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經年
古城,外婆的古城
6月12日至17日,我隨中國文化記者走進最美古城潮州,走進我的故鄉(xiāng)。
童年的記憶,外婆的古城。如今的古城,美麗更加。廣濟橋以更恢宏的氣勢傲立韓江,古城樓以更厚實的身姿護衛(wèi)蒼生。家鄉(xiāng)人笑臉親切,家鄉(xiāng)話悅耳動聽。讀你,更深情;讀你,更自豪……
徜徉古城,童年往事歷歷在目,最憶是外婆。于是,我寫下了《古城,外婆的古城》,用最深情的筆觸,謳歌古城人的美麗善良。
———題記
徜徉在古城的小巷,我深深懷念著外婆。
在這座有著2000多年歷史的古城,小巷比比皆是,十彎八曲。在迂回曲折的往返中,我深情的懷念如同古巷深深。
古城的巷名以兩三字居多,如甲第巷、夾司馬巷、義井巷、分司巷……沉淀了“海濱鄒魯,嶺東首邑”之底蘊,而外婆住的地方叫泮巷。
泮巷中段有一幢老屋,推開木門,是四四方方的庭院。藍天下,藏青色的水缸綻放著淺紫色蓮花,清淡素雅。而青青翠翠的蓮葉撐著晶瑩露珠,楚楚動人。古城人擺放這樣的盆景自有講究,一是夏天可避暑,二是有入門平安和諧的寓意,也算是尋常人家的“迎客松”吧。
繞過小院蓮缸,進客廳,左右有前房,有廂房,房前有廳堂后有走廊。小時候放寒暑假住外婆家,與鄰家小孩捉迷藏時總感覺不必出大院,因為機關隱秘,說不定在你身邊某個角落一不留神就會有小巷閃現,走到巷的盡頭,又再融進另一條巷。
古城人說著輕輕的話語,邁著輕盈的步履。姑娘家有時還會腳著紅色木屐從巷子里的家走出來。見到左鄰右舍有客人來,總會先打招呼,問是“哪家的小孩,從哪里來”,來了就是自己人,還會送上一盤自家做的紅諽桃或春餅,讓客人嘗嘗鮮。古城人的熱情好客親切感人。
記得首次進開元寺大概是讀小學二三年級時,那時,外婆要到這個“百萬人家福地,三千世界叢林”的開元寺進香祈愿,就拉著我的手說:“走,帶你到開元寺,誠心求佛祖保佑你讀書聰明!”誰知一進門,我就被嚇得直哭。原來,金剛殿內供奉的“哼哈二將”,手持金剛杵,那寺院守護神發(fā)出的威嚴,嚇得我捂著雙眼直走開。以至于長大后想去開元寺還有點心理陰影。不過后來,我跟朋友說起這事也沒覺得有那么可怕?。≈皇怯X得這始建于唐玄宗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的粵東第一古剎,其金剛的傳神造型可嚇哭一個小學生,足見其藝術的逼真、生動。
潮繡,是古城姑娘家叫得響的手藝。清代以來,潮州婦女多紡織,家家戶戶都有人會繡花。在大街小巷、古樸屋舍、前庭后院,潮州姑娘用專注的眼神、靈巧的雙手穿針引線,繡出心中最美的圖畫,成為古城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潮繡有絨繡、釘金繡、金絨混合繡、線繡等品種,它以人物、博古、動物、花卉為題材,以飽滿、勻稱的構圖和熱烈喜慶的色彩飲譽海內外。
女孩子學點手藝,既可勤工儉學,又有一技傍身。利用寒暑假寄居,外婆要求外孫女們學繡花,“針腳齊,線路密”,是最基本的要求。我姐姐在故鄉(xiāng)學會了女紅,繡出了心儀的工藝品,好不自豪。那時的姑娘,對繡花情有獨鐘。上了中學的我則自己扯上幾尺的確良布,裁剪后,專門拿到潮州,讓親戚繡出兩朵線繡花,幾天時間,一件滲透自己創(chuàng)意的工藝品穿在身上,不舍脫下,好不愜意。
外婆16歲就嫁到南門古泮巷林家。那時,遠親近鄰看新娘的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我外公當時家道還算殷實,更因為外婆出奇的漂亮,她纖巧的身段一直保持到晚年。外婆有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高聳的小鼻梁,手腳勤快,為人熱情。無論是當年年輕的小媳婦還是現在年長的老祖母,她總要清晨起床,把自己的頭發(fā)收拾得光光鮮鮮,一絲不亂。出門做客,衣著更是素雅熨帖,禮數有加,讓人感受到走過滄桑歲月女性的不凡氣質。
但紅顏并非命好。當幾個孩子尚嗷嗷待哺時,外公卻不得不漂洋過海謀生。這一去幾十年音訊渺茫,而家中沉重的擔子就落在外婆羸弱的肩上。服侍婆婆,撫養(yǎng)孩子,還要尋生計養(yǎng)活家中大小。家境窘迫,于是我母親很早就到煙廠當童工,姨媽也只好隨親戚漂洋赴異鄉(xiāng)當傭工,外婆自己則典當舊衣服到鄰鄉(xiāng)村居遠近市場做買賣,用牛般的耐力撐過生活的艱辛,那是一個女人面對多舛命運無可奈何的選擇。
生活再苦再累,在外人面前,外婆總是笑呵呵的。生性好強的外婆從不把心中的愁苦辛酸袒露給外人。外婆的婆婆,自幼過慣優(yōu)裕生活,即使家境轉困后也仍習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且性格多變,誰見了都要讓三分。作為兒媳婦,外婆盡心盡孝,悉心服侍,有好吃的先留給婆婆,一直到老人年過九旬逝世,為她送終。
歲月滄桑,遠在他鄉(xiāng)的丈夫是外婆心里的希冀。但外公的音訊時斷時續(xù),渺渺茫茫。記得有一年,埠外來信,拆開一看,外婆淚流滿面,是外公的照片,旁邊還站著一女人。接信后外婆足足臥床數月,接受不了她癡癡等待的丈夫因無法回鄉(xiāng)而另娶妻室的事實。后來,外公又時有來信,稱無論如何也要回府城,看看老母親,看看結發(fā)妻,看看兒孫們。外婆的心中又點起希望的火苗,哪怕已有妻室,見一見也是好的。可是,等啊等啊,等來的卻是外公病死他鄉(xiāng)的噩耗……這一次,不再抱希望的外婆表情呆滯,星光般的夢從此泯滅。盡管在外人面前仍臉帶微笑,但一有人問起,外婆的眼眶總情不自禁泛起淚花,語言也常常因哽咽而不太連貫。
古城外婆的家,木門總掛著銅環(huán),時光的打磨,無數主人客人有意無意地摩擦、撫摩,使它泛出亮光,讓人由此讀出歲月的年輪。
人生最大的苦痛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外婆含辛茹苦養(yǎng)育的兒子英年猝死,那是外婆心中最后一線希望的泯滅。望著兒子的遺像,想到自己曾經深情守望著的親骨肉、守望著的命運,最后仍沉溺于生活的漩渦無法自拔,命運的悲愴讓她失語。為舅舅送行時,從不大聲嚷嚷的外婆忍不住號啕大哭,她人生的苦和痛在這一剎那尋到了發(fā)泄的突破口。仿佛一夜之間,外婆的臉龐爬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烏黑的頭發(fā)也不知不覺變成了銀絲。
硬朗勤快的外婆漸漸老了,她腰身弓起,有時不得不借我們年輕的手攙扶著前行。有一次,外婆因拄著的拐杖在發(fā)滑的地面失落,重重摔了一跤。這一摔,使她不得不臥床數月,這給愛干凈的外婆帶來了沒完沒了的煩心。三伏天,得了褥瘡的外婆渾身不舒坦,吃飯沒胃口,送到嘴里的食物又吐出來。漸漸地,褥瘡治好了,骨折治好了,外婆的臉龐才有了久違的笑容。
老了的外婆,有一段時間被接到我們汕頭的家中住,但她總惦記著古城中的老宅。她對孫女說,她更愿意回古城,回到那個自己的家。我想,走出古城的外婆始終還是故鄉(xiāng)人。守望老屋,會會老友,也是屬于外婆的一份幸福。
外婆撒手人寰之時,看著年逾九旬的她,羸弱的身軀裹在棺被中,臉龐依舊保留微微笑容,我不禁淚水濕透衣襟。外婆艱辛的一生不一定活得精彩,但面對腳下和心中橫亙著的鐵一般的生存極限,她勤勞持家,敬老愛幼,樂觀豁達。老人對生命的豁達贏得晚輩的敬佩。
當外婆永別在古城的泮巷時,轟隆隆的機器聲將老屋改建為現代住宅,時尚的家居裝修讓往事走遠……
呵,古城,外婆的古城。
寄給父親的信
從未如此認真地翻閱日歷,因為是父親節(jié),我要把自己深深的懷念化為文字,寄給父親。
一覺醒來,夢中還談笑風生的父親漸行漸遠。父親,您離開我們已將近一年,您想我們了嗎?
夢中,父親穿著平素,喜歡穿黑底紅點唐裝夾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上班勞碌的兒女們匆匆歸來又匆匆離去,欣慰的神情中夾雜些許失落和遺憾,總覺得與孩子們談話的時間太短促,總埋怨與兒孫們相聚的時光太匆忙。但慈祥的父親善解人意,只是在兒孫離去的背影中輕聲嘆息,便久坐沉寂不再說什么……
父親,我自責,我后悔,自責為什么自己忙于事業(yè)而疏忽了您的感受;后悔自己未能細心地關心您的健康而對您生命的結束猝不及防??傄詾槊恳淮位丶?,您會笑吟吟地邊聽潮劇邊喝杯小酒,津津有味地聽我們講外面帶回來的故事……
夢中,小憩的輕松讓我感到是該陪父親坐一坐,喝喝茶,聊聊天了。我們父女談了什么?談潮劇了嗎?好像是。對,談馬飛老師的《劉明珠》《金花女》,談您的老摯友的作曲經典耐聽,談您二位因潮劇而結下的曲緣……哦,父親,如今在天堂你們相遇了嗎?如若相遇,起碼兩個老朋友又可以一起品酒吟詩,在開懷暢飲中忘卻孤獨……
父親,您在天堂可好?
年輕時的父親在兒女心目中高大挺拔,聲如洪鐘,走到哪里,哪里不時就響起笑聲一片。在基層工會當主席,哪怕是一場電影開映之前的簡短講話,也極富感染力。父親用風趣幽默的語言,讓大伙在笑聲喧響中迎接電影的開映。那時候,您是我們家的旗幟,說話干脆,辦事利落,有主見,有成就感。出差公干,說走就走,常常是兒女們尚在睡夢中您就出門,幾天后一大早醒來,又會看到您出差回來帶給我們禮物的小小驚喜。
父親,您一生鐘情工會工作。在女兒出生那一年,您就赴京出席中華全國總工會表彰大會。在首都北京,著一身軍大衣站在人民大會堂前的您一臉自豪。歲月流逝,您每每拿出相片細細揣摩時,總會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
父親性格豪爽,粗中有細。對職工生活關懷備至,聞知有哪個同事或部下住院生病,不論白天黑夜,刮風下雨,您總是一趟趟地跑,代表工會慰問生者,告別死者。冬三九,夏三伏,做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您不辭辛勞,樂此不疲。直至退休在家,只要電視報紙刊登有關工會的消息,您總是格外關注,甚至拿起放大鏡,一字一句,深情傾讀。
喬遷之喜卻不許家里放鞭炮,也只有您才想得出。20世紀80年代初,看著左鄰右舍搬新居,我們一家人還擠在20多平方米的舊房子里,孩子們撅著嘴,埋怨您總不為自家著想,您卻說,咱家的條件不算太差。終于等到有一天,我們家分到了一套房子,全家人正興高采烈籌備搬遷時,您卻宣布:“不準放鞭炮!”民間習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得熱鬧熱鬧!您生氣了:想想那些分不到新房的職工,鞭炮一遍遍地轟鳴,豈不是一遍遍地捅他們的心窩?雖然咱家不太情愿地遵守這條自定的紀律,可別人放不放鞭炮就由不得您了,即使是以工會的名義。但是,若看到哪家鄰居搬遷放鞭炮,您就止不住上前嚷嚷,為此得罪了不少人。您這個性情中人,心直口快,草根情懷又不懂拐彎抹角。我想,風雨滄桑,幾十年過來,肯定有人念著您的好,也有人看不慣您的直,更有人竊笑您的傻……
父親愛好舞文弄墨??吹脚畠旱奈恼?,喜悅地讀著,并一一提出修改意見,這使我對自己勞作的價值增添了一份新的認同。如今,無論是看書或寫作,女兒都時刻感覺到您關注的目光。
但,無論如何,我不會想到父親您會走得這么匆忙。
2007年8月15日,出院后的您身心狀況一直很好,令全家人感到慶幸,沉浸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于是,兒女們安心回家了。誰料,夜半的雨聲驚醒了酣夢,一陣緊似一陣的電話鈴聲令我們的心提到嗓子眼,急救車的燈光在雨幕中格外刺眼。父親手腳冰涼、呼吸急促,氧氣、聽筒、醫(yī)生急速的搶救、家人真誠的呼喚,這一切使不忍離去的您,從生命的邊緣暫時折了回來。在送您回病房時,醫(yī)院走廊外“滴滴答答”的雨滴刺痛兒女們的心。天亮,終于,您的步伐離我們愈來愈遠,此岸與彼岸在心口定格為無限的悲痛。
厚土蒼黃,輕風吹過,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仿佛過去的人和世界已拋在身后,永遠地消失了。
父親節(jié)給父親寫信,是父親走后我一直的存念。因為對話可以跨越時空,讓天堂的父親不再寂寞。父親,但愿您能收到。
清明節(jié),濕濕的懷念
也許是心事太重,我總不敢輕易提筆,唯恐心中最脆弱的部分會被重重地碰撞。
但清明已到,當寒冬臘月漸遠,春天的花卉在生活的角角落落燦然怒放,春日的薄霧將日子罩上凝重的露珠,心中的懷念,頓時顯得濕漉漉。
父母親的合影就擺在桌面,端詳二老笑吟吟的音容,就如全家人聚在一起聊天,快樂無邊。而回憶和冥想,則像褪了色的黑白相片,沒了陽光但散發(fā)著淡淡的幽光。
懷念母親,走了將近一年的母親,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因想念她而陣痛。
母親屬馬。在漫長的生涯中,她“奔馳”了八十個年頭,最后沒入草地,把精神留在風中,繚繞兒孫心間。
記憶中,母親是一個忙不完的人。
孩提時,自己磨磨蹭蹭起床,母親已與姥姥洗完一大家人換洗的衣服,然后,拉著我匆匆離家。小跑途中還要買一個包子給我,送我進幼兒園后再趕著上班。從不愿遲到的母親,幾乎每個早晨都來不及喝碗粥,就因為長期沒吃早餐而落下腸胃病。但自稱“大老粗”的母親是廠里的積極分子,工廠推廣華羅庚優(yōu)選法,母親有板有眼地將它應用到汽車縫工的環(huán)節(jié)上;作為小學工宣隊長,母親給學生們聲情并茂地上憶苦思甜課;汽車廠修理的車椅皮座是母親用勤勞的雙手創(chuàng)作出的無數“作品”;她利用業(yè)余時間為親朋好友縫制的沙發(fā),成了不少人家中客廳的一大擺設。而每每聽到別人由衷的夸獎時,母親略顯羞澀的神情中更多的是欣慰。
母親出生在小資家庭,幼年上過幾年稱“蓋眉佬”的私塾小學,后來外公乘紅頭船漂洋過海,迫于生計,母親當上了香煙廠的童工,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母親特別珍惜共產黨給自己帶來的安穩(wěn)生活和工作崗位。20世紀60年代,哥哥姐姐下鄉(xiāng),我們上中學,母親為了上下班不遲到、不耽誤工作,經同事介紹,把我們家在市中心的寬敞房子換成靠近單位的市郊小宿舍,不少人說我們太虧,沒經濟頭腦。但母親說“值”!她深有感觸地對兒女說:“找一份工作不容易,所以我特別珍惜?!逼綍r,每每我們姐妹幾個遇到什么困難,她總是鼓勵我們:咬咬牙就過去了,女人一定要靠自己的雙手和智慧生活。這是她一生給我們的訓諭,而她自己也為我們做出了榜樣。
