,在世界古典文學范圍內(nèi)罕有其比。
關于“風”的含義,古來說法眾多,不下十幾種。其影響較大的,有如下說法。首先是《毛詩序》的兩個說法:一是風為“風教”,如《關雎》所代表的“后妃之德”可以正人倫;二是風為“諷”,民有勞苦疲病,怨謗之氣,發(fā)乎歌唱,對當局可形成諷諫。第三種說法見于《左傳》:“樂操土風,不忘舊”(成公九年),“天子省風以作樂”(昭公二十一年)。據(jù)此,風為土風、民謠。由此,又引發(fā)出風為“里巷歌謠”之說(朱熹《詩集傳》),風為地方樂調(diào)說(鄭樵《通志》,今人顧頡剛亦主之,從之者甚多)。還有一種說法,是據(jù)《左傳》“風馬牛不相及”之語,謂風為雌雄相誘者,故風詩多男女婚戀(陸侃如、馮沅君《史詩》);與此相類,還有以為風有性及生殖指向之說(周策縱《古巫醫(yī)與六詩考》)。風與樂調(diào)相關,是可以肯定的,而樂調(diào)又有地方性,即所謂“土風”,今人甚至有謂土風即地方戲或地方民歌。風詩的確多表現(xiàn)一般社會民情,然而如上所說,如此廣闊地域的風土人情的歌唱,能夠得到匯集,且春秋時即在社會上層流傳,一定有某種機制、某種力量作為保證。如此,“王官采詩”之說,應有其事(參本書序言)。
不過,由采集而成的篇章只是風詩中的一部分。還有一些篇章應該是諸侯國的樂歌,如《衛(wèi)風·淇奧》就是歌唱衛(wèi)國諸侯的,又如《鄭風·緇衣》,就與鄭武公、莊公兩代君主有關;另外,像《豳風》中的作品,可能就是王朝的制作。然而,不管是采集而成的篇章,還是諸侯甚至王朝的制作,《國風》百余篇在語言及體式上都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也是很突出的。《國風》共一百六十篇。
周南
西周建國后,實行東西兩都制,西都為宗周鎬京,東都為成周雒邑。據(jù)載周公旦曾居成周,管理東南諸侯;召公奭則主宗周,負責鎬京及南至江漢一帶的方國事務?!吨苣稀贰墩倌稀返摹爸堋薄罢佟保瑩?jù)傳統(tǒng)說法,即由此而來。又據(jù)《儀禮·燕禮》,飲酒典禮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所謂“歌鄉(xiāng)樂”,所歌詩篇即《周南》《召南》中的《關雎》《鵲巢》等六首。二《南》之篇既稱“鄉(xiāng)樂”,由此可推斷兩者都是王畿境內(nèi)(周家之“鄉(xiāng)”)的詩篇。那么,東都、西都境內(nèi)之詩何以稱“南”呢?照漢代人的理解是因為周人王化“自北而南”,南即南土;照后來學者的理解,“南”是指南方樂調(diào)。兩種說法,實有其內(nèi)在關聯(lián)??脊棚@示,商王朝勢力即已遠達今湖北、湖南、江西乃至廣東南部一帶(湖北有盤龍城遺址為證,湖南也有四羊方尊、人面鼎等商代器物出土,至于廣東一帶,深圳市南山區(qū)曾于2001年發(fā)掘出土過殷商時期的陶器、玉器、青銅器,見香港《商報》主辦《知識與命運》2001年10—11期合刊之《深圳南山驚現(xiàn)商時期墓葬遺址》一文)。至于周人,從古公亶父率眾自豳遷岐開始,其發(fā)展的大方向是“自北而南”的;滅商之前廣泛聯(lián)絡南方諸部族人群,從而形成對殷商包圍之勢,至武王伐紂更有庸、蜀、羌、髳等西南八族助戰(zhàn),且有歌舞傳于后世。這也是“自北而南”主動經(jīng)營的結(jié)果。周人向南進取的態(tài)勢,并未因取得政權而結(jié)束,傳世文獻和出土銘文都顯示,西周從早期開始就持續(xù)對淮水、江漢一帶南方族群予以征討,昭、穆、恭、厲、宣諸王時期尤為激烈,宣王時期銘文更稱當?shù)厝嗣駷槔U納財富的“帛畮臣”。在西南方向,有學者研究認為西周中期器銘《班簋》“秉繁蜀巢命”之“蜀”與周家甲骨文“克蜀”之“蜀”同,即古蜀國(在今四川);銘文之“繁”,即《漢書·地理志》蜀郡之“繁”,也在今四川之地(李學勤《論繁蜀巢與西周早期的南方經(jīng)營》)。東西兩都即鎬京與成周之地,金文顯示都是經(jīng)營、征伐南方的軍政大本營,也都有通向南方的道路。
周人持續(xù)的“自北而南”既是軍政經(jīng)略,也是文化的學習過程。考古顯示,在周人建立王朝之前的百年左右(習稱先周時期),其文明水準實在有限。然而,百年間周人迅速崛起并最終奪取天下,是與其善學習有密切關系的。據(jù)說周文王“修商人典”(《逸周書》),是向殷商學;在向南方擴張勢力時,也向南方學,其中就包括樂調(diào)?!缎⊙拧す溺姟菲耙匝乓阅?,以籥不僭”句,“雅”“南”對舉,“南”為南方樂調(diào)無疑。
《周南》(也包括《召南》)中,頗有幾首與王朝南征有關的篇章。當然,作為周家“鄉(xiāng)樂”的《周南》(也包括《召南》),還有另外一項很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有關婚姻、婦德方面的歌唱?!犊讌沧印び浟x》載孔子曰:“吾于《周南》《召南》,見周道之所以盛也!”即指這些表現(xiàn)婦德禮法的詩篇而言。《周南》為西周作品,有些還可能是西周較早時期的篇章。
《周南》十一篇。
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1)。窈窕淑女,君子好逑(2)。
〇詩之首章。以河中沙洲鳥鳴起興,祝?;橐雒罎M。鳥鳴、沙洲、波光粼粼,乃至微風拂面,融為一境;古詩藝術的靈魂,初露于此。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此詩佳處,全在首四句,多少和平中正之音,細詠自見。”
注釋 (1)關關:鳥雌雄和鳴聲。猶言“呱呱”,狀聲詞。從叫聲可知此鳥為扁嘴,舊說是魚鷹,不確。雎鳩:又名王雎,候鳥,從其叫聲及雌雄相伴等習性看,為綠頭雁或與之相近的隨季節(jié)遷徙的水鳥,喜食魚。(2)窈窕:聯(lián)綿詞。女子內(nèi)有氣質(zhì),外有儀容,稱窈窕,莊重高雅的意思。淑女:賢德女子。君子:指貴族男子?!对姟分卸嗑右辉~,有時指周王,有時指卿大夫,風詩中也用于女子稱自己的丈夫,總之為身份之稱。逑:配偶。字亦作“仇”。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1)。窈窕淑女,寤寐求之(2)。
〇詩之二章。前一章言“求”,此章則“寤寐求”,意思深一層。許謙《詩集傳名物鈔》:“以荇起興,取其柔潔?!?/p>
注釋 (1)參差(cēn cī):長短不齊貌。荇(xìng)菜:《毛傳》稱接余,今名杏菜,又名水荷、金蓮兒。生水中,葉圓形,浮在水面,夏日開黃花,花朵數(shù)瓣組成傘形。莖白可食,古代作肉羹,用荇菜白莖作蔬菜加入其中,稱羹芼。思淑女而以采荇菜為興,或暗含主婦主持庖廚的意思,是文化積習下的自由聯(lián)想。流:求取,撈取。牟庭《詩切》:“流即摎之假音,故訓為求?!袼渍Z取于水中謂之撈,詩人之遺言也?!币馑际?,“流”為“摎”的假借,而“摎”即“撈”。(2)寤寐:或寤或寐,即無時無刻的意思。寤,醒著。寐,睡著。一說,夢寐,據(jù)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下簡稱《通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1)。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2)。
