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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構成的風景

梵高的咖啡館 作者:張宗子 著


碎片構成的風景

梵高的咖啡館

坐在二樓靠窗的座位,飲茶或咖啡,最好是下午,有時光慵懶的感覺。窗外臨河,那就更好了。過盡千帆皆不是,這樣的詞句,拋開溫庭筠的閨怨,是物我了不相關的漠然之感。這漠然也便是從容,無論晴雨,時間是自由的,因此我喜歡盛夏的下午和傍晚,因為來得那么長,那么慢。如在深夜,就是你喜歡的梵高畫中的街邊咖啡館。檸檬黃的燈光映照一切,天空澄澈,開著大朵的星花。澄澈天空下的房屋,有著黎明的品質,但這確實是不折不扣的夜。因為長夜,咖啡才那么溫暖,說過的話才那么細碎。深夜的時間是一只無比柔順的貓,臥在膝上,趴在我的臂彎,輕輕從身上溜下,隱入街角的暗影,只露出兩只眼睛。石板路像魚鱗一樣形狀,我沒有見過,相信你也沒有見過??粗嫞銜椴蛔越叵?,這街和咖啡館,莫非就是筑在大魚的脊背上?人倦而天色將明,星光隱退,街像魚一樣緩緩在夜色中游動,滑入畫家無限綿延的失眠中去。沒錯,梵高的心非常溫柔。

梵高還畫了一張室內的咖啡館,說咖啡館,其實是酒館,但我就當它是咖啡館好了,大家也都這么說。它同樣迷人,卻是給孤獨者的。是的,你說過,這一幅,你也喜歡。時鐘指向十二點一刻,大部分客人離去了,剩下桌上孤零零的酒和酒杯。有人趴在桌上睡著,不知為什么他不肯回家——也許是一個行客,過路的水手?沒人使用的臺球桌,占據了畫面中央,是困惑和孤零零的。燈光依然是檸檬的黃色,不過還更青澀而已。

在這張畫里,人物各自孤立,尤其是居中守著臺球桌的人。他有落寞的神情。三盞燈的強大,更加強了人物的渺小和孤單。

天氣漸涼,深夜暖室的感覺會越來越好,讀書,聽樂,翻翻畫冊,整理整理舊東西,都很悠然。如果喜歡把書和雜志鋪滿一地,翻到喜歡的那一頁,有文字,有圖片,一首詩,一件玲瓏的古物,有人在古器物的拓圖上勾畫花鳥、題款,在大幅的水墨上只單單畫出一位坐在樹下的紅衣頭陀——當然不是趙孟:落紅無數迷歌扇,嫩綠多情妒舞衣——如果這樣,你坐在地上,一手拄地,或者側身而臥,電腦里輕輕吐出莫扎特的《嬉游曲》,看著這些書,這些陪伴了好多年的書,當然是鋪了厚厚軟軟的地毯才好。鋪了地毯,忽然困倦,打個盹也沒關系。

父母喜歡在臥室里燃著線香,供在觀音像前。我其實也喜歡。香讓你把思路放慢一些,讓你走而不是跑。我的習慣不好,想起事來如快馬狂馳,停不下來,以至于寫文章時,無論手寫還是打字,都跟不上思路,一小半想法就這樣遺失了。有一天我老了,我終會慢下來,對著電腦,耐心地等待著思想的靈感像月光一樣,從云縫里一絲一絲地透出來。但此刻,在這樣的地方,燃香是一件何等奢侈的事,奢侈,而且可笑。

梵高的室內有讓人不舒服的閉塞和壓抑,同時讓人肅然起敬。他的室外,星空,樹木,烏鴉,小教堂,彎曲的路,是自由的。但你不能屈服于他的色彩,你要單純,澄澈,像蜻蜓一樣輕盈,沒有一絲戾氣。你隨時可達,像任意一條潔凈的路,抵達任意一塊潔凈的草場。

梵高喜歡黃和藍,一冷一暖,代表內心世界的兩極。他沒有試圖將兩種顏色融會在一起,造出一片春光駘蕩的綠色。他是個充滿矛盾的人物。他的藍太杳遠,他的黃過于燦爛。在他的麥地里,即使作為一只麻雀,也不能不戴上墨鏡,而且汗流浹背。他的紫色顛覆了過去對于世事的幻想,我怎能想到把一條河流從頭頂折回去,我怎能想到爬上一座山的山頂也是墜入澗谷。梵高的旋轉不是舞蹈,不是奧爾弗斯,不是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的第四樂章。我只有在饑餓時才如此糾結,然而一杯酒就把我拉直了,就像在無人料理的廢園,陌生的雜草恣意狂長,零亂而幸福地搖曳在一起。這時候,整齊和秩序便是一種罪惡,需要起碼的蔑視。

梵高瘦削的腦袋留著硬胡茬似的短發(fā),像農夫,也像囚徒,拙