母親一生勤勞儉樸,她平??偘鸭依锸帐暗酶筛蓛魞?;母親一生樂善好施,她總把自己的工資和兒女給的零花錢積攢起來不時捐助貧困親朋;母親一生崇尚知識,她要求兒女們上學、自學,晚年在家,她每天晚上看央視《百家講壇》節(jié)目,隔天又把內容或復述給保姆聽,或與兒孫們交流。母親退休時才50歲,放下汽車修理縫工的剪刀鐵鉗,回歸家庭,她又開始幫著兒女們帶孩子。冬三九,夏三伏,她起早貪黑,盡心盡責。眼看著兒孫們長大成人,走進大學課堂,走進婚姻殿堂……卻忽略了自己漸漸老去、不再年輕……
年輪不知不覺走了一圈又一圈,小時候嘰嘰喳喳圍著父母轉的兒女們漸漸長大成人,相繼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兒女。操勞了大半生的父母親漸漸清閑了下來,但閑著對他們來說很不習慣。寂寞的父母或與老友在喝茶聊天中企盼,或獨自在陽臺遠眺一個個走進大院的人,盼望著兒孫回家團聚,共享天倫之樂。
有一次,家里裝修完工,原來的老木柴門換了一扇新的,材質比原先厚重,外加裝鐵門把著,為的是老人出入安全。誰料,出出進進的父母親,好幾次因忘了帶鑰匙或因“鐵將軍”太澀重打不開,便借著鄰居的電話打過來大聲嚷嚷。而當我們火急火燎趕去幫著開門,看到父母親坐在那里一副焦慮頹然的神態(tài),很是心疼。身為女兒,剎那間感到,他們日漸單薄的身影如同日漸老化的柴木門框,即使換上新的門,也換不回雙親身體的硬朗。父母與柴門一樣,不能與之終老。
去年春天,空氣比往年來得異常濕重。家家戶戶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打開空調機的抽濕功能,雪白的墻壁被水蒸氣染成大朵大朵的“水墨畫”,太陽在霧漫漫的光圈中偶爾冷冷地露個臉,顯得慘淡而不真實。
久病的母親就在這樣的天氣中出院,而節(jié)前,母親因昏迷住進了醫(yī)院。這一年的春節(jié),全家人在母親病床前的輪流值班中度過。也許冥冥之中有了預感,抑或這是兒女們陪伴母親度過她人生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輪到我一個人值班時,看著母親昏睡在床,她身上布滿了條條插管,因病痛的折磨而顯得瘦小羸弱。此時,想起她健康時母女海闊天空聊天的輕松,想起周末在郊外散步的情景,想起母親以后生活的不再,我止不住淚水滂沱……
但母親就在昏迷與半昏迷狀態(tài)后又醒來,醒來的母親仍思慮著家,牽掛著在外讀書的孫女,只是,看兒女的眼神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有時幽怨,有時呆滯。
節(jié)后,病情好轉的母親想回家,回家的日子是母親留在我記憶中最后的生活場景。
每每中午時光,春日的暖陽曬在母親家里的露臺上,陽光下點點吐翠的花草,含香吐蕊,生機勃發(fā)。這是母親盼來兒女下班小憩相聚的時光,也是她一天中神情最佳之時,她穿著女兒為她洗漱后換上的干凈衣服,與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這是她生命中陽光和煦、清風流淌的日子,也是一幅令左鄰右舍羨慕的生活圖景。
大概是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母親有意無意地囑咐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她讓我們打開衣柜,指著平常鐘愛的衣服說:“我走后你們不要把衣服扔掉,這些都是干凈的,我生病時都舍不得穿?!碧稍诓〈采蠒r,她還忘不了一定讓我們給她換一件舊的衣服,把新的、好的衣服掛起來。
母親愛美,生活窘迫時,她的工作服折疊整齊,穿起來簡潔素凈。生活改善時,她的服飾多姿多彩。每逢節(jié)日,女兒們給她買的新衣服都會令她愛不釋手。特別是穿起唐裝大花襖時,古典的剪裁糅合傳統女性的謙遜、內斂,使母親具有一種獨特的美。母親特別講究什么場合穿什么衣服。那一年,為迎接我侄子和侄女的婚禮,母親要我陪她到大商場挑衣服,光大紅花圖案的唐裝就買了兩件,老人說,怕天氣變化,特準備兩件,可見其對參加孫輩們盛典的重視和細心。
2010年5月19日,殘忍的病魔無情地拽走了母親生命最后的留戀。
母親走后,我們姐妹幾個把衣服分類,保存在自家衣柜,平常無意打開,睹物思人,珍藏的記憶小溪頓時匯成河流,洶涌而來……
后來,一些舊家具需要搬走,我們又回到老屋———車站宿舍。
老屋窗后是熙熙攘攘的車場,車流穿梭,人流依舊。樹在,花在,賞它的人卻不在;車在,椅在,床在,筆在,用它的人卻不在,唯有兒女的愛還在。
都說生老病死是一個平常話題,但到了自己父母身上,總感到猝不及防的痛苦。父親走了三年,母親走了近一年,很多時候,看到執(zhí)手相伴的白發(fā)老人,就會自然而然想起自己的雙親。生活中,遇到相識或陌生的長輩有什么事需要幫忙,我總會主動地去為他們想辦法。反思父母親在生時,我們晚輩有很多做得不夠好、想得不周到的地方,或許,以這種方式能一點一點地填補心中的遺憾。
春天的早晨,有鳥兒脆鳴在自家陽臺,清脆動聽,我幻覺是母親在與女兒對話,我也希望這個幻覺就是母親。
夜幕拉開,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獨漸漸涌上來,將周遭的空間彌漫得嚴嚴實實。于是,微閉雙眼,好似穿越時空,看到母親。她嬌小的身姿著一身鮮艷的唐裝,微笑地看著我,慈祥的笑容那么親切又那么期待,像等著我?guī)ド⒉剑ソ加巍萜莸乃季w,深深淺淺的回憶,只能在清明時節(jié),化成濕濕的懷念。
目送,走不出心靈的視野
仲春時節(jié),我的心便有些恍惚,總覺得有事記掛著。最終想起來,是清明節(jié)要上山掃墓。
母親走了三年多,每逢節(jié)日,我總是到佛堂,捧一瓣心香,祭心之懷念。按潮汕俗例,需三整年才可上山掃墓,是該去看看母親了。
春雨綿綿,人的心,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懷想綿長。
母親屬馬,生于兵荒馬亂年代。雖讀過幾年私塾學校,但在外祖父乘紅頭船漂洋過海外出謀生后,身為長女的母親只得放下書包,到卷煙廠當童工,把辛苦掙來的錢交給家用,幫外祖母拉扯弟弟妹妹長大。
艱辛的童年,使母親在新社會參加工作后特別感恩。她工作認真,做事細致,追求完美。一把鐵錘,一張皮革,通過勞動之手不斷翻新,一張張美觀、堅實的汽車皮座頓時成了母親的杰作,因此母親總為自己是一名產業(yè)工人而自豪。
記憶中的母親,每天都起個大早,洗完一家子的衣服,再匆匆趕著上班。母親常常是餓著肚子,饑腸轆轆,一直挨到中午才到食堂吃飯。長年累月,落下腸胃病。待兒女一個個長大,母親早已為了生活,為了日子,筋疲力竭……
晚年的母親隔三岔五做手術。每一次手術,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又把母親從生命邊緣拽捱回來。輕微搏動的心,是對人生的眷戀,是對兒女的掛牽,母親創(chuàng)造的奇跡連醫(yī)生都覺得驚訝。
身體好的時候,母親會想著吃北方餃子,加一點陳醋。然后洗個熱水澡,換上干凈的衣服,讓我拿著電吹筒,把濕漉漉的頭發(fā)吹干,再到天臺曬太陽。
在種滿花花草草的天臺,母親把一溜五顏六色的衣服,前前后后鋪開。當和煦陽光一縷縷打過來時,母親慈祥的臉龐會有柔和光澤,很舒服地坐在那里享受大自然的賜予。兒女繞膝,有的泡茶,有的聊天。母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插上話。其實,她是胸悶,氣力不足,坐著坐著,就說覺得疲倦,想回去躺會。
即使知道母親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但當下的感覺還是快樂的。在這無奈的日子出現的溫馨片刻,無疑給母親這匹在茫茫曠野中跋涉的“老馬”帶來一抹希望的陽光。
后來我想,或許我們不可能每天24小時都陪在母親身邊,或許是母親珍惜與兒女在一起的時光,把最好的精神狀態(tài)留給與兒女團聚的那一刻。而她更多的日子是在病榻,長久反復地困囿于有限的方圓,把疾病的痛苦和孤獨的落淚,放在手掌的背面,兒女不細心是不易覺察到的……
上大學的外孫女們放假回來看望姥姥,母親撫摸著外孫女的手說:“你們上大學了,有空拿著紙和筆,聽姥姥講家史,記錄下來……”我們都笑了:“說啥呢,日子早著呢,寫什么實錄??!”母親苦笑著,不再說什么。
晚年的母親,特別喜歡收藏手表。2000年,我到南非旅游,買了一只日本手表,精巧別致,戴了好些年,依然有人說漂亮。有一次,放在母親家,她收了起來,愛不釋手,并笑著對我說:“挺適合我的?!边€有另一只表,不經意撂在桌上,也被母親收起來……躺在床上的母親,總喜歡問:“幾點了?睡著睡著都不知鐘點了?!庇谑牵职驯砟贸鰜泶髟谑稚希员阈堰^來可看時間。
我至今還沒讀懂,手表對母親意味著什么。
后來,看到馬建緒的《歲月的低音》里有這樣一段話:“時間,對于每一個人,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說什么要和時間賽跑,那是很不切合實際的一種想法。人的一生其實都是在追趕時間,只是在追趕的路途中,有的人腳步快一些,有的人腳步慢一些,不管是快還是慢,最終都給時間撂在半路上?!?/p>
守護母親的日子,適逢2010年5月9日———母親節(jié)。我一邊陪著母親,一邊觀看電視直播第十屆大學生電影節(jié)頒獎晚會。獲獎嘉賓呂麗萍、王姬、黃曉明、王全安,都祝自己年邁的母親身體健康: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感謝母親賜給我生命,感謝母親讓我站在這個舞臺!愿天下的母親平安、健康!
母親的字眼頻頻入耳,讓我熱淚盈眶,不能自已。痛苦的觸角切入眼前,病榻中的母親,從一個充滿智慧的家庭主婦,變成了要兩個保姆護理,還需要子女天天在身邊照顧的老人,親朋好友來看望她,稱她有福氣,而母親總是皺著眉頭,話語絮絮叨叨……我們沒有說話,只是羨慕天下健康的母親,羨慕天下無疾而終的母親。眼下,只想盡所能陪伴自己的母親走過她人生最艱難最無助的時段……
母親逝世當夜,雷雨交加,傾盆大雨連綿不斷,就如同我心靈的長淚。
端午節(jié)來臨,下著大雨。全家人冒雨到佛堂祭拜母親。
一面墻壁的木板排列上百個靈位,后人紛紛來祭先人。抑或是剛剛失去母親的悲哀仍籠罩心頭,抑或是不適應這種悼念方式,感到與母親在茫茫人流中匆忙相遇,連說句知心話的氛圍都沒有。
只是希望借著炊煙裊裊,架起溝通的橋梁與母親對上話。我在心里說,母親,希望您在天堂快樂。身體好好的,不再被病痛折磨。
三年多,母親離開的日子,漸行漸遠。實際上,生活中,偶爾都會因為某個細節(jié)而觸痛心中最柔軟的部位,都會因為母親在生時我們的大意、疏忽,或惆悵,或后悔,或痛惜……再也打撈不起的時光。
日前,好朋友李社長在微信中說起自己84歲的母親,自己乘飛機去北京看兒子,從揭陽機場由兒女送進機艙入口,到北京老人家自己走出機場,聽來令人羨慕。我沒見過李社長的母親,我想他母親應該是堅毅、曠達、樂觀之人,方能以年輕的心態(tài)到千里之外的首都,與兒子過一段團聚的日子。
北京是我的摯愛,每次到京城,看十里長安街,華燈初上,璀璨明亮。夜空下特色各異的高樓林立,呈現出迷人的輪廓。我母親沒去過北京,2007年,女兒上大學后,有一次約好要帶母親去北京,看看外孫女就讀的大學校園,機票都訂好,母親又說“不去了,等以后”。只因當年父親剛走,母親走不出心情的低谷,身體虛弱,怕拖累孩子。我猶豫了一會,沒堅持帶她去。后來,母親身體每況愈下,想去都去不了。
從此,我總為這件事背上了心靈的石磨,在沉重的記憶中咀嚼著這卸不去的心酸。每當出差到京城,走在寬敞大街或古老胡同,我總會情不自禁獨酌這杯心靈苦酒……
母親的墓園,視野一片開闊,遠方是蔚藍大海,深情眺望,仿佛看到母親微笑著向我們走來。目送,心靈永遠走不出漸行漸遠的視野。
我們的發(fā)江叔
父親與發(fā)江叔坐在客廳喝茶,陽臺打來縷縷光曦,落在地板上,晃成大小光圈。窗外,過往汽車的喇叭聲“突突突”時有時無,打斷了父親與發(fā)江叔交談的話音。
那時,還沒有改革開放,商品房還沒出現,福利分房就是各單位建職工宿舍,家家戶戶企盼能在單位分到房?,F在還不是分房的時期,父親在跟發(fā)江叔嘀嘀咕咕說啥呢?
發(fā)江叔身子骨瘦瘦的,眼睛小而明亮,鼻子高聳,嘴唇薄,說起話來幽默生動,我們全家人都喜歡跟他說話。父親性情急躁,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像鞭炮一樣,一點就燃,但只要發(fā)江叔在身邊,幾句不咸不甜的開解,他不是不開口,就是轉怒為笑。
這是記憶中,家住車站宿舍生活的一幕。
繞了半天,發(fā)江叔是來與父親商量借我家房子結婚的。
那時,我們家姐妹五個,父母,加上外婆,住著兩房一廳,還有個小閣樓。擠一擠,父親還是能硬擠出一間房借給發(fā)江叔住的。
那時,我還是小孩,懂不了那么多。只想到,以后的日子發(fā)江叔能住我家,說說笑笑,家里人就不必害怕總發(fā)脾氣的父親了。
后來,從生活片段和母親的敘述中,我才拼湊完整發(fā)江叔的故事。
不知現在還有多少人知道“半工半農”這個詞,或者叫征地工。他們因為家鄉(xiāng)的土地被國企征用,而換來工人身份。說到底,是離開了土地和耕作的農民,來到工廠開始學工人干活。再后來,又有“以工代干”一詞,當時的黨政機關也有著部分“以工代干”“事業(yè)編制”的人,不像現在都叫公務員。當然,機關隊伍還是有事業(yè)編的人在干活。
身份是一個奇怪的東西,看不見,卻始終縈繞其身。廠里的女工是正式工,找一個“亦工亦農”對象,好像就是下嫁了,因為她婆家還是鄉(xiāng)下人。一個“亦工亦農”身份的青年,只要他沒有干部指標轉正,就算活干得再好,模樣長得再周正,也敵不過一個相貌能力都平平的正式工或干部編制。人的價值,被身份壓住了一半,我那時對這個稱謂一直弄不明白,一個人怎么能是半個工人半個農民呢?
