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研究
記憶圣君
——漢唐樂府詩中的堯舜形象[1]
廖美玉
(逢甲大學中國文學系 臺灣)
摘要:由堯、舜所演繹的得天下之道,從美好傳說到成為經(jīng)典再到圣人論述,歷經(jīng)東周、秦、漢、魏,直到晉、唐的傳衍,唐堯、虞舜已成為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共同源頭,而此長時段約略與樂府詩的傳播、發(fā)展與變化相當。本文乃以郭茂倩《樂府詩集》為討論文本,探尋有關堯、舜樂府詩的收錄來源及其本事,考察從經(jīng)傳所言到樂章歌辭,如何記憶堯、舜的“圣君”形象,由此而映現(xiàn)的政治想象、君臣關系、典范移轉與補正之作,冀能結合事辭與詩義,對樂府詩的“事義”研究有所補綴。
關鍵詞:堯舜 漢唐樂府 圣君 政統(tǒng) 道統(tǒng)
作者簡介:廖美玉,臺灣逢甲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古典詩學,主要成果有《論爭與推激:學杜的多元面向》《親執(zhí)耒耜:以農(nóng)事為中心的漢唐祭祀樂歌》《樂府〈四時歌〉所形塑的“四季原型”及其意義》等。
一 前言
堯號陶唐氏,又稱放勛、唐堯、唐帝、帝唐、后帝、君帝、赤帝等;舜號有虞氏,又稱重華、虞舜、帝舜、虞帝、帝俊等。堯、舜故事,由神話衍化而來,發(fā)展成對邈遠圣君的記憶,映現(xiàn)出人類對美好傳說年代的真誠?!渡袝肥琢小秷虻洹贰端吹洹?,漢孔安國(約前156~約前74)《尚書序》即以孔子(前551~前479)“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之“垂世立教”“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范”[2],使堯、舜故事成為人主與立教的共同典范。孟子(約前372~前289)把溯自堯、舜的圣君譜系,接續(xù)到以孔子為首的圣人之道[3]。唐韓愈(768~824)《原道》乃合“事行”與“說長”而言,完成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圣賢譜系[4]。宋朱熹(1130~1200)由此提出“道統(tǒng)”,《朱子語類》云:
此道更前后圣賢,其說始備。自堯舜以下,若不生個孔子,后人去何處討分曉?孔子后若無個孟子,也未有分曉。[5]
從美好傳說到成為經(jīng)典再到圣人論述,堯、舜已成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共同源頭。至近代錢玄同(1887~1939)《答顧頡剛先生書》則指堯、舜二人一定是“無是公”“烏有先生”[6],即令如此,堯、舜仍是形塑古典人文所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韓叔信整理顧頡剛(1893~1980)舊稿而成《〈虞初小說〉回目考釋》(1925)即指出:
舜的故事,是我國古代最大的一件故事,從東周、秦、漢直到晉、唐,不知有多少萬人在講說和傳播,也不知經(jīng)過多少次的發(fā)展和變化,才成為一個廣大的體系;其中時地的參差,毀譽的雜異,人情的變化,區(qū)域的廣遠,都令人目眩心亂,捉摸不定。[7]
由堯、舜所演繹的得天下之道,雖有禪讓說、放逐說、征戰(zhàn)說等雜異,“事實真相”姑置不論,其為致太平的“圣君”則無異辭。顧頡剛以此一“廣大的體系”歷經(jīng)東周、秦、漢到晉、唐的傳播、發(fā)展與變化,而此長時段約與樂府詩的傳播、發(fā)展與變化相當。
