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了的雎鳩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周南·關雎》）

注釋：

關關：鳥的“囀啼”，即和鳴求偶聲。

雎（jū）鳩：魚鷹。

洲：水中可居之地。

窈窕：身材曲線大“S”小“S”，類今人所謂“魔鬼身材”。

淑女：好小姐。（2007年滬上已開設“淑女夏令營”恢復培養(yǎng)。）

君子：成功人士。

好逑：佳偶。（后世有小說《好逑傳》，甚受歌德喜歡。）

荇（xìng）菜：一種可供食用的水草。（杭州西湖近年來種植。）

流：求取。

服：思念。

芼（mào）：擇取。

今譯：

關關和鳴的雎鳩，在那河里的沙洲。身材窈窕的淑女，真是君子的佳偶。

參差不齊的荇菜，左邊右邊地摘它。身材窈窕的淑女，醒里夢里地追她。

追來追去追不到，醒里夢里地想她。失眠之夜漫長啊，睡如翻餅都為她。

參差不齊的荇菜，左邊右邊地采它。身材窈窕的淑女，彈琴鼓瑟親近她。

參差不齊的荇菜，左邊右邊地擇它。身材窈窕的淑女，敲鐘擊鼓取悅她。

這是《詩經(jīng)》開宗明義第一首。詩中的男子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姑娘，白天黑夜地想念她，追求她。先是不太順利，于是晚上連覺也睡不著了。后來想出了辦法，用各種音樂來取悅她。倘用劉半農(nóng)詞、趙元任曲的那首名歌來唱，一言以蔽之，就是“教我如何不想她”?；蛘呷缌_曼·羅蘭所說：“不復能夢想，——除非夢想她?！保ā都s翰·克利斯朵夫》）

中國詩歌中的愛情詩傳統(tǒng)歷史悠久。在中國最早的詩集《詩經(jīng)》中，第一首《關雎》便是愛情詩，這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從那以后，愛情在中國詩歌中便被吟詠不絕了?！对娊?jīng)》在古代青年男女的心目中，遂也就成了最佳的“愛情教科書”。

有例為證。湯顯祖的《牡丹亭》里，有個腐儒陳最良，應聘出任杜府家教。他以“最葩”的《毛詩》為教材，《關雎》的首章四句，是他給杜府小姐上的第一課。陳老師是這樣備課的：“好者好也，逑者求也?！庇质沁@樣上課的：“雎鳩是個鳥，關關鳥聲也?！保ㄖv至此處，陳老師“作鳩聲”，丫頭春香學之，課堂氣氛頓時活躍。）陳老師繼續(xù)上課：“此鳥性喜幽靜，在河之洲?！薄榜厚皇缗怯拈e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來求他?！笨墒钱敶合愎室鈫査?，君子“為甚好好的求他”，他就罵春香“多嘴”，不肯往下講了，好像有點“搗糨糊”（糊弄人）的樣子。這么一首情詩，讓這個“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的“措大”這么一講，好煞風景也么哥！因為在陳老師看來，或者在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家看來，此詩講的是“后妃之德”……

禿頭人忘懷他們的罪孽

年邁、博學、可敬的禿頭人

編輯并且注釋詩行

那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年輕人

在愛的絕望中吟詠出來

去奉承美人無知的耳朵

（葉芝《學者》）

好在用不著他來誤人子弟，正當青春年少的杜麗娘同學，天分和悟性都極高，耳朵也并不無知，自己早把自己給啟蒙了。據(jù)春香“揭發(fā)”說：

看他（杜麗娘）名為國色，實守家聲，嫩臉?gòu)尚撸铣勺鹬?。只因老爺延師教授，讀到《毛詩》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廢書而嘆曰：“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小姐呵，為詩章，講動情腸……小姐說：“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春香的“關了的雎鳩”，自然是她聽“關關雎鳩”時產(chǎn)生的誤解（就像今天有人把“巨龍巨龍你擦亮眼，永永遠遠地擦亮眼”，聽成“巨龍巨龍你差兩年，永永遠遠地差兩年”，把“原來原來你是我的主打歌”，聽成“原來原來你是我的豬大哥”一樣），以及因誤解而引起的轉(zhuǎn)述錯誤，而不是杜麗娘同學的原話。但除此“耳誤”之外，卻頗得《關雎》的“正解”，而與陳老師的曲解背道而馳。這大概也是古往今來對此詩的最佳詮釋了。又，據(jù)章培恒先生考證：“此語實本于《如意君傳》。該書中的武則天看到鳥兒在花園中成雙作對，感嘆地說：‘幽禽尚知相偶之樂，可以人而不如鳥乎？’”（《中國文學史·導論》）

此詩寫人先從動植物寫起，這種表現(xiàn)手法很特別，卻為《詩經(jīng)》所常用，這就是所謂的“興”，即以“物象”來興起“人事”。說得有點玄乎吧？其實一點都不玄乎。讀過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人，應該還記得康妮初次“紅杏出墻”的場面：康妮在看林人的小屋捧起剛孵出的小雞，頓時感動得淚流滿面，于是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這個堪稱經(jīng)典的“紅杏出墻”場面，也就是英國現(xiàn)代小說里的“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