扯遠了。
發(fā)江叔應該是從農村進城市到大三線煉鋼鐵再被招學徒進了車站當工人的。
他生在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但母親卻把他給了人家。就因為聽信了算命先生的話,說這孩子命里的八字硬,得賣斷給人家當兒子。賣到這一家,養(yǎng)父母的經濟狀況反而一般般,加上自家接續(xù)也生了幾個孩子,顧了小的顧不了大的,發(fā)江叔小小年紀就過著半飽半餓的半漂流生活。在度過了艱難的童年后,他對別人給予的溫暖都銘記在心。
十歲起,發(fā)江叔就挑起一對竹筐,拿著撥浪鼓,穿街串巷當賣貨郎。竹筐里面裝著糖果、紗線、紐扣、毛巾、牙刷等日用品,小小年紀,開始嘗遍人間辛酸。
有一天,一老婦打開一扇門,輕聲呼喚著發(fā)江叔,說要買個針線,挑三揀四,沒個定數,倒是話里有話,總套著問發(fā)江叔是不是住哪村哪路,母親是怎樣的性格、體態(tài),家里有什么人,一天、兩天,一次、兩次,說著聊著,老婦還會拿出一個面包、半個地瓜給小發(fā)江吃。
聰明機靈的發(fā)江叔回到家里,無意間跟養(yǎng)父說起這事,養(yǎng)父一聽心里自然明白,就嚇唬小發(fā)江不能去那地方賣東西,因為那總有人販子出入,說不定就會被賣去“客頂”(梅縣好遠的山區(qū))。
聽從了養(yǎng)父的話,發(fā)江叔換了個地方做小買賣。這時,又有一個婦人跟前跟后說這說那。最后婦人把事情挑明了,說先前那老婦人就是發(fā)江叔的生母。而挑明這件事的是發(fā)江叔的姑。事實面前,養(yǎng)父母也只好說明緣由。
我不知道父親與發(fā)江叔是何時認識的,又是怎樣成為忘年交的。聽母親說,發(fā)江叔頭腦機靈,又能吃苦耐勞,進車站當學徒工,先學汽車修理八年,再學開汽車。父親一開始在業(yè)務股工作,管司機也管服務員,自然喜歡這機靈的年輕人。后來去當工會主席,組織青年藝術團———潮劇六團,學排戲,唱潮劇。發(fā)江叔等一幫小年輕成為文青,也就是在年輕人活躍的業(yè)余生活中,發(fā)江叔戀上了璇姐。
璇姐年輕、漂亮,父母視為掌上明珠。她平常不愛開玩笑,儼然一冷美人,只有見到發(fā)江叔才會莞爾一笑。準丈母娘很疼愛這個未過門女婿。但女婿窮得一瓦房都沒有,而生母、養(yǎng)母又都爭著要將媳婦娶進自家門。這時候,發(fā)江叔來找父親吐苦水,并大膽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父親平常算是口才好的人,遇到發(fā)江叔卻只能笑瞇瞇聽他說。發(fā)江叔說話既口若懸河,又表達婉轉。他真情的傾訴、誠懇的態(tài)度讓我母親最先動情。熱心助人是母親的秉性,平常在家說不上頭句話的母親,這次竟大膽答應下來,父親也沒意見,或許他沒有想到母親會如此爽快,倒叫他自己不知說什么好。
發(fā)江叔大婚那一天,我們全家人像過節(jié)一樣。深夜一兩點,看好時辰,頭發(fā)光鮮穿戴整齊的發(fā)江叔悄悄拉著璇姐的手進新房。天亮后,母親說,她作為長輩給這對新人開的門。鬧洞房的親朋好友還沒到,我們幾個小孩已經歡天喜地在他新房里跑來跑去。
那時的新房,總是擺一個大紅盤子,放著紅燈糖和雙喜餅干,一個紅色的玻璃花瓶插著一束塑料花。我好奇地湊上前去摸一摸那個紅花瓶和那束花,一轉身,裙子一撩,只聽見“嘩啦”一聲,花瓶打碎了!我的臉嚇得煞白,璇姐的笑容頓時消失,我母親聽見聲音,趕到新房門口,罵也不是打也不是,只能一個勁地賠不是,并用手指戳著我說:“你呀你呀,盡惹事。趕緊出來,叔叔阿姨要休息一會?!边€是發(fā)江叔情商高,連連說,“沒事沒事,瓷開嘴大富貴,小孩家毛手毛腳不是故意的,別嚇得她以后不敢來叔叔家了”。
而對于我,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來說,看別人結婚,就像打開生活的一扇門,用純凈的天性去觀察新奇世界。
不知不覺,父親老了,我也長大了。歲月如風,似乎不曾留下痕跡。
多年以后,我成了一名文字工作者,對身處的大千世界充滿深情,并做了一些自認為有用的思考。
有一天,我回娘家。母親興奮如蝶地告訴我,你發(fā)江叔回國了?!盎貋砹??是嗎?”我也興奮起來。
發(fā)江叔后來在單位分了房子,搬進自己房子以后,生了一雙兒女。后來,55歲退休的他與璇姐去了美國,投奔小舅爺并幫他打理餐館。不會英語的發(fā)江叔學會了幾句簡單用語,每天開著小貨車,四處奔忙送餐,漸漸扎下根來,也能在美國混口飯吃。多年以后,發(fā)江叔也見了世面,但其留在國內的兒女因年齡問題無法辦理出國手續(xù),再說歲月不饒人,干脆葉落歸根,回到家鄉(xiāng)。所以,我們一直喜歡的發(fā)江叔又回來了,全家人都高興。
父母親年邁在家,我們工作回家,遇到發(fā)江叔來坐,依然熟稔地叫“發(fā)江叔”,然后又沒大沒小地和他開起玩笑來。真是緣分,父親身體日漸衰老,當年意氣風發(fā)的父親變成生活要兒女照料,出入要有人攙扶,稍有不慎就會摔倒的老人。而向往著外面精彩世界的父親,難免對兒女平常善意限制他的行為頗有微詞,有時氣咻咻地嘟嘟喃喃講給發(fā)江叔聽。發(fā)江叔總是用一兩個故事、一兩句話,讓父親轉怒為笑。從美國回來,發(fā)江叔閱歷更豐富,故事更多元,加上幽默的表達,父母親真是打心眼里喜歡發(fā)江叔來串門。
現在想來,晚年的父親是孤獨的,他孤獨的心靈被掩蓋在強勢的外表之內,加上日益羸弱的行動力,更容易動肝火,傷元氣。父親走了十幾年,這十幾年每每想到當初我們意氣用事的細節(jié),總會后悔,總以為是為父親安全著想,全然不顧他的感受。如今想想,著實心疼父親,并由衷感謝發(fā)江叔陪父親度過的愉快時光。
母親晚年也身體不好,生命最后的一年大多臥床,雖然每天有保姆陪伴,但她總盼著兒女來看望她,和她聊天,陪她吃飯。保姆告訴我們,母親總喜歡半睡半躺著,迷迷糊糊,但只要是聽到發(fā)江叔來,就頓時變得神志清醒。母親把生命中最后滿滿的主意和打算向發(fā)江叔和盤托出,對他比自己親兒子還親。
母親撒手人寰,料理后事時,兄弟姐妹幾個商量家里的瑣事難事,有事便問發(fā)江叔,他是一個世事練達皆文章的人,只要他幫拿主意的,我們就聽,肯定錯不了。
送走了父母,大姐也要遠赴澳洲跟兒子一起生活。臨走時,她請發(fā)江叔喝早茶,我們姐妹幾個來到茶餐廳,一見發(fā)江叔就像見到親人一般。大姐一聲“發(fā)江叔”,然后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嘩嘩直流。抑或是喪父母之痛深藏在心靈深處,大姐走到親切溫情的發(fā)江叔面前,尋到了傾訴者。
母親走了好些年,這些日子,我們姐妹幾個總想著要請發(fā)江叔喝喝早茶,并送一瓶好紅酒。在美國生活的他已養(yǎng)成了一進家就想斟一小杯紅酒品一品的習慣。電話里,他說:“好,約個地方,晨練后就去。有心啦,還記得你們的發(fā)江叔!”爽朗的笑聲聽著挺有畫面感哦。別來無恙哈,曾經跟我們借房的發(fā)江叔。
曲緣
回家探望父母,未進家門,一陣悠揚潮曲已繚繞耳際,客廳中電視播放的VCD是《劉明珠》片斷,范澤華扮演的劉明珠聲情并茂;沙發(fā)上的父親雙眼微閉,整個人陶醉在經典的曲目中。
父親身邊堆放的潮劇VCD有《劉明珠》《井邊會》《換偶記》……大多是作曲家馬飛先生的遺作?!袄像R的曲愈聽愈有味?!备赣H不時地念叨得到家人的默認。作為晚輩,我覺得潮劇的韻味也是自小耳濡目染而來的。馬飛先生所作之曲凝聚著文思、才思、神思,它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一個風流倜儻之人的獨特魅力。
印象中的馬飛先生方正臉,平頭。金絲眼鏡后面那深邃的目光,時常隨著說話、哼曲凝視前方。他說話抑揚頓挫,極富幽默感。性情豪爽,話說到高興時神采飛揚,笑聲爽朗。而冬天脖子上的一條羊毛圍巾,更是文化人的標志。
父親是潮劇“發(fā)燒友”。年輕時,對三弦、琵琶等都略曉一二。作為基層工會主席,他組建了單位業(yè)余劇團,還創(chuàng)作出反映運輸戰(zhàn)線新風尚的小潮劇《夸夫》等作品。時隔幾十載,父親對當年所作的臺詞還能倒背如流。也就是因為這個“發(fā)燒”的業(yè)余作品,父親與馬飛老師結下了不解之緣。那時,我們兩家住得很近。謙遜好學的父親拿著習作登門求教,這一冒昧登門,讓父親與馬老從此有了滔滔不絕的話題。父親稱馬飛先生為馬老師,我們也隨之叫馬老師。
夜幕降臨,常常才是他們談興正隆的時光。處于創(chuàng)作旺盛時期的馬老師常請父親到家中,將自己的新作分段一遍遍用錄音機播放,與父親共賞。有幾段得意之作父親稱之為經典,如“痛徹孺懷,淚灑塵?!眲⒚髦榭迚炓欢危由戏稘扇A聲淚俱下的演唱,聽得父親連連擊掌稱“雅、雅……”而《磨房會》那“碧空如水明如海,月影照平臺”兩句更是百聽不煩,細細咀嚼,韻味無窮。賞曲常在夏秋之夜的天臺,樹影花香,別有一番意境,把自己得意之作與老朋友共賞,確是愜意之事。
我們家那時的生活并不寬裕,但偶爾司機出車從外地帶來新鮮海味,熱情好客的父親總催我們草草用完晚餐,為的是將難得的佳肴留作夜宵款待客人。晚飯前后,父親開始張羅,把切開的鮮魚片放在通風口晾干,然后將廚房里的壇壇罐罐搗鼓開,花生醬、芝麻油、豆油摻和攪拌,隨著熾熱火苗,一股噴香乍起。兩只酒杯、兩副碗筷在圓桌擺開。記得夜深人靜,燈光微弱,雪白的墻壁映出一對剪影。父親與馬老兩個性情中人,借酒助興,談詩詞、談作曲、談人生,淡泊之交卻無所不談。有時我們在隔壁房間,在偷聽談話中漸漸入睡。有時我們干脆搬把椅子,坐在一旁,偶爾也插嘴問話。馬老師總會尋些有趣的話題與我們交談。后生無畏,答得夸張或個性張揚時,他直呼“好!有性格”?!昂箍蛠聿璁斁啤?,“新春佳節(jié)酒當茶”,我姐有一回在春節(jié)期間與馬老的對話,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就這樣,一回生兩回熟,我們也多多少少受到潮劇的熏陶。
那時候通訊不發(fā)達,父親與馬老之約常常是通過兒女跑腿來完成。父交子往,兩家的兒女也有了走動,馬老說,這叫“通家之好”。印象中,馬老的生活節(jié)律與人不同,午眠乍醒,夤夜起風,也能引出創(chuàng)作靈感。為了一段曲、一句詞而苦思冥想,而一旦創(chuàng)作順暢,便是胃口大開、談笑風生之時。據悉,在《換偶記》作曲中,他把自己關在房間,廢紙扔了半簍,卻作不出好曲。后來朋友用摩托車拉他到澄海東里兜風,清新空氣和田園風光使他尋到了靈感迸發(fā)的突破口?;丶液?,將老翁馬大成和姑娘賈月英各兩段唱腔用不同風格生動詮釋出來,買小媳婦的馬大成與屈嫁老翁的賈月英一喜一悲,形成鮮明對比,其生動效果不言而喻。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住房不寬敞,單位好像也沒有創(chuàng)作室。在家創(chuàng)作,夜靜更闌正是劇作家的黃金時間。馬老師任務一上身,便是全神貫注,不分晝夜埋頭伏案。一次,作曲至深夜,因不愿驚動酣睡的家人,馬老師饑腸轆轆地尋遍家中可以充饑的東西,看到竹籃里有雞蛋便煮熟充饑。天亮時,夫人發(fā)現要湊數與人祝壽的雞蛋少了一只,眉頭雙鎖。馬老哈哈大笑:“雞一生不又有了么?”在童年的我眼中,馬老師的生活似乎也過得有滋有味。殊不知,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名家光鮮的背后也有諸多生活的辛酸尷尬。
六十多歲的馬老師因病離開了人世。
記得那年,生病的馬老住進醫(yī)院,一住就再沒有回家。幽默的談吐,爽朗的笑聲,浪漫的自信和理想主義的熱情卻挽不住過早邁向死神之門的步伐。
人生難得的是朋友,更何況是無所不談的摯友。馬飛先生的離去,不啻為父親晚年生活沉郁的一抹。這些年,父親心情不免黯然。每每有潮劇新作上演,他總是興致勃勃地觀看。回家后進行品評,又情不自禁拿馬老的戲做比較;平常,錄音機放的是馬老的曲,DVD播的是馬老作曲的潮劇。我們懂得,這是他給遠去的亡靈送上的一片哀思,也是思念朋友的獨特方式。年逾古稀的父親腿腳不如以前,思維敏捷不如以前,但談起馬飛老師時卻思路清晰,言語豐富,且充滿感情。因曲結緣,馬老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可見一斑。
職大,泛黃而清晰的記憶
今年秋天,同學聚會。幾天后,一位同窗有感而發(fā)給我信息,內容是八一秋職大同學三十丹櫻園相聚感懷。30年彈指一揮,說起來輕松,想起來滄桑。
20世紀80年代,正值改革開放初期。那一年,教育部下發(fā)新政策,承認職大、業(yè)大、電大等業(yè)余大學的文憑學歷,這消息對我們這些從田野到車間的青年來說,無疑是一大驚喜,終于在寬闊車間隆隆機聲中,搭上了讀書的末班車。于是,報名、復習、考試,用喚醒的人生激情去追逐陽光般的夢想,期待用我們勤奮努力換來的入門券,去叩開未來希望之門。
放榜時刻,在市區(qū)瑞平路老八中的右墻角黑板上,尋找到了自己被錄取的名字,一陣欣慰涌上心頭。
生活的排序,因職大的學習而改變。白天上班,下班后匆匆吃完飯,拎起課本,步行著趕往學校上課。夜空下的職大,燈光映照著一張張不再年輕但聚精會神的臉龐。哲學課的物質與意識的辯證統一;文學課的古代史、現代史……知識的補給,如豐盛的營養(yǎng)大餐,品來大快朵頤;如源源不斷的清泉,飲來甘之如飴。那時的日子,我們渴望著每天的課堂,渴望著詩歌散文的營養(yǎng)補充。我們讀書,也像文學青年一樣,癡迷于美麗的文字,癡迷于那些溢滿胸口無處安放的憂傷之美。文學是夢想的旗幟,是精神深處對夢想不舍的堅持。