梁劉勰(約465~約532)《文心雕龍·樂府》論樂府,溯自鈞天九奏、葛天八闋、咸池、六英,都已“無得而論”,漢初雖摹韶、夏,但已是“中和之響,闃其不還”,因而提出“樂心在詩”,直指“季札觀辭,不直聽聲而已”,強調觀辭與聽聲的并重。其《附會》結合表現(xiàn)形式與內容,直指文章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情志、事義、辭采與宮商兼?zhèn)?,是構思與評論作品的共通準則;其事義又著重在“征義舉乎人事”[8],借古圣事跡來闡明義理。杜甫(712~770)于天寶十一載(752)作《敬贈鄭諫議十韻》有云:“諫官非不達,詩義早知名”[9],首度提出的“詩義”一詞,與“諫官”并置而著眼于“政事”,乃回歸孔穎達(574~648)疏《毛詩序》所云“作詩者,一人而已。其取義者,一國之事”[10]。從“作詩之義”來理解,直指作詩者的“取義”,在于王政得失。不論樂心或詩義,都不能自外于人事與時事。
鄭樵(1104~1162)《通志·總序·樂略》強調:“仲尼編《詩》為正樂也,以風、雅、頌之歌為燕享祭祀之樂?!备浴袄^風雅之作者,樂府也”,其所取者在聲而不重文義,于《琴操五十七曲·十二操》直言“琴之始也,有聲無辭”,而聲之義難求,“尋聲狥跡,不識其所由”,或取古人古事而滋漫之,乃如“《琴操》所言者,何嘗有是事?”兼以百家九流之學“多誣言飾事”“以己意納之于其事之域”,尤以民間說話推波助瀾:
又如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間,而其事亦有記載。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經(jīng)傳所言者不過數(shù)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言。[11]
從經(jīng)傳所言到民間敘事演繹,自是雜異參差,令人目眩。因此,鄭樵認為“若以事辭為尚,則自有六經(jīng)圣人所說之言”,一再強調儒者“能通今古、審是非,胸中了然,異端邪說,無得而惑也”,“惟儒家開大道,紀實事,為天下后世所取正也”,今存樂府詩,聲義難求,而事辭猶有經(jīng)傳可資取正。
宋郭茂倩(1041~1099)編《樂府詩集》[12],收錄自陶唐以迄唐五代的宮廷樂章,如吳相洲《樂府學概論》所云:
宋代以前凡稱樂府者,一定與朝廷音樂機構有關:或是朝廷機構曾經(jīng)表演的歌辭,或是朝廷機構正在表演的歌辭,或是希望成為朝廷機構表演的歌辭。[13]
不論是已然或預期,樂府詩都與朝廷禮樂乃至治國大事息息相關。王志清從先秦兩漢有關堯舜的歌舞敘事,厘析郊廟祭祀之樂的格局,其《歷史的影子與觀念意圖下的再造:堯舜音樂敘事的建構》指出:
堯舜音樂敘事與漢代以來的樂府音樂格局、樂府創(chuàng)制方式存在一定的淵源關系,應該成為我國早期音樂與“前樂府”時代研究的必要內容。[14]
由前樂府時代的堯舜音樂敘事,發(fā)展出“詩言志”與“陳詩觀風”兩個影響深遠的命題,在音樂史與文學史上都有一定意義。本文則以《樂府詩集》為討論文本,探尋有關堯、舜樂府詩的收錄來源及其本事,考察從經(jīng)傳所言到樂章歌辭,如何記憶堯、舜的“圣君”形象,冀能結合事辭與詩義,對樂府詩的“事義”研究有所補綴。
二 以堯、舜為名的樂府詩
郭茂倩《樂府詩集》中,以堯、舜為作者或歸于堯、舜時代的樂府詩,出現(xiàn)在《琴曲歌辭》與《雜歌謠辭》中,依《琴曲歌辭》下的題解,琴有修身、理性、禁邪、防淫、合君臣之恩等修身治國的意涵[15],收錄作品中掛名堯、舜者有三題四首,堯作為“暢”,舜作為“操”。暢有通達、舒暢、繁盛意,樂府詩的“暢”字多用于形容樂舞、人神、風雨、清明與皇情等。漢桓譚(約前23~約公元56年)《新論·琴道》云:
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八音之中,惟弦最密,而琴為之首。大聲不震嘩而流漫,細聲不湮滅而不聞。八音廣博,琴德最優(yōu)。……古者圣賢,玩琴以養(yǎng)心。夫遭遇異時,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謂之“操”?!安佟币曾櫻阒?。達則兼善天下,無不通暢,故謂之“暢”。堯暢經(jīng)逸不存。舜操者,昔虞舜圣德玄遠,遂升天子,喟然念親,巍巍上帝之位不足保,援琴作“操”,其聲清以微。[16]
