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問 “楔子”是中華小說的“獨立宣言”嗎

紅樓五百問 作者:王家惠


第八問 “楔子”是中華小說的“獨立宣言”嗎

《紅樓夢》開篇從“列位看官”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一大篇文字可以看作小說的楔子。楔子即“引子”,元雜劇中常用,用以說明情節(jié);小說中把它利用起來,也是用來點明正文的來龍去脈,比如《水滸傳》的開篇“洪太尉誤走妖魔”就可以看作通篇的楔子。在這一篇楔子當中曹雪芹介紹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緣起,修改過程,最值得注意的是石頭與那空空道人關(guān)于《紅樓夢》的一段對話。由這一段對話當中,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對小說這一文學體裁的深思熟慮。

首先,這部小說沒有朝代紀年,這一點就發(fā)人深思。曹雪芹在這里是故意點出“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明確指出朝代紀年對于小說不很重要。我們中國素來文、史、哲不分家,歷史著作中早就有文學成分?!蹲髠鳌穼υ挻蟀氤鲇谙胂?,極似后世之院本小說,《史記》“鴻門宴”之情節(jié)是否出乎虛構(gòu),也極為可疑,錢鐘書先生對此早有論述。與此相聯(lián)系,小說出現(xiàn)以后,也沒有它的獨立地位,被稱為“稗史”、“野史”,作為史書的附庸而存在。稱贊一部小說寫得好,大抵要說它寫得像史書才顯體面,什么“春秋筆法”、什么“盲左腐遷之才”,等等。人們在閱讀小說過程中往往忽視它所獨具的審美特性,愛從小說中去尋找它的原型原事,這一觀念直到今天也是根深蒂固。人們?nèi)匀粣蹚男≌f、影視作品中去對號入座,甚至鬧到打官司。曹雪芹在小說一開頭就故意避免這種傳統(tǒng)現(xiàn)象,揭出小說與史書截然不同的品性,即它不是記“史”的,而是記“事體”、記“情理”的。可惜的是后人一直不理解曹雪芹先生這一片苦心,在解讀《紅樓夢》的時候,大大違背了他的原意,以蔡元培先生為代表的“舊紅學”,認為《紅樓夢》意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把書中人物逐一與康、乾兩朝的廷臣對號。由胡適開山的“新紅學”所運用的手段其實和舊紅學一樣,都是用考證的方法研究這部小說,不過“舊紅學”說曹雪芹寫的是別人家的事,“新紅學”說曹雪芹寫的是自己家的事。追尋曹家事跡以研究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創(chuàng)作背景、創(chuàng)作歷程,這天經(jīng)地義,無可厚非??墒侨魏问虑槎加幸粋€度,超過了這個度,事物就會向相反的方向轉(zhuǎn)化,如果也如“舊紅學”那樣,把小說中的人物與曹家的人物逐一對號,恐亦是徒勞無功之舉。

第二點,這部小說既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也不“傷時罵世”,“毫不干涉時事”,“大旨談情”。這一點極其重要,說明這部書不是一部談?wù)蔚臅?,是一部談情的書。中國主流文化是一種權(quán)力崇拜的文化,人們對于政治的熱情異乎尋常,一部書、一件事只有與政治相聯(lián)系,才具有“高度”、“深度”,才可稱“重要”。因之許多人對于曹雪芹這段話表示不相信的態(tài)度,認為他這是“畫家煙云模糊之法”,是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式的自供,他說不談?wù)?,實際上就是要談?wù)?。于是許多人孜孜以求地尋找《紅樓夢》背后的“真故事”,什么是他們認為的“真故事”?政治的故事也。于是乎奇談怪論紛紛而起,搞得云山霧罩。我完全相信曹雪芹在這里說的是真話,他是在努力把小說這一種文學體裁獨立出來。小說所關(guān)心的應(yīng)該是人的情感、生活態(tài)度、人生際遇這些基本的方面,而不能把它作為“訕謗君相,貶人妻女”的某種泄憤工具來對待。所以我們讀《紅樓夢》的時候,當我們說到它的反抗性,說到它對于封建禮教的批判,切不可盲目“拔高”,把它當作一部“政治革命小說”來看。它沒有用一種新的政治理念去批判舊的政治理念,沒想以新的政治形態(tài)去取代舊的政治形態(tài)。它不過寫了一種新的人生態(tài)度與舊的人生態(tài)度的對立,充其量是想以這種新的人生態(tài)度去取代、改造舊的人生態(tài)度而已,它拈出一個“情”字,用意全在于此。這是一種很純粹的文學關(guān)注,是文學鍥入生活的最好的切入點,是別的學科無法代替的東西,這才是文學的本質(zhì)特征。