〇詩之三章。求之不得,故輾轉(zhuǎn)反側(cè),求女之意更深。好婚姻難得,所以苦思。
注釋 (1)思服:思,語助詞,如《楚辭》“兮”字。服,想念,放在心上。一說,思、服皆思念之義。(2)悠哉:悠,思念深長。可指夜漫長,也可指思緒悠長。輾轉(zhuǎn):翻來覆去。雙聲疊韻詞。反側(cè):與“輾轉(zhuǎn)”同義。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1)。
〇詩之四章。以琴瑟喻君子、淑女的般配,預言婚后和諧。后世以“琴瑟”比夫妻,發(fā)源于此。文義至此,回歸典禮主題。
注釋 (1)琴瑟:兩種木質(zhì)弦樂器。琴,傳說為神農(nóng)或伏羲發(fā)明,今見最早古琴器物遺留多為戰(zhàn)國時期,如曾侯乙墓出土的十弦琴,琴身用整木雕成,包括音箱和尾板兩部分。又,荊門郭店還出土過七弦琴。瑟,出現(xiàn)的時間與琴一樣古老。今所能見戰(zhàn)國遺物比琴多,其器身多刻文和彩繪,此樂器所以名“瑟”或因此。據(jù)出土實物,瑟一般為二十三或二十五弦。友:親近,加深情感。金文字形為手挽手,本義指親兄弟,后推而廣之為志同道合者。以兄弟關系喻夫妻關系和諧,《詩》中屢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1)。窈窕淑女,鐘鼓樂之(2)。
〇詩之五章。以鐘鼓和鳴再申和諧之義。詩因琴瑟、鐘鼓而顯見為“禮樂”之歌。近人姚菼《二南解癥》謂此詩有七勝:格局、運筆、文法、字法、造詞、用韻、音節(jié)。又云:“此詩擅上七勝,情文并茂,所以獨有千古?!?/p>
注釋 (1)芼(mào):擇取。一說,摸,據(jù)《詩切》。(2)鐘:青銅敲擊樂器。我國古代青銅鐘始見于商代,有發(fā)現(xiàn)于江西新干縣大洋洲商代墓葬的“獸面牛首紋鐘”,為紐鐘(也有人認為此器為“镈”,而非鐘),至西周又有長足發(fā)展,陜西長安普度村曾出土三件套的編鐘,形制為甬鐘,為至今發(fā)現(xiàn)最早的西周編鐘。鼓:木質(zhì)敲擊樂。鼓的發(fā)現(xiàn)比鐘還早,在山東大汶口文化晚期墓葬曾發(fā)現(xiàn)鱷魚皮蒙制的陶鼓,稍后還有山西陶寺遺址發(fā)現(xiàn)的土鼓和用鱷魚皮蒙制的木鼓。商周時期鼓之形制更趨多樣。樂之:使之愉悅。
解說
《關雎》,西周貴族婚姻典禮上的樂歌。
此詩主題,自古至今誤會頗多。最早評價《關雎》者當為孔子。據(jù)《論語》《禮記》及《韓詩外傳》等文獻,孔子言《詩》,特重《關雎》。近出竹簡《孔子詩論》又載孔子言曰:“《關雎》以色喻于禮。其四章則愈矣,以琴瑟之悅,擬好色之愿;以鐘鼓之樂,□□□□好,反納于禮,不亦能配乎?”文字有脫落,意思大致還清楚:《關雎》之被孔子重視,在其“以色喻于禮”。意思是在“色”和“禮”之間,詩篇更重視“禮”?!扒偕異偂奔匆郧偕椭C喻男女和睦,正是“擬好色之愿”的意思;“好色”而“喻禮”(即知禮、重禮),男女才能成就好的婚姻。如此,“不亦能配乎”之“配”即婚配。這個“配”字,就暗含著“婚禮”之意。孔子之前,貴族引《詩》多斷章取義,至孔子,《詩經(jīng)》既是“使于四方”所必備的“言語”修養(yǎng),也是培育德性的讀本,其中孔子“詩可以興”之說,又明顯承認其啟迪興發(fā)生命的價值。此后《詩》正式成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到西漢,隨著儒術的被尊崇,儒家經(jīng)典《詩經(jīng)》等被當作圣賢大法來讀,《詩》便像法典一般神圣。表現(xiàn)在《關雎》的解釋,是西漢今文經(jīng)學家解之為“刺康王”,言周康王早晨“晏(晚)起”,身邊官員即諷誦(也有說詩篇因此而制作)《關雎》之篇以諷喻之。這樣的解釋,正顯示了西漢經(jīng)學以經(jīng)典干預政治、糾正天子行為的治學特征。至東漢則是古文經(jīng)學盛行,經(jīng)學家解《關雎》說法亦隨之大變,以為詩篇所歌唱為“后妃之德”,是贊美周家先王(即文王)夫妻生活的嚴肅和諧,堪稱世人家庭生活的榜樣,詩篇又成為“風化”之源。這一說法影響很大。其實,漢人上述兩個說法,都從篇章內(nèi)部找不到任何證據(jù)。只顧宣明“大義”而忽視文獻內(nèi)容,正是經(jīng)學家說《詩》的特點。
近代以來的學者在拋棄舊說的同時,又提出新的誤解:這是一首愛情詩,是“君子”追求“淑女”的詩篇。這樣的新說,既不顧篇章文義,也不能知人論世。詩何以不能解作“愛情詩”?首先,為詩篇用樂情形所不許。王國維《釋樂次》:“金奏(即敲擊鐘、磬、鼓等——引者)之樂,天子諸侯用鐘鼓,大夫士,鼓而已。”詩言“鐘鼓樂之”,有可能是周天子婚禮用樂,而詩篇“君子”“淑女”云云,也不是一般國、野之人。其次,篇中的鐘鼓與琴瑟,正與《儀禮》等記載典禮文獻所載奏樂情況吻合:堂上歌唱用琴瑟,堂下奏樂則有鐘鼓,詩既表鐘鼓,又言琴瑟,正合乎貴族之家典禮用樂的情形。其三,為詩篇稱謂所不許。詩既言“淑女”是“君子”的“好逑”,“君子”與“淑女”都是第三人稱形態(tài),“淑女是君子的好配偶”,這不是愛情表達該有的語氣。由此可以確信,詩的口吻既非“君子”,亦非“淑女”,而是發(fā)乎第三方,即婚禮上的歌唱者?!昂缅稀敝昂谩保桥匀藢ρ矍盎橐鼍喗Y(jié)的評價和贊美,只有理解為婚禮中對新人祝福,才是最恰切的。
就詩內(nèi)情感而言,與其說表達的是“愛情”,不如說是“恩情”。愛情屬于生命意義,恩情則屬倫理范疇。詩中“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云云也確實是“愛”的表現(xiàn),卻不是失戀的表現(xiàn)。與其說它們是某位“君子”對某位“淑女”愛的表達,不如說流露的是詩人對生活的理解:婚姻關乎一生幸福及家族興旺,然而,好婚姻實在難得。正因如此,詩篇所以表現(xiàn)一段“寤寐思服”的深情,實際是為“樂得淑女配君子”的祝福作必要的鋪墊,也加深了詩意的厚度。
在此,有一點必須說明,即《禮記》的《郊特牲》《曾子問》等文獻中,有“婚禮不用樂”,“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的說法。這對《關雎》解釋而言干擾太大了,其實,《關雎》為婚禮歌唱,在清代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程晉芳《勉行齋文集·讀關雎》以及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等著作中,就已經(jīng)提出詩篇為婚禮歌唱的說法。這樣的說法在當代所以得不到正視,反而“愛情說”流行,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對《禮記》上述說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薄蛾P雎》之外,《周南·桃夭》《召南·鵲巢》都是與婚禮相關的樂歌;而《關雎》為西周詩篇又殆無疑問。然而《禮記》成書至早不過戰(zhàn)國時期,其書距西周已有數(shù)百年?!抖Y記》又成于東方齊魯儒之手。如此,《禮記》的地域,與西周《關雎》周南之地,相去不啻千百里。時間相距數(shù)百年,地域相去千百里,在《詩》與《禮》之間,當然《詩》更可信。
