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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濃的鄉(xiāng)情澆灌的人性之花——論貴州作家肖勤的小說

黔北作家論壇(第1輯) 作者:王剛 著


濃濃的鄉(xiāng)情澆灌的人性之花——論貴州作家肖勤的小說

劉大濤

肖勤是當今在黔北文壇上冉冉升起的一顆耀眼的新星。自2009年以來,她創(chuàng)作的《在重慶》《我叫瑪麗蓮》《暖》《陪著你長大》《金寶》《霜晨月》《云上》《丹砂的味道》等若干中短篇小說發(fā)表在《民族文學》《十月》《山花》《當代》《芳草》等國家級雜志上,并被《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哈薩克斯坦《世界文學》等國內(nèi)外雜志選載。肖勤用濃濃的鄉(xiāng)情澆灌出來的人性之花,得到了政府和文學界的一致好評。她因此捧回了許多大獎,尤其是2012年度少數(shù)民族文學最權威的“駿馬獎”。肖勤的小說主要探討的是鄉(xiāng)鎮(zhèn)中干群關系、外出務工、留守兒童等問題,這些大家頗為熟悉且關注程度很高的農(nóng)村題材,一不小心,就會滑入概念化的怪圈,從而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淪為某一觀念的符號。因此,大多數(shù)作家都唯恐避之而不遠。肖勤卻知難而上,其作品中一個個鮮明生動的形象,讓人耳目一新,帶給人們格外的驚喜。她是如何做到這一點呢?

1997年,大學畢業(yè)的肖勤來到了黔北大婁山深處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工作。為了克服不斷被鄉(xiāng)鎮(zhèn)黑沉沉的夜放大的恐懼和無助,自幼愛好文學的她,“開始拿起紙和筆,和夜晚作斗爭。每逢雷雨來襲,我?guī)缀跽沟挠浭?、整夜的寫作,整夜地對自己說:不要害怕”。文學猶如一盞燈,“照亮”了那讓她恐懼和無助的鄉(xiāng)鎮(zhèn)之夜,指引著她走出了人生之路的“惶然與恐懼”。于是,她義無反顧地走向田野,走進了村民充滿喜怒哀樂的故事中。在文學“照亮”她后,她突然發(fā)現(xiàn),在自己身邊,“需要照亮的還有許多困惑的靈魂,包括風、雪、樹,因為,在鄉(xiāng)村的世界里,還有太多的人與事需要我們?nèi)リP注、去愛。山里藏著與美和希望有關的故事、也藏著與淚水和失望相關的故事”。[1]正如肖勤在接受采訪時所說,“唯有對泥土真正的熱愛,才能寫出踏實的蘊含生命溫暖的作品。在這樣一種變革與建構的過程中,需要文學發(fā)揮它強大的精神支撐作用,建構一個更美的、向善的價值體系”。[2]

以2009年為界,我們可以將肖勤的小說創(chuàng)作分為兩個時期。在2009年以前,她雖然已在《貴州作家》等地方性的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不少作品,但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特殊身份,“讓她一度走不出這樣一個怪圈:我總是從一個行政工作者的角度、立場、觀點和理想出發(fā),去將我的作品內(nèi)容及終點‘概念化’,總想著高大全的理想結局”。[3]在經(jīng)過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后,肖勤發(fā)表在國家級文學雜志《民族文學》2009年第5期上的《棉絮堆里的心事》,讓她走上了專業(yè)創(chuàng)作路子。此后,為促進少數(shù)民族中青年作家的迅速成長,2009年9月,魯迅文學院辦了一個少數(shù)民族作家高級研討班,在55個少數(shù)民族作家中各選一名。這是魯迅文學院辦的第十二屆作家研討班,簡稱“魯十二”。仡佬族作家肖勤有幸被選中,進入魯迅文學院,接受了更高層次的培訓。她很珍惜這一來之不易的機會,在文學園地里辛勤地耕種,到學習結束時,已經(jīng)寫出了多篇有分量的小說。其中篇小說《暖》發(fā)表在《十月》2010年第2期“小說新干線”,并刊載在《新華文摘》2010年第13期文藝欄目頭條。魯迅文學院副院長施占軍見證了肖勤在魯院的成長足跡。肖勤到魯院報到時的一句話——“我是貴州仡佬族的肖勤,老師,我來了”,就讓施先生感到“一種特別的穿透力”。正是憑借著這種“電很足”的勁頭,她一躍而成為“魯十二”最出名的作家。施先生認為,“閱讀的滋養(yǎng)、記述的本事之外,分寸得體地懂得對生命和境遇表達惜重和感恩,是一個作家自為地成長的要訣”,而肖勤能取得這樣的成就,在于她“肯定人性常態(tài),肯定卑微生命存在的價值,肯定文學的終極意義,同時又能用厚實的積累、鮮活的話語、真切的個性、動態(tài)的敘事節(jié)奏,寫出可信和耐人尋味的小說”。[4]現(xiàn)在,讓我們一起走進肖勤小說中所呈現(xiàn)的一幅幅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社會圖景。