第三點,他反對那種“淫穢污臭”的“風月筆墨”。國人對于小說素來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比較正大,把小說作為通俗史書來讀。另一種很卑微,把小說作為純粹的消遣,作為追求感官刺激的工具來讀。兩種態(tài)度截然相反,但是都沒有把小說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來看待,都沒有注意欣賞小說獨具的審美特色,因而沒有抓住小說的本質(zhì)特征。正是由于這兩種態(tài)度,造成中國小說在曹雪芹之前一直不能在正統(tǒng)主流文學中確立自己的獨立位置,無法與詩詞歌賦平起平坐,雖然有金圣嘆等人大力揄揚,也無法扭轉(zhuǎn)這個大的局面。曹雪芹在這篇楔子中首先指出小說所重在人不在“史”,接著就為人的描寫畫出了底線,指出小說所關(guān)注的在于人的情感世界,不是人的感官世界,所重在“情”,不在“欲”。用意在于提高小說的文化品位,強調(diào)它獨特的審美功能,進而確立小說在中國文學中的獨立地位。

第四點,曹雪芹反對那種“千部共出一套”的程式化寫作方法,主張人物、情節(jié)的獨特性,新穎性。由這一段話我們可知道,情節(jié)的套路化,人物的臉譜化,語言的程式化,這些在我們當今的文學、影視創(chuàng)作中仍然嚴重存在的問題,原來是古已有之,而曹雪芹先生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已明確地加以反對。曹雪芹先生明確提出對治這種現(xiàn)象的方法,他說“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攝跡,不敢少加穿鑿”?!半x合悲歡”是情感的真實,“興衰際遇”是生活的真實。小說創(chuàng)作只有具備這兩個真實,才能寫出上乘之作。

第五點,曹雪芹先生堅持文學的獨特功能,他明確指出,世上之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看適趣閑文者甚多”,小說的獨特功能就是在這個方面做文章。曹雪芹先生強調(diào)小說的娛樂功能,但不反對小說的教化功能,只是主張這種教化功能必須以小說獨特的質(zhì)素來進行,他要在娛樂與教化之間確立小說的獨特位置。小說是供人解悶的,要寫得新奇好看;小說是語言藝術(shù),語言表達必須講究;小說功能有娛樂與教化兩個方面,故此既不能板著面孔講大道理,也不能迎合低下心理一味淫濫,要讓人們在愉快的閱讀中“換新眼目”。這是一種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的浸潤式的獨特方式,它主要作用于人的性情、心靈這些方面。這也應(yīng)該是一切文學藝術(shù)作品所共有的獨特方式。

我們說曹雪芹偉大,由這一篇不到兩頁的對話中就可知分曉。這一篇對話表明了中華小說作家對于小說這種文學體裁的深刻反思和全面覺悟,完全可以看作中華小說的一篇“獨立宣言”,他在這里已經(jīng)把小說獨特的品性、獨特的視閾、獨特的功能、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法講得一清二楚,對于我們今天的創(chuàng)作仍然具有極大的指導意義。曹雪芹先生正是以這種極其清醒的認識,高舉著他的《紅樓夢》理直氣壯地在中華文學的神圣殿堂中登堂入室,直至高踞寶座,雄視千古。我們今天來讀《紅樓夢》,首先便應(yīng)該把它作為一部小說來讀,在審美的愉悅中換一種看取生活、看取人生的新眼目,這才是對于這一部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的真正尊重。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