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東北現(xiàn)代文學研究
余暉與晨曦——回眸東北近代小說的意義[1]
——序《〈盛京時報〉近代小說選萃》
2005年,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張永芳教授和王金城副教授領著幾個碩士研究生,開始了省社科基金項目“遼寧近現(xiàn)代文學生態(tài)與文學轉型”的課題研究。為此,他們集中精力對《盛京時報》上登載的文學作品進行了一次系統(tǒng)性的整理工作,于是有了內部資料集《〈盛京時報〉文學作品名錄》。在此基礎上,又先后獲批遼寧省社科基金項目“《盛京時報》近代小說敘錄”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盛京時報》近代小說研究”這兩個延伸性課題。這對東北地域文學的研究有開拓性意義。在研究過程中,該課題組先后有兩部重要文獻整理成果問世,即已經(jīng)出版的《〈盛京時報〉近代小說敘錄》(沈陽出版社,2010)和即將出版的《〈盛京時報〉近代小說選萃》。
《盛京時報》是20世紀初沈陽(曾稱盛京)創(chuàng)辦的一份重要報紙,在東北一直很有影響。它的文藝副刊曾是東北近現(xiàn)代文學領域的一個重要的陣地,五四運動以后,很多東北作家都曾在上面發(fā)表過作品。作為文學研究,它無疑是一座資源豐富的礦藏。該報創(chuàng)刊于1906年(清光緒三十二年),終刊于1944年,共歷時38年。而這38年,恰恰是東北社會經(jīng)歷天翻地覆的巨變時期,也是東北地區(qū)的文學由傳統(tǒng)舊文學向五四新文學轉型的一個關鍵的歷史節(jié)點,因而這個時期的文學,具有明顯的歷史過渡性質。這個時期,中國封建社會的傳統(tǒng)舊文學繼續(xù)衍散著它的余暉,而新生的孕育著五四新文學的晨曦已悄然升起,它們互相交融沖刷,激蕩不已,色彩斑駁,構成了這個時期東北文學鮮明的時代特色。
我們關注這個時期的文學,既緣于它的歷史獨特性、文學獨特性,也基于它的社會意義及思想文化方面的價值。其時,中國社會正處在一個巨大的歷史轉型期,中華民國取代了腐朽的封建清王朝。而這種歷史的轉型,首先是一種社會思想的轉型,意識與文化的轉型,在文學方面,則是由舊文學向新文學,由傳統(tǒng)的文言文體向新的白話文體的轉型,在它的背后,則是歷史與時代的推手。我以為,《〈盛京時報〉近代小說敘錄——選萃點?!?,對于反映東北文學史上的這次重要的歷史轉型,有著一種獨特的回眸的意義。
首先,是它所存留的珍貴的文學史料價值。它的回眸,掀開了一頁塵封的歷史記憶。它告訴我們,在祖國的東北,在20世紀初葉的一段時間里,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一些作家,這樣的一些作品。他們從清末的禁錮的文牢中走出來,開始接觸到來自西方現(xiàn)代社會的一些新思想,接觸到民主、民生、民權、社會文明、個性解放、婚姻自由這些新的創(chuàng)作元素。新的現(xiàn)代思潮沖擊著舊的精神牢籠,他們的思想新舊雜陳,他們開始用自己稚嫩的創(chuàng)作,踉踉蹌蹌地探索新的文學,新的方向。他們的創(chuàng)作,也許只是一條淺淺的溪流,但它的方向,卻是匯入中華文化的洪波長河。這些在今天看來顯得很稚嫩的文學,日后卻孕育出東北地區(qū)的五四新文學,孕育出輝煌于中國文學史冊的東北作家群和東北抗日文學。它是東北新文學的先聲,它對于東北文化事業(yè)的促進,對于東北新文學的建設,有著一種別樣的歷史價值與精神啟蒙意義。只有尊重自己的歷史與文化,清楚地了解自己的過去,才能夠真正地面向未來,走向未來。這正是今天我們發(fā)掘這種文學史料的時代意義。