古今的文化熏陶有一種豐潤,讓人在神采飛揚中共享人生。而在生活的磨煉下積累的經歷閱歷,成了讀漢語言文學的一筆財富,它助推我們理解文字的內涵。但業(yè)余讀書,工作之余需要完成的學分、課程也并非輕而易舉。它需要堅強的意志,堅韌的毅力,更需要求知若渴的心理。我們班的同學老、中、青皆有,最老的已經年逾50,最年輕的差不多剛高中畢業(yè)。年輕人的精力自然不在話下,但那些娶妻生子的,難免勞累困頓,聽課不時打瞌睡。當年,我們似乎不太理解這種讀書狀態(tài),課余不經意的調侃中還有嘲笑之意。如今想來,愧疚之后更多的是敬佩,這些不再年輕的同學,以自己的頑強意志完成了四年的業(yè)余課程,成為“雜牌”大學生的標桿。
那年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外馬路圖書館四樓常常燈火輝煌,詩歌朗誦會清雅不凡的立意,引來了璀璨“詩星”,文學青年通過登臺朗誦,賦予原創(chuàng)或經典的詩歌最生動的表情、最動人的音節(jié)。不知怎么回事,有一次朗讀會上,我就被推上臺朗誦了一首萊蒙托夫的《帆》:“蔚藍的海面霧靄茫茫,孤獨的帆兒閃著白光……下面涌著清澈的碧波,上面灑著金色的陽光……不安分的帆兒卻祈求風暴,仿佛風暴里有寧靜之邦?!北M情吟哦,快樂無邊。是啊,以青春的名義,只要有所熱愛,你的精神世界就有一種真正飄逸、飛揚的狀態(tài)。
我們有柴米油鹽的煩惱,但更有單純的快樂。臨畢業(yè)全班組織到廈門鼓浪嶼活動。我們一邊在斜坡小石路散步,一邊朗誦著女詩人舒婷的《致橡樹》,不經意來到一間商店,發(fā)現掛著一套純白的針織裙,幾位女同學每人買了一套。當天晚上就在下榻的旅店,學著跳起芭蕾舞《四小天鵝》的片段,雖然是蹩腳地踮著腳尖,自哼旋律伴奏,但這惟妙惟肖的克隆充滿喜悅的氛圍。就這樣,“雜牌”大學生們過的是簡單的物質生活,孜孜不倦追求的是精神的富足。
四年同窗,男女同學對話少之又少。奇怪的是,到了臨畢業(yè)時,大家覺得就要分別了,沒有理由不再交往,剛好都以寫論文的理由向單位請假,時間反而多了起來。于是整合資料信息,走得密一點的同窗相互提供、交換材料,便有了溝通的契機。同窗三五成群,相互串門,交流談話,滔滔不絕。一個題目,若干段落,以至于論文的研究方向都淪陷在了話題的汪洋中。
三十年了,太多的滄海桑田。不少老師、同學已身子佝僂,有的已英年早逝。我們的中文寫作老師羅炎州,微卷的頭發(fā),略胖的身材,白白凈凈的臉龐,每次上課都那么認真又詼諧。記得我的議論文《將軍騎馬士兵也要騎馬嗎?》被他在課堂上作為范文略提了一下,這略微的一提在人生特殊的時段給我的寫作提振了信心。畢業(yè)后好幾年,聽說他病逝了。雖然平常少聯系,但師恩難忘,令我難過了好些日子。那位姓秦的同學,短短的臉龐戴著眼鏡,說起話來總伴隨著爽朗的笑聲。一次同學聚會后還表示,下次由他來資助同學聚會活動,但不久就聽說患了癌癥。有同學說,一開始他到省城醫(yī)治還信心滿滿,偏偏幸運之星不肯垂青于他。過了一段時間,被醫(yī)生叫去談話后的哥哥對他說:“弟,咱回家吧!”秦同學從兄長佯裝輕松的口氣中讀懂了殘酷的內涵,殘酷的癌細胞使那個曾經健碩壯實的身體變得弱小枯槁,回家沒幾天,秦同學就去世了。
我想,但凡任何人,存有生的希望時,渴求的眼神肯定令人為之動容。而一旦精神崩潰,生命又是何等的脆弱。秦同學是經受了病魔的折磨后漸漸走遠的,而另一位張同學的猝然離去,是在親朋好友毫無準備的一剎那發(fā)生的。據說,張同學出差回到家已是半夜,隔天一早還開著摩托車送讀高三的女兒去上學,回來后覺得累,有點昏,也就是這有點昏,導致心?!瓋晌煌瑢W的猝然離去,其實想起來與下海經商有關。商場的勞累,人際關系的復雜,資金的續(xù)斷……使之不敵生命之重而愴然離去,留下的是妻兒的悲哀無奈。
人在秋天,心是靜的。職大過去已三十載,在我們咀嚼日子的時候,感嘆的,不僅是歲月流逝。
三十年流淌的日子,最值得書寫的是同學們對事業(yè)的孜孜追求,對生活的樂觀向上,這是我們這代人的精神財富。
那時候,對我們來說,大多還是懵懂歲月:改革、開放、下海、沉浮、漂泊、滄?!松鎸Φ亩嗌偬魬?zhàn)可想而知,但大多都沒有退縮過。歲月留下的記憶猶如刻在舊日紙片上,泛黃但不失清晰。在生活的河流中,有的失業(yè)后靠打工賣保險度日,卻將兒子培養(yǎng)成赴美留學的博士生;有的從機關離開下海后屢遭挫折,卻用一技之長舞出一番天地;很多人矢志不渝,愈挫愈堅,即使在最困難之時,心中仍保留著不朽的風景,“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疤K東坡是知識分子的楷模,毋言才華,其人格、樂觀進取之精神實為萬世之表率。他孤光自照,光而不耀,我愿擁有大師內心這種磨砂之光、恒久之光”,一位姓林的同學在交談中表達了他的心聲。離開令人羨慕的機關下海經商,最苦時在北方零下十攝氏度打工卻只靠泡方便面度饑的林同學,經過一番磨難,在生命漂泊歸來后仍鐘情于文學。事業(yè)好轉后,他仍念念不忘的是工作和讀書,不忘的是對父母的盡孝和對子女的盡責。
人,不能決定自己的長度,但通過努力能決定人生的寬度、厚度。誠如日本作家池田大作所言,幸福絕非在大山那邊,而是潛藏于人類自身———但不是那種悠然安坐的自身,而是始終以大山那邊為目標,一步步攀進“戰(zhàn)斗的自身”,幸福就潛藏于這種生命的躍動之中。
這就是我的同學,三十年前同窗四載的同學。
激情飛揚老文教
五月,文藝百花盛開。
老文教專場演出在紀念“5·23”活動期間推出。瀚苑場地小,舞臺沒有一流設備。匆匆趕到時,演出已開場。我貓著身子,低頭找座位,漸漸進入已是濃郁的氛圍。
臺上的歌者激情飛揚,但面孔不再年輕。目光掃視臺下,還有熟悉的人小聲辨認交頭接語。旋律,舒緩流淌。窗外,夜空星光若隱若現,變成幻幻的光、碎碎的影……
浮云似的遠山,在藍天下襯成舞臺背景。山腰辟開的空曠場地,幾排年輕人交錯排列。他們雖穿戴樸素,但形象俊朗,表達深情,在同齡人眼中是幅動人景象。
“天之驕子”“優(yōu)越感”是當年文教宣傳隊留在我印象中的詞條。并非男的個個英俊瀟灑,女的人人貌若天仙??墒?,能進教育局宣傳隊的,多是有才有藝,且身材好嗓音高,因而,自有一份與眾不同的自信。而人一旦有了自信,即使長得不咋的,也能因其特色而凸顯,生動可人。
那時,文教宣傳隊學習排練基地就設在我們母校六中。印象中,排隊進出校門,文教是一景。男的理著小平頭,女的多是三寸辮,個個精神抖擻,步伐齊刷刷,走路挺胸收腹,說話抑揚頓挫。大概是演出養(yǎng)成的習慣,在公眾面前,總是保持著那份優(yōu)雅的舉止投足,那份神采飛揚,也算是那個年齡段的人對形象的詮釋吧。
宣傳隊一般是上午讀書,下午排練。一旦排練鋪開,小禮堂如同戰(zhàn)場。人聲鼎沸,練功起勁時地面還蕩起薄霧般的煙土。這邊練舞蹈,那邊排合唱,而琴弦琵琶等則擺開陣勢,對號入座。有時,抒情的樂曲令上課的我們不得不開小差,悄悄側著耳朵感受窗外的另一番熱鬧。有時,則利用體育課間隙,干脆跑到禮堂門口看排練。不少時候,我們成了看彩排、看演出的忠實觀眾。那年代,看正規(guī)團體演出的機會不多,從某種意義上說,文教的節(jié)目彌補了特定時間段的文化生活空白。
學生不但要學習,還要學工、學農、學軍。學農分校,就是“五·七”指示的產物。許多學生走出校門,在分校一邊學習,一邊勞動。記憶中,坐落在桑浦山的分校,山坡翠綠,溪水潺潺,豬舍茅屋,菜地平疇。我們住在簡易平房,以學習為主,輪上勞動班時全周都是干活。花生出土,稻谷上場,種菜澆肥,都有老農似的老師教著,更多的還是放牛、牧羊的輕松活?!拌F打的營房流水的兵”,學生定期輪換,一批走后又來一批,于是,分校顯得格外熱鬧,人氣特足。
文藝下鄉(xiāng),文教宣傳隊算主力。農忙慰問,我們住場部附近。沒事就跑前跑后看排練。聽多了獨唱合唱,在記憶力特好的年齡,有些歌詞竟入心入腦。迄今,還能唱出“朝霞染紅桑浦山哎,桑浦山下收割忙……”“小石橋,不平凡,奔流不息不留停,譜一曲英雄的頌歌,五洲四海齊歌唱……”等歌句來。
提起文教人,總體印象是語言能力強、思維敏捷。因為學生時代的演出需要策劃,需要創(chuàng)造,需要調動觀眾的情緒,還需要打扮。樸素單調的生活年代,文宣隊員變著法兒的穿戴,讓青春亮起鮮活的色彩,使人感到生活多了縷縷陽光。而我們對美的神往和欣賞,也留下了歡快豐盈的痕跡。
歲月流逝,青春從眼前呼嘯而過。當年他們的朝氣和活力,如同激情的火苗,點燃了理想主義色彩絢麗的火花。但生活畢竟不僅是歌唱?;氐浆F實中的每個人,得靠自己面對風雨,歷經滄桑,按各自的路徑一路向前。
30載一晃而過,前些年我家還住在綠茵莊。晚上漫步林蔭道時,只見一溜汽車、摩托車靜靜???。這才想起朋友說的當年的文教宣傳隊已組成老文教合唱團,排練選址在幼兒園。曾經興奮如蝶的少男少女已人到中年,但摯愛藝術的心靈依然年輕。成家立業(yè),事業(yè)有成,雖地位不同,對藝術較真的勁卻都一樣。夏三伏,冬三九,從排練室窗口,看到的是仍像學生一樣熱情認真的人群,傳出的高歌淺吟深情依舊。唱得路過的、駐足的人們,不由暗暗佩服和羨慕。
眼前,《滿江紅》《祖國頌》……一曲曲演唱令人陶醉不已。熱情熟絡的藝術團副團長陳小巖走過來悄聲問:“能堅持看完嗎?”顯然,他認為,不屬這個圈子的我能堅持到結束只是一種禮貌。我卻說:“怎么不能,我當年就是文教的崇拜者?!薄爸x謝!”陳小巖笑得很欣然。
口琴,思鄉(xiāng)的深情表達
我所住樓房的保安隊員是一群年輕的外來工。每天,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小伙子們精神、禮貌,給人留下不錯的印象。
一個傍晚,我在廚房打理家務,忽然一陣熟悉的音樂飄入耳際,愣一聽是口琴??谇俅党龅氖蔷眠`的《十五的月亮》。后來,連續(xù)的幾個晚上,我細心傾聽,琴聲依舊。往窗外看,夜幕下星空點綴,出現了年輕保安吹口琴的剪影,一幅深情的思鄉(xiāng)圖,一曲緣自心靈的傾訴,在都市背景中顯得特別清純,不禁喚起沉寂的記憶,拂過一陣莫名的感動。
一把口琴,簡單的演奏就能唱出深情的樂曲,這是外鄉(xiāng)人業(yè)余生活的特有方式。他們來自異鄉(xiāng)的農村或城鎮(zhèn),因條件限制,不可能在業(yè)余時間優(yōu)雅地拉著小提琴,或保持著優(yōu)美的坐姿奏起手風琴。而口琴簡便,也屬工薪階層承擔得起的文化消費。
一把口琴,原本也不具備特殊的抒情元素。偏偏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年輕時對口琴有一番親歷。因而,綠色長方形的樂器覆蓋了我對口琴的記憶,成了那個對生活充滿向往的年齡段最深情的旋律。
兩三排火車形狀的宿舍前,是開闊的操場,幾副木質籃球架下,一群軍裝頭小年輕常常攢在一起,為了一個投籃而吆喝,而叫喊,而吹哨子,那是農場工余傍晚的印象。20世紀70年代,通信工具匱乏,外鄉(xiāng)人在兩百多公里外的異地,每年只有兩次探家假期,想家的日子難以打發(fā),聽到夜晚傳來的口琴聲,心頭就有一陣發(fā)疼的感覺。于是與農友小陳一起盤算,彈八線琴、吉他都不會,可能口琴學起來容易些。為這事,他們還專門找了個借口騎自行車到海城,認認真真把琴買下。一開始,晚飯后還像模像樣地學著吹,吹著吹著,因為音階移動,旋律高低,口琴在嘴唇之間移動太頻繁,磨得嘴皮發(fā)疼。更關鍵的是有顧慮,女孩子怕嘴巴隨著吹口琴而拉扁變大。而且似乎會吹口琴的年輕女子也少見,以至于將攢錢買來的口琴丟棄一邊任由其生銹。
在一個特殊的時代,一個知青農場成為一群人生命中元氣最充沛的集散地,口琴,是在個中發(fā)揮不小作用的道具。
酷暑寒風,春夏秋冬,都得在田頭作業(yè)勞動,對于一群20歲左右的青年來說,不苦不累是假。從荷把鋤頭在肩膀,到一下一下刨開堅硬的紅泥土,到種上花生番薯苗,個個汗流浹背。休息時,記得有個瘦瘦的男農友,將酸痛的脖子向前伸:“啊,什么時候能回家呀!”感慨觸動了不少人,但淘氣的我們還是笑話他,堂堂男子,一離家就想家,就像被判了15年的監(jiān)犯一樣?!?5年”的綽號由此而成。我們怕他會生氣,誰知他卻自我釋懷:15年就15年,想家又有什么值得可笑?后來,路過男宿舍門口時,看到“15年”也在吹口琴,那時單純,現在想來,那簡單的抒情遠不止愛好成分,從表層看至少還有想家,甚至是愛情最初萌芽的情愫。
我們的農場有幾個分場。分場與分場之間,還有一個當地的小林場。說是小林場,其實也就是幾個農民白天巡山林,晚上在此住宿。從場部到食堂吃飯,總要經過林場門口。每當夜燈初上,會看到他們拉著二胡或椰胡,“咿咿呀呀”奏出我們聽不懂的樂曲。那時,農村男人喜歡穿花布褲衩,林場人拉琴時的這種裝束,當時的知青壓根看不起,加上夜夜聽來都是這幾首曲,覺得好笑,暗地里叫它“無字曲肚內知”。其實,借琴弦抒懷有何錯?雖然樂器不同,但表達的方式無異。
下鄉(xiāng)時,我們帶隊的是管理部門輪流指派的年輕干部。記得一位姓邱的女干部從海南回城,談到當年她們下鄉(xiāng)情景時忽然表情變得若有所思,她說有一年中秋,修水利的知青們坐在壩上賞月,一個知青摸出一把口琴,對著皎潔月亮,悠悠吹著思鄉(xiāng)曲。夜靜更闌,吹著吹著,不知誰悄悄哭了起來,漸漸,哭聲由個體變成小群體,匯成了思鄉(xiāng)大合唱……
