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已來過
那年過年的大雪天里,哥哥的耳朵凍壞了,以后好幾年,每到冬天,哥哥的耳朵就會腫脹、潰爛、化膿、結(jié)痂,過了好多年才一點點地痊愈……
下午約了晚報的好友宋小姐聊天。中午出門時天氣有些霧蒙蒙,到了咖啡屋的時候,天上開始洋洋灑灑地飛起了雨霧,此時正是冬寒未盡的時候,這樣的飛雨彌漫讓人有種春天已來的錯覺,浪漫而嫵媚。其實,那種期待春天的感覺早就在漫長的冬天里,在心底悄無聲息地生長了。從窗前的雨霧里,等來了宋小姐,我們相見甚歡,從我熱愛的文學(xué),到她從事的媒體,從她正在讀高中既寶貝又優(yōu)秀的女兒,談到當(dāng)下人的壓力,不盡種種,不知不覺忘了時間,傍晚時分從咖啡屋里出來時,我倆嚇了一跳,漫天的飛雨在寒風(fēng)的裹挾下變成了密集的雨夾雪,淋漓的雨水和飛舞的雪片攪在一起,幾乎把天地包圍,全沒了中午時分的讓人遐想。地面上到處都是雪水,風(fēng)在刮,雨雪在飛,催得路人都在一路小跑。車沒有開出多遠(yuǎn),雪花已經(jīng)漸漸多起來,一點點成了大雪,看樣子會越來越大。我開足馬力地往家里趕,中山路上還算暢通,而且往城市東部去的車比往城市西部去的車要少得多,一路上到處都是交警,他們揮舞著胳膊指揮。我一路上飛奔,想趕在路面積雪還不是太厚前回到家里,終于連滾帶爬地到了港灣橋,大雪已經(jīng)遮天蔽日地襲來,雪花密而結(jié)實,雪大得根本看不見路了。
春天并沒有如愿到來。
離家似乎很近了,但因為突然而至的大雪,使大街上突然陷入了混亂之中,雖然只剩下短短的幾公里路,卻一步步艱難前行,等車開到了住的小區(qū)門口時,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以后了,車窗外已經(jīng)是夜晚了,風(fēng)明顯小了許多,路燈下的雪花變得輕佻起來,路卻更加難走,我的車已經(jīng)無法開進(jìn)小區(qū),小區(qū)的坡路上已經(jīng)停了五六輛車,保安把我引導(dǎo)到二號門,門前也已經(jīng)有了十幾臺車,一輛一輛地排著隊,等著放行。
一個下午的時間,由一場曖昧的雨霧變成了漫天的飛雪,從春雨般的溫馨到狂風(fēng)怒吼漫天大雪,這雨雪質(zhì)變的速度讓人始料不及又措手不及。沒有任何征兆,連會觀察天象的氣象臺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兒蛛絲馬跡,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yīng)。
雪越下越大,一時間城市因雪而陷入混亂之中,這樣的大雪,已經(jīng)多年不遇。本來晚上要參加朋友聚會,只好打電話爽約。我們現(xiàn)在的城市里已經(jīng)越來越鮮見大雪了,遭遇如此動人的大雪,且不說行路艱難,又有誰還會在意飯桌上的那份相聚?