琴音的致密而無所失,故圣賢以琴養(yǎng)心之道,在于達能通暢人神物我,窮能不失其操。堯之達乃有如天日的光明天下,屬大聲而流漫者,故稱“堯暢”;所謂“逸不存”,略如經(jīng)傳所言“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而“無能名焉”[17],近于大自然神格特征。舜有不得父母之愛的遭遇,念親之情乃如《孟子·萬章》所言憂與慕[18],其聲細微而可聞,故稱“舜操”。《樂府詩集》引謝希逸《琴論》,除窮達說外,另有“和樂而作,命之曰暢”“弄者,情性和暢,寬泰之名也”等說明。再依《雜歌謠辭》下的題解,直指“言者,心之聲也;歌者,聲之文也”,以永歌長言表達自發(fā)性的情感,以“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為歌之善者[19],隨其所遇而宣泄情感。梁沈約(441~513)《宋書·樂志》以歌為樂之始,舞助歌以宣其喜心,樂節(jié)歌以防其流淫,云:
民之生,莫有知其始也。含靈抱智,以生天地之間。夫喜怒哀樂之情,好得惡失之性,不學而能,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怒則爭斗,喜則詠歌,夫歌者,固樂之始也。
黃帝、帝堯之世,王化下洽,民樂無事,故因擊壤之歡,慶云之瑞,民因以作歌。[20]
情感是天生的,因好惡得失的不同欲望與遭遇,自然有不同情感的生發(fā),相對于“怒”所衍生的爭斗性,特別把“歌”的喜樂之情,溯源自黃帝、帝堯之世的王化下洽,因“民樂無事”而歌,《擊壤》為堯時歌謠,慶云即《卿云》,為舜時歌謠。
(一)從韶樂的“事義”談起
從“事義”解讀以堯、舜為名的樂府詩,先得回歸經(jīng)傳所言。孔子每以詩、禮、樂合言,以《論語·泰伯》的“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最具代表性[21]:“詩”的語言富于啟發(fā)性,可以興、觀、群、怨、事父、事君,學詩可以言、可以專對、可以“告諸往而知來者”;“禮”是立身行事的準則,體現(xiàn)為仁、為和,要能克己、節(jié)約,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勿動,無禮則流于勞、葸、亂、絞;最后歸結到“樂”,禮、樂都有要超越的鐘鼓、玉帛等形制儀式,而以“仁”為共同核心素養(yǎng)。由此聚焦在“樂”的具體討論,即是舜的韶樂,見于《論語》者有二,云: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22]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23]
前者以舜樂與周武王樂作對照,凸顯出舜樂兼具藝術性的美與道德性的善,孔穎達疏以“韶樂其聲及舞,極盡其美;揖讓受禪,其圣德又盡善也”。以此推論韶、武同具聲、舞之美,相對于堯、舜禪讓而獲得百姓擁戴,武王代紂乃如伯夷、叔齊所諫:“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24],仁與孝是儒家推尊堯、舜的兩大指標,也是孔子評韶樂盡善的“事義”。后者描述孔子聞韶樂體驗,不僅超越“鐘鼓云乎哉”的技術表現(xiàn),也超越“食色性也”的生理本能,更涉及舜樂的保存與流傳。漢班固(公元32年~公元92年)《漢書·禮樂志》云:
夫樂本情性,浹肌膚而臧骨髓,雖經(jīng)乎千載,其遺風余烈尚猶不絕。至春秋時,陳公子完奔齊。陳,舜之后,《韶》樂存焉。故孔子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美之甚也。[25]
強調樂的情性本質,具有超越時間的恒久性,舜的后人保存了《韶》樂,再傳到齊,依然感動著孔子。孔子“聞韶”強調的是聽覺感受,《禮記·樂記》則增加了歌與舞: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夔始制樂以賞諸侯。故天子之為樂也,以賞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時熟,然后賞之以樂。故其治民勞者,其舞行綴遠;其治民逸者,其舞行綴短。故觀其舞,知其德;聞其謚,知其行也。[26]