其次,是它所體現(xiàn)的文學變革精神與時代審美的意義。從《盛京時報》刊載的文學作品這個獨特的視角,我們可以感受到其時那種新舊交替的歷史大趨勢。這些小說,接納著新的文學思想,新的時代元素,逐步而堅定地反映著變革中的東北社會新的時代審美趨勢。它們真實地記錄了由清末到民國初年的那段東北社會生活,雖然文體大多半文半白,內容依然不離民坊故事、諷喻勸世、才子佳人、民間疾苦、官場百態(tài)等舊的套式,但總的看來,大多傳達了一定的積極的思想意義,透出文學思想與文學形式的“新”字。一些作品,表達出明顯的愛國救世情懷,呼吁民眾覺醒以及民主啟蒙的精神,或直接介紹翻譯西方的文學作品,或正面抒寫當時創(chuàng)辦新學堂、青年爭取婚姻自由以及現(xiàn)代城市文明所帶來的種種精神沖擊。它像一部歷史的留聲機,記錄下那個時代的生活面貌和民眾審美口味。那個時代的新鮮東西,帶給我們一種品味歷史回聲的滄桑,產(chǎn)生一種別樣的歷史感、時代感。因而讀這樣的作品,必然地要放在當時那個特定的時代、特定的歷史中去認知。社會內容的變革必然地要反映到文學形式的變革,這個階段的中后期,出現(xiàn)了一些完全采用白話文的創(chuàng)作,許多小說都能靈活地運用流利生動的北方口語,表現(xiàn)出一種詼諧豪爽的東北地域的文化特質。
《〈盛京時報〉近代小說敘錄——選萃點?!饭簿x收錄了自1906年10月31日(清光緒三十二年九月二日)至1919年“五四”前夕為止的70篇小說,以作品的發(fā)表時間為序。每篇后面,均附有編者對該作品內容的簡述,以及扼要的點評。這種將錄、敘、評結為一體的敘錄性資料研究,較好地融合了文學的史料性與學術性,這對于研究和保存歷史文學資料,應該是一種很好的方式。
從該書收錄的這些作品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雖然都是“五四”以前的東西,但起點普遍很高,其藝術水準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如該書的首篇作品《靴子李》(登載于1906年10月31日,即清光緒三十二年九月十四日),就是一篇頗為清新暢達的社會生活小說。該作品的文體半文半白,運用一種流利的北方口語,小說故事性強,人物形象鮮明,雖然依然有清末小說的遺痕,但明顯地帶有從文言向白話體過渡的性質。而寓言體小說《愚者伊晚》《狗吐人言》,則是直接翻譯托爾斯泰等外國作家的作品。雖然譯作者的文體半文半白,顯得稚嫩拙樸,但文中所表達的那種爭取民權平等、珍愛生命的思想,都傳遞著一種新的氣息。用半文半白的文體寫新文學,是當時很普遍的現(xiàn)象。踞石的《床邊會議》,諷刺了當時因變革之風帶來動輒開會的現(xiàn)象竟然被封建家長所利用。作品表現(xiàn)了“我”(孝廉)妻通過床邊會議,牢固地把持著家庭的專制大權。而憐影的《先生老爺一席話》,則使用白話文體,譏諷了參議員改選,金錢操作買票的現(xiàn)實。作品中的人物“中國洋先生”、“時髦大老爺”,都刻畫得異常生動。憐影的《春江夢》,是一篇值得注意的作品。作品描寫了鄉(xiāng)下人初次進城所受到的種種沖擊。作品以夢境化之,卻是一種嚴肅的寫實。而鄉(xiāng)下人的城市夢,最終是難以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小說《電中閑談》,反映了民國初年,袁世凱想稱帝時的動蕩局勢和普通民眾心態(tài)。特別是以電話(譯成“德律風”)和電報(譯成“突立格來夫”)的對話,反映了當時社會接受新事物時的那種新鮮感和騷動。憐影的另一篇作品《老妻淚》,生動地刻畫了一個東北農(nóng)村勞苦婦女的悲慘生活,是一篇生活場景劇式的寫實佳作。作品表現(xiàn)了“田老太太”和一個女孩的交談過程。田老太太“坐在矮板凳上,嘴銜著葉子煙袋,歪著脖頸兒,自言自語地”敘說著自己痛苦的往事。該篇全部采用白話文,生活場景散發(fā)著一種濃郁的東北鄉(xiāng)村色彩,人物對白幾乎完全采用東北農(nóng)民的口頭語言,使這個東北農(nóng)村老婦的形象異常鮮活生動。總之,越到后期,這樣的白話文創(chuàng)作就越多,寫得也越好。
《盛京時報》卷帙厚重,對這些塵封已久的文學資料的整理,工作是十分繁重的,而精選并逐一點校之,更屬不易。正如張永芳教授在《〈盛京時報〉文學作品目錄》的“后記”中說的:“未從事這項工作的人,委實難以想象它的單調和繁重?!钡?,“這一項目又的確有學術意義,對于推動東北地方文學乃至現(xiàn)代傳媒與文學發(fā)展關系的研究,是十分重要的基礎性工作。資料的整理雖然自身難見直接效果,但其價值的不可估量,是任何有學術研究經(jīng)歷的人都十分清楚的常識?!蔽蚁?,用張永芳教授的這段話作為本文的結語,用于了解這項研究課題的意義,應該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1] 原文收入《〈盛京時報〉近代小說選萃》,沈陽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