上一場記憶深刻的大雪是在幾年前,當(dāng)時住在城市的西部,那天正是周日,睡夠了懶覺,醒來時習(xí)慣性地往樓下看去,發(fā)現(xiàn)停在樓下的車子不見了,心一緊,嚇了一跳,再仔細(xì)一看,到處都是一片雪白,原來是下雪了,車子被厚厚的雪埋住了。一夜間,大雪覆蓋了城市,小區(qū)里是銀白的天地,沒有了花草,沒有了柏油馬路,沒有了小區(qū)花園里的長椅和石凳,只有孩子和狗兒在雪地里打滾撒歡。
記憶中好久沒有看到大雪了,我被花園里堆雪人的一伙人吸引,簡單收拾一番,帶著相機(jī)跑到樓下去拍照,雪并沒有停下的樣子,而我已經(jīng)等不及雪停,我拍樹拍樓房拍孩子和狗拍風(fēng)景拍雪人也拍自己,我在雪地里張揚(yáng)著,大笑著,奔跑著,拍了好多照片,還跟著小區(qū)的大人孩子們一起除雪,掃雪,把成堆的雪做成各種各樣的雪人,大家仿佛都回到了童年時光。
那天我把拍攝的照片貼到了自己的博客上,我把那些照片取名《2005年的第一場雪》。
周一上班的時候看到走廊上很多人圍著墻上的一張大紅紙,原來是一份喜報,表揚(yáng)周日里那些冒雪到單位除雪的人員,我才想起,我只顧著雪中玩樂,忘記了單位有規(guī)定,凡下雪的時候大家都要到單位參加掃雪,每個單位都有除雪分擔(dān)區(qū),如果不及時清除會被媒體通報批評。不過,整個冬天似乎都沒下過幾場雪,我也早就把規(guī)定忘到腦后了。不過,大紅紙上沒有我的名字,我一點兒也不難過,這場與雪的親近,我畢竟沒有錯過。
我喜歡雪,喜歡漫天飛舞的大雪,喜歡雪的銀白,雪的純凈,雪的質(zhì)樸,雪的冷艷,雪的嫵媚和雪的豐饒。在我看來,冬天一定要下雪才算冬天,沒有雪抵達(dá)的冬天還算冬天嗎?
然而,小時候我對雪可沒有那么美好的感覺,甚至有些恐懼下雪。
記得小時候,冬天幾乎是和雪連在一起的,那時候冬天里下雪是平常事,而且冬天家家都是自行生爐子取暖,下雪的時候天氣也總是讓人感覺異常的寒冷。下雪的時候,只有頑皮的孩子們才會打雪仗、堆雪人,大人們很少會有閑情逸致陪孩子們做這些事情。那時候日子窮,家家都過得艱難,大人們都在為生活奔波,孩子們從小就被“過日子”的觀念熏陶著。那時候孩子們沒有漂亮的羽絨服,沒有雪白的毛襪子,沒有時髦的雪地靴,沒有皮手套和好看的圍巾,對于下雪天,感覺更多的是寒冷和泥濘,沒有太多的新鮮感,也很少會看到多少人會因為下雪而激動興奮歡叫,那時候大人也不讓孩子去雪地里玩,怕弄濕了鞋子,怕弄臟了衣裳,孩子們也格外懂事聽話,不舍得弄臟弄壞了衣服。再說下雪天有太多的不方便,下雪天,騎自行車的人只好去擠公交車,又費錢又擁擠;下雪天,走路上學(xué)的孩子會弄濕了棉鞋,很可能那是冬天里唯一的一雙鞋;下雪天,要提前把做飯取暖用的柴草煤球搬到家里,把屋子里擠得滿滿的;下雪天,孩子們不能出門捉迷藏,不能到處瘋跑,躲在家里望著窗外的雪花出神發(fā)呆或者守著收音機(jī)聽廣播,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視沒有家庭影院沒有音響沒有DVD……
記得有一年過年,當(dāng)時只有十幾歲的哥哥在媽媽的指派下,第一次一個人代表我們?nèi)一乩霞?,給奶奶姥姥以及所有的親人拜年。那是他第一次一個人出遠(yuǎn)門,正月初三那天,哥哥從鄉(xiāng)下往回趕。那天下午四點哥哥下火車時,正趕上大連下大雪,已經(jīng)下了一天了,哥哥背著老家親戚們給的豬肉血腸地瓜粉條等年貨,頂著大雪往公交車站趕,結(jié)果因為雪太大,所有的公交車都停了,接著哥哥又往電車站趕,因為,不管怎么大的雪,電車一般都會開。