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六首
王勃(650—676),字子安,絳州龍門(今山西省河津縣)人。當過朝散郎、沛王府修撰,由于為沛王寫斗雞檄文被趕出王府,后又當了虢州參軍。上元二年(675)到交趾探望父親,次年落海淹死。
王勃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被稱為“四杰”固然是初唐人就有了的說法,但在詩史上的地位卻有相當?shù)木壒蕬?yīng)當歸之于杜甫對他們的辯護與贊揚。杜甫在《戲為六絕句》里說:“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當然很正確,不過,他把哂笑王楊盧駱的人稱為“輕薄”,恰恰忘了初唐人正是把王、楊、盧、駱罵為“輕薄”的。詩歌史上常有的這種健忘,是因為同代人更多地看到詩人的人品行為,于是評價時不免以“人”論文,而后代人只能看到詩人的詩歌作品,于是評價時又容易以“詩”取人。其實我們?nèi)绻叭恕?、“詩”合觀就可以發(fā)現(xiàn),“初唐四杰”之所以是“初唐四杰”,成為初、盛唐詩史承上啟下的重要一環(huán),一半兒在他們的“人”,一半兒在他們的“詩”。
張說《贈太尉裴公神道碑》中曾記載裴行儉對王、楊、盧、駱的評價,說“(楊)炯雖有才名,不過令長。其馀華而不實,鮮克令終”。這個頗像神算子看相的故事,顯然是張說看到了四杰身后生前遭遇才編出來恭維裴行儉的諛詞,但也透露了當時人對他們?nèi)似返挠∠蟆T谂f時代道德尺度比照下,四杰無疑都是有大缺陷的文人,首先他們都很自負,而缺少謙謙君子的風度,像楊炯諷刺同僚是“麒麟楦”(《唐才子傳》卷一)、王勃“恃才傲物,為同僚所嫉”(《舊唐書·文苑傳》),彼此之間還為爭名次先后而互相攻訐,楊炯雖然給王勃文集寫序時說了不少好話,背后卻說自己“愧在盧前,恥居王后”(《舊唐書·文苑傳》),盧照鄰比楊炯謙虛一些,卻也不愿和駱賓王排在一塊兒,說“喜居王后,恥在駱前”(《朝野僉載》卷六);其次是行為出乎常理不夠本分,如王勃為沛王的雞作“斗雞檄文”、盧照鄰寫乞討藥錢的“乞藥值文”、駱賓王更寫了惹火燒身的《討武曌檄》,所以裴行儉說他們“浮躁淺露”,何況他們還時時有些人們看上去頗“惡”的舉動,盧照鄰的自沉、駱賓王的造反違背了當時的道德規(guī)范,不免還屬于揚才炫己、奔競浮躁一流,而王勃藏了逃犯又殺了逃犯滅口,楊炯為官嚴酷濫殺下屬,就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似乎有心理缺陷了。但是缺陷使他們免于千人一面的平庸,浮躁使他們不甘于眾口一詞的無聊,尤其是他們都有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悲憤、極為倔強濃烈的個性和滿肚皮的牢騷,恰恰是這種悲憤的情感使他們的詩涌動著一種其他人所沒有的氣勢,恰恰是這種個性使他們的詩擺脫了初唐詩壇的無聊與平庸而有了“氣骨”,恰恰是他們的坎坷經(jīng)歷拓寬了初唐詩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而使詩歌承擔了更廣闊的責任與義務(wù),就是說,他們的個性、經(jīng)歷、氣質(zhì)使他們的詩歌主題、情感、內(nèi)涵都與六朝初唐詩歌不太一樣了,這正是王、楊、盧、駱在詩史上承上啟下的作用之一。