就《關雎》而言,準確地理解主題,不僅對深入理解詩的內(nèi)容有幫助,而且還是準確理解其社會功能、文化價值的前提?!蛾P雎》是《詩經(jīng)》的開卷之詩。據(jù)記載,早在詩篇作為樂歌演唱于飲酒禮時,就已經(jīng)如此。鄉(xiāng)飲酒禮和燕禮都有“歌鄉(xiāng)樂”的環(huán)節(jié),所歌即以《關雎》為首。后來歌唱的篇章成為篇籍,編者也遵循了這一次第,而《關雎》之所以重要,是因其與如下的文化觀念相符:《易傳》說:“天地缊,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男女結(jié)合竟如天地交泰,有“生萬物”的重大?!抖Y記》也說:婚姻可以“合二姓之好”(《昏義》),婚姻可以“附遠厚別”(《郊特牲》),這樣的說法強調(diào)了這樣一點:婚姻中有政治。周王朝是以人數(shù)相對弱小的姬姓一族,統(tǒng)御眾多異姓人群,王朝要走聯(lián)合進而融合眾族的路線,以婚姻為手段達到與異姓人群的聯(lián)盟,就是不能不采取的方式。這樣的現(xiàn)實,最終映現(xiàn)在哲學的層面,就是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夫妻然后有父子人倫這樣一個文化邏輯的表述。這正是古人歌唱以《關雎》為首,編《詩》時將其列為《周南》第一的主要原因?!对娊?jīng)》誕生于中華文明締造的關鍵時期,她不僅記載了當時的生活,也深蘊著影響深遠的精神線索,準確理解《詩》篇的真實意蘊,有助于理解民族文化的個性。
此詩在分章上有分歧,有人作三章,也有人作兩章?!犊鬃釉娬摗访鞔_地說到“其四章”,所以鄭玄分作五章、章四句是可從的。
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1)。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2)。
〇詩之首章。先以葛覃起興,繼表黃雀叫聲。萋萋之葉的暮春光景與黃鳥有一聲、無一聲的鳴叫,激起的是詩中人對未來新生活的憧憬,點染成的是一片惆悵的光景。一章全表物象,是寫景闊綽的筆致,頗為特殊。牛運震《詩志》:“飛、集、鳴三項略一點逗,物色節(jié)候,宛然如畫。”
注釋 (1)葛:蔓生植物,今名葛藤,藤條纖維可以紡織成制作衣服、鞋子的布料,根塊可以提煉葛粉,嫩葉可食。覃(tán):蔓延。施(yì):蔓延。一說,柔曲婀娜之貌,據(jù)陳澧《東塾讀詩記》。中谷:谷中,山谷之中。維:語助詞,常用于句首,無實義,《詩經(jīng)》常見。(2)黃鳥:即黃雀,棲于山地平原,冬天在山隅或林間避寒,以裸子植物種子為食,也食昆蟲。民間至今仍有以黃雀占卜的習俗。或以為即黃鸝,不確。于飛:于,介詞,《詩經(jīng)》中往往加在動詞之前,“于飛”即如此,意思就是飛。集:落?!吨茼灐ば”选贰坝栌旨谵ぁ本淇勺C。喈喈(jiē jiē):狀聲詞。形容鳥叫聲,猶言“加加”。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1)。是刈是濩,為為绤,服之無
(2)。
〇詩之二章。葛葉莫莫時,可以取葛為布。寫女工,也是在表示未來的婦德。牛運震《詩志》:“正寫治葛,只‘是刈’二句?!庇衷唬骸澳┚錁愫裉裱牛徽Z中多少意思。”三句為一意群,句法別致。
注釋 (1)莫莫:茂密的樣子。(2)刈(yì):割。濩(huò):煮。(chī):細葛布。绤(xì):粗葛布。
(yì):厭煩。字亦作“射”。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1)。薄汙我私,薄澣我衣(2)。害澣害否,歸寧父母(3)。
〇詩之三章。以歸寧父母作結(jié),表明婚后婦德無虧,父母放心。澣衣云云,是隱含之語。前兩章,三句為節(jié),此章變?yōu)閮删?,?jié)奏加快。張次仲《待軒詩記》:“即物賦景,即景賦事,即事賦情而作此詩?!?/p>
注釋 (1)言:我。《鄭箋》:“重言‘我’者,尊重師教也?!?b>師氏:教導婦道的保姆?!睹珎鳌罚骸肮耪吲畮熃桃詪D德、婦言、婦容、婦功。祖廟未毀,教于公宮三月。祖廟既毀,教于宗室?!睋?jù)《禮記·昏義》,周代貴族女子出嫁之前,要接受婚前教育,選年紀五十以上結(jié)過婚、無子女的婦女充任,稱師氏。所教為“德、言、容、功”四德,地點在祖廟或者宗室。歸:女子出嫁稱歸。(2)薄:詞頭,常與動詞放在一起。汙:去污。一字而兼相反兩義,稱反訓。字為“污”的異體。私:私衣,貼身內(nèi)衣。澣(huàn):洗滌。字亦作“浣”。衣:外衣。(3)害(hé):何。害、何古讀音相近。歸寧:回家探望父母。按當時禮法,父母在世,出嫁女子可以按時回家探望?;蛟S此處“歸寧”尚屬于婚禮的延伸部分,表示婚姻締結(jié)的成功。
解說
《葛覃》,表貴族女子出嫁前接受婦德教育的篇章。
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氏(祗)初之志,民性固然,見其類必欲返其本。夫葛之見歌也,則以其葉萋之故也?!保ā犊鬃釉娬摗返?6和第24簡)“氏初”之“氏”釋為“祗”,是廖名春先生的解釋,“祗初”即敬初重本的意思??鬃赢斈曜x此詩時曾為它的“祗初”之意所感動。那么,什么地方可以看出是敬初重本的意思呢?葛所以被歌唱,是因其長有萋萋的葉子;葉子即葛之“美”,葛藤即葉之“本”,而“返其本”也就是詩篇由寫葛的“維葉萋萋”到寫“是刈是濩,為為绤”;葛的根本之可貴,正是因為它能作為衣服的制料。照此比興之義去理解詩,意思就是,嫁出去的女兒在婆家表現(xiàn)得好,婦德閃耀,人們也就自然由此“返其本”地歸功于她的家庭和她在家時受到的教養(yǎng)了。據(jù)記載,周代成年未婚女子的教育,有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等幾項內(nèi)容,婦功是其中最基本的一項?!秶Z·魯語》載季氏婦人敬姜的話說:“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倍谩皨D功”之勞,婦德就有了,婦言、婦容的教育,也就都有了基礎。周代是一個農(nóng)耕社會,男耕女織是人群的生業(yè),甚至連貴族也保持著這種耕稼本色。又,周代貴族的婚姻關系,肩負著厚別附遠、聯(lián)合異姓的政治任務(參《關雎》解說)。這正是《葛覃》這首有關婦道教育的詩篇所以產(chǎn)生的背景。