農場有一條水利溝,每天下午,從公平水庫放水灌溉農田。勞動歸來,我們喜歡將腳浸在水里,望著無邊的流嵐和晚霞,在清涼而歡快的水中,心境慢慢澄清,融入靜謐之中,有種從容和平靜。此時,聽到身后口琴聲,思鄉(xiāng)的淡淡憂郁就自然而然寫在臉上。
流金歲月,歲月流金,當口琴漸漸被生活遺忘時,此時的琴聲再現便成為溫馨往事。
口琴,思鄉(xiāng)的深情表達。感謝那些日子,也因為感謝,所以懷念。
老歌,一代人的經典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歌。
靜夜中,當屬于自己的歌浮出記憶,禁不住低低吟唱,在心里,為了那逝去的少年時代。
許多年過去了,當我們坐進堂皇的大劇院,欣賞交響樂《天鵝湖》的經典樂曲時,往往謝幕前一首加插的中國樂曲,又把我?guī)нM逝去的歲月。隨著《北京喜訊到邊寨》歡快的旋律傳達的喜悅之情,我懷舊的思緒,卻是農場廣播室的飄絮。那年月,在廣播室播放的歌曲中,《北京喜訊到邊寨》《北京頌歌》《漁家姑娘在海邊》就是主要短打曲目。還有《白毛女》《紅色娘子軍》《草原兒女》《沂蒙頌》《阿妹上大學》等舞劇曲。在緊張的工作節(jié)奏中,欣賞樂曲是一個忙里偷閑的愉悅過程。當然,在音樂曲目的選擇上,完整的時間段主要是選擇舞劇曲片斷,而短打的一兩分鐘樂曲,則是搶在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播》節(jié)目之前的短暫時段。無數次的播放,不經意間,我也就成了《北京喜訊到邊寨》的忠實聽眾。
當我們走出校園走進了農場,在集體生活中,歌聲無處不在。收音機的、田頭的,方式不同卻都表達各自內心的淺吟。不少時候則是引吭高歌。譬如,紀念黨的生日、國慶聯歡,農場就會組織知青歌詠比賽。為了拿下名次,晚飯后,食堂里自然成了天然排練廳?!跋﹃?,輝耀著山頭的塔影,夜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多年以后,我們在卡拉OK唱起《延安頌》《長征組歌》依然那么流暢,其實都是那段歲月學會并隨著時光流淌珍藏在心靈深處的。
生活里的歌聲,是一種悄無聲息的熏陶。常常是沉浸于苦悶和煩惱之后,又有了對陽光的渴望。
心靈的歌唱,更多來自生活這片厚實的土地。農場與一片片鄉(xiāng)村相鄰,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是從城市真正走進了中國的農村,走進中國的民間。薄暮時分,人漸稀少,晚風漸漸吹起,土地泛起陣陣蒼涼。收工后,我們坐在田埂,輕輕晃起沾滿泥巴的褲腿,看夕陽晚霞,看大地村莊,看遠方的農民在耕耘。老牛艱難地前行,扶犁的漢子,吆喝聲隨一陣陣鞭花甩上半空而起起伏伏,如同勞動號子,透出一股不屈的堅毅、生命的厚重。少年強說愁滋味的我們,雖然會說出一兩句戲謔的話語,但看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風吹日曬的艱辛勞作情景,大笑之后有時骨子里仍有酸酸的感覺。
我下鄉(xiāng)的地方是海豐,白字戲是當地的戲曲劇種。它不同于流行西北的秦腔,與我們熟悉的潮劇也不同。直覺中,潮劇是在輕聲細語的敘述中娓娓道來,而白字戲則多了幾分渾勁和厚重。譬如,同是演《杜鵑山》的柯湘,潮劇中柯湘的唱腔和念白是黨代表耐心細致的思想教育,而白字戲里的黨代表風格則顯出恨鐵不成鋼的急性子,真的是應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俗話,而文化的催生和孕育又何嘗不是如此。正因為不同地域的文化差異,才讓我們覺得白字戲俚語般的晦澀難聽,偏偏又能津津樂道地學幾句以贏得別人對自己語言能力的褒揚。
我先生是俄羅斯歌曲的崇拜者。幾年前,他出差俄羅斯,一天深夜,乘坐列車穿越俄羅斯大地的他給家人打電話,大聲贊嘆:“俄羅斯太美了!”嚷嚷得至今我都為自己未走進這片淳厚的土地而感到遺憾。卓婭與保爾,普希金和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高爾基……為我們這代人提供了豐厚的精神食糧。俄羅斯文化浸潤著那個時代乃至一代代的人,一旦《三套車》《伏爾加河纖夫曲》緩緩響起,沉睡的激情就會瞬間被喚起、被點燃,那飽經風霜的低低訴說,仿佛站在深秋夕陽下,極目之處,層林盡染,風吹過,搖曳出落葉的“索索”聲,三套車的車輪過處留下深深印跡……是這來自異域的歌,把我們引向這個民族的內心。而跨越國界的音樂旋律,又把我們引向土地,引向民族,引向思索……
在開放的大潮中,一段時間幾乎涌動著全民皆歌熱潮??ɡ璒K使往昔向往歌唱又未能登臺的人有了圓夢的補償,熱情隨潛能一同釋放,新歌老歌流行歌外國歌一同注入目錄,“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聽到那熟悉的旋律,我會情不自禁,起而和之……
“雪皚皚,野茫?!保紶栕碌能?,一兩首耳熟能詳的歌,會突然拉出一個親切話題:“你也喜歡這歌?”“是啊!”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許多。
呵,老歌,屬于一代人珍藏的經典,歷盡歲月磨礪,仍閃耀著美妙的藝術精粹,個中蘊含的純真與美好的情感,超越了時光,超越了記憶,唱著你,念著你,我們走過了自己的青蔥歲月。
母校六中
因為要補辦一張畢業(yè)證書,我專程回到母校。
40年前,我從這里高中畢業(yè)。時光荏苒,現任的鄭校長問我,哪一年畢業(yè)?在哪個班?班主任是誰?我一一脫口而出,教導處一查,還真沒錯。
我的母校———第六中學,位于同益路32號,是由創(chuàng)辦于1904年的正始中學和創(chuàng)辦于1948年的領海中學于1953年合并改稱的“汕頭市私立正始領海聯合中學”,后又更名汕頭市第六初級中學、工農兵中學、汕頭市第六中學、汕頭市海濱職業(yè)中學,到1999年校舍全面改建,并改為普通完全中學,校名恢復為汕頭市第六中學。
幾度風雨,歷經滄桑。內疚的是,離開了母校,又何曾真正關心過母校?我們只有青春年少記憶中的校園模樣和往事片斷,以及偶爾的思念。
眼前的六中,一幢新教學樓矗立。操場上,莘莘學子奔跑的活躍身姿在眼前晃動。而鐫刻在我腦海的是改建前的母校:一幢二層樓的古建筑,金黃色的屋檐向天空飛揚。古老的建筑,細碎的風,馬路邊那綠蔭茂盛的金鳳樹。夏天一到滿天彩霞般撐開的花,紅撲撲的,像年輕人青春的面孔。
當年因為家住得遠,母親找人把我從聿懷中學轉到第六中學。那時也不講究名校不名校,只要離家近就好。
記憶中,每天一早匆匆忙忙走過火車橋、文勝橋,再穿往印刷廠、慕韓里,一到公園外圍,離學校就一步之遙了。那時,父母忙于工作,哥哥姐姐皆下鄉(xiāng),剩下不大不小的我們,半挨著餓,快快樂樂上完課又往回走。偶爾還要繞道二馬路,抬點蜂窩煤,買點米。有一次,肚子餓得不行,我搖搖晃晃地挑起煤筐,不小心撞到了橋墩,煤塊撒落一地,橋面烏黑黑一片。于是,我趕緊用兩只手捧起煤塊,一顛一顛往家里趕,臉上抹了一撇黑還不知道呢。
走進六中,驚訝于每天都能見到帥男美女。原來,這里還是文教系統宣傳隊教學所在地。能歌善舞的青春靚麗面孔,整天排著隊進進出出,好不神氣。
讀書間隙,我們也會追隨文教宣傳隊的活動,看他們唱歌,吊嗓子,看他們排練舞蹈《雷鋒橋》,直到如今,我還能哼唱《雷鋒橋》的歌。學校有時晚上也會組織學生去看文教宣傳隊的演出,記得有交響音樂《沙家浜》,還有一個叫《向文海》的合唱。看著看著,就會議論誰長得好看,誰歌唱得好?看到誰與誰男女聲二重唱,就猜會不會發(fā)展為戀愛關系。雖年紀輕輕,但萌動的青春也在瞎操心。有意思的是,放學路上,幾個女同學結伴而行,跟我們同路的有兩個女文教隊員,其中一個走路搖頭晃腦的,我們覺得太張揚,不喜歡她;另一個文靜、含蓄,走路的姿勢很好看,我們就老跟著,還想快步走在她前面,近距離看她長什么樣。終于,在小巷的拐彎處被我們看到了,長長的細描眼睛,尖尖的鼻子,像古代畫里的美人。但眼尖的我發(fā)現,她兩眼眉宇間好像有一個小三角印記,同學一聽哈哈大笑說“算你看得仔細”,聽說她是小時候在吃爆米花時看見里面有一個小三角形鐵玩具,隨手拿了往雙眉間一按,誰知用力太深拔不出來,直哭,后來費了好大的勁才拔出來,便留下了印記。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有一段時間老在找那種里面有小三角形鐵玩具的爆米花,希望往上一按,也會像該同學那么美。哈!這不就是那個年代的追星嗎?
記憶由遠及近,印象清晰的還是高中同學。讀初中時,從三連到四連又到二連,拆拆合合,讀了好幾個班,記住了師范學校來的幾位年輕老師。高中時僅有一個班,因為文教要辦一個高中班,學校就專門開了一個班。
那時候,讀書好像靜不下心來。除了上課、考試,就是開會、參觀,走出去、請進來。為自己畢業(yè)后往何處去而迷茫。我們這一代人,還沒趕上高中畢業(yè)就能參加高考的黃金時代。
2014年,我出差到B市,給一高中同學打電話。他熱情地接待了我。
眼前的他,戴著厚厚鏡片的眼鏡,額頭多了幾道皺紋,說話還是那么慢條斯理。隨著他的話音,記憶的玻璃漸漸拂去了浮塵,我尋到了往昔時光。
夏天的夜,桑浦山,五七分校的山坡地,他挑著灑水桶,東歪西倒,還沒上山,一路上桶里的水就灑掉一半,一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書生樣,讓人覺得又無奈又好笑??墒牵敯韺W農分校的廣播喇叭響起,輕音樂伴隨著女播音員清脆的聲音讀起“金色的山坡地,我漫步走上山坡地”的美文時,同宿舍的女同學總會屏住呼吸認真聽,當知道這美文竟出自我們班的書呆子之手時,驚訝后都禁不住奔走相告,也開始對這位學農時挑著水桶歪歪扭扭的書呆子同學刮目相看了。
畢業(yè)了,我們同一批在學校報名上山下鄉(xiāng)。陸豐縣炎龍公社歐厝大隊當年是我們的學習典型,全市各學校都有一兩個名額,我也做好去插隊的準備。有一天,班主任吳老師對我說,“學校只有一個名額,你就讓給鐘同學好不好?”“可以!”我想都沒想就答應老師。我沒去過那個地方,如今想來,插隊的地方肯定比我去的青年農場要艱辛好幾倍,他應該拿出在金色山坡地挑灑水桶更加倍的毅力,才能適應那幾年的插隊生活。
在那里,他艱辛勞動,也快樂生活;他考上了大學,也收獲了愛情。工作后又自學考上研究生。并與妻女走進B城開拓新生活。再后來,生活有一些變故,他還是以下鄉(xiāng)知青堅韌不拔的毅力挺了過來……
這就是我高中的同學,因為一同畢業(yè)走相同的路,雖然下鄉(xiāng)不是同一地方,但以后工作性質的接近讓我們多多少少有聯系,所以,在眾多同學中,我還記得他。
中學時代的同學,如同在平原上的伙伴,可以結伴而行,歡樂地前推后擠,相濡以沫。而人生一旦進入了森林,有草叢和荊棘擋路,各人就專心走各人的路,尋找各人的方向。也就是說,“人的一生之中,只有少年時期才會擁有無憂無慮、無猜忌的同學深情”。記得這是一位作者說的話。而當我放飛思緒,這應該也是我們每個人回憶起同學時光時總有一種美好和快樂之緣由吧。
這時候,我回憶的思緒回到那個手寫書信的時代,一切都是慢慢的、樸素的。那時,青春的荷爾蒙在紙頁上散發(fā),而經過時間的發(fā)酵,也就成了似是而非的熱愛生活的證據。需要說明的是,一些同學的書信來往是在畢業(yè)后才開始的。有青春意識的萌動,但更多的是生活的苦悶,前途的煩惱和友誼的維系。如今,只要看到信件,我還會覺得親切,因為信是具體指向收件人的,想想,我們已有多久沒有用手寫信件了。
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姓林,他聲音洪亮,表情豐富。上課時,總是一邊講解一邊充滿激情地朗誦:“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慈f山紅遍,層林盡染……”多年以后,我們還能熟練地背誦毛主席的詩詞,應該歸功于林老師當年的傾情講授。若干年后,當得知他兒子是我職大的同學時,我來到老師家中探望他。時光流逝,老師的臉龐有了歲月的痕跡,身子骨也出現這樣那樣的毛病。老師笑呵呵地說:“沒關系,我們老師們坐在一起總開玩笑說,到了老年,每個人都得分一點毛病,我分到的這毛病還能治,也算是萬幸了?!绷攘葞拙湓?,讓學生讀到了老師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
我高中的班主任老師姓吳,教數學,滿口潮陽地方口音。在黑板板書時,伴隨著他獨來獨往的數字書寫和生動的口音,總會不時引起同學們的笑聲。他生動的手勢加動作,也給無法靜心讀書的同學帶來許多竊竊私語的談資。
但吳老師為人樸實,不喜歡張揚,就像他所深諳的數學,有什么話直來直去。當然,有時候為了教學效果或達到解決問題的目的,也不回避用拋物線或者三角函數的方式去迂回穿梭。老師給我最深印象的不僅他教會了我數學知識,而且教會了我步入社會的人生道理。在畢業(yè)班每一次的學農實踐和上山下鄉(xiāng)的動員中,他總會深思熟慮,既循循善誘,又不張揚說大話。一些細節(jié)如今細細想來,是作為一個長輩對他的學生在未來道路上的啟蒙引導,是對一無所知的同學走向社會有著許多不確定因素的擔憂和牽掛。
寫母校,我想,自己應該去尋找老師的電話,去看一看這位高中時的班主任。當年他住在一所中學的宿舍二樓,房不大,妻子是樸實的工人,有一雙兒女。在老師家,偶爾串門的我們還幫著挑揀鵝毛,做裝被子用的。勤勤懇懇耕耘一輩子的園丁,老師,您還記得我嗎?