在我國的公務員隊伍中,鄉(xiāng)鎮(zhèn)干部是處于這支隊伍的最基層。作為一名基層鄉(xiāng)鎮(zhèn)干部,在長期與鄉(xiāng)親打交道的過程中,肖勤發(fā)現(xiàn)以往的眾多的鄉(xiāng)土文學作品將鄉(xiāng)鎮(zhèn)干部設置成農(nóng)民的對立面,貪婪和無所事事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總是一門心思放在魚肉憨厚老實的農(nóng)民身上,“使更多人產(chǎn)生了許多對于鄉(xiāng)村與鄉(xiāng)土的非理性認識與想象。以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無一不腦滿腸肥,村支書主任無一不稱王稱霸,農(nóng)民無一不笨拙憨厚。鄉(xiāng)鎮(zhèn)干部個個都上班打撲克,村干部個個都偷吃救濟糧”[3],鄉(xiāng)土文學似乎成了一部對農(nóng)民苦難的血淚控訴史。她知道這樣的鄉(xiāng)土敘事所呈現(xiàn)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形象,容易把人們誤導,認為基層干部一無是處,是對他們的異化,因為她看到很多基層干部在工作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還得默默地承受外人因被誤導而不滿的眼光。她認為自己有責任把基層真實的而非想象的生活告訴大家。

