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人物帶動人文,用詩詞傳遞文化。倉央與納蘭,兩人皆才華絕代,一以詩著,一以詞稱,可謂一時瑜亮。然皆命不長,莫非天亦妒之？莫非天特為之以驚世人？

我喜歡倉央,也喜歡納蘭,因為他們曾經(jīng)用真情、用心靈品味過世間幸福歡樂的美妙,品味過靈魂疾苦憂愁的掙扎,品味過紅塵情愛纏綿的嬌嗔,也聆聽過人生相知相交的依賴。他們,委實是三百年前開在塵世間的兩朵奇異小花。而我們在紅塵中行走,沒有遇見倉央和納蘭,這是一種遺憾。我們只有對月當(dāng)歌,隔著縹渺的時空,重溫這兩位千古奇才的曠世情歌。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

這佛光閃閃的高原,

三步兩步便是天堂。

卻仍有那么多人,

因心事過重,

而走不動路?！?/p>

這就是倉央給自己的人生畫的一個自畫像,雖然在倉央面前,“三步兩步便是天堂”,但終“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路”。

倉央,“生于康熙二十二年,十四歲時剃度入布達(dá)拉宮為黃教領(lǐng)袖,十年后為西藏政教斗爭殃及,被清廷廢黜,理由是‘耽于酒色,不守清規(guī)’”。

五世達(dá)賴坐化之時,西藏的局勢正處于微妙之中。攝政王桑結(jié)嘉措恐自己失勢,就對外隱瞞真相,長達(dá)十五年秘不發(fā)喪,只在私下里秘密查訪轉(zhuǎn)世靈童。當(dāng)今世人已無從知曉,桑結(jié)嘉措怎么能將這個重大消息隱匿十五年之久？他將這個永遠(yuǎn)也解不開的謎底留給了后人。

這期間,在藏南的一個小山村里,倉央慢慢地長大了。他呼吸著最潔凈的空氣,喝著最醇香的酥油茶,曬著最溫暖的陽光,拙樸自在地長大了,長成了一個英俊明朗的少年。

當(dāng)然,此時的倉央也萌動了少年那份最初的情愫,但在西藏那場風(fēng)起云涌的牌局中,倉央注定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幸好,無心佛事也無心政務(wù)的倉央,還有自己所專注的愛情,還有自己心愛的女人。

“守門的狗兒呀,

你比人還機靈,

別說我黃昏出去,

別說我清晨才歸?！?/p>

讓倉央傍晚出去而清晨才歸的女子叫瑪吉阿米,是八廓街上一家酒館的賣酒姑娘,生得異常美麗。倉央為她寫了好多情詩,大膽直白地贊美她的美麗。

“想她想得放不下,

如果這樣去修法,

在今生今世,

就會成佛了吧?！?/p>

這一年,倉央二十歲。桑結(jié)嘉措唯恐倉央的驚世駭俗之舉,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被動,于是,他就請來了五世班禪為倉央授比丘戒,并希望班禪能以上師的身份予以規(guī)勸。

在扎什倫布寺,倉央雙膝跪地給班禪磕了三個響頭:“違背上師之命,實在感愧?！彼坏豢辖邮鼙惹鸾?就連五年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彌戒也要求班禪一并收回?！叭羰遣荒芙换匾郧八艹黾医浼吧硰浗?我將面向扎什倫布寺而自殺。二者當(dāng)中,請擇其一!”

倉央此語一出,眾人皆驚呆。三大寺的堪布、拉藏汗、桑結(jié)嘉措都勸他不要退戒,甚至有人還淚流滿面跪地懇求他。

倉央既然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既然還要住在布達(dá)拉宮,還得繼續(xù)把達(dá)賴?yán)镒鱿氯?那就索性做一個放蕩不羈的活佛,做一個西藏最快樂的情郎。

“黃昏去會情人,

黎明大雪飛揚,

莫說瞞與不瞞,

腳印已留雪上?！?/p>

守門的大黃狗沒有泄露倉央的行蹤,一場大雪卻將他的蹤跡暴露無遺。那串深深的腳印,將巷中的酒館與布達(dá)拉宮連在了一起。在人們的一片驚愕聲中,倉央寫下了上面的這首詩。他是如此的坦然,是如此的坦白,對情人不瞞不欺,對世人也坦誠相待,他發(fā)誓要為愛情和自由高聲吟唱:

“人家說我的閑話,

自以說得不差。

少年我輕盈步履,

曾走過女店主家。

住在布達(dá)拉宮,

我是持明倉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薩,

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喇嘛倉央嘉措,

別怪他風(fēng)流倜儻,

他所追尋的,

和我們沒有兩樣?！?/p>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薄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眽m世中,一定會有很多不期而至的相遇,相遇一個人、一件事、一件物、一處景、一支曲、一首歌。有時,在不經(jīng)意間,心弦就被驟然彈響,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就是前世的約定。

“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薄鞍肷賲s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其實,念一個人只需片刻的沉淪便好,無須再傷心傷脾,恰如對一個人,只需那么一點點的傾心就行,不必再傾肝傾肺、撕心裂肺了。

深情,卻不繾綣;依戀,卻不纏綿。其實,這便是最好的,也是最理智的。

堅守住自己的一顆心,做安靜的自己,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痛徹心扉。其實,倉央也明白,云在青山水在瓶,只要自己明得本心,有云之飄逸和水之沉靜,才能動靜自如、隨處自在。

在天上,倉央就做一片瀟灑的云;在瓶中,倉央就做一瓢安靜的水。

這就是堅守的力量,這就是堅守的美麗。

堅守是一本書,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堅守是一句詩,被陶淵明贊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堅守是一種境界,就是《幽窗小記》中的“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

倉央是一位才華出眾、富有文采的民歌詩人,寫了很多細(xì)膩真摯的道歌。最為經(jīng)典的是拉薩藏文木刻版《倉央嘉措古魯》,即《倉央嘉措情歌》《倉央嘉措詩集》。藏文“古魯”,是高僧大德的語錄性歌體文本,意為“道歌”,類似于儒家之《論語》。倉央的六十六首詩歌,詞句優(yōu)美,樸實生動,至今已被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幾乎傳遍了世界。他的詩歌已經(jīng)超越民族、時空、國界,成為寶貴的世界性文化遺產(chǎn)。

倉央的一生是個難以捉摸的謎,也是一個永恒不朽的傳奇。他是一個僧人,卻寫盡了凡塵俗世的情和愛。他的情詩,猶如青藏高原上的一顆明珠,照亮了無數(shù)男女的心房;他的傳奇故事,恰似他的詩歌,一直讓人們?yōu)橹浴?/p>

倉央用華麗與憂傷寫盡了人生的美麗與哀愁,向世人展示了另一種完美、另一種靈性。彗星般的人生,可以很短暫,但絕不黯淡,絕不沉淪。倉央在天際中一劃而過,卻留下了世間最美的詩歌,讓后人孜孜不倦地品讀和傳唱。

“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

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p>

“但曾相見便相知,

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

免教生死作相思?！?/p>

如果僅僅沉溺于情愛,倉央就不會受到不同年代、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的喜愛。對于他的詩歌,現(xiàn)在普遍帶有一些爭議,即他的作品究竟是令人傾世的情歌,還是普通的宗教道歌。

其實,歲月能使地面上蒼青的樹木,變成地下蘊藏光熱的煤石,亦會使久遠(yuǎn)年代一個平淡的故事,變成三百年后一個驚心動魄的傳說。即使,倉央所創(chuàng)作的當(dāng)真是道歌,那又如何,因為,他已然是一個時光鑄就的傳奇,早已成為雪域不朽的傳說。

倉央,就是這樣一個無法拋棄紅塵的浪漫詩人,就是這樣一個無法讓人釋懷的情歌王子。自由浪漫的思想與充滿禁錮的身份相互對峙,此時,妥協(xié)和反叛是僅有的選擇,倉央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離經(jīng)叛道,選擇了心中的向住。

“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笑言面對,不去埋怨。悠然,隨心,隨性,隨緣?！比绻娴膭忧榱?就辜負(fù)了如來的佛法;如果絲毫不動情,就辜負(fù)了“她”的愛情。

倉央含著眼淚,萬般無奈,無法抉擇,只能從第一數(shù)到第十,騎著雪域草原上的寶馬,迎著東山頂上吹來的清風(fēng),一路奔向遠(yuǎn)方。此時,落花飄飛,煙雨茫茫,湖水潮起,高山雪崩?！安幌嘁姟薄安幌鄳佟薄安幌鄲邸薄安幌鄺墶?倉央一聲聲的凄涼絕唱,使人痛徹心扉、凄然淚下,宛如珠子落盤,但那不是上蒼的眼淚,而是倉央的心碎了一地。