王、楊、盧、駱在詩史上承上啟下的作用之二就在于他們的“詩”,換句話說就是他們的“詩”在詩歌語言形式上有變革意義。比如他們的七言歌行不僅改變了六朝以來比較局促、比較短小、拘泥于音樂的格局,大開大闔、氣勢雄張、內(nèi)蘊豐富,而且在意韻的轉(zhuǎn)換銜接、結(jié)構(gòu)的安排與節(jié)奏的變化上都拓展了六朝的舊路數(shù);他們的五言詩歌在音律、句式、結(jié)構(gòu)上也都越發(fā)接近律體,使五言詩的最佳格式逐漸成熟,寫出了一大批音韻鏗鏘、意境開闊、語詞清麗而且氣脈流暢的好詩。當然,他們的律體還不如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那么精巧圓熟,句法還不夠凝練緊縮,“多以古脈行之”(《詩鏡總論》),篇法還不夠變化舒張,有時“八句皆濃”(《四溟詩話》卷二),詞語還過于雕琢,“詞旨華靡固沿陳隋之遺”(《藝苑卮言》卷四),有時還愛翻來覆去地重復(fù)那幾個得意的意象或啰里啰嗦地堆垛典故,但畢竟他們已經(jīng)不同于六朝詩歌的繁蕪、華麗、平板,多少有了一些“蒼深渾厚之氣”與“清新樸峻之風”,《詩鏡總論》說他們“調(diào)入初唐,時帶六朝顏色”,這句話其實可以反過來說,雖然四杰仍沾染了六朝風氣,但他們卻已經(jīng)開啟了有唐一代詩格,尤其是為盛唐詩人開拓了一條比較寬的詩歌路子。
至于王勃本人,應(yīng)該說在四杰中是最出色的一杰,這不僅在當時人為他們排座次時已經(jīng)有了定論,就是后人也同意這一看法?!对婄R總論》可以代表私下的議論,它說四杰中“子安最其杰”,《四庫簡目》可以代表官方的見解,它說王勃“文章巨麗為四杰之冠”。他的五、七言詩都有杰作,尤其是五言詩仿佛把六朝人用麗詞艷藻排得密密麻麻的詩歌撕開了一些縫隙,那些自然質(zhì)樸的詩句挾著或蒼勁或悲涼的情感滲入詩中,使詩歌有開有闔有疏有密有句有篇,讓讀者讀上去不再是喘不過氣或眼花繚亂,而是張弛有序心理舒暢,只是他有時疏忽,使六朝詩風又偷偷地跑進來叫他的詩再犯典麗浮靡的老毛病。
詠風
肅肅涼景生①,加我林壑清。
驅(qū)煙尋戶,卷霧出山楹②。
去來固無跡,動息如有情③。
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
① 肅肅:形容風吹得很急速的樣子,《詩經(jīng)·召南·小星》“肅肅宵征”,毛傳:“疾貌”;《后漢書·蔡琰傳》引蔡琰《悲憤詩》“胡風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涼景:涼風,晉庾闡《江都遇風詩》“流景登扶搖”也是用“景”來比擬風的。
② 風帶著煙霧在深山溪澗間來來去去。戶:溪澗的門戶,即夾峙在山澗兩側(cè)的巖崖;山楹:大山的楹柱,即高聳如柱的群山之門。
③ 這兩句說風來去雖然渺無痕跡,但動靜之中似乎很通人情。晉湛方生《風賦》說風“等至道于無情”,梁王臺卿《詠風》也說風“侵望不可識,去來非有情”,王勃卻說風有情,因為它送來了林壑的“清涼”,又送來了靜謐中的松聲。
春日還郊
閑情兼默語,攜杖赴巖泉。
草綠縈新帶,榆青綴古錢①。
魚床侵岸水,鳥路入山煙②。
還題平子賦,花樹滿春田③。
① 綠草環(huán)繞像簇新的絲帶,榆樹的青莢像一串串連綴的古錢。榆樹未生葉先結(jié)莢,莢的樣子像古代銅錢,庾信《燕歌行》:“榆莢新開巧似錢”,據(jù)《漢書》記載,西漢時已將錢幣稱為“榆莢錢”了。而據(jù)《本草綱目》,古人也將榆莢稱為“榆錢”,用“錢”比榆莢或用“榆莢”比錢在古代很普遍。
② 魚床:魚群棲居的地方;鳥路:鳥飛的痕跡。
③ 平子:東漢張衡字平子,他寫有《歸田賦》,王勃在這里提到張衡的《歸田賦》,是因為他在郊外春景中領(lǐng)略到了自然的純樸與秀麗,不免動了“歸田”的念頭,于是也想寫一篇歸隱田園的賦。
深灣夜宿
津涂臨巨壑①,村宇架危岑②。
堰絕灘聲隱,峰交樹影深③。
江童暮理楫,山女夜調(diào)砧④。
此時故鄉(xiāng)遠,寧知游子心。
① 津涂:渡口的路;巨壑:深而大的山溝,這句是說渡口去村寨的路正好擋著高高的山崖,因為從高山上的村中看下來渡口正在深深的峽谷之中。
② 村宇:村里的房屋;架危岑:架在高山上。危:高;岑:高山。
③ 絕:隔絕;這兩句說堰壩像將河水隔在極遠處,人只能聽到隱隱的流水聲,山峰重疊,使樹影也顯得濃密而幽深。