母校六中,回憶在往事里,咀嚼時間浸泡在內心里的滋味。
后來,我在鄭校長送給我的資料中看到了一張相片,那是改建前我上過課讀過書的二層樓建筑。老式屋頂,窗欞結構卻簡潔明了,如同那時我們簡單快樂的學生生活。此刻,陽光從辦公室的窗簾縫隙里漏進來,均勻地灑在圖片上,一切都像在夢境里。陽光在操場那活躍的青春面孔上集合,匍匐在屋檐的霞光,復活了那個年代的記憶。
金鄰銀親
一場大雨過后,原先并不耀眼的樓房變得光鮮生動起來。
這是在城市化進程中顯得落伍的樓房,外墻不貼馬賽克,淡綠色的粉刷在風吹日曬雨淋中色澤漸褪。樸素的窗戶、簡易的陽臺、茂密的樹枝輕松舒展,微風過處,翠綠葉子淺吟輕舞,成為窗前一幅自然風景。
城市東擴,購置商品房已成普遍現象。但每每從簡易樓房走過時,總不免駐足凝望,如同年輕時一個個夢的珍藏。當歲月漸漸走遠,純真變?yōu)槌墒烊~片從繁茂的枝葉里抖落,回憶便成了真情的載體。
那幢粉刷的樓房至今仍有人進出,曾經的鄰居大多搬走,有個別還住在那里,過著自個兒該過的日子。偶爾與鄰居相遇,總是很親切地交談,談大人、談小孩,一看到當年總在眼前晃動的小女孩已長成姑娘,鄰居們語氣自然興奮了起來。那時,女兒小,幼兒園放學回來,職業(yè)的限制使我這個當母親的下班經常不定時,女兒進不了門,二樓的阿姨就招呼她進自家門,一個面包,一只香蕉,或干脆坐進圓桌一起吃飯。等我火急火燎往家里趕時,吃飽喝足的女兒已是氣定神閑坐在鄰家看電視、看圖書。
我想,大概“金厝邊銀親戚”也就是這種含金量吧。
金鄰銀親,一群鄰居是一段生活的印記。
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家住的是騎樓。讀初一時,母親嫌工作的地方離家遠,便找人商量換房,大房子換小房子,還高興。因為上班方便,且住的是小樓房的二樓。那時的人住膩了老屋,能搬進樓房,自然有幾分神氣。最值得高興的是,臺風洪水到來時家里不浸水,可坐在陽臺看風吹雨落之處及對面厝屋被掀起的殘物,這對于少年的我們是興奮愜意之事。一層樓住四戶人家,雖然免不了磕磕碰碰,但這樣的格局自然成了人與人之間交往的背景。陽臺的視野是貨車停車場,車少,站場大,鄰居們就每天搬著磚翻過墻,在場邊搭建一個個小菜園。我至今對玉米棵留有美好的記憶,大半緣起當年的菜地。搬新家后,在新鄰居的幫助下,我們姐妹在空地里也圍起籬笆,種上了植物。于是,在春天和煦的陽光下,玉米棵由茂綠變成金黃,再變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還有空心菜、油菜、春菜,用自己的汗水澆灌出來的果實,吃起來甜滋滋的。
記憶中宿舍樓住的另一位姓謝的鄰居,他個子高高瘦瘦的,是國有企業(yè)的高級技工。每天著一身油污污的工作服下班,坐上餐桌時就已換上寬松的閑服。一盤魚、一盤肉、一碟花生米,兩腿或盤坐著或打著有節(jié)有奏的哆嗦,看他一臉輕松賽神仙的表情,那時感到詫異。如今想來,那是做工人忙碌了一天后的休閑。這位大叔是老鄰居了,從舊宿舍樓到新宿舍樓,我們兩家總是挨著,也算是金鄰緣分吧。電工算一技之長,而我們家多是文人,一旦停電就一籌莫展。黑燈瞎火,我們總會走到隔壁喊一聲,“老叔,我家電又停了,請來幫忙看看”。聽到喊聲,鄰家大叔就樂呵呵走出來,問明情況,不一會,肩背竹梯,手打著大電筒。只見他一只手在電閘刀中來回幾下,接上保險絲,霎時,黑暗變光明。
宿舍樓是歲月的見證。斗轉星移,許多人搬走了,搬到更豪華的住所。也有許多人離開了這個世界。當我們漸漸長大,在生活工作中繁忙地來回奔跑,不時總會聽到當年哪個鄰居離開人世的消息,生老病死,這是人不得不面對的無情事實。
生活在一天天的工作、飲食起居中延續(xù)下去,多年以來,搬遷的地方一個又一個。每當在高樓的陽臺想起那些匆匆提菜籃跑樓道的鄰居,我就充滿了深深的眷戀和思念。
喇叭里的聲音
銀灰色的麥克風扎著鮮紅綢布,聲音從這里傳出,通過功能擴音器,通過縱橫交錯的廣播線,向四面八方漫延。于是,在田頭、在廠礦、在教室、在宿舍,聲音從不同地方的高音喇叭響起:“落……落……實……實……”同一個字前后卻有幾秒之差,而站在兩喇叭之間,聽那擴散的回音,真是奇妙無比。
喇叭里傳出聲音的,叫有線廣播。今天看來,那是后農業(yè)時代或工業(yè)時代初期的輿論宣傳工具,隨著有線電視、數字電視的出現,它似乎該進入博物館保存了。
日前下基層采訪,一位鎮(zhèn)委書記告訴我,農村雖然有了電視,但近期還是打算建立有線廣播站。因為電視要有人打開,收音機要有人擰開,但政策宣傳和法制教育,仍需通過半灌輸的形式使之潛移默化,所以,還是有必要選擇有線廣播。村民在田頭耕作,在家中養(yǎng)豬都能聽到,工作生活不受影響。
夜幕下的“金中”校園,山腰與綠樹都暗淡成剪影。將女兒送回宿舍的我,只要聽到校園廣播響起,匆匆的腳步就會不由放慢,總想聽一聽這些與我當年年齡相仿的學生坐在麥克風前說的是什么。輕柔的背景音樂中,傾訴的是對母校的摯愛,對同學的關懷,對理想的憧憬……這是跳動著希望的青春之心,在美麗的校園專心求學,在開放的年代盡情訴說,通過麥克風和有線喇叭,在校園與老師同學共享。
東山湖山巒田野邊聽廣播(1987年春天)
歲月流逝,我慶幸當今的有線廣播仍有年輕人在“發(fā)燒”,慶幸基層干部在宣傳政策中仍想到它的作用。有線廣播,成了我尋找青春激情的某種印證。
那時在農場,從幾百名知青中被選為播音員的我由衷感到自己是幸運兒。那時沒有條件培訓,沒有競爭上崗,只能憑感覺無師自通,憑自學逐漸摸索。好在一切從頭學起,沒有人嘲笑或諷刺。每天,東方尚未露出魚肚白,晨曲已在四周靜謐中輕輕響起,進入狀態(tài)中的我想象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的工作狀態(tài)。晚上,收工后匆匆吃飯,為的是準時開播。碰上農忙或臺風來臨,廣播的作用更凸現出來,哪個輕傷不下火線、哪個割稻動作快、哪個連續(xù)作戰(zhàn)七八個小時……都是報道好人好事的素材。這可忙壞了幾個書生,情形類似當今記者發(fā)自一線的報道。
因為播音,進入電臺當播音員成了我追求的目標。盡管沒有實現,但還是感謝那段生活,它使我學會關注新聞,學會簡單的廣播操作,甚至會搬竹梯上屋頂排除線路障礙。而朗誦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詩,無形中都增加一段人生閱歷、豐富一段人生體驗。
走進數字時代,感受多元文化,是一種享受。但摁著電視遙控時,應接不暇有聲有色的畫面讓人心情平靜不下來,與在靜夜中聽收音機節(jié)目,思緒和感受絕對不一樣。抑或,有聲無影倒是想象力發(fā)揮到極致的最佳時光。這時,從喇叭里傳出的聲音,自有一股魅力,記憶中更讓人有時光倒流的感覺。
露天電影
曠遠空寂的操場,緊綁在木柱上的黑邊布幕隨風輕拂,電影情節(jié)在高音喇叭傳出的對白和背景音樂的交織起伏中徐徐展開,這就是露天電影儲存在我心靈的底片。
那時下過鄉(xiāng)、讀過大學或參加過集體生活的人,對露天電影并不陌生。那是一段值得懷念的時光,那個年代的電影總讓人感到優(yōu)雅如畫,自由如詩。
在露天看電影,人多,氣氛好。晚飯前放映電影的消息一經播音員通知預告,知青們的生活節(jié)奏便不由地加快,早早換下勞動服,打扮得整潔光鮮。然而,熱愛電影的觀眾不僅局限于農場,夜幕降臨,那左鄰右舍鄉(xiāng)里老人小孩婦女一旦聞訊,早已結伴而來。有時為了爭上好的位子免不了吵嚷幾句。好在露天電影可以兩面看,正面沒位置,反面看也未嘗不可??措娪暗膱雒孢€真叫“火”,人山人海,熱氣騰騰,呼兒喚母,“發(fā)燒友”在看過的電影中還能搶在角色前面把臺詞大聲說出來。
最緊張的要算電影放映員,一個片盒一個片盒急匆匆地倒,但往往是大伙看興正濃時,設備就來開個玩笑。不是銀幕上人物忽明忽暗,就是對話成了啞劇。5分鐘、10分鐘……開始大伙還耐心等待,慢慢地,不耐煩了,有人起哄有人罵,也有人質問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時的電影放映員僅進行短期培訓,一旦機器卡殼,那臨陣磨刀的功夫又能有多深?且一聽到罵聲,心里自然打鼓,更是手忙腳亂,待到電影重新恢復正常放映時,已經臉紅耳赤,滿頭大汗。記得有一次看《渡江偵察記》,輕快明亮的音樂旋律正推出小分隊進村偵察畫面,忽然高音喇叭一片靜寂,靜歸靜,畫面上偵察兵繼續(xù)前進,但見進村的偵察員小馬緊握拳頭,怒目圓睜,背景是看到國民黨匪兵兇殘毆打老百姓時油然而生的階級情感,但因為音響作怪,導致演員表情豐富卻有口難言。這時,幾個急中生智的男知青干脆自覺配音:“連長,讓我上!”“我,我一定要報仇!”只見小馬一溜煙往前跑,連長大喊:“給我回來!”雖說是趕鴨子上架,可不仔細對口型,還真能混過去,觀眾在會心大笑中似乎漸漸認可了這段特別的配音……須臾,音響恢復正常,消逝的聲音又重新響起,但大伙反而沒了笑聲,或許周遭環(huán)境熟悉的接近性使人感到男知青們模仿得更自然、更生動。后來,看電影《美麗的大腳》中張美麗為放映卡殼的故事片配音的片段,使我驚訝世上看露天電影竟有這么相似的細節(jié),抑或說應該為導演捕捉到生活中鮮活的細節(jié)而擊掌。
如今,平凡現實的生活少了許多遐想和浪漫,但這曾經令我們神魂顛倒的影像若隱若現,總有某部作品、某句話讓你記憶猶新,或打動你。毫無疑問,露天電影比電影院里的觀賞來得自由、實在。更主要的是,在那個單元文化的年代,它成為我們最快意的娛樂方式。于是《洪湖赤衛(wèi)隊》成了一代人心中的青春記憶,王心剛、王曉棠等明星人們耳熟能詳?!痘鸺t的年代》《青松嶺》《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橋》《劉三姐》……我們百看不厭,成了生活的精神盛宴。這不,在農場看電影不夠,一聽說周邊村莊工廠有放露天電影,禁不住就心里發(fā)癢。為了一場電影,晚上走好幾公里的路都不覺得累。平坦的大道好說,崎嶇的羊腸道也不覺難。偶爾走得急,腳拐了,第二天還裝著沒事忍痛出工,就為一場電影,值!
回城了,還千方百計找電影看,這時特羨慕安排進影院當放映員的朋友。那時,地委露天劇場不時有內部片放映,一般人拿票難。好在有農友的父母有渠道,于是,拿到贈票,匆匆忙忙扒幾口飯就走。從家里騎自行車,二十幾分鐘的路,累得汗流浹背,但能有機會坐在石椅上看《桃花扇》竟感到舒坦。散場時,熟人彼此打招呼,眼神流露的都是自豪感,而那震撼心靈的詩意畫面仍念念不忘。
多年以后,我們看電影不再在露天操場為位置而尋尋覓覓,不必借著月光打著手電筒在崎崎嶇嶇的小道上匆匆趕路。銀幕微縮成電視熒屏,就在舒適的家中,無數頻道任手中遙控器飛轉,但不再像看露天電影那樣令我們關注和激情飛揚。
曾經,時代廣場、華美花園空曠操場支起的布幕令我們激動莫名,并耐心等待想坐下來重溫,尋找失去的感覺。然而現在,似乎已經感到融不進那個氛圍……
露天電影,影響過整整一代人。抑或是因為那個時代文化生活的匱乏,所以反倒顯得特別的濃郁,如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回味無窮。
山城汽校
那曾經開啟幻想之門的滿天深邃星斗,那每天往返穿梭山路的一輛輛“導奇”教練車,那迎來送走一批批流水般學員的鐵打營房,那屋后婆娑樹林和山澗的潺潺流水……常常被一句詢問勾起回憶:“學會開汽車了嗎?”