高原上的詩人,離天空最近,離神靈最近。倉央仰望天空之時,就能把天空看透,把靈魂看清。倉央用佛眼看天看地、看人看己,但始終看不透一個“情”字。

倉央的哀傷是淡淡的,席卷了一地雪花,使得他在一夜之間一路從春奔到秋。倉央的心空了,淚干了,人跟著老去,情也走到了天荒地老。

在倉央的天空里,有憂傷,也有悲憫;有夢想的美好,也有現(xiàn)實的骨感?！奥仿湫捱h(yuǎn)兮”,但生命很短暫,我們無暇去顧及種種外物及閑事,這未必是一件壞事。保留自己一顆純真的本心,為自己的生命而活,這才是一個人存于世間的最大意義,才是一個人暢游人生的最大理由。

所以,尼采說:“世界上若沒有太陽,那我就是太陽。”

倉央自幼就很聰明,父親教他的詩歌,聽一遍便能背下。八歲時,就能在紙上寫字;十一歲時,寫出了著名的《馬頭明王誦》。倉央渴望知識,渴望有文化,但是當(dāng)時的西藏,大部分的書籍都被收藏在寺院里。于是,在一次僧人擴招中,倉央含淚告別父母,踏上了學(xué)經(jīng)的旅程?！八寄顏G在彼岸,通宵輾轉(zhuǎn)難眠?！逼鋵?這次所謂的僧人擴招的真正目的,是為了遴選五世達(dá)賴?yán)锏霓D(zhuǎn)世靈童。

接下來的幾年,倉央讀遍了寺中所有的佛文詩書。但倉央的骨子里滲透著與生俱來的浪漫情懷,他在小山村的十四年,就注定他不會成為普通的僧人,不會安于這種暮鼓晨鐘的清寂。

在那遍地“道是杏花不是,道是梨花不是”的山谷里,倉央開始作詩。他以佛性為詩,以愛人為詩,也把自己“作”進(jìn)了詩里。自從倉央踏進(jìn)氣勢恢宏的布達(dá)拉宮的那一刻起,他才明白,出生紅教的他,陰差陽錯竟成為黃教的領(lǐng)袖?！霸鴳]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睆拇?一路前行,雪山崩塌般的痛苦就一路伴行于倉央的左右,香霧繚繞般的憂愁就一直籠罩在倉央的心頭。

站在布達(dá)拉宮的屋頂上,望著腳下的蕓蕓眾生,倉央雙目緊閉,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又無所事事。雖然是活佛,但倉央連權(quán)杖也不曾觸摸過,連政事也不曾商議過。所以,這金碧輝煌的布達(dá)拉宮,對于這個傀儡藏王來說,也不過是海市蜃樓罷了。

其實,倉央不是什么至尊佛爺,只是一個天涯浪子,一個人世間的最美情郎。這個滿腹才情的男子,本該生活在美麗的情歌之鄉(xiāng),逍遙、自在,而遠(yuǎn)離塵世糾紛。然而,他卻莫名其妙地被別人披上了袈裟,又卷入了政治糾紛的漩渦,最終成為他人爭奪利益的犧牲品。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倉央的詩,既“為時”,又“為事”,所以美得使人窒息。倉央詩,有著綿綿的情意,有著幽幽的傷痛,有著水潤萬物細(xì)無聲的憂傷,有著勘破人世輪回的豁達(dá),也有著暮鼓晨鐘、梵音佛唱般的盎然禪意。

萬物皆有佛性。至善成佛,至真成佛,至簡成佛,至情自然亦可成佛。“古來仕宦皆寂寞,唯有著者留其名”,倉央寂寞一時,成就千古,皆因其心力之作而流澤后世。

傳說,倉央每到晚上就化名宕桑旺波,化身為一名貴族公子,流連于拉薩街頭的酒家、民居之中。再后來,竟“身穿綢緞便裝,手戴戒指,頭蓄長發(fā),醉心于歌舞游宴,夜宿于宮外女子之家”?？梢姷搅俗詈?倉央已經(jīng)完全掙脫了清規(guī)戒律對自己的束縛,隨心而動,隨性而行,恣意妄為地追求著自己喜歡的事物。