④ 江童:江畔生長的少年;理楫:收拾船上的工具;調(diào)砧:整理洗衣用的石塊。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①
城闕輔三秦②,風煙望五津③。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④。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⑤。
無為在歧路⑥,兒女共沾巾⑦。
① 這是王勃送別友人的作品。王勃寫送別的詩不少,像《別薛升華》《秋日別薛升華》《送盧主簿》《餞韋兵曹》《白下驛餞唐少府》《羈游餞別》《江亭夜月送別二首》等,大都寫得悲涼凄絕,如“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窮途惟有淚,還望獨潸然”,偏偏這一首寫得曠達豪爽,于是人們便總是記住了它而稱贊王勃的送別詩別具一格。其實應(yīng)該說,王勃送別友人時同樣免不了“悲莫悲兮生別離”的情調(diào)和“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俗套,但他獨特的個性有時使他不免出格一下。這首不帶任何小兒女氣的送別詩就恰使偶然引起了必然,人們記不住千篇一律哭哭啼啼的詩反而記住了這首獨具一格長歌朗笑的詩,于是王勃這首詩連同“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兩句就成了千古傳誦的名篇與名句。杜少府,不詳何人;少府,縣尉的通稱;之任,赴任;蜀州,治所在今四川省崇慶縣。有的版本蜀州作“蜀川”。
② 城闕:長安宮闕;輔:護持;三秦:今陜西一帶,項羽滅秦后曾將其地分為雍、塞、翟三國,所以叫“三秦”。這句說長安以三秦為護持之地,意思其實就是說長安在三秦的中心。
③ 五津:泛指蜀州一帶,《唐音癸簽》卷十六引楊慎說從灌縣到犍為一段岷江中有五津,即白華津、萬里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王勃這首詩的五津就是指這一帶。這句說蜀州一帶離長安極為遼遠,但見風煙浩杳,暗指杜少府的行程還很遠。
④ 都是為了官事而奔忙的人。
⑤ 這兩句被人們傳誦的詩其實脫胎于曹植《贈白馬王彪》“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
⑥ 無為:不要,不須;歧路:分路的地方。
⑦ 像婦女兒童一樣哭哭啼啼?!犊讌沧印と宸酚涊d魯人子高與友人鄒文、季節(jié)分手,鄒、季淚流滿面,子高就說“始吾謂此二子丈夫爾,乃今知其婦人也”,曹植《贈白馬王彪》也寫道:“憂思成疾,無乃兒女仁?!蓖醪獏⒂昧松鲜龅涔逝c詩句。
秋江送別①
早是他鄉(xiāng)值早秋,江亭明月帶江流②。
已覺逝川傷別念③,復(fù)看津樹隱離舟④。
① 原為兩首一組,這里選一首。
② 第一、二句疊用“早”、“江”二字,讀起來有一種回環(huán)往復(fù)的感覺,也有一種節(jié)奏緊湊的效果。和下面兩句一比,節(jié)奏的變化就顯出來了。而節(jié)奏由緊張變?yōu)榧u緩,又正與送別時的愴然與別離后的惆悵相吻合。
③ 逝川:《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里指流逝的江水,說看到流逝不返的江水更增添了別離的傷感。
④ 更何況看到渡口的樹林隱沒了友人的舟船。宋人李覯《鄉(xiāng)思》中“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用的也是這種更進一層的寫法。
春莊
山中蘭葉徑,城外李桃園。
豈知人事靜,不覺鳥聲喧①。
① 當人間雜事都離我遠去,連鳥的喧鬧也不覺得了,這就是陶淵明《飲酒》“心遠地自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