電車道上的雪也是邊下邊清,電車道兩側(cè)的雪已經(jīng)堆得老高了,電車勉強(qiáng)還能開,只是開一段,車上的人就得下車清理雪厚的地方,然后電車再往前開,電車終于到了黑石礁終點站時,天已經(jīng)黑了,再往我們住的凌水橋就沒有車通行了。本來,到凌水橋的車最后一班也是晚上八點,又趕上大雪,車早就停運(yùn)了。當(dāng)時哥哥沒有地方去,只好硬著頭皮步行往凌水橋的家里趕。當(dāng)時凌水橋是郊區(qū),從黑石礁到凌水橋道路兩側(cè)沒有路燈,也沒有幾戶人家,又要經(jīng)過幾個讓人恐懼的深溝樹林處,一路上也沒有看見一輛汽車行駛,雪下得又急又猛,大道上的雪早已經(jīng)厚得過膝了。哥哥孤零零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家里趕,又冷又餓又害怕,走了好幾個小時才到家,到家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哥哥進(jìn)了家門就癱倒在地上,扛在身上凍成硬坨的豬肉血腸什么的也一起滾到了地上,哥哥仿佛用盡了力氣,仿佛再往前走一步就會死去一樣。媽媽本以為哥哥會初四回來,沒想到提前回來了,她被半夜回來的哥哥嚇著了,趕緊把哥哥抱在懷里。貌似堅強(qiáng)的哥哥再也挺不住了,委屈的眼淚忍不住洶涌奔流,嗚嗚地大哭了起來。媽媽邊安慰哥哥邊罵,都是這個鬼天氣,好好的下什么雪呀,把孩子凍成什么樣子了,邊說邊跟著哥哥一起哭了起來……
那年過年的大雪天里,哥哥的耳朵凍壞了,以后好幾年,每到冬天,哥哥的耳朵就會腫脹、潰爛、化膿、結(jié)痂,過了好多年才一點點地痊愈……
那天回家以后,因為心里惦記著雪,晚餐就有些簡單和潦草,隨便吃過晚飯后,就匆匆換衣服換鞋,準(zhǔn)備下樓。雖是夜晚,但也要收拾打扮一番,對這場不期而至的雪,我是滿心喜愛。我穿上防滑的鞋子,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好看的手套,圍上漂亮的圍巾,坐電梯下樓,去雪地里踏雪。風(fēng)已經(jīng)小了,雪依舊在不停地下,地上的積雪已經(jīng)足有半尺多厚。我到了小區(qū)的廣場上,在廣場上跑了一圈,雪地上留下了我一個人的腳印,四周沒有聲音,真是雪落無聲啊!我走在雪中,能聽到自己腳下吱吱嘎嘎的腳步聲,清脆悅耳動聽……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雪于我已是太久不見的相知,親切而溫暖。我蹲下來,捧了好大好大一捧雪,握了一個好大好大的雪球,用力地向不遠(yuǎn)處的樹干上砸去,雪團(tuán)立即在樹干上飛散,彌漫在路燈的光影里,樹干上留下了白菊花般燦爛的笑容……
我獨自在雪地里愜意地行走著,懷想著,一切與雪的記憶都那么親切,一切與雪的過往都那么難忘,我漫步雪中,不覺得冷,不覺得累,不覺得孤單與寂寥,一個人靜靜地走在這雪的世界里,感受著靜謐,無言,從容,淡定,自如,恬靜……這樣雪的景致正契合我此時的心境,那些飄落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喚起我萬般的柔情與不舍……
那些飄雪的日子,偷偷掠走我太多的時光,而我已然老了許多……
夜已深,雪下得酣暢。雪啊,無論你曾經(jīng)怎樣的驚艷這個世界,怎樣的耀武揚(yáng)威,怎樣的遮蔽天地萬物,明天或許后天,太陽終會毫不客氣地趕走你的任性,那些飛雪寒冷的過往,無論多么艱難,都會在太陽底下了無痕跡,總之,你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