正因為如此,后人對倉央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說他縱行任性、放浪不羈,也有人說他戒體清凈、慈悲為懷。這些評價無論是怎樣的,倉央都聽不到了,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任何當(dāng)時和后世的評價,因為他就是世界上最至性的倉央。

現(xiàn)代人對倉央的評價還是比較積極的,認(rèn)為他是一個追求自由、向往愛情、向往平凡塵世生活的人。在倉央短暫的生命中,他寫下的這些詩歌讓人們看到一個人的需求,一個人的真實,一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

佛,就是慈悲,就是讓人幸福。如果追求一件事能夠讓自己幸福,那么佛也會支持你。我想,倉央已經(jīng)得到了佛的祝福、佛的認(rèn)同、佛的理解、佛的寬容。那些優(yōu)美的詩歌已經(jīng)成為世界人民心中的一種共鳴,而倉央也被世人譽為一株流芳千古的奇葩。

“圖章鈐印的墨漬,

道不出尊貴話語。

良知信守的小印,

蓋在了各自心底?！?/p>

雖然倉央最后被廢黜,但是在廣大藏民的心中,倉央就是六世達(dá)賴。后來藏人把再次選出的轉(zhuǎn)世靈童稱為七世達(dá)賴,這就是對倉央的最高評價。因為,人們在他的詩歌里,看到了一種真善美的流泄。

倉央,是一個掩蓋在歷史重重光輝和榮耀下的平凡俗人,是一個集各種人性矛盾于一身的佛家弟子。在世人的眼中,他本應(yīng)該是一個絕情絕愛的高僧,奈何他年少輕狂為情所傷,終于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平凡人。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榮耀,他隨手棄之,他只是想和所愛的人在一起。

人生是一場修行,而修行就是走一條路,一條通往我們內(nèi)心最深處的路。在這條路的盡頭,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智慧,而這種智慧能夠讓我們了解生命的真諦。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我們每個人既是自己人生的導(dǎo)演,也是人生的主角。而如何以自己為主角,去導(dǎo)演一部精彩的人生劇,關(guān)鍵在于品性和修行。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生命,從無到有,又從有走向無。有中無,無中有;無中生有,有中生無。有和無,就構(gòu)成了生命和人生的全部。

人生如月,月如人生。殘缺后終有圓滿的到來,圓滿后定會有殘缺的一天,這是自然規(guī)律,也是人生的定律。

只要心中有愛,世界就不會無情;只要心里圓滿,世界就不會殘缺。

三百年前,倉央的聲聲念誦,響徹天宇。猶如晨鐘暮鼓,敲醒了世人的暗昧昏沉;猶如雪山上盛開的青蓮,指引著世人一路向善;猶如明鏡般的胸懷,與澄澈的藍(lán)天遙相呼應(yīng)。

山的那邊是倉央摯愛的家鄉(xiāng),在這片神圣的土地上,那些倉央愛過的,和愛過倉央的人們,至今仍在虔誠地匍匐前進(jìn)。他們祈盼了三百年,祈禱了三百年,希望淳良的倉央把智慧的光芒灑向大地,撕破無邊的黑暗,以拯救遺失的靈魂。

倉央,是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是一個遠(yuǎn)古的神話。

倉央,一直被世人誤讀,從未被世人所真正了解。

倉央,是雪域高原上的蓮,一朵妖冶、放蕩的蓮,帶著原生態(tài)的野氣、無畏的風(fēng)骨和玩世的不羈,帶著張揚的頹廢、無所謂的姿態(tài)和火玫瑰的熱烈,在青海湖畔盛放了三百年。

布達(dá)拉宮關(guān)不住倉央,佛門的清規(guī)戒律也約束不了倉央。因為,多情的倉央,是一個把情感當(dāng)成信仰、把自由當(dāng)成生命的人。一個天然的情癡,一個天生的情圣,他用自己的本性,執(zhí)著地撕開了寬大的僧袍。

倉央短暫的一生,一直都在緣和情之間行走。佛說:“有緣,無緣,只在一念之間。”和有情人一起做快樂的事,不問是劫是緣,這是倉央的執(zhí)著和勇敢,這是倉央的執(zhí)迷不悟和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