肖勤的小說中最初描寫的基層干部是一些游離于公務員體制之外的村干部形象。在《棉絮里的心事》中,在村民組長蘇華二的誘導和幫助之下,被村民稱為“懶苕”的單身漢得發(fā)告別了以破棉絮取暖、靠吃救濟糧的日子,不僅蓋了新房、娶了媳婦,還成為脫貧致富路上的新典型。這個小說的亮點是塑造了蘇華二這個人物,與我們以往在文藝作品中所見到的素質(zhì)低下、稱王稱霸的村干部不同,他雖然粗俗但不使壞,有私心但有幫人之心。在《霜晨月》中,鶯鬧村老村官莊三伯(莊三)多年前為了解決“鶯鬧這片干燒地”的用水難題,利用冬閑時間,帶領村民修渠引水。鶯鬧村幾十戶人家共用一口井,每天只夠一家挑兩桶。水太金貴,村民便叫作“銀子”,“鶯鬧人到哪家借銀子,便是借水”,“逢好日子做酒席要討水,叫‘討喜銀’”。為了讓鶯鬧的女子在出嫁前夜洗個囫圇澡,“銀娘子早早三天便守在井旁,從每家的桶里均出一瓢‘喜銀’,回來倒進水缸里存著”。出嫁以后,洗澡只能叫作“過水”,“缺水的鶯鬧讓小媳婦們一個個干巴拉瘦、干巴拉灰”。開始修渠后,村官莊三的妻子霜月“看莊三的目光里便有了看神一樣的敬仰”,“總是先個兒鉆進被子去暖被窩”,“莊三覺得日子就是一朵朵盛開的花兒,天天在開,天天在笑”。在渠快修通之時,帶著身孕的霜月因半夜排隊挑水被雨淋而生病。莊三不顧兒子的阻攔,要求妻子和自己帶頭上渠,最終使得妻子病倒。失去母愛的兒子阿啞遷怒于父親,堅持要把母親葬在喉埡口,讓父親修不了路,因為莊三要想給鶯鬧修路,埡口是他“永遠繞不過的坎”。阿啞靠給人寫碑字、寫狀紙、寫對聯(lián)養(yǎng)活自己的同時,把母親的墳地周圍妝扮成鶯鬧人的樂園。但阿啞的心靈只向母親開放,“沒有人走得進去,也沒有人能與阿啞作貼心的交流,所以叫阿啞”。莊三伯“終究欠下了心事—— 就是寨子這條路”。新村官毛小順張羅著要修一條路出山去,莊三伯明白修路的艱難,“那條路上有花墳??!”信奉“入土為安”的莊三伯也不想有人去動花墳,但他還是顧全大局,帶頭去遷墳?!瓣P于阿啞和阿啞的恨,鶯鬧人多年來沒人敢碰。我也不敢、不會去碰。可是現(xiàn)在,我必須去碰觸它!”這遭到了阿啞的瘋狂反抗,并詛咒父親去死,“他早該死了”。莊三伯終于明白,只要他還活著,這條路永遠修不下去。盼望著妻子來接他到那邊去的莊三伯漸漸病重,“這些日子,想是冷了吧,霜月老不肯來”。在莊三伯的大紅衣箱里,毛小順看到一疊疊顏色深淺不一的訴狀,阿啞明白了一切。最后,在霜月被掘開的墳旁邊,毛小順發(fā)現(xiàn)一個雪人抱著一個深色的陶罐。小說沒有描寫鶯鬧人修渠和修路的艱難,而是以父子之間的隔閡及消除,彰顯了老村官莊三伯在默默地承受著失去妻子之痛和兒子的怨恨時,一如既往地承擔著村長的責任。“他像一座緘默的大山,用一生的無私之愛,呵護著這片山村,也用一生的善良和牽掛,喚醒了阿啞和村民的靈魂?!?sup>[5]還有《暖》中的村主任周好土,沒有計較在搞計劃生育時曾被小等的奶奶用篾片抽成血糊糊的臉,心痛著被留守在家的兒童小等,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在基層干部中,肖勤進一步把關注的目光放在了她更為熟悉的最底層的公務員身上。在《金寶》中,她選擇的題材是關注程度很高的信訪問題。太和鎮(zhèn)鄭老四的兒子金寶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卻由于失戀而成了花癡,迷戀上信用社剛分來不久的姑娘何小芍,盯著她傻傻地笑。由于何小芍被殺,金寶被派出所帶去詢問,受何小芍之死的刺激,越發(fā)變得傻了。財迷心竅的鄭老四威脅要派出所賠錢,否則就上訪。這正處于派出所所長李春有機會提拔為副局長的節(jié)骨眼上,“論資排輩正該是李春的份兒”,如果鄭老四真要上訪,他提副局長的事就可能黃了。鎮(zhèn)書記李望秋建議派出所出錢治療金寶的精神病,在縣精神病院照看兒子的鄭老四要求派出所賠他的護理費和精神損失費,在遭到拒絕后,他果然到縣信訪辦上訪了,“太和鎮(zhèn)十九歲的鄭金寶,讓派出所刑訊逼供整傻了”。經(jīng)調(diào)查后,信訪辦的人認為太和鎮(zhèn)派出所沒有任何刑訊逼供行為。在鄭老四的上訪之路原本應該畫上句號之時,卻一不小心陷入了以幫人上訪而從中漁利為職業(yè)的趙德所設的圈套,“在趙德的安排下,鄭老四像一個偷襲的戰(zhàn)士,不斷成功越過偵察的哨兵,直奔市、省,最后,鄭老四的目的地開始往首都北京延伸”,“沒人能勸得回鄭老四,能勸回鄭老四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縣里鎮(zhèn)里發(fā)放給鄭老四的‘困難救助金’、‘誤工費’、或‘下崗職工生活補助’”。鄭老四上訪得到的錢,卻大部分落入了趙德的腰包,使他“陷入一種困惑、茫然、焦灼和急迫中”,因為怕太和鎮(zhèn)人看笑話,他硬撐著不肯回頭,“每個人心里都有桿秤,鄭老四也有,而且這秤絕對半個星子的誤差都沒有—— 但鄭老四只能在心頭默認這結果,絕不能也不會說出來”。最后,李春不僅沒能提任副局長,所長也被免了,并被調(diào)到全縣最窮最遠的鄉(xiāng)鎮(zhèn);鄭老四也終因兒子舊病復發(fā)而一頭栽倒在地。小說讓我們看到了被異化的信訪現(xiàn)象,以及鄉(xiāng)鎮(zhèn)基層干部被卷入上訪事件中的諸多無奈和無助。如果說《金寶》還只是從側面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所遭受的委屈鳴不平的話,那么,在《水土》中,肖勤帶著我們走進了他們的生活與悲歡中。玉水縣婦產(chǎn)科主任、市管專家向海正打算調(diào)到市醫(yī)院,卻被縣委安排到邊遠貧困的徘徊鎮(zhèn)掛職鍛煉,擔任該鎮(zhèn)的政法委書記,分管政法、維穩(wěn)、信訪工作,同時兼管民政和安全工作。以前,趙海從媒體上得到的鄉(xiāng)鎮(zhèn)印象,無論是趙本山的《鄉(xiāng)村愛情故事》,還是“魚肉百姓”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與己無關,“我所謂的義憤填膺或嗤之以鼻,都不會持續(xù)過十分鐘”。而現(xiàn)在,作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一員,在農(nóng)村的胃里,他提醒自己一定要站在客觀的立場上。剛一上任,他就被領導安排了一個艱巨的任務,負責平墳的具體工作:寒婆灣村的孫修民違抗縣里的農(nóng)村殯葬改革文件,將他剛過世的父親土葬了。孫修平可是鎮(zhèn)里赫赫有名的三個“大俠”之一,號稱“纏得死”中的文纏,“愛上訪,徘徊天上地下的事他管一大半,動不動到縣里市里找領導‘匯報工作’”。一上陣,趙海肩膀上就挨了一鋤頭,平墳也陷入了僵局,最后還是民政局局長出面解決了這一難題。接著,民政辦主任劉小格又自殺了。八年前,劉小格愛上了時任徘徊鎮(zhèn)黨委書記的安那生,一個喜歡寫詩的干部,于是,她堅決地和丈夫離了婚。他們的“光榮事跡”影響了兩人的前程,安那生被貶到縣工會,她的職務也因此而被定格在民政辦主任上。她一直在等安那生,但他從沒打過她的電話,“絕望是一張固執(zhí)又脆弱的網(wǎng),八年來從沒有停止過對她的包圍”。有關她的流言蜚語,猶如麥芒般在徘徊鎮(zhèn)茂盛地生長著,“新生的麥芒越來越多,隨時在刺痛她”。她四處躲藏,只有在那些貧困戶敬仰的目光下茍延殘喘,因為他們把她看成是觀音娘娘??墒牵袄p得死”中的混纏劉麻子到民政辦要米而不得,對她的侮辱,“剪斷了這最后一道目光”。忍無可忍的劉小格,順手拿起桌上的訂書機砸傷了劉麻子,違背了“沒有干部對群眾動手的”鐵的紀律,因為“群眾打干部是素質(zhì)問題,干部打群眾是政治問題”。劉麻子在縣信訪辦的“血淚控訴”,“震驚、震怒”了縣領導,委屈的劉小格在給劉麻子道歉后自殺了。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事件后,向海對這句話有了深刻的體會:鄉(xiāng)鎮(zhèn)說不清道不盡的委屈多了。小說以一個外來掛職者的相對客觀的視角還原了站在外面看鄉(xiāng)鎮(zhèn)的人看不見的真實,讓我們認識到鄉(xiāng)鎮(zhèn)干部也是渴望得到理解和關懷的弱勢群體。