曾經,作為汽車學校一員的我,多年之后,仍是駕駛的門外漢一個。
1978年初夏,結束了務農生涯,汽車穿過坎坷山路,在煙塵霧土中來到山城———河婆??疾簧洗髮W的我們總算被汽車學校錄取,成為一名中專生。
山腳邊,一個“退了役”的汽車總站,是學校的全部。連成排的二層樓房是學員宿舍,候車客廳改為課室。在這里,我們開始了汽車構造和修理的專業(yè)學習。
窗外,藍天、山巒、竹林,自然景色交融的圖景令人賞心悅目。但,曾經癡望能上城市讀大學的我們,待在這山城“啃”汽車構造內容,心,確實沉不下來。上理論課,在教材外面墊一本《小城春秋》;上實踐課,老師車外車內鉆個遍,把零部件一一講解,我們卻穿著涼鞋白襪還嫌蚊子多……大操場是學校開會的主會場,校長高高瘦瘦的,操著客家口音,天天虎著臉。講話時大嗓門加上麥克風,音響成倍擴大,“開汽車可不是鬧著玩,手中操著方向盤,稍不留神,人家的命就毀在你手里。所以,千萬不能由著性子來”。印象中,開會是件很令人發(fā)怵的事,校長不是發(fā)現這不足,就是指出那不是。
可嚴肅歸嚴肅,涉世未深的我們也能在山城枯燥的生活中尋到樂趣。晚飯后是悠閑的好時光。此時,炙熱的太陽躲進夜幕下,山風習習,星空變得遼遠神秘。我們沿山道進城,找樂。那時的娛樂生活貧乏,但精神世界主流健康。沒有“靡靡之音”,也就少了想入非非的土壤。
山城的娛樂設施集中在一座戲院———土灰的外墻,竹子扎成的屋頂,硬邦邦的椅子??措娪霸谶@里,看戲劇也在這里。但我們津津有味,一場接一場地不落下。今天看潮劇《十五貫》,明天看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散場后,戲院外,稀疏的燈影中有一兩攤賣夜宵,可我們不敢靠前,一是囊中羞澀,二是怕不衛(wèi)生。于是,回宿舍煮掛面。自煮夜宵招數只有一個,插電爐。有一天晚上,剛插上電爐,誰知電熱絲超負荷,“砰”的一聲,短路。宿舍頓時黑燈瞎火。我們趕緊收拾好躲進床鋪??粗蛋嗬蠋煷蛑蛛娡矙z查哪個房間違反紀律,造成電路故障。我們一個個屏住呼吸,聽腳步聲漸漸由近及遠,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摸黑倒杯開水,“慰問”咕咕直叫的腸胃,又呼呼入睡到天亮。
汽車分校本來是清一色男學員,忽然來了五個女學員,男生們說,失去男人的天下,煩!他們煩,我們也煩,吃飯得早,洗衣服也得早,要不碰上男學員回來一窩蜂擠在窗口打飯,擠在井邊洗衣服,女生肯定擠不過他們。
就這樣,委曲求全的我們總盼望能坐進駕駛室開車那神氣的一天。早晨,男學員們在“呼呼哧哧”的引擎點火聲中,坐著一輛輛教練車沿山路訓練去了,望著車后滾起的塵土,我們盼望著;放假,坐著男學員開的順風車回城,看他們神氣十足的樣子,我們咬牙切齒。誰料,當理想正隨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接近時,一紙公文把我們召出山城:不培養(yǎng)女司機,照顧分配行政職業(yè)。于是乎,還未上車訓練的我們就又卷著鋪蓋離開了山城。
生活的腳步就這樣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當初,不開汽車是對女性的照顧,如今,開不了汽車對我已是一種遺憾。是該去學學二十年前未轉成的方向盤了。當自己暗暗下決心時,回憶起山城汽校的一幕幕,有點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自己還是笑別的什么,沒想清……
舞臺印象
上舞臺對于當代人來說并不稀罕,特別是文明日趨多元的時代,張揚個性并不難。
但,在我們那時所處的年代,非文藝專業(yè)人才,上臺的機會不多,偶爾上一兩次還是值得念想的。
幼兒園時扮演的“小白兔”、中小學的合唱獨唱,隨著歲月流逝,舞臺時光如白駒過隙。正兒八經上舞臺是1976年前后。那時依然是知青下鄉(xiāng)的熱潮,一個縣城的東西南北頓時因年輕人的集結而熱鬧非凡,這似乎觸動了知青辦公室的靈感。于是,冬季農閑,全縣組織知青點文藝會演。一紙通知,農場忙開了。比藝平臺一搭上,有文藝細胞和頗為活躍的年輕人都派上用場。名額分配到各分隊,不知咋的,我竟也是其中一個。
雖然是大姑娘,登臺怕羞,但仗著有好多人做伴,且每天能省去半天時間勞動,換上漂亮整潔的衣裳排練,算是可以偷懶,覺得也挺好的。
衛(wèi)生室的小黃長得白凈斯文,一個大老爺們說話卻輕輕柔柔,下鄉(xiāng)時帶了把小提琴,特惹眼。我們的宿舍前后棟挨著,鄉(xiāng)村的夜,總能聽到他練小提琴“吱吱呀呀”的聲音。有時碰上難度大的音符和樂段,感到弓箭像闖不過難關的馬尾,在關口上卡了殼,戛然而止的聲音特別刺耳。無數個夜晚,刺耳聲一遍遍重復,雖然有受傷害受污染的慍怒,但在一次次的不滿中又似乎學會聽懂某段叫《化蝶》《新疆之春》的樂曲。后來,感到自己應該勤奮學點什么,多少得益于這位農友拉琴不止的啟迪吧。
排練時,正納悶有一技之長的小黃為什么不加入宣傳隊。一次,回宿舍路上,見幾個女農友對散步偶遇的小黃指指點點,一陣耳語后又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文宣隊剛組建,負責人就想到小黃,誰知小黃開口就問:“是不是全脫產?”惹得大伙一陣竊笑。“不是就不去?!睍粋€,即便不是全脫產,半脫產又有什么不好?大概是礙于當初態(tài)度堅決,又拉不下面子再改口。于是,進不了宣傳隊的小黃只好白天勞動,晚上練琴。不知咋的,自那以后,那琴聲聽起來,似乎多了幾分落寞和無奈。
姓王的帥小伙任宣傳隊長,他根據農業(yè)機械化題材進行表演唱創(chuàng)作。節(jié)目的大意是,實現農業(yè)機械化,田頭來了好多輛收割機、打谷機,習慣于用手工勞作的大嬸大姨們感到詫異,圍著機械你一言我一語,借助表演唱形式把機械化的好處說開來。初排練時,八個女青年一字排開,拿著劇本,分配臺詞、歌詞,然后再匯合排練。起初說不清自己分到唱哪幾句臺詞歌詞,且感到表演唱特別難。因為動作不到位,不敢大幅度比畫;唱中夾說,聲音無法抑揚頓挫;表演是純本色的,無法抒情。后來倒是在排練鑼鼓詞中感到舒暢,節(jié)奏緊湊,語言鏗鏘,動作有力,既能突出主題,又能顯示年輕人建設新農村的激情和決心。
會演前的那幾天,白天夜晚接著練。有如戰(zhàn)役總攻前的備戰(zhàn),是為了更有力的沖鋒。全班人馬集中住進海城大會堂,就在會堂的陽臺上排練。迎面是熙熙攘攘的馬路,但彩排鑼鼓一響,眾銅鑼鈸齊齊響應,排山倒海的氣勢蓋過馬路上車流人流會合的雜音。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對鑼鼓有了崇拜感。在圓圓的鼓面上,司鼓手中晃動的鼓槌花樣百般變幻,可以輕擂,可以重叩,也可以敲邊鼓……不但敲出了氣魄,也敲出了韻味。一個司鼓就是一面旗幟,它引領鑼、鈸、樂、弦縱橫捭闔,左沖右突,奏出千姿百態(tài)的世界。而司鼓時而昂首凝望,時而俯身沉吟,那自信、那得意,令人隨之陶醉。這時,一個夢想油然而生:要當女司鼓。于是,排練小憩,總會情不自禁湊到鼓邊,抓住機會敲敲鼓,敲不出花樣也覺得過癮。也許是這輩子當不了司鼓的緣故,那夢想迄今仍在心中延續(xù)著。逢有觀看演出,那司鼓、那樂隊指揮,沉浸在音樂旋律起伏中的表情變化仍令我著迷。
會演當天傍晚,早早吃了飯,然后擠在后臺方形化妝室排隊,讓化妝師在臉上涂鴉。帷幕一旦拉開,平生第一次體會到緊鑼密鼓的分量。雖然未輪上演出,宣傳隊領導卻一再叮囑這交代那,弄得大家緊張兮兮。這時,舞臺總監(jiān)督跑過來:“千萬注意了,任何演員不能戴手表上場!”那個年齡段,戴上手表的知青屈指可數,只有個別高干子女,還有一個老知青。作為農場職工,老知青有了固定收入,戴手表體現自身價值,這本無可非議。偏偏他又在鑼鼓詞中擔任角色。舞臺監(jiān)督提醒時,大概他覺得距演出還有幾個節(jié)目,臨上場再摘也不遲??傻搅说桥_,一緊張,忘了。
不幸,就在最后造型定位時,該同志在做“三高”表演時暴露了。“三高”就是個子高、嗓音高、手舉得高。很可惜,那節(jié)目因為“手表”問題被扣了分,農場隊未能名列前茅。
回農場路上,夜幕下月光明亮,廣袤起伏的山巒與皎潔的月光交融詩意盎然,車里的農友仍興奮不已,爭著談登臺前如何如何緊張,有的說望臺下時看見張三李四,大部分說因為注意力集中、害羞不敢往下看。最后又歸到對“手表”的怨言。當然,無論結果如何,第一次正式上舞臺還是很自豪、很驕傲。海城大會堂的記憶也嵌進心中。事隔多年,后來每每出差或路過,總要到海城走一走。無意間瞥見大會堂,都會有一陣莫名的興奮。幾根圓柱,擎起一個米黃色的三角形屋頂……再后來那改建了的新建筑,盡管現代、時尚,卻沒了那份眷戀。
噢,舞臺印象。
哲學老師
“1985年4月17日,赴陜西省佛坪保護區(qū)考察的北大生物系研究生曾周,由于誤入峽谷區(qū)懸崖,不幸墜崖殉難?!?/p>
這則報道中因墜崖殉難的曾周就是我們哲學老師的兒子。當我們獲悉這一噩耗時,幾位同學想前往老師家慰問,怎料他已調往廣州,其中有一同學與之聯系上,老人托言:“謝謝同學們,但目前只想獨處?!?/p>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那心情可以理解。我想象老人聽到兒子墜落懸崖的驚愕表情,想象他永別兒子后孤獨回到家里的空蕩蕩心情,想象他在黑夜中面對兒子遺像的黯然垂淚……心里真不是滋味。
哲學老師1981年秋走進我們的視野。當年,一批被耽誤的不再年輕的人抓住“知識末班車”的契機,走進了業(yè)余大學的課堂,為自己“充充電”“吸吸氧”。哲學老師為我們開課時的一幕至今仍記憶猶新。他個子不高,衣著樸素,把講義夾放上講臺后,對同學輕輕點了個頭。他語言平和,表情親切,對人和藹,看不出半點北大哲學系高才生的架子。“物質與意識”“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一個個枯燥的哲學命題在他生動的演繹下被詮釋得通俗易懂,令學生興趣盎然。而每每下課后,我和同學還會請教他一些生澀難懂的問題。老師又滔滔不絕地為我們“開小灶”,直至下一節(jié)課的鈴聲響起,他才歉意地說:“放學再講吧!”
“筆記工整,學習認真,精神可嘉”,是哲學老師在我作業(yè)上留下的評語,且最后考查成績是“優(yōu)”。歲月流逝,日漸成熟的我總覺很歉意。那時,只顧自己的問題,讓連續(xù)講課的老師連喘口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好的課如同甘醇老酒,讓學生回味無窮。但再好的課也有結束的時候。后來,聽到哲學老師兒子的消息,我怎么也無法把這張和藹可親的臉龐與那則殘酷的新聞聯系在一起。
哲學老師才華橫溢卻一生坎坷。讀大學時,與未婚妻一同被打成右派。兒子自小就患有慢性氣管炎和輕微軟骨癥,是自己的逆境給兒子幼小的身心帶來難以彌合的創(chuàng)傷,這使身為父親的老師對兒子總懷有歉意內疚。1981年兒子以全地區(qū)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北大生物系,長大成人的兒子要走進未名湖畔的母校深造,老師深情的雙眸中多了幾許驕傲和欣慰。而當得知兒子執(zhí)意報考北大是因為要在父親摔倒的地方重新站起時,這位歷盡滄桑卻不輕易流淚的男子漢眼睛濕潤了……兒子畢業(yè)后考上研究生,有一天來信:“要隨學校組成的考察隊赴佛坪尋找并保護大熊貓,不能回來幫你搬家,很是歉意……獻身科學不是一句空話?!崩蠋煼路饛膬鹤映錆M激情的言辭中看到年輕的自己,他期待著兒子早日歸來……
但,那個漆黑的夜晚,山風撼碎一顆年輕的懷有綠色夢的心,峽谷吞沒了一團殷紅的僅僅燃燒了21圈年輪的生命之火。
斯人已逝,日月如梭。如今,不知孑然一身的老師移居省城晚年可好。他或許記不得20多年前教過的學生是何等模樣,但今晚,有一位學生在動筆之際遙寄著對老師的深情問候:晚年安康,生活幸福!
涂鴉前的沉思
星期天,呼嘯的寒風中,我站在學校的圍墻外等著接女兒回家。長長的等待令我不禁左顧右盼。忽然,校外圍墻的畫面引起我的關注:一幅幅大眼睛的特寫。雖是信筆涂畫,但畫得蠻有靈氣。嗚呼,旁白卻寫上“我愛你”“色狼”等字眼。抬頭望去,百年老校的大樹蓊蓊郁郁,在空中撐開的綠蔭掩映著圍墻,與校園周圍清新的氣息對比,這圍墻上的旁白確有點格格不入。
路上,我與女兒談論這個問題。
“這肯定是書讀不好的學生的惡作劇?!?/p>
“這么肯定,錯了,里面也有尖子生的‘大作’。”
“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電視臺采訪過呀!”
墻壁涂鴉、街舞、滑板、籃球是美國青年街頭娛樂的形式。在我們的城市里,也有一群群類似的“發(fā)燒友”。當夜幕降臨乃至夜靜更深時,是他們最活躍的時光,他們準備好畫筆,在校園外乃至大街小巷,把墻壁當畫板,隨著手臂在空中弧形晃動,旋即,出現的漫畫活靈活現。
“記者采訪過,他們怎么說?”
問:“為什么要這樣畫?!彼麄冋f:“不為什么,喜歡唄?!?/p>
女兒提供的信息使我陷入沉思,“喜歡,不為什么”。回答得好干脆。能想象,那小青年昂著頭,表情瀟灑而自信,真是為自己的行為而自豪。有涂鴉,還有滑板,他們也為自己的喜歡而快樂。
商場前面寬闊的場地,成了年輕人滑板的海洋,心靈的恣意隨腳下的滑板翱翔,并不時在空中翻個高難度動作,簡直是花樣滑冰的南方版。
年輕人,有自己的愛好,多好。但是,墻壁如一張白紙,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你畫得也挺美,可你卻用“色狼”之類的字眼去注釋。你像貓子般夜夜晚出擊,畫了自己想畫的東西,宣泄了心中的郁悶,可天亮時,墻壁上的不文明涂鴉在大庭廣眾背景中不就成了精神污染嗎?
徜徉在滑板歡樂的海洋中,無拘無束的心靈在恣意翻騰中引發(fā)青春激情,可你想到沒有,這給周圍的住戶、鄰居帶來的是夜間睡眠不和諧的音符,還有街舞,還有……總之,在自己身心獲得愉悅的同時,有沒有考慮別人的感受。
年輕人的涂鴉給人留下沉思。當今社會,網絡的大千世界,熒屏的五彩繽紛,年輕人耳聞目睹的可謂是眼花繚亂,他們的青春感受或是遨游太空中,或是飄浮于空氣中,或是震顫于地下草根里。游移不定的信息接納容易使心靈隨波逐流、定力受影響。這樣的年代,是不是更應該把對年輕人的人格修養(yǎng)、大家風范的培養(yǎng),放在素質教育更突出的位置。想一想,在告訴年輕人爭冠奪第一、呼吁給孩子自由快樂空間的同時,也應教育他們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做一個尊重別人、處處留心不給別人造成傷害的人。
生命的充實,在于領悟生命的深淺。在人生的漫漫旅程中,我們不一定能成為啟蒙者,但是我們的一言一行可以影響他們,可以成為促進他們健康成長的“生長素”。在和風細雨的交談中,在不知不覺的言行中,我們的愛心和行為會引導他們樹立對社會的責任感、正確的價值觀和崇高的理想,從而走向健康發(fā)展的道路。
作為家長的我們,努力了嗎?