但這畢竟是一首詩,作為詩,其特點在于表現(xiàn)上的虛虛實實,含蓄蘊藉。欲表紡績婦功,卻先從葛的長勢寫起。貌似鋪墊,實際是象征。葛藤蔓延,以至于谷中,喻示的是女子長大,即將出嫁。這是一層虛實。藤葉萋萋、黃雀亂飛的情景,在表現(xiàn)春天光景的同時,也傳神地表達了待嫁之人的春日之情。寫景是在表心,又是一層虛實。葛藤的蔓延,是景象,也表示葛藤可以割去、取麻紡布制衣了。說出的和暗含的,還是一層虛實?!把愿鎺熓?,言告言歸”中的“言”字,頗值得玩味。緊接著“害澣害否”,字面的意思是什么衣服該洗、什么衣服不該洗,含藏的意思則是婚后做事分寸的把握與拿捏。這也是一層虛實。許多師氏對“準新娘”的告誡之言,是不能明說的。用“澣衣”來表達,正是詩藝的善巧。又有記載說周代婚姻要有三個月的考驗期。所以,詩篇最后結(jié)束于“歸寧”一句,是說在婆家處事得宜,婦德不虧,婚姻關系算正式確定,可以輕松地回家看望父母了。明乎此,詩篇最后兩句中暗含的歡暢才可以感受得到。層層意思,都是含蓄地表達的。此外,還應注意詩篇的景象描述?!对娊?jīng)》給人的一般印象是景物之語多為比興之詞,如“關關雎鳩”“常棣之花”等等,只是起個頭,連類而及,隨說隨放。《葛覃》則不同,詩篇是專門營造了一個暮春時節(jié)、女兒思嫁的光景。用后來“一切景語皆情語”形容它是不過分的。換言之,詩第一章是古典詩歌情景交融最早的片段之一。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1)。嗟我懷人,寘彼周行(2)。
〇詩之首章。懷念遠方的丈夫,做事心不在焉?!盾髯印そ獗巍吩唬骸绊暱鹨诐M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貳(分心)周行?!?/p>
注釋 (1)采采:茂盛的樣子。一說,采了又采。卷耳:又名苓耳、枲耳、胡枲,葉青白色,開白花,細莖蔓生,可煮食,滑而少味,據(jù)說又可為曲孽(qū niè)。又有人以為即蒼耳,又名“羊帶來”,菊科,葉子嫩時可做豬飼料。頃筐:淺筐,一種簸箕形的筐,一邊深,一邊淺。頃,斜。(2)嗟:感嘆,傷嘆。懷人:所懷念之人。寘:同“置”,棄置,言所懷之人長在路途,如同棄置在大路上。一說指筐,放在大路上。周行(háng):大道。
陟彼崔嵬,我馬虺(1)。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2)。
〇詩之二章。征夫思家。崔嵬、虺,勞頓已甚。思鄉(xiāng)之緒,非酒難消。
注釋 (1)陟:登。崔嵬(wéi):山頂,山巔。虺(huī tuí):極度疲勞貌。(2)姑:姑且。金罍(léi):青銅做的酒器,圓形,鼓腹,刻有花紋,考古發(fā)現(xiàn)多為西周早期器物,如發(fā)現(xiàn)于燕國遺址的克罍等。維:語助詞。以:以使,以便。永:深長,深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1)。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2)。
〇詩之三章。是二章之意的重述。
注釋 (1)玄黃:意思是馬由玄變黃。馬因極度勞累而變色,用語夸張。玄,深青色。(2)兕觥(sì gōng):牛角狀彎曲的酒器。上世紀在安陽曾出土一件觥,彎曲如牛角,粗大一頭為口,有蓋。另《西清續(xù)鑒甲編》也有一件,形制與安陽出土者相近。兕,犀牛。此器當初或用犀牛角做成,或取其彎曲為名。觥,據(jù)《說文》,字本作“觵”。傷:傷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1);我仆痡矣,云何吁矣(2)!
〇詩之四章。馬瘏、仆痡,勞頓已極,然思鄉(xiāng)之情未有窮極。牛運震《詩志》:“四‘矣’字急調(diào)促節(jié)?!?/p>
注釋 (1)砠(jū):有巖石的山頂。瘏(tú):馬因疾病不能前行。(2)痡(pū):人因疾病不能前行。何:多么。吁:憂嘆。吁,一作“盱”,張目遠望。似更傳神。
解說
《卷耳》,男女互表思念的歌唱。
《孔子詩論》第29簡有“《卷耳》不知人”一句,與傳統(tǒng)解釋迥異。傳統(tǒng)解釋此詩,最早見《左傳·襄公十五年》所說:“君子謂楚于是乎能官人……《詩》云:‘嗟我懷人,寘彼周行。’能官人也。”這段“君子謂”對漢代經(jīng)生說《詩》影響很大?!痘茨献印m真訓》高誘注引用魯詩家說法謂:“思古君子官賢人,置之列位也?!薄睹娦颉穭t說:“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nèi)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于憂勤也?!背ァ昂箦尽币粚右馑纪?,魯、毛兩家對此詩“官人”的理解一樣,且兩家之說都應源于《左傳》的“君子謂”。到宋代如劉敞《七經(jīng)小傳》、歐陽修《詩本義》等對漢儒說法開始懷疑。但在詩篇具體解釋上仍捍格不暢。詩篇首章“嗟我”之“我”,與其余三章“我馬”“我姑”之“我”,不是一個人。第一章中的“我”,從其“采卷耳”的行為看,應屬女性。其余三章又是騎馬,又是飲酒,很明顯為男人之事。這一點宋以來的學者是注意到了的,但不是解為篇中女子(即“嗟我”之“我”)想象自己丈夫在外的情形,就是解作詩人的“設想”。后一種解釋,在今人錢鍾書先生《管錐編》中更有新的發(fā)揮,以為此詩寫法如“章回小說謂之‘話分兩頭’”,即詩篇的兩“我”,都是詩人“代言”。如此理解不能說不巧。然而,因《孔子詩論》“《卷耳》不知人”新材料的出現(xiàn),錢先生之說還有商量的余地。
簡文稱“《卷耳》不知人”,《檜風·隰有萇楚》有“樂子之無知”一句,“知”,據(jù)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以下簡稱《集疏》),魯詩家的解釋是:“知,匹也。”“知”訓為“匹”又見于《爾雅·釋詁》。不過將“知”解作“匹”是引申義,馬瑞辰《通釋》說:“《墨子·經(jīng)上》篇曰:‘知,接也?!肚f子·庚桑楚》篇亦曰:‘知者,接也?!盾髯印ふ菲唬骸兴现^之智?!蚕嘟印⑾嗪辖杂柶??!彼浴爸庇枴捌ァ保菑南嘀?、相接上來的?!啊毒矶凡恢恕钡摹安恢币簿褪遣幌嘀⒉幌嘟拥囊馑?。巧的是,“不知人”的語法,在《論語》中也有:“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子路》)“不教民”與“不知人”在語法上是一致的,這增加了竹簡文的可信度。所謂“《卷耳》不知人”,即《卷耳》表現(xiàn)的是“不相知、不相接之人”的抒情。那么,“不相知、不相接”的抒情,又是怎么回事?這要從詩篇唱法說起。詩篇第一章與其余三章的“我”,是一男一女的對唱關系,然所謂“對唱”只是表演形式,即兩人雖在“對唱”,卻互不相交,即相互之間沒有形成真正的溝通、交流。所謂“不相知”是說,詩篇的男女歌唱,是夫妻雙方特殊的“同臺演出”,猶如后世戲劇舞臺上的“背躬戲”,即兩個或兩個以上演員,雖同臺歌唱,卻始終是各自表達各自想法,互不交接(管世銘《韞山堂文集·卷耳說》即對此詩有“和歌互答”之說,只是語焉不詳)。這與所謂“話分兩頭”不是一回事。所謂“不知人”,其實說的是詩篇的演唱方式。就是說,孔子不是以“讀詩者”的角度說此詩,而是以“聽歌者”的感受言《卷耳》。后人對此茫然不識,也有原因?!对娊?jīng)》原本是演唱的,后來卻變成了閱讀文本,于是兩個“我”的“不相接”“不相交”的歌唱,也隨而從唱詞變成讀本了。