關心外出務工人員、關愛留守兒童、關懷空巢老人的“三關”工作,是作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肖勤工作中的重要內(nèi)容,也成了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外出務工,是近年來農(nóng)村絕大多數(shù)青壯年男女為尋找出路,或養(yǎng)活家人的唯一的選擇。肖勤的目光也跟隨著他們的足跡來到了城市?!对谥貞c》中,家鄉(xiāng)遠在西北毛烏素沙帶的打雷,就是這群體中的一員。因戀愛而受挫的打雷,從水很金貴的西北家鄉(xiāng)來到了多雨的南方城市重慶,成為這個城市的打工仔。實誠憨厚的“笨男孩”打雷,總是被精明的重慶人“暗算”—— 坑蒙拐騙的歪哥、鳩占鵲巢的快遞員小胡、提供行雅賄場所而從中獲利的李姐、讓打雷被戀愛的央央,應了“因果報應”這一古訓:歪哥騙來的錢,全拿來修補被玻璃砸傷的臉了,李姐的茶葉古玩店也給查封了。謹守著“人是雜碎,心不能成了雜碎”信念的打工仔打雷,因為心里住著他的青梅竹馬大花朵,“大花朵像個純潔燦爛的夢,時時映在他腦海里”,在城市這個大染缸里“守身如玉”,“從不上網(wǎng)看黃片不鉆暗胡同和發(fā)廊”,小心謹慎地和大膽直爽的重慶“辣妹子”央央交往,“生怕自己成了只野兔,落獵人套子里”。最后,在解開了大花朵這個心里的疙瘩后,面對一直深愛著自己而又一直被自己誤解的央央,打雷傻傻地笑了。小說在一種“好人有好報”的邏輯思維中,生動地再現(xiàn)了在城里打工的農(nóng)民淳樸善良的本性,同時也對城里人的精于算計和貪婪的人性進行了有力的鞭笞。

