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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母親的心煩氣躁

寫在歲月一隅 作者:郭強


五 母親的心煩氣躁

幼時,王強對于母親的關(guān)愛深有體會,可后來卻覺得母親的性格似乎變了?,F(xiàn)在回顧起來,許是當時年紀太小,只看到事物的表象,沒能站在母親的角度體會她肩頭承擔的重壓。只記得那段時間,母親歇斯底里地發(fā)泄著內(nèi)心的情緒,甚至動手打了王強。

事情的起因是王強買菜時丟了五元錢,他只記得將錢卷成一卷,捏在手里邊逛市場邊擺弄著,不知怎么那一小卷錢卻不知所蹤了?;丶液螅鯊姲ち四赣H一次僅有的打。

那段時間,父親停發(fā)工資,家里沒有了生活來源。那一年,全家只買了二斤豬肉過年,其他一切都沒買,也沒有錢買,家里仿佛遇上了寒冬期。母親瘦得脫了相,煞白的臉上還布滿不斷新生的皺紋,整天只有唉聲嘆氣。王強和弟妹們被反鎖在家里,饑一頓飽一頓地湊合著過,那五元錢是全家一個月的菜錢,母親明明囑咐了王強要省著花……

這一切的艱難疊加到一處,引發(fā)了王強挨的那頓燒火棍。與父親相比,母親顯露的情緒更多,喜、怒、哀、樂都顯形于表,肚里有火不發(fā)泄出來,是會被逼瘋的。

1974年8月20日,火車站內(nèi)沒有幾個人,只有掛滿墻的大字報和廣播里播放的戰(zhàn)斗歌曲。

一早起來,王強不爭氣的眼淚止不住嘩嘩流,鼻子發(fā)酸,胸口也好像壓了塊大石頭,總有種想哭的感覺。

今天,十七歲的王強要第三次去到鄉(xiāng)村,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到農(nóng)村扎根落戶。

早晨,母親做了燉刀魚,主食是大米稀飯和饅頭,這樣的細糧也是當時很少吃到的。王強卻如鯁在喉,只勉強喝了幾口伴著淚水的稀飯,還盡量不讓父母發(fā)現(xiàn)自己在落淚,但精明的父母又何嘗不知?

母親單位的車載著他們,一路駛向火車站。三人默默無語,一言不發(fā)。此時誰要是一張嘴說話,恐怕就會勾起不舍的離情,惹得三人同時落淚。

就這樣一路無言地忍耐著,直到走進了火車站的候車廳。王強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啃嚼般難受,只得裝模作樣地觀看那貼滿大字報的墻壁。父親遇到了一個熟人,沒話找話地和人家拉著呱,他是在消磨時間,盡量轉(zhuǎn)移注意力。母親依舊不說話,臉上擠出勉強的笑容。

廣播喇叭響了,要求旅客抓緊進站。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廣播了,也是最后一次提示。王強隱約聽到蒸汽機火車頭發(fā)出的“吭哧”聲響,在此時此刻如催命鬼的叫聲一般刺耳。

突然,一件令王強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母親收起那勉強的笑容,扭身毫不猶豫地向候車大廳門口疾步走去,越走越快甚至小跑了起來,直到消失在人流中,連背影也看不見了。

這就是父母送王強下鄉(xiāng)時的情景。

1975年秋。這是王強在生產(chǎn)隊的頭一年,剛被任命為生產(chǎn)隊長,離開了青年點到生產(chǎn)隊里吃、住、勞動。

早晨一個窩窩頭,中午兩個,晚上又是兩個,一天一共二斤糧,可王強還是餓得前胸貼后背。十八歲的王強正是能吃的年齡,加上每日的體力勞動,這樣的窩窩頭一頓要吃四個,才能有飽腹感。那時基本沒有副食,只有酸溜溜還臭烘烘的水瓜子,就是上秋時用鹽和蘿卜腌制而成的咸菜,吃起來如同咸鹽豆一般。

王強就住在牲口棚邊上飼養(yǎng)員的小屋內(nèi)。說是屋,真有點言過其實,僅用高粱稈圍墻將人與牲口隔了一層。王強的裝束也頗像個野人,幾個月都不理一次頭發(fā)、不換洗衣服,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

母親不知從哪兒得知王強在農(nóng)村吃不好的事情,她不放心,在辦公室里抽泣啼哭。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勸她到鄉(xiāng)下看看,也正合她心愿,當天就急匆匆地坐火車來了,順路還去了黑集市一趟。

王強正在場院堆苞米秸垛,母親的到來使他很是意外。難道是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另一方面,自己難堪的處境也不希望讓母親看到,因為現(xiàn)在的處境和他寄回家的信中描述的大相徑庭,他不愿意以這副模樣見到母親,既糾結(jié)又尷尬。母親是被大隊拖拉機送來的,一路打聽才找到王強。

突然見到了最親近的人,回想起這段時間里受的委屈、吃的苦,王強悲喜交加,一時語無倫次,手足無措。

“強,我看你挺好的,就是要理發(fā)、要洗衣服呀。曬黑了,黑了好,健康?!蹦赣H竟也語無倫次起來,“到你睡覺的地方看看?”

“別看了,挺遠的。我在這兒挺好,挺好?!?/p>

“看一眼就走!”母親給了王強三十斤地方糧票。那時城鄉(xiāng)都吃不飽,計劃供應(yīng)內(nèi)的糧食是八分錢一斤,而黑市上賣的糧票竟高達三角錢一斤。當時盛行在黑市上買賣糧票,雖然是非法的,卻又阻止不了。這三十斤糧票是母親臨上火車前就準備好的。

母親看了看兒子住宿的牲口圈,看了看他中午吃的飯,又看了看王強穿在身上的衣服,沒說什么,只默默地幫著收拾洗刷一番,找隊里領(lǐng)導(dǎo)談了談,就乘晚上的火車走了。

聽妹妹講,母親回去后,連著幾天情緒都不好,還破天荒地埋怨起父親:“強到農(nóng)村太苦了,當初要他留在城里不下鄉(xiāng),你不同意,掙死扒命地要他去,農(nóng)村那條件你還不知道嗎?大強也是,他偏要下鄉(xiāng),說是‘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哎,大強遭罪了!”

母親還找到了鄰居家的臧書記,臧書記是王強下鄉(xiāng)所在縣的縣委書記。她寫了封信寄給王強,要他帶著信到縣城找臧書記??赏鯊娛冀K沒有去找,最后連信也弄丟了。

相當一段時間里,母親都為此而感到憤怒、煩躁,卻也無奈。她的微薄之力在洪流面前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她的脾氣、心情和態(tài)度,如同社會的溫度計,顯示著那時代浪潮的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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