以“樂”作為君、臣之間的德教指標,重點在治民政策的寬、嚴,把農(nóng)民的勞、逸反映在舞行上,民勞則舞人少而舞綴遠,民逸則舞人多而舞綴短,以此見德之盛、薄。由此來看舜的“以歌南風”,司馬遷(約前145或約前135~約前86)《史記·樂書》指出:
故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夫《南風》之詩者,生長之音也,舜樂好之,樂與天地同意,得萬國之歡心,故天下治也。[27]
從“五谷時熟”稱“《南風》之詩”為生長之音,結合樂詩展現(xiàn)順天應人的治道。而鄭玄(127~200)注《樂記》乃云:“南風,長養(yǎng)之風也,以言父母之長養(yǎng)也。其辭未聞也。”[28]以南風形容父母的長養(yǎng),源自《詩·國風·邶風·凱風》的“凱風自南”,仍以“其辭未聞”表明有樂、舞而無辭。王肅(195~256)《圣證論》則引《尸子》《孔子家語》指出:
昔者舜彈五弦之琴,其辭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sup>[29]
鄭、王兩家解經(jīng)的不同及其所引發(fā)之爭論,乃至《尸子》《孔子家語》的文獻意義,論者已多,此不贅言。單就“南風”的詮解而言,鄭玄的父母長養(yǎng)之說,固然合于儒家所楬橥的舜孝,而王肅所引《南風》之辭,顯然更能與“五谷時熟”的生長之音相呼應。
此外,《樂記》在前揭文之后云:“《大章》,章之也?!断坛亍罚瑐湟?。《韶》,繼也?!断摹罚笠?。殷周之樂,盡矣?!?sup>[30]依鄭玄注,《大章》為堯樂名,言堯德章明;《咸池》為黃帝樂名,堯增修以言德之無不施;《韶》為舜樂名,言舜能繼紹堯之德;《夏》為禹樂名,言禹能大堯舜之德;而殷周之樂乃在盡人事[31]。鄭玄以《咸池》為黃帝樂名,惟再依《周禮·春官宗伯》所云:“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82》、《大夏》、《大濩》、《大武》?!彼臉分鈩e有六樂,鄭玄注云:
此周所存六代之樂。黃帝曰《云門》、《大卷》,黃帝能成名萬物,以明民共財,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類?!洞笙獭罚断坛亍?,堯樂也,堯能殫均刑法以儀民,言其德無所不施?!洞?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11/06/18324134447412.png" width="18" />(韶)》,舜樂也,言其德能紹堯之道也。[32]
以《云門》為黃帝樂,而直接把《咸池》歸為堯樂。司馬遷《史記·吳太伯世家》記吳季札使魯觀周樂,有云:
見舞《招箾》,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燾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無以加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觀?!?sup>[33]
《招箾》為舜樂,季札觀樂止于舜樂,注引(漢)服虔稱:“帝王之道極于《韶》也,盡美盡善也”,至于不敢觀的“他樂”,服虔注云:
周用六代之樂,堯曰《咸池》,黃帝曰《云門》。魯受四代,下周二等,故不舞其二。季札知之,故曰:有他樂吾不敢請。[34]
同樣把《樂記》所稱堯增修黃帝樂的《咸池》,直接歸于堯樂,另以《云門》為黃帝樂。是以郭茂倩《樂府詩集》所載錄,晉傅玄(217~278)《云門篇》乃稱“黃《云門》,唐《咸池》,虞《韶舞》”,元結(719~772)《補樂歌十首》以《云門》為“軒轅氏之樂歌”,以《咸池》為“陶唐氏之樂歌”,元?。?79~831)新樂府《法曲》也以“堯用《咸池》鳳巢閣”,而收錄以堯、舜為名的諸作,又未見以《大章》為題者,亦季札觀樂“不敢請”之意。