如果說外出務工的男人們憑借強健的體魄較易在城市找到活干,那么年輕柔弱的女孩們在城市的生存空間就要窄得多。在《我叫瑪麗蓮》中,小山村槐花溝子的女孩孟梅,懷揣著瑰麗的夢想和托起弟弟的大學夢,來到了繁華喧鬧的城市,“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滿城燈光的城市”。但是,“當對錢的需求速度遠遠超過掙錢的速度時”,她走了一條捷徑,“一條陰暗的捷徑,走進這條捷徑是有代價的,要用巨大的傷痛和無法痊愈的傷口來換取”。[6]從此,只能在山野里生長的孟梅,化身為“三陪女”瑪麗蓮,變成一株有毒的胡蔓藤,“在夢飛翔里倔強又美麗地迅速成長”。漸漸地,瑪麗蓮明白了“夢飛翔”的燈都不是為她亮的,因為“燈下有太多比黑暗更讓人窒息的東西,細菌一樣生長”,于是,她漸漸想念起以前不喜歡的家里那盞昏暗的燈,這是唯一為她亮著的一盞燈,在槐花溝子,“那里有娘和弟,還有爸的墳塋”。她把想念掛在一幅槐花圖案的出租屋的窗簾上;穿在那件有串扣子猶如家鄉(xiāng)貓眼藤上的貓眼珠的長裙上;植進一張張鈔票里,化為弟弟的學費、家里需要重建的房屋和母親維持生命的藥物。在這個冷若冰霜的城市,迷茫的瑪麗蓮仍然感受著一些溫暖:高尚一直記掛和暗中保護著的“梅梅”;女醫(yī)生憐惜她的表情,猶如奶著孩子的女人;警察“利朗”的微笑和滿足她對白色長裙的夢想;七姐和他母親不辭辛苦,千里迢迢趕來探望生病的她?!叭闩爆旣惿徳诓∪敫嚯習r,仍然惦記著去勸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十七歲男孩高明明,惦記著給發(fā)瘋的阿棟媳婦一個窩,因為她骨子里頭的孟梅還在。小說透過一直被我們鄙視的滿口臟話和妖媚性感的風塵女子,讓我們看到一個沒有自己的未來,用身體撐起家人的希望和夢想的農(nóng)村女孩,即使年輕的生命即將被病魔吞噬,想到的仍然是家人和別人。