首進省城的記憶
二十歲的年齡愛做夢,做夢的年齡敢于將夢想付諸實踐。說來也巧,人生第一次上省城,就是二十歲那年。
省城廣州什么模樣?那年月,只是從父輩兄輩的描述中去想象。南方大廈、白云賓館,很多稀缺之用品托人買回家后,也就加深了廣州印象。
下鄉(xiāng)務農,農場址在廣汕公路中段,299公里牌往右拐,就是可塘青年農場了。離家時覺得路程遠,到農場后卻覺得離省城更近了。
第一次進省城緣于與鄰居的巧遇。
20世紀70年代中期,還是經濟短缺的年代,但工交戰(zhàn)線的人有自身優(yōu)勢。農場是交通計委合辦,父母親在運輸部門工作,家里住的是車站宿舍,自然有不少鄰居是司機。
那天剛好碰到一鄰居開車進農場,出差廣州,因為那時沒有高速公路。走一整天太累,中途在農場住一宿。熟人見面,高興地打招呼。司機問我:“去不去廣州?”我一聽樂了:“行??!請完假明早就走?!眮聿患凹毾?,也沒過多考慮,翌日一大早,興沖沖坐著車走了。
驅車200多公里,進省城時已是燈火輝煌。那情景還真使人領略到什么叫目不暇接,什么叫眼花繚亂。霓虹燈、有軌電車、老式騎樓、摩天大廈,這些以前從電視上看到的一切,瞬間都親眼看見,有一種被麻醉了的感覺。
走的時候興奮,一心想找在佛山讀書的農友。隔天又得趕回汕的司機把我寄在一朋友家,然后匆匆離去。那時的人思想單純,啥事沒多想。好在不是寄放在人販子家,要不然早已遭人暗算。但司機一走,才意識到自己的沖動和迷茫。在司機朋友家搭睡,朋友是揭陽人,老鄉(xiāng),還算熱情。朋友的愛人是廣州人,冷淡地打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然后低下頭,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徑自打著毛線。那個晚上恰好冷空氣南下,沒多帶衣服的我蓋著薄薄的被子,飽嘗了寄人籬下的滋味。
那時去佛山得坐輪船或搭火車。司機的朋友一大早開車把我送到渡口。那天,珠江口上空烏云密布,狂風漸起,寒流侵襲,抵達佛山時已是大雨傾盆。這回慘了,出門在外,沒帶雨具,提著行李袋,以為很容易就能找到在學校讀書的農友。誰知珠三角一帶的人不習慣說普通話,我用普通話問不通,只得用蹩腳的省城話問:“九江基、九江基……”也許是雨天,聽的人不耐煩,大都搖搖頭,匆匆趕著自己的路。
大雨瓢潑,馬路上,一陣陣泛白。第一次獨在異鄉(xiāng)受挫,簡直手足無措。對自己跑到遠離家鄉(xiāng)的都市來尋找農友的行為頓有一種荒誕感。想打電話,既沒號碼又不方便,而我略顯孤單無助的形象并沒有引起擦肩而過的路人探詢或關注。人們行色匆忙,表情漠然。于是,我只好沿著馬路邊臨街屋檐下走啊走,感到臉龐被細密的雨淋上一層又一層,根本不往下流淌,卻如同積水般往皮膚里滲透,不由一陣陣打哆嗦……又一陣暴雨,這時,一個姑娘撐著傘從對面馬路走過來,我靈機一動鉆進她傘下,她很和善地把傘傾斜過來,問:“沒帶傘?”我搖搖頭。“外地來的?”“是?!薄叭ツ哪兀俊蔽矣钟闷胀ㄔ捰钟檬〕窃挶犬嬛?,她終于聽懂了?!罢J識,九江基在市郊,很遠。”我差點跳起來。認識就好,再遠也不怕。這姑娘熱心,說她有個表姐在交通監(jiān)理所,找車方便。巧的是,她表姐也是潮汕人。我心頭一熱,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等她表姐把我送到九江基省交通技工學校時,已是晌午。望著她表姐離去的背影,記得自己只顧傻乎乎地擺手,一個“謝”字都說不出來。
逛祖廟、游公園、住賓館……高高興興地游玩過后,又得找回程的車。車不好找,除非買車票。那時一個下鄉(xiāng)知青哪有這個經濟實力,仗著是運輸系統職工子弟,我和農友跑到汕頭交通局駐穗辦事處,想坐“霸王車”。正好,有一輛貨車第二天要回汕頭,路過農場。但司機一臉陰沉:“有位子,但不拉女的。”“為什么?”“不為什么,反正女的上車車不順?!甭犞睦锊皇嫣梗笕巳缤倘鐒?,但不好吞也得吞。我和農友強打精神,好說歹說,最后干脆背水一戰(zhàn):“若是坐你的車,車真的壞了,我自愿下車走回農場……”大概是我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氣反倒逗樂了司機,他一直烏云密布的臉終于有點云開霧散,一句“早點起,到點我可不等”算是答應了。那一晚啊,我和農友幾乎一整夜沒睡,小憩片刻又湊著燈光看表,怕誤時搭不上車,天蒙蒙亮時,我們就收拾行李,一杯白開水送一個“車輪”包,提前到車場。
給人印象差的司機倒還有副熱心腸。上路后,他依然虎著臉但還是不斷回答我的問話,當聽到我用勝利者的口吻說:“女的上車車不照樣順暢嗎?”他在“嘿嘿”的笑聲中顯出一點憨厚。也許是為自己的封建意識表示歉意,中途停車時還請我吃了海鮮,再送我進農場。
結束這不平凡的省城之行,滿腹委屈的同時又為自己遇到不少古道熱心之人而慶幸,心存感激至今,包括那位話不好聽、臉色不好看的司機。
轉眼,二十幾年過去。二十幾年里,我去過無數次廣州,對摩天大廈已熟視無睹,但收藏在記憶中首進省城的感觸尤深,似乎,那是單調乏味的生活積淀下來的光與色,是做夢年齡特有的光與色。
總是那座山,越過思念的水平線
總是那座山,越過思念的水平線。
掰手一算,距1975年整整40年。那是金秋的九月,在老市區(qū)胡文虎騎樓門口,幾輛飾著紅綢布的客車,滿載著一群群年輕人,即將奔赴農村的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剛剛高中畢業(yè)的我,也是知青隊伍中的一員。向往、迷茫,思緒的五味醬瓶啥滋味都有。汽車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到達農場已經是下午時分……
我下鄉(xiāng)的農場在海豐可塘,場址在廣汕公路299公里牌處,往右邊的鄉(xiāng)間小路拐進去。農場的原野一望無際,農田、樹林,還有尚未開墾的大片土地。這里原是一個軍用機場,后來辟為五七干校。幾里路之遙,一排排齊整的平房映入眼簾,而遠方一座山峰,巍峨聳立,那就是可塘大嶂山。從此,那座山鐫刻進心靈深處。40年的歲月,無論走到哪里,只要回憶起下鄉(xiāng)的日子,眼前就會出現那座山。噢,那座山,越過思念的水平線。
那時候,允許家長陪著到農場。父母親陪著我去。一覺醒來,還沒弄明白身在何處,家長們就要隨車回汕了。母親笑著對我說:“與你一同來的小農友已經拿著掃把在掃地了,你要向她學習?!辈恢厥?,一聽到母親叮嚀的聲音,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掉。我在高中畢業(yè)前就總嚷嚷著要上山下鄉(xiāng),母親二話沒說毅然支持我,鄰居李充阿姨是個老干部,她也一再鼓勵我走出去:“大風大浪鍛煉方能成才!”細心的母親請木匠釘了個木箱,還陪著我到小公園的紡織大樓買床單被褥,盡管手頭不寬裕,卻特地給我添置了兩身厚暖衣服。那時年少不懂事,如今想來,在母親樂觀鼓勵女兒下鄉(xiāng)的鏗鏘話音里,她的內心又何嘗不為我牽掛?別看她招手時還樂呵呵,誰知她上車后或回到家里,會不會悄悄掉眼淚呢?
干農活是下鄉(xiāng)的第一課。太陽露臉不久,早工的鐘聲已然敲響。肩扛鋤頭,走上還站不穩(wěn)的田埂,挽起褲腿,在老知青的示范下,笨拙地掄起鋤頭,學習挖農田排水溝。鋤頭一上一下,汗滴禾下土,好不容易挖了一丘四方形的溝,滿心歡喜以為可以回宿舍休息,誰知組長又說:“把那一丘也挖一挖?!币豢?,眉頭都起皺了,天那么熱,竹笠、草帽蓋了頭卻遮不住臉,還挖,還挖……手中的血泡就是在那時候磨出來的。稚嫩的血泡磨破了,慢慢上繭,又磨出新血泡,再慢慢上繭,就這樣一天天,周而復始,夜晚,躺下床時渾身酸痛,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往往是委屈的嘆息和思鄉(xiāng)的淚水……
俗話說:讀書怕考,種田怕薅草。三伏天,挽起衣袖褲腳,趴在泥田里,用手扒掉稻田邊的草籽、草根,指甲都塞滿了泥土,磨出的血絲又被泥水淹沒,而對比起耨草,金秋收割的景象卻讓人的心情有天壤之別。秋天,樹葉金黃,田野干凈,稻穗被飽滿的谷粒墜得彎下腰,用鐮刀收割金黃稻穗,心情也隨之黃澄澄起來。稻田里,踩著打谷車和左右翻動脫谷粒的年輕人,構成一幅“致青春”的美圖。而記憶中的插秧也很爽,手掰著大塊秧團的泥土,把小秧苗用食指、中指麻利地斜插成井然有序的行列,頓時,一股播種美好的喜悅在心中升騰。漸漸地,忘卻了耕作的艱辛,收獲了勞動的愉悅,吃苦耐勞的習慣也在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
在年輕人聚集的農場,不久成立了文藝宣傳隊,當時我在緊靠大嶂山的一工區(qū),也被挑選上了,半天勞動半天排練節(jié)目。我記得自己上的第一個節(jié)目是女聲表演唱,扮演一群農村婦女,看見拖拉機那新鮮勁,從詫異到熟悉。自己是一配角,只有兩三句臺詞,手腳不知放何處,又不能引吭高歌,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打醬油角色。但畢竟是宣傳隊員,每天晚上到附近大隊演出也挺好玩的。我們宣傳隊王隊長是個帥哥才子,集編、導、演于一身,什么快板、群口詞、表演唱、潮曲清唱樣樣拿手。那時,在農村巡演,算是給村民送精神食糧,每到后林、梓里、大嶂演出,鄉(xiāng)親們興高采烈,比看露天電影還熱鬧。演出快結束時,鄉(xiāng)親們會抬一桶豬肉粥或菜粥到后臺犒勞大家,在那個年代也算是美味了。于是,大伙都盼著自己的節(jié)目早點演完,可趁熱去吃那大碗粥。
海城是海豐的縣城,一條主干街,兩旁商店林立,電影院、大禮堂,是對那個年代縣城的記憶。到海城參加活動,是知青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那年,我們全縣知青文藝會演就在海城舉行。一層是文化館,二層的天臺有寬廣的臺面,會演前集中彩排,大伙把鼓鑼抬上去,面對天臺前面縣城熙熙攘攘的人流,擂起戰(zhàn)鼓,亮開嗓音。記得有一老知青,戴了當年很潮的30元一塊的揭陽葵花手表,大伙讓他摘下來,別戴著上臺,他不知道是忘了還是舍不得摘下來。正式演出時,評委們誤以為這人不是知青,是專業(yè)的托,扣了分,影響了我們隊的名次。回農場的路上,他被小年輕們咋咋呼呼的埋怨嚷得低下了頭,心里肯定很難受……
我保存的相片里有一張就是當年的化妝照,是農場小賣部售貨員幫我化的妝,老知青版的化妝手法把我兩只眼睛化成大熊貓似的,深藍色卡其裳翻出白領,把齊胸的辮子盤起來,算是那年代文藝青年的印記吧。
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2012年在臺灣)
當農場播音員,是我下鄉(xiāng)大部分時間的工作。
不知是哪個伯樂發(fā)現我普通話還行,聲音脆,就給推薦上了。沒有培訓,沒有師傅帶領,全靠無師自通。白天干活時收集好人好事,晚上前半部分時間開播農場新聞,20點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雌饋硗ψ虧櫟墓ぷ鳎彩歉士嘧灾?,它逼你不得不多學習,多練筆。一有全縣電視電話會議,就得提前接好電話線,保證聲音清晰,線路暢通。
農場沒有專門的廣播維修工,只是盯著哪個男農友熟悉電工,就百般討好求他幫忙。每逢刮風下雨,電線接頭被吹斷,如碰巧那男農友人不在或心情不好罷工,就只好自己當女漢子了。有一次,下午2:30要轉播縣里召開的電話會議,沒人幫忙,只好自己搬著梯子爬上屋頂,接好線頭,檢查線路,下來時卻發(fā)現梯子不見,以為被風吹倒,不料一陣壞笑飄進耳際,原來是幾個小年輕把梯子搬掉,等著看我的笑話。還好,其中一個看我憋紅了臉,才把梯子搬出來。有一次,天空刮起狂風,下起暴雨,廣播也不敢開,但線路故障,電閘跳開,我順手把它往電排回扳,沒想到,被漏電的線路狠狠咬了一口,嚇得我臉色煞白……
有苦有樂,這也許就是青春歲月吧。
放露天電影的日子,是那個時代我們生活中的節(jié)日。當消息通過高音喇叭送到農場四個工區(qū)時,周邊的鄉(xiāng)村也沸騰起來。鄉(xiāng)親們搬凳子,早早到操場占位?!抖山瓊刹煊洝贰洞好纭贰吨侨⊥⑸健贰词裁措娪叭珣{放映員到海城拿的是啥片子,放映員也是業(yè)余的,有時放映中帶子卡了殼,有圖像沒有聲音,男知青們就發(fā)揮想象力,對著口型,一句一句配,等到聲音恢復,發(fā)現臺詞八九不離十,就忍不住為自己的成果歡呼起來,甚至推推搡搡,以引起眾人關注……
看電影,是大家共同的節(jié)日。一聽赤雁橋邊的赤砂糖廠放電影,幾個農友便相約,連晚飯都等不及吃,就火急火燎趕路去看電影?;貋砺飞希亲羽I得咕咕叫,有人建議鉆進甘蔗田里,折幾根嚼嚼。有一女青年,縱身跳進蔗林,因為身子胖,重心失調,那腳剛好塞進田縫里,崴了腳,疼得不行,最后還是一男青年把她背回來。鬧得大伙以后老開玩笑說倆人好上了。那男的睜大眼睛說,背她就好上了?看到她腳腫得連路都走不了,不背她回來讓她留在地里喂狼狗?也是,現在想想,都為這男青年點贊呢,雖然話說得有點粗,但品行還是好的。
高考恢復時間是1977年,這一縷陽光,照進終日在田野上勞作的年輕人的心扉。不少人也開始捧起書,郵遞員一撥撥送來了家長寄來的郵包,學習氛圍漸漸濃厚,但基礎不能一蹴而就,基礎好的,顯得信心滿滿;有的鉚足勁急著往前沖,但怎么沖心里就像揣著小兔子,七上八下。記得夜晚的農場會議室,有請來一兩個輔導老師,不管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坐在那表情就不一樣??尚Φ氖?,我對自己高考心里沒底,在填報志愿時卻興奮如蝶,抑或是多年的夢想找到了寄托。于是,我第一個志愿填的是北京廣播學院采編系。大概以為有幾年農場播音員的基礎,考的時候或許能加分。而三尺講臺和托著瓷盤穿白裙子的護士也是我心中所向往的,于是,后兩個專業(yè)就填了師范學校和衛(wèi)生學校??荚嚨慕Y果不難預料,一個都沒考上。但天無絕人之路,當夢想的氣球在現實的天空中炸裂后,陰差陽錯,省交通技工學校汕頭汽車分校,把我們這些分數差點的農場青年招了進去。夢想與現實雖有一段距離,但平??傁胫幸惶炷苋拥羰种械匿z頭,走出大山,去看更精彩的世界,這不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嗎?
告別農場的那一天,我沒有隨大部隊走,提前一天離開。雖說平常嚷著苦和累,但真正要揮手告別,我不敢回望大嶂山。只是眼眶濕潤,不知這淚水是高興抑或是憂傷,也許都有。
揭西河婆,是我們讀書的地方,從一個縣城到更小的一個縣城,當有條件坐在課室聽老師講《汽車構造》《汽車修理》時,枯燥乏味的內容讓我不禁興味索然,不時打瞌睡。于是,我冒險將《小城春秋》夾進《汽車構造》課本里,一邊看一邊應付著聽課,看到入迷時,老師冷不丁走到我桌前,輕敲兩聲,一看到我書中書,慍怒了:“《小城春秋》能讓你開好車,修好車?”全班同學目光朝這邊聚焦,我的臉禁不住紅了起來。
山城的空氣清新,翠竹青青,換下勞動服的我們換上百褶裙,上街逛書店,看電影。也了解到市場的雞蛋是成對賣,肚子餓時城里有夜宵,青春歲月多了一篇樂章。
汽車分校原先是清一色男學員,我們五個女生進校,男生們憤憤不平,說以往洗澡都不用關門,現在幾個女生來了,生活變得不方便。令我們自豪的是女生給清一色的風景增添了幾抹亮麗色彩,期待學好本領,當上手握方向盤的女司機。于是,我們開始讀書學理論,觀摩汽車實操,了解引擎、底盤、點火等知識。每天一早,看著男學員上教練車,到盤山公路上苦練,都會投去羨慕妒忌恨的眼光。我們也學會排隊打飯,豬肉票吃完先賒賬,學會偷插電爐煮點心,還偷偷跟著學校的車回家過周末……當我們以為女司機的漢子性格漸漸練成時,學校一紙公文卻把我們提前分配到工廠,大概是那時代,女生不適合培養(yǎng)當長途司機的緣故吧。
走出大山,走進課堂,走到工廠,生活又有新開端。在工廠,我又一次當上播音員。教師、護士的夢想走遠,而土包子播音員還有實踐的機會。2007年,陪女兒到中國傳媒大學藝考,無意間瞥見北京廣播學院采編系、播音系的牌子時,冰天雪地里的我激動得挪不開雙腳,幾十年向往的這扇門今天就在眼前,學校甬道那兩排高挺的白楊樹,讓我想起當初自己的青春夢想,如果當年的夢想能實現,我今天又會在哪里呢?只是青春不再,夢想走遠……
40年歲月,總是可塘農場那座大嶂山,越過思念的水平線。前幾天,幾位農友相約回到農場,尋找當年的自己。歲月走遠,宿舍、機場已讓位給新的建筑,但大嶂山還在,見證我青春歲月的那座山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