(二)堯的無能名與無為——維系人與天的臍帶關系
郭茂倩《樂府詩集·琴曲歌辭》于唐堯《神人暢》題解引南朝陳釋智匠《古今樂錄》云:“堯郊天地,祭神座上有響,誨堯曰:‘水方至為害,命子救之?!瘓蚰俗鞲琛!币詧虻尿\郊祭,引神人指示治水救災,所作為和樂之“歌”。又引謝希逸《琴論》,以堯作《神人暢》,“堯彈琴,感神人現(xiàn),故制此弄也”[35]。把《神人暢》歸為“弄”,有情性和暢寬泰義,可見“暢”的屬性具開放性?!稑犯娂芬浴皶场睘轭}者,只《神人暢》一首,歌云:
清廟穆兮承予宗,百僚肅兮于寢堂,醊禱進福求年豐。有響在坐,敕予為害在玄中。欽哉皓天德不隆,承命任禹寫中宮。[36]
經(jīng)傳中“無能名焉”的堯,桓譚乃記載《堯暢》已逸。智匠所錄為郊祀時與神交暢而預知水患,此歌辭內容則為宗廟祭祀,自是后出。寫堯率百僚醊禱以祈求豐年,神人告以寰宇將有災難,堯秉承天命,自省不足后,任用禹以承擔除害的重任,略去鯀治水不成,更把舜受禪后舉用禹治水之功歸于堯。歌辭以“玄中”、“皓天”與“中宮”作連綴,依《史記·天官書》記載:“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37]“中宮”原指太一所居的天極星,借以指堯帝所居,建構出“皓天”與“中宮”共治“玄中”的模式:“玄中”在天地之中,既是生養(yǎng)萬物之所在,又有風雨不節(jié)所帶來的旱澇災異;堯居“中宮”,借由虔誠祭祀使神人交暢,承天之命以確保寰宇無災、年豐民安。這是從“民神雜糅”“民神同位”“神狎民則”的人神雜擾時代[38],走向依循自然法則、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人神共治時代??贾?jīng)傳,《尚書·堯典》有云:“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39],即歌辭“欽哉昊天”“求豐年”的事義。此外,《尚書·呂刑》又云:“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睗h孔安國傳即指出:
重即羲,黎即和。堯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不擾,各得其序,是謂絕地天通。言天神無有降地,地祇不至于天,明不相干。[40]
堯命羲、和掌天地四時,敬授人時,建立了天神、地祇分治不相擾的“絕地天通”,而歌辭賦予帝堯的使命,乃如絕地天通后的巫覡角色,維系著人與天的臍帶關系,演繹出經(jīng)傳所指稱如天如日的“無能名焉”,帶有神秘性色彩,比較接近“祭司”的形象,人所能作為空間并不大。參照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記載“四岳舉鯀治鴻水,堯以為不可,岳強請試之,試之而無功”[41],鯀治水九年不成,乃有《夏本紀》記載堯更求人而得舜,舜殛鯀,舉鯀子禹,平水土,萬民以寧,更以禹為“可成美堯之功”[42],此即歌辭末句預示人的作為空間,有待禪位于舜之后的舉禹治水。
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歌謠辭》收錄的《擊壤歌》,歌辭內容最早見于《莊子·讓王》篇,云:
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43]
把年代歸于舜,尚未出現(xiàn)“擊壤”的故事,“作者”為善卷,著重在人可以依循自然法則,以適當?shù)膭诹Λ@得自足自得的逍遙生活,直接否定“天下”的政治體制。漢王充(公元27~100年)《論衡·藝增》有類似的記載,云:
《論語》曰:“大哉,堯之為君也,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薄秱鳌吩唬骸坝心晡迨畵羧烙诼氛?,觀者曰:‘大哉,堯德乎!’擊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堯何等力!’此言蕩蕩無能名之效也?!毖允幨?,可也;乃欲言民無能名,增之也。四海之大,萬民之眾,無能名之德者,殆不實也。夫擊壤者曰:“堯何等力”,欲言民無能名也;觀者曰:“大哉!堯之德乎!”此何等民者,猶能知之;實有知之者,云無,竟增之。[44]
王充把朝代往前推到堯的年代,把道家的逍遙自適轉換成儒家的德治,一方面以觀者對堯為君的贊頌,證實堯德的崇高性;另一方面以擊壤老人言說的“堯何等力”,詮釋堯德的“民無能名”。解題引晉皇甫謐(215~282)《帝王世紀》曰:“帝堯之世,天下大和,百姓無事。有八九十老人擊壤而歌。”增加了擊壤老人的歲數(shù),以見寰宇無災、年豐食足,而擊壤者的言說,也變成“喜則詠歌”的歌辭,云: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45]
依日之出入而作息,大抵仍是“敬授人時”意,人民以勞力鑿井,依時耕田,自然生活無虞,消解了“帝力”的人為作用,把年豐民安的功效完全歸諸自然。
至于《樂府詩集》收錄的另一首《堯時康衢童謠》,屬于《謠辭》,出自《列子》,題解節(jié)引如下: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之治與不治,憶兆之愿戴己與不愿戴己,顧問左右、外朝及在野,皆不知也。堯乃微服游于康衢,聞童兒謠。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聞之大夫?!贝蠓蛟唬骸肮旁娨??!眻蜻€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
評斷堯治理天下的成效,不由左右近臣、外朝官員、在野賢人等臣民論定,而是借由童兒所傳播的古詩來映現(xiàn),謠辭云:
立我烝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46]
前二句出自《詩經(jīng)·周頌·思文》,寫百姓的豐衣足食,都是因為有一個極好的圣君。而百姓對這一位圣君卻是“不識不知”,單純順著大自然的法則,就能擁有豐足安定的生活,完全消解了人為的政治作用力,《列子》即以此說明堯舜禪讓的政權轉移。《尚書·虞書》雖分《堯典》《舜典》,而《舜典》之作,開章即指舜出身“側微”,故而堯對舜“歷試諸難”“詢事考言”[47],因此,堯的事跡多借舜方得以彰顯,而舜的圣君形象也就更為多姿。
(三)舜的試煉與重建——修復人子與父母的臍帶關系
相較于堯的神人共治而近于“無為”,舜則是在割斷人、天的臍帶關系之后,以耕稼陶漁等勞力自謀其食,經(jīng)歷了父母與帝堯所給予的諸多艱苦試練,展現(xiàn)出人的勞苦毅力與自省能力。《樂府詩集》收錄的虞舜《思親操》,即是敘述人與父母的臍帶關系,依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舜父瞽叟常欲殺舜,舜避逃”,“舜父瞽叟頑,母嚚,弟象傲,皆欲殺舜”,乃至有縱火焚廩、下土實井等殺舜行動[48],都可視為再三割斷親子臍帶關系的試煉。唐歐陽詢(557~641)《藝文類聚》引蔡邕《琴操》曰:
舜耕于歷山,思慕父母。見鳩與母俱飛鳴相哺食,益以感思,乃作歌。[49]
鳩鳥性群居,常相偕覓食,相互整理羽毛。舜對父母的思慕,在鳥類的親情展演中有更多的感思。樂府《思親操》題解引《古今樂錄》以舜游歷山見鳥飛而作,引謝希逸《琴論》以舜作《思親操》乃“孝之至”,舜一再被父、弟割斷的親情關系,有感于大自然的鳥與母鳥同飛相哺,引發(fā)的孝思之歌,云:
陟彼歷山兮崔嵬,有鳥翔兮高飛,瞻彼鳩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鳥鳴兮鶯鶯,設罥張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與月兮往如馳,父母遠兮吾當安歸。[50]