在創(chuàng)作中,肖勤把目光更多地放在農(nóng)村的老人、兒童與婦女等弱勢群體上。她也清楚地認識到我們以往反哺三農(nóng)的不足之處。盡管幫助農(nóng)民做了一些好事,但只是停留在錢物上,而并不了解他們真正缺失的是“來自整個社會的真情與關愛”,于是,“鄉(xiāng)村成了一個只能自己珍愛自己、自己心痛自己的世界。但更多時候,鄉(xiāng)村連自己心痛自己的力氣也沒有了,因為城市抽走了它們的肋骨—— 那些壯年的男人和女人,留下老人和孩子,在孤獨中無力地彼此支撐、無助地彼此溫暖”。[7]

當那些成家的農(nóng)民迫于生計,無奈地將年幼的孩子交給年邁的父母,背井離鄉(xiāng)到城里謀生時,空而無望的想念就開始將各自的心撕成了碎片。兒童是祖國的未來,而農(nóng)村的留守兒童卻“因為親情缺失和教育缺失,給健康成長造成了很大的障礙”,“一個缺少愛的成長歷程,一個缺少愛的營養(yǎng)的生命,長大后是很難去愛別人、愛家庭和愛祖國的”。于是,肖勤創(chuàng)作了《暖》,“我希望能把它舉起來,舉到有風的地方,讓風帶它們飛向溫暖與陽光的天空”。在《暖》中,12歲的留守女孩小等,本該“爸親著媽暖著”的花樣少女,卻用她那稚嫩的肩膀支撐著生活的重任,承擔起父母應交的社會撫養(yǎng)費,還要照顧年邁病重的奶奶。小等4歲時,父母為了續(xù)香火而遠走他鄉(xiāng),小等這個名字就來自爸爸要“討個好彩頭”。小等8歲時,雖然等來了弟弟,但由于生活的重壓和無法承擔超生罰款,爸爸終因借酒澆愁而醉死,媽媽帶著弟弟妹妹到外面打工去了,因為害怕政府催交社會撫養(yǎng)費,甚至過年也不回家。不幸的是,疼愛小等的奶奶在身軀被生活榨干成蝦的形狀后,患了帕金森綜合征,“成了小等要照顧的寶貝”。為了替媽媽上交社會撫養(yǎng)費和掙錢給奶奶看病,小等一大早就背起背簍上山搶收燈籠椒,到夕陽下山收工時,“腿腳硬成了木樁子”,腳下的路“像一塊磁鐵”,“吸得小等輕飄飄空蕩蕩的,走路都要打晃了”。看著放學的孩子們邊跑邊用手捂著背后飛躍的書包,小等也把手往后捂了捂,“背筐的一根篾刺突然鉆進手指,小等咝了一聲,趕緊把手指收回來放在嘴里抿”。小等最怕的是夜晚,病重的奶奶一到夜晚就鬧鬼,讓小等陷入了無邊的恐懼之中。小等盼望著媽媽快回來,“想貼著媽媽肉乎乎的胸脯,吊著她的細脖子咬她下巴”,但是從電線里流出來的媽媽的聲音,“常常是硬的、糙的,還充滿著類似火藥的氣味”,“透著一萬個不耐煩”。無助的小等深夜跑到腳有殘疾的單身代課老師慶生的家里,偷偷地溜到他的床上,像條小壁虎一樣攀在他的懷里酣睡。聽著小等那累壞了的、孩子氣的鼾聲,慶生“心頭柔柔軟軟地痛”,“她其實是想找個人疼她!狗還尋個熱乎處鉆呢!”處于尷尬境地的慶生,因為被村主任周好土發(fā)現(xiàn),堅決地上了門栓。最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奶奶去世了,再也不能敲開慶生老師家大門的小等,感到大家都不要她了,“我恨他們給我起的名字,老讓我等”。陷入恐懼和絕望的小等在無邊的黑暗中迷了路,朝著雷電的方向跑去,看到斷了的電線閃爍的火花,讓她想起了那年媽媽帶回的煙花。因為擔心明天媽媽打不進來電話,她要把線接上,“輕輕地用手指按住那串閃爍的火花”?!杜肥亲钭屓俗x起來心痛的一篇小說,小等成了一個坐標,啟示著我們?nèi)リP注留守兒童渴望得到的溫暖與親情嚴重缺失的巨大反差,可能會成為社會矛盾,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重視。正如肖勤所說:“暖,是人生必須的溫度和惜愛,卻是鄉(xiāng)村最缺少的東西?!?sup>[8]