于是,一個新問題隨之而來:西周時有“女樂”亦即女歌手嗎?此詩一般認為是西周作品,西周有無女樂,文獻是緘默的。不過,商代是有的,文獻記載商紂王“婦女倡優(yōu)”(《墨子》,見劉向《說苑·反質(zhì)》引),1950年安陽武官村大墓中發(fā)現(xiàn)殉葬女性,骨架旁伴有小銅戈和虎紋磬,學者認為她們是墓主人的“女樂”。春秋時,關于“女樂”的記載頗多,如春秋鄭國贈晉侯“師悝、師觸、師蠲……歌鐘二肆,及其镈磬,女樂二八”(《左傳·襄公十一年》)等。如此,推測西周貴族有“女樂”,應是合理的。既如此,《詩經(jīng)》中有“男女對唱”的“女聲”也是可以理解的。孔子既然說“《卷耳》不知人”,那他就應是見過《卷耳》演唱的。如果孔子說《詩》時面對或頭腦中浮現(xiàn)的是寫在簡策上的詩句,“不知人”的話是無從說起的。這就是“不知人”是親見過演唱才有的“親切語”?!毒矶返摹皩Τ?,也是一種典禮,是不見于禮書記載的。
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1)。樂只君子,福履綏之(2)。
〇詩之首章。以葛藟為喻,贊美君子有福祿。王質(zhì)《詩總聞》:“木曲,易引蔓;人卑,易引福?!?/p>
注釋 (1)南:南方。甲骨文有南邦、南土之語,金文也有南國、南諸侯之稱?!蹲髠鳌ふ压拍辍芬嘌园湾С嚍槟贤?。西周時期的“南”,主要包括今南陽盆地、淮河中上游以及江漢地區(qū)(參《周南》解說)。這里物產(chǎn)豐饒,特別是青銅礦料,為商周兩個中原王朝所爭奪的物資。樛(jiū)木:樹木枝干彎曲下垂。葛藟(lěi):又名藟、千歲藟、巨瓜、巨荒等,山地自生蔓性植物,六七月開黃綠色小花,結(jié)紅黑色小漿果。(2)樂只:快樂的?!对娊?jīng)》中慣用語。只,語氣詞。樂只,猶言樂哉。據(jù)嚴粲《詩緝》說。福履:即福祿。履、祿音近義通。綏:安,動詞。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1)。樂只君子,福履將之(2)。
〇詩之二章。
注釋 (1)荒:掩蓋。(2)將:進,增益。一說,持。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1)。樂只君子,福履成之(2)。
〇詩之三章。
注釋 (1)縈:纏繞。(2)成:成就。
解說
《樛木》,祝愿貴族享有福祿的歌唱。
《孔子詩論》有“《樛木》之時”、“《樛木》之時,以其祿也”及“《樛木》福斯在君子”數(shù)語。從上下文看,所謂“《樛木》之時”,即“君子”有福祿的意思。古人認為得時即是善、好?!犊鬃釉娬摗返囊馑际钦f,《樛木》篇中的“君子”是“得時”的,因為他有眾多的福祿在身。《毛詩序》:“后妃逮下。言能逮下,而無嫉妒之心焉?!币詾樵娖獮橘澝篮箦母5摗4髡稹蛾较娊?jīng)補注》則謂:“樛木,下美上之詩也?!彼@樣說是因為篇中的“君子”,一般指男性貴族。詩篇確實看不出一定指后妃的言辭。所以,與戴震同時的崔述,在其《讀風偶識》中也說:“玩其詞意,頗與《南有嘉魚》《南山有臺》之詩相類,或為群臣頌禱其君亦未可知?!彼f《南有嘉魚》《南山有臺》兩詩,見于《小雅》,其以“南有……”開篇的句法和“樂只君子”的句式,與《樛木》如出一轍,當是同一時期作品。不過,《樛木》前后諸詩,都與婦人、婚姻、家庭相關,以樛木與葛藟比喻婦人與夫家的依傍關系,也可通。
與其他幾首詩篇一樣,此詩流露的南方意識,值得注意,樛木葛藟的物象,在周人應該是新鮮光景,應該與周人經(jīng)營南方的新發(fā)現(xiàn)有關。如此,詩篇就有可能產(chǎn)生于西周中期。
螽斯
螽斯羽,詵詵兮(1)。宜爾子孫,振振兮(2)。
〇詩之首章。螽斯為喻,祝愿子孫眾多。下兩章義同。
注釋 (1)螽(zhōng)斯:蝗蟲的一種。又名蚣婿、斯螽、中華負蝗等,直翅目蝗科,繁殖力很強。詵詵(shēn shēn):眾多貌。一說,象聲詞,形容螽斯羽翅振動的聲音。(2)宜:適宜,有益。動詞。振振:盛壯貌。
螽斯羽,薨薨兮(1)。宜爾子孫,繩繩兮(2)。
〇詩之二章。
注釋 (1)薨薨:螽斯群飛所發(fā)出的聲音。(2)繩繩(mǐn mǐn):綿綿不絕。一說,戒慎。
螽斯羽,揖揖兮(1)。宜爾子孫,蟄蟄兮(2)。
〇詩之三章。
注釋 (1)揖揖:會聚貌。(2)蟄蟄(zhí zhí):眾多貌。
解說
《螽斯》,祝愿貴族子孫眾多的樂歌。
《孔子詩論》第27簡有“仲氏君子”一語,“仲氏”二字有學者認為即“螽斯”。筆者懷疑“螽斯君子”即“螽斯群子”,“君”即“群”字省,與《毛詩序》說此篇“后妃子孫眾多也”意思一樣。朱熹《詩序辨說》謂:“螽斯聚處和一,而卵育蕃多,故以為……子孫眾多之比?!闭f明了詩以螽斯為喻的理由??芍嗽娤底8YF人之家子孫眾多的歌唱。《毛詩序》言“子孫眾多”本不錯,又說“后妃不妒忌,則子孫眾多”,則是他出于教化目的的引申了,詩篇本身并無此意?!吨苣稀窊?jù)說為周代“房中樂”,是施于貴族家庭之中的禮樂活動,這可能是漢儒將詩與“后妃”相連的原因。
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1)。之子于歸,宜其室家(2)。
〇詩之首章。桃花起興,既表嫁娶時,又表“之子”的韶華。錢鍾書《管錐編》:“‘夭夭’總言一樹桃花之風調(diào),‘灼灼’專詠枝上繁花之光色。”
注釋 (1)夭夭:盛壯貌。灼灼:閃耀的樣子。華:花。《詩經(jīng)》中“花”字皆寫作“華”。(2)之子:指出嫁的女子。之,此,這。子,《詩經(jīng)》中常見的指示代詞,意為“這個人”,不分男女。于:虛詞,《詩經(jīng)》中常見,其義相當于“曰”“聿”。歸:女子出嫁為歸。先秦特定用法。室家:家庭,家族。所有“男有室,女有家”,“室家”及下文“家室”意思一樣。
桃之夭夭,有其實(1)。之子于歸,宜其家室(2)。
〇詩之二章?;ǚ惫投?,預祝新娘子生兒育女,為家族帶來興旺。
注釋 (1)(fén):大,碩大。又,據(jù)于省吾《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以下簡稱《新證》),
為斑的假借,即果實將熟,紅白相間貌。亦通。(2)家室:家庭,家族。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1)。之子于歸,宜其家人(2)。
〇詩之三章。桃先開花,后長葉。預祝新娘婚后的順遂,給家族帶來福蔭。
注釋 (1)蓁蓁(zhēn zhēn):葉茂盛細密貌。(2)家人:與“家室”義同。變換字眼以協(xié)韻。
解說
《桃夭》,女子出嫁時,預祝其婚姻家庭生活美滿的詩。
燦燦桃花,以喻新娘的適齡風華;斑斑其實、蓁蓁其葉,則預祝新人在未來的日子里為家庭帶來吉祥,福祿成蔭,子女滿堂。詩人這種花盛子多的贊美和祝福,反映的不僅是當時的觀念,亦是一個民族多少年都能打動人心的婚姻理想。惟其如此,在詩人的眼里和筆下,“之子于歸”的事件,才幻化為一幅美麗的人生景觀。詩用夭夭之桃來興寄對婚嫁之事的禮贊,這不管是詩人的獨創(chuàng),還是該時代一種普通說法,都顯示出人們對自然和生活的細膩體味。桃花的灼灼,占一春之先,而且桃未有葉而先開花;花之盛既可見果之豐,又可見葉之蓁。沒有什么比用桃花引喻新娘更富韻味的了,因為它喻示的含義是多重的。前人多從“人面桃花”的比喻來理解此處“灼灼其華”的妙處,實則是遠不能窮盡詩的意象和蘊含的。枯黃的冬季結(jié)束之際,桃花盛開,詩實際是在以此來贊美新娘的鐘靈之氣、毓秀之質(zhì)。桃花取興,實際上在贊美“之子”的勃勃生命力,這遠不是“人面桃花”的比喻所能表現(xiàn)的。詩是熱烈而火爆的,燦燦的鮮花和紅巾翠袖的新人相映照,是多么吉慶的光景!