以崔嵬歷山與洋洋河水起興,山具有能涵育萬物的包容性,鳥羽翼已豐、離巢高翔,同時又一再顧視母鳩、徘徊不去;水具有流動不息的延伸性,鶯鶯鳥鳴,出自深谷,遷移是為了更繁盛的族群,卻又要面對人類張網(wǎng)捕捉的危險。這樣的成長過程是父母所曾經(jīng)歷過的,惟有日復一日更努力地耕耘,帶著對父母的思憶與感念,開拓自己的生存空間,并延續(xù)被斷開的親情。此即《尚書·大禹謨》所云:
帝初于歷山,往于田,日號泣于旻天,于父母,負罪引慝。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栗,瞽亦允若。[51]
舜在別居力耕的過程中,借由不斷的反躬自省,敬謹戒慎,終得以至誠修復親子關系。《孟子·萬章上》即就此極力闡發(fā)舜的“怨慕”之思,云:
為不順于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之所欲,貴為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于君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52]
不為父母所愛,就算得到了天下人的肯定,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擁有美妻,仍如困窮無所歸之人,其憂難解。惟有重新聯(lián)結與父母的臍帶關系,生命才得以安頓。孟子更進而申論:人的一生中,小時候依賴父母的孺慕之情,長大后對窈窕淑女的寤寐求之,到學而優(yōu)的熱中仕進、求知遇,是人之常情。惟獨舜年五十、有天下而猶慕父母,是為“大孝”?!峨x婁上》同樣以舜為例說明:“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sup>[53]人子之道在于得親、順親,舜的恭謹戒慎,終能使瞽瞍從“殺舜”轉而歡喜,由此把“孝道”提升為治理天下的根本?!豆珜O丑上》更把舜的善盡事親之道擴大為“善與人同”,云:
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于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于帝,無非取于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54]
能恭謹戒慎以事親、順親,自然也能舍己從人,更從反求諸己中對人倫日用懷抱同理心,由是而知人皆有善性,因而“與人為善”“善與人同”就成了君子修身進德的核心指標。
至于虞舜《南風歌》的本事,已見前文,《樂府詩集》所錄有二首,其中一首即王肅所引《南風》之辭,云: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55]
把父母長養(yǎng)之情擴大為“善與人同”的生長之音:嚴寒季節(jié)之后,有溫和的南風及時吹起,人民得以依時展開農(nóng)事,確保年豐食足,意同《禮記·樂記》的“五谷時熟”,是《堯典》的“敬授人時”的實踐,也與司馬遷《史記·樂書》的“樂與天地同意,得萬國之歡心”相呼應,由此定義的“天下治”,既能關注四時循環(huán)、氣候變化,又能與百姓同其憂、喜。另一首《南風歌》,歌辭云:
反彼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來歌。有黃龍兮自出于河,負書圖兮委蛇羅沙。案圖觀讖兮閔天嗟嗟,擊石拊韶兮淪幽洞微,鳥獸蹌蹌兮鳳皇來儀,凱風自南兮喟其增嘆。[56]
《樂府詩集》未注明出處,明馮惟訥(1513~1572)《古詩紀》收錄此詩作《南風操》,稱“《琴操》以為舜作”,末句“嘆”字作“悲”為是[57],惟今本《琴操》未見。依其內容,出自《春秋元命苞》《論語比考讖》《春秋演孔圖》等緯讖雜說,具體內容見沈約《宋書·符瑞志》,略以堯將禪舜,升首山,遵河渚,有五星之精化身五老,榮光出河,龍馬出圖,玄龜負書,言當禪舜[58],于是擊石拊韶,鳳凰來儀,凱風自南,舜以天意完成了即位儀式。依其事義,當是漢后依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