在《谷雨在月光》里,谷雨嫁給了五代單傳的鄧少軍,因為丈夫是“鄧家供著的祖宗”,她不僅要像男人一樣干山上土里的農(nóng)活,還要為鄧家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鄧家這根唯一的血脈要是斷在了谷雨這里,她長得再漂亮也是個禍害”。谷雨生下秀秀后,鄧少軍的眼神變成了蠟燭光;隨著二女兒貓貓的出生,連那蠟燭光也徹底熄滅了。鄧少軍的爸媽很快就在絕望中相繼離開了人世,養(yǎng)家的重擔全落在了谷雨肩上。此后,谷雨成了鄧少軍的生育機器,做了魔似的要育出一顆苗來,“這顆苗的存在與否決定著他在這個世上的意義”。繁重的農(nóng)活,躲避計生隊的突擊,習慣性流產(chǎn),這些都成了谷雨的夢魘。盛老七兩口子在生了四個女孩后,終于在城里偷生了個兒子,讓鄧少軍重又燃起了傳宗接代的希望。在縣城附近山半腰農(nóng)場知青點的廢房住下后,谷雨好不容易懷了六個月的胎,因為B超檢查是女孩,被迫做掉了,并因此而落下了病根。谷雨回家養(yǎng)病時,遭到了計生隊的突擊,情急之下的鄧少軍剝掉了谷雨的上衣,在別的男人面前裸露上身的谷雨羞愧難當,一頭撞在了柱頭上。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愛的三歲女孩貓貓,由對父親的怕變?yōu)樯钊牍撬璧某鸷?,舉起了鋒利的蔑刀。被砍傷的鄧少軍,帶著對谷雨的愧疚和斷子絕孫的復雜感情,一頭撞在父親的墓碑上。小說所呈現(xiàn)的悲劇人生走向,仍然在農(nóng)村上演著,要想幫他們驅(qū)除心中的魔鬼,我們需要為他們做的事還很多。

肖勤的鄉(xiāng)土敘事,無論是干群關系、外出務工還是留守兒童等問題,都堅守著“作家應該是社會的良心”的信念,書寫著自己了解和體驗過的鄉(xiāng)親的苦樂和悲歡,在呈現(xiàn)一個真實和客觀的鄉(xiāng)村世界的同時,“執(zhí)著地守護著那份向善的倫理夢想”。[9]她所描繪的超越了“鄉(xiāng)土批判”或“鄉(xiāng)土頌歌”的二元對立模式的鄉(xiāng)鎮(zhèn)社會圖景,既有助于修正我們以往所獲得的有關鄉(xiāng)鎮(zhèn)的膚淺認識,也啟發(fā)著我們走進他們的心靈,為他們提供真正需要的幫助。

作者簡介:

劉大濤,男,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1]肖勤.在鄉(xiāng)村寫作—— 《云上》《暖》創(chuàng)作談[J].十月,2010(2).

[2]劉小鈺.鄉(xiāng)土敘事是我的目標與方向—— 專訪本屆“駿馬獎”獲獎者肖勤[N].貴州都市報(文學周刊),2012-12-09.

[3]鄭義豐.用文字照亮夢想與現(xiàn)實—— 訪我省青年作家肖勤[N].貴陽日報(文化周刊/人物版),2010-06-09.

[4]施占軍.小說,她來了—— 肖勤及其寫作[J].十月,2010(2).

[5]王曉夢.云上的世界—— 肖勤小說簡論[J].山東文學,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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