兔罝
肅肅兔罝,椓之丁丁(1)。赳赳武夫,公侯干城(2)。
〇詩之首章。言武夫為公侯干城。肅肅、丁丁,氣象崢嶸。
注釋 (1)肅肅:網(wǎng)繩整飭細密的樣子。肅肅即縮縮,肅為縮的假借。兔罝(jū):捕獲獵物的網(wǎng)?!渡袝べM誓》載大敵當前,魯公伯禽命魯眾:“杜乃擭,敜(填塞)乃穽(陷阱),無敢傷牿(牲口)?!倍?,即關閉、撤除。擭,即捕獸器具??芍攪家岸嘤胁东C的機關陷阱。兔罝即此類,故詩人取以為興。兔,老虎。據(jù)聞一多《詩經(jīng)新義》,兔當為“於菟”之“菟”,《左傳·宣公四年》:“楚人……謂虎於菟?!币徽f,野兔。罝,網(wǎng)。椓(zhuó):擊打,指擊打固定兔罝的木樁。丁丁(zhēng zhēng):擊打木樁聲。(2)赳赳:威武雄壯貌。武夫:武士。干城:干,通“捍(hàn)”,捍衛(wèi)。一說,干(gān),盾牌。
肅肅兔罝,施于中逵(1)。赳赳武夫,公侯好仇(2)。
〇詩之二章。點明兔罝所施之處。
注釋 (1)中逵:陸地,原野。中逵即逵中。《毛詩》說“逵”為“九達之道”,即四通八達的道路。于省吾《新證》解“逵”為“陸”之假借,言捕獸之網(wǎng)不應設在大路上。其說是也。(2)好仇(qiú):好幫手,好伙伴。仇,匹配。
肅肅兔罝,施于中林(1)。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〇詩之三章。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干城,好仇,腹心,知一節(jié)深一節(jié)?!?/p>
注釋 (1)中林:即林中,《爾雅·釋地》:“野外謂之林。”
解說
《兔罝》,來自諸侯的武士為王朝效力,詩篇即贊美這些武士的樂歌。
《毛詩序》說:“《兔罝》,后妃之化也?!蛾P雎》之化行,則莫不好德,賢人眾多也。”說《兔罝》卻扯上《關雎》。《關雎》照毛詩家的解說,唱的是周家“后妃之德”,“后妃之德”感化天下,就是賢人眾多。所以《毛詩序》的要點在“賢人眾多”。這樣的說法,在北宋歐陽修《詩本義》中就已經(jīng)表示了反對。因為從詩篇只看到武夫的雄壯,而“眾多”之義全無著落。近代以來解讀此篇也有新說,如以為“獵人之歌”,又以為“諷刺獵士”等。詩篇以“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起興,極贊“赳赳武夫”為“公侯干城”,很明顯是贊美公侯武士的篇章。然而,問題在“公侯干城”,表明詩篇贊美的是諸侯邦國的“武夫”,而非“王”的“干城’,這是為什么?西周昭王以下諸多青銅器銘文可解此惑。
早在周昭王南征時,就有諸侯軍參戰(zhàn)。見諸金文,即有《過伯簋》所載:“過伯從王伐反荊,孚(俘)金……”過伯即諸侯國君。稍后,穆王時《班簋》銘文,也明確記載周王令吳伯、呂伯羽翼王師出征。過伯、吳伯以及呂伯之“師”,就是他們的“好仇”和“腹心”。西周晚期器銘《禹鼎》《多友鼎》對諸侯武士參與王朝戰(zhàn)事的記載更為詳細?!队矶Α凤@示,王朝因直屬軍隊“西六師”“殷八師”作戰(zhàn)怯懦,不得不征調(diào)武公的武裝投入戰(zhàn)斗?!抖嘤讯Α穭t記載的是王朝征狁,器主多友以武公之臣的身份率軍參戰(zhàn)。值得注意的是,《多友鼎》載戰(zhàn)后賞賜功臣,次序是周王賞武公,武公再賞多友。兩件器物的主人都是武公手下,他們都是公侯的“干城”和“腹心”。以上幾篇銘文,足證西周王朝征戰(zhàn),王室直屬軍隊外,還要調(diào)集諸侯武裝。后期銘文更顯示,諸侯軍作戰(zhàn)能力往往優(yōu)于王師?!锻昧D》稱贊“公侯干城”“腹心”,其所指,因得器銘佐證而易于厘清:這些公侯的干城、腹心,就是來自諸侯的武士。又,西周晚期《晉侯蘇鐘》記載,在前線,“王親遠省師,王至晉侯蘇師,王降自車,立,南向,親命晉侯蘇……”交代了周王接見諸侯軍隊的細節(jié)。這時候,就有可能歌唱《兔罝》篇。不過,《晉侯蘇鐘》又載,戰(zhàn)役結(jié)束周王返回后,在成周的整師宮與大室,先后兩次隆重賞賜晉侯,兩者相距十三天。十余天里,或許就在賞賜晉侯之外,也對一些參戰(zhàn)的晉侯屬下進行過典禮慰勞,在這樣的時候歌唱“肅肅兔罝,公侯干城”的樂章,也是很有可能的。總而言之,上述西周重要青銅器銘文,可以使閱讀《兔罝》這首豪氣干云詩篇的思路發(fā)生新變,將其與王朝征戰(zhàn)、諸侯出師的歷史背景聯(lián)系起來,從而真正擺脫“文王之化”的酸腐之說,擺脫現(xiàn)代人不著邊際的猜想臆測,誠為快事!
詩篇內(nèi)涵的弄清,又引出另一個問題:詩篇應是什么時候的呢?從上述金文資料看,越到后來,王室對諸侯軍隊的倚仗越嚴重。所以,合理推測此詩篇應該是西周中晚期的作品。作為一首禮贊諸侯武士的篇章,《兔罝》的格調(diào)是雄壯的,奔放的,肅肅、丁丁、赳赳等疊音詞的使用,更給詩篇增添了雄壯的色彩。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1)。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〇詩之首章?!坝兄笔腔\統(tǒng)地寫,下兩章掇、捋、袺、,則為“有”字的具體表述。
注釋 (1)采采:采摘。一說,采采為形容詞,表色澤鮮明貌。芣苢(fú yǐ):多年生草本植物,一名馬舄,又名車前、車前草、蛤蟆衣、牛遺等。喜生路邊,葉子肥大,葉身呈卵形,有柄,嫩時可食。夏日葉間抽花莖,花細小,花后結(jié)黑色籽粒,即車前子。古人相信此籽??芍討言?,或治難產(chǎn)。一說,芣苢即薏苢。薄言:語助詞。用于動詞之前,亦稱詞頭,《詩經(jīng)》中常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1)。采采芣苢,薄言捋之(2)。
〇詩之二章。
注釋 (1)掇:拾取。(2)捋:擼取籽粒。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1)。采采芣苢,薄言之(2)。
〇詩之三章。袁枚《隨園詩話》卷三:“《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類,均非后人所當效法?!袢烁綍ソ?jīng),極力贊嘆,章艧齋戲仿云:‘點點蠟燭,薄言點之。點點蠟燭,薄言翦之?!務呓^倒?!?/p>
注釋 (1)袺(jié):兜入衣襟為袺。(2)(xié):兜入衣襟并將衣襟系在腰間帶子上。
解說
《芣苢》,祈子儀式的歌唱。
按照《毛詩序》的理解,此詩表達的是婦人樂于生育的愿望?!睹娦颉分^:“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惫湃酥赃@樣說,是從詩中的芣苢看出來的。芣苢即車前子,《毛詩正義》引《山海經(jīng)》《逸周書·王會解》皆云“芣苡……食之宜子”,《草木疏》亦有“其子治婦人生難”之說。據(jù)此今人聞一多在其《詩經(jīng)通義》中考證,“芣苢”與“胚胎”古音相近,古人根據(jù)一種類似律的魔法觀念,認為食芣苢即能受胎生子。這進一步證明了《毛詩序》說的有據(jù)。既然采芣苢表現(xiàn)出生育的愿望,現(xiàn)在要追問的是古人芣苢可助生育的觀念,與詩篇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詩篇在重章疊調(diào)中,富于變化地使用了幾個不同的動詞,表現(xiàn)將車前子盡數(shù)捋采、置入襟懷中的過程。其中尤當注意的是“袺之”“之”兩個動作含有的象征意義。將芣苢的籽粒兜入腹前衽中,并且斂衽緊系于衣帶,詩篇精細地描寫這兩個動作,極可能是在暗示婦女的受孕與坐胎。因為以某種象征性動作表達某種祈禱意義,是巫術儀式的慣伎。這樣看來,詩篇所表現(xiàn)的,并不是實際的采摘芣苢的勞作場景,而是展現(xiàn)著某種祈求愿望的巫術儀式。表達“樂有子”的詩篇,實際是祈子儀式上的樂歌。
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1)。漢有游女,不可求思(2)。漢之廣矣,不可泳思(3)。江之永矣,不可方思(4)。
〇詩之首章。以江漢的不可泅渡,喻游女的不可追求。劉克《詩說》:“一詩之句凡二十有四,言‘不可’者八焉?!?/p>
注釋 (1)喬木:高大的樹木。思:語氣詞,一作“息”。(2)漢:漢水。源出陜西省寧強縣北,東南流經(jīng)湖北省境,至漢陽入長江。游女:野游的女子,因不知其來歷,故稱。求:追求。(3)廣:江面廣闊。泳:裸衣泅渡。(4)江:長江。永:深長。方:小木筏,扎木而成。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1)。之子于歸,言秣其馬(2)。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〇詩之二章。翹薪刈楚,喻合禮法的婚姻。秣馬,喻結(jié)婚應做的準備。
注釋 (1)翹翹:高而挺拔貌。錯薪:雜亂的柴草。翹薪刈楚往往與婚姻之事有關,《詩》中屢見。(2)言:發(fā)語詞。刈:割取。楚:荊棘,此處指錯薪中之高大者。秣:用飼料喂馬。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1)。之子于歸,言秣其駒(2)。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〇詩之三章。“漢廣”“江永”句三章反復詠嘆,韻味悠長;重復句置于篇后,為《詩》中別調(diào)。
注釋 (1)蔞(lóu):蔞蒿高大者。(2)駒:即馬。駒本義為小馬,但在《詩經(jīng)》中只一例指小馬,其他均指成年馬。金文如《兮甲盤》言賞賜有“駒車”。
解說
《漢廣》,告誡周家子弟不要追逐南方女子的詩。
《孔子詩論》論《漢廣》,計有“漢廣之智(知)”(第10簡),“漢廣之智(知),則知不可得也”(第11簡),“……[不求不]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智(知)恒乎”(第13簡)數(shù)語。意思很明白,孔子稱道《周南·漢廣》一詩中的“智”是“不求不可得”。這與通常人們對此詩解釋的差別不啻天壤!照《孔子詩論》解釋,篇中反復詠嘆“不可求思”的“不可”,其義應為“不要”,而非“不能夠”;表達的是禁止意,不是困難意。簡文之說,證明自漢儒以來的種種說法,都是臆說。
對此詩篇的誤解從《毛詩序》起?!稘h廣》篇《毛詩序》說:“《漢廣》,德廣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國,美化行乎江漢之域,無思犯禮,求而不可得也?!薄睹娦颉氛f“南國”之人已接受周文王的德化,個個守禮,所以不合禮法地去追求是“求而不得”了??墒牵纤蝿⒖恕对娬f》則說:“道見游女,講秣馬以從,此鄭衛(wèi)之變風,何以為二《南》乎?”是說一見“游女”就追,哪里像二《南》王道之風,分明是鄭衛(wèi)之俗!劉克這樣說,起碼是看出《毛詩序》說是有問題的。可歷來信奉《毛詩序》此說的實繁有徒,即如朱熹大作《詩集傳》也是如此。不信《毛詩序》而另立新說的也有,如晚清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即謂:“此詩為刈楚、刈蔞而作,所謂樵唱是也。”這已是近現(xiàn)代“愛情說”的雛形了?,F(xiàn)代人說此詩,只是把“禮法”的意思去掉,再把“求不可得”的意思改造一下,就成了一位熱戀南國女子的人兒,望著湯湯漢水徒發(fā)浩嘆的愛情詩篇了。那么,竹簡中孔子“不攻不可得”“知不可得”的意思,又是從何說起的呢?
第一,詩篇中“游女”一語可以為證。詩稱好女,有淑女、靜女,此處稱“游女”,“出游之女,尚安得許其端莊靜一?”(管世銘《說漢廣》)《國語·周語》:“恭王游于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倒猾I,一年,王滅密?!泵芸倒珡闹芄踝鳑苌现危缓隙Y法地接受了三女的私奔,結(jié)果招致滅國之災。奔女出自涇上,與《漢廣》的“游女”出漢上,雖地點不同,但都是河干水畔之事,很有幾分類似,很可能指向同一上古風俗。史言商人遠祖契,是其母在水邊吞卵生出的;《鄭風》中“溱洧”之俗,及戰(zhàn)國時“濮上”之音等,都與水畔有關。放寬一點看,周人始祖棄也是其母在“野外作業(yè)”中懷上的。近年出土過不少漢磚,上刻男女交合的“野合圖”,應都是遠古婚俗遺存的寫照。就文獻記載看,周代婚姻特重禮法,且特別重視婦德的培養(yǎng),其實是一種新文化?!秶Z·鄭語》嘗言“謝、郟之間……未及周德”,為考古發(fā)現(xiàn)所證明(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這表明,周禮新文化普及,尚有許多“未及”之域,至春秋仍然如此??贾T載籍,周人大規(guī)模經(jīng)營南方,是在昭、穆之世,然而武力征服與普及“周德”難以并行,且涇上還有“奔女”,簡直是“周德”的“燈下黑”了。這都說明“游女”在詩篇中不是一個褒義詞。
第二點來自詩篇內(nèi)的支持。篇中重復出現(xiàn)的“錯薪”“刈楚”和“秣馬”意象,在《詩經(jīng)》中見于《唐風·綢繆》《齊風·南山》《豳風·伐柯》及《小雅·車舝》等,都是喻示婚配之事的慣語,都表現(xiàn)的是合乎禮法的正當婚配,此處與“游女”正相對?!胺バ健薄柏壮庇骰榕?,據(jù)研究與遠古的婚姻習俗有關。魏源《詩古微》曰:“《三百篇》言取妻者,皆以析薪起興。蓋古者嫁娶必以燎炬為燭……”此俗至今猶存,如《浙江民俗大觀》記載開化齊溪一帶的“偷親”風俗,有“討親隊由幾個大火把照明引路”云云?!帮黢R”同樣與婚嫁有關?!墩倌稀o巢》言“百兩御之”“將之”,當然是指車馬,而今文家注解《召南·何彼矣》一篇,謂古有所謂“留車反馬”之禮。周禮多因襲舊俗,馬瑞辰《通釋·唐風·綢繆》篇謂:“此詩‘束薪’‘束芻’‘束楚’,《傳》謂以喻男女待禮而成,是也?!薄笆健钡任锎怼按Y而成”,由此來理解《漢廣》第二、三章,就可豁然而明了?!奥N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鼻八木涫钦f要娶妻就娶好的,要結(jié)婚就得合規(guī)矩。后四句則是補足文意:無端地追求那些南國“游女”,就像裸衣渡漢、小筏過江一樣,將招致滅頂之災?!犊鬃釉娬摗焚澊嗽姟爸牵ㄖ┖恪薄安磺蟛豢傻谩钡难哉f,昭示出“愛情”之說以及南國“被文王教化”之說,都與詩篇的本義南轅北轍。
詩篇內(nèi)涵既明,其創(chuàng)作時間也大致可定。周人到南方的江漢一帶追求當?shù)嘏又拢欢òl(fā)生在周昭王大舉征討江漢土著人群之后。出土器物銘文表明,周家在這里長期駐扎軍隊。如此就容易發(fā)生軍士不守紀律,欺負當?shù)嘏拥默F(xiàn)象,從而招致明暗各種反擊,致使一些周朝軍士吃了虧,也很自然。如此,《漢廣》的告誡,就針對上述這樣的情況。同時,詩篇主題的認清,還使我們對一個舊說有了新認識:今文家解釋此篇,談到一個鄭交甫的故事,說鄭交甫到南方做買賣,遇當?shù)孛琅姭C心喜,送上大禮定情。結(jié)果一回頭,女子不見了?,F(xiàn)在明白,今文家是用這一看上去神秘的事,表達南方女子不可求的訓誡。就是說此詩的創(chuàng)作本義,在今文家那里難得地保存了一點。詩篇的特點在其吟詠,先是正面告誡,繼而是對合法婚配的禮數(shù)的詠嘆,語殷意切,不嫌繁復。此詩對軍士“求游女”危險的提醒是全力以赴的,但對士卒那樣做的不正確,卻全然不提,其偏向性也是很明顯的。
汝墳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1)。未見君子,惄如調(diào)饑(2)。
〇詩之首章。擔憂遠方的丈夫。以饑餓喻憂愁,《韓詩薛君章句》:“朝饑最難忍。”蔡邕《青衣賦》:“思爾念爾,惄焉且饑?!蔽簳x時人郭遐周《贈嵇康》詩:“言別在斯須,惄焉如朝饑?!苯匀》ㄓ诖恕?/p>
注釋 (1)遵:沿著。汝:水名,發(fā)源于河南嵩縣東南天息山,流經(jīng)汝陽、臨汝,又東南流經(jīng)郟縣、襄城與沙河(古溵水)合,之后入淮。詩言汝墳,暗示了所思之人的方位,在周南汝水沿岸。墳:河岸。字又作“”。條枚:樹的細枝。(2)君子:指所思的丈夫。惄(nì):內(nèi)心焦灼憂煩。調(diào)(zhōu)饑:早晨的饑餓感。調(diào),朝字之假借。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1)。既見君子,不我遐棄(2)。
〇詩之二章。寫君子歸來之慶幸。與首章相對映。
注釋 (1)肄:樹木枝條斬伐后再生的蘗枝。(2)遐棄:遠遠拋棄。是死亡的隱曲說法。
魴魚赪尾,王室如燬(1)。雖則如燬,父母孔邇(2)。
〇詩之三章。跌宕頓挫?!巴跏胰鐮S”是一篇的關鍵。王質(zhì)《詩總聞》:“荊峽間人云:魚血入尾者甘?!?/p>
注釋 (1)魴魚:一名鳊,身寬闊,扁而薄,細鱗,肉肥嫩。赪(chēng):赤色。燬(huǐ):毀,燒毀?!巴跏胰鐮S”應指周王室的嚴重災變。(2)邇:近。
解說
《汝墳》,汝水一帶女子系念身處南方丈夫的歌唱。
詩“不我遐棄”句表面是說“不拋棄我”,實際上是含蓄地說丈夫沒有死在外面,終于平安回家了。西周中期王朝經(jīng)營東南不遺余力,一定有不少將士長期在這一帶戍守或行役。詩言“遵彼汝墳”,應該暗示了所思遠方之人的方位。這些人,王朝存在,他們有依靠,王室發(fā)生大變故,處境則會十分危險。詩篇中人“惄如調(diào)饑”的巨大憂慮,即由此而發(fā)。詩篇也表達得很清楚:當時確實是“王室如燬”,即王室(王朝)發(fā)生了大災變。清人崔述《讀風偶識》早就覺察到這一層,他說:“王室如燬,即指驪山亂亡之事?!痹娖浴叭陦灐?,而西周時汝水沿岸有霍、蔡、胡等諸侯邦國。詩中“不我遐棄”的“君子”,很有可能就來自這些諸侯國。如此,“父母孔邇”一句也就好理解了。國破山河在,王室雖遭變故,但父母猶在,父母之邦猶在,仍當盡心國事。這是詩中思婦慶幸之后對丈夫的激勵。詩篇的情感是沉郁的,情感的表達是頓挫的。應當說,詩篇很精彩地表現(xiàn)了西周崩潰之際一些社會成員堅韌的心態(tài)。國家雖然破滅,但家還在,父母還在,因而人就有頑強生活在世上的強大理由。頓挫的表達同時也是含蓄的,因為從“父母孔邇”的告白中,可以感悟出這樣的意味:有父母在,即有人倫在,即需要重新整頓社會使之歸于安定。所以,詩篇表達的是生活的堅定意志,有強烈的感發(fā)人心的力量。《后漢書·周磐傳》:“周磐字堅伯,汝南安成人……居貧養(yǎng)母,儉薄不充。嘗誦《詩》至《汝墳》之卒章,慨然而嘆,乃解韋帶,就孝廉之舉?!奔词瞧淅?。此詩前人曾有“沉郁頓挫”的評價(見吳闿生《詩義會通》所引),這以第三章尤其是最后兩句為最。又,馬瑞辰《通釋》謂此詩:“幸君子從役而歸,而恐其復往從役之辭?!彪m所見不同,也頗具詩心。
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1)。于嗟麟兮(2)!
〇詩之首章。以麟趾贊美其出身。下兩章仿此。
注釋 (1)麟:即麒麟,是古人想象出的一種吉祥神獸。振振:勇武英發(fā)的樣子。(2)于(xū)嗟:感嘆詞。
麟之定,振振公姓(1)。于嗟麟兮!
〇詩之二章。
注釋 (1)定:額頭。公姓:公族。
麟之角,振振公族(1)。于嗟麟兮!
〇詩之三章。
注釋 (1)公族:同姓同祖的貴族。
解說
《麟之趾》,檢閱親兵儀式上贊美公族子弟的軍歌。
理解此詩,也應同周王朝經(jīng)營南方聯(lián)系起來。北宋末年在湖北孝感出土了鼎、甗、觶等多件青銅器,習稱“安州六器”。六器中的《中觶》器、蓋同銘,有這樣的文字:“王大省公族于庚,振旅。”文中“振旅”的“振”取唐蘭先生的釋讀?!稜栄拧め屘臁罚骸罢衤藐D闐。出為治兵,尚威武也,入為振旅,反尊卑也。”所謂“反尊卑”,即回復日常尊卑有序的狀態(tài)?!缎⊙拧げ绍弧芬嘤小罢衤藐D闐”之句?!按笫」逵诟钡摹案弊忠仓档米⒁狻S袑W者將“于庚振旅”連起來,解作“在庚□的旅次”,去事實就更遠。實則“庚”就是大道的意思?!蹲髠鳌こ晒四辍罚骸耙匀母?。”楊伯峻注引洪亮吉說謂:“庚與通,道也。夷庚,車馬往來之平道?!笔恰案奔赐ǖ赖囊馑肌!罢衤糜诟本褪峭踉谕ǔ5拇蟮郎险衤茫瑱z閱自己的軍隊。詩篇雖然由“公子”遞進至“公姓”“公族”,實際贊美的就是公族,而所謂的公族,就是由周王親族組成的衛(wèi)隊,亦即《左傳·成公十六年》所說“楚之良,在其中軍王族而已”的“王族”。周制,王出征,王族組成親兵護衛(wèi);大臣出征,亦由其親族組成衛(wèi)隊,如周穆王時器《班簋》記載顯示,毛父出征,就由他的親族名為遣(即器物主人,亦即銘文中的班),組成衛(wèi)隊“從父征,乃城衛(wèi)(營衛(wèi))父身”。明乎此,《麟之趾》的本義便可以豁然而解:它是一首周王檢閱自家親族衛(wèi)隊的詩篇。麟以喻這些親族身世顯貴,贊其趾,贊其定(額),贊其角,贊其振振,不過是對這些親貴子弟的勇武、其軍容盛壯的褒獎?!恩胫骸窇桥浜宪娭械涠Y所制作的樂章,是中國最早的軍歌。其創(chuàng)作的時期應該在昭王、穆王經(jīng)營南方之際?!吨苣稀分姡嗷槎Y樂歌,亦多經(jīng)營南方之篇,后一點賴有金文為據(jù)而愈明。舊說與文王、后妃相攀扯的陳詞,就越發(fā)地可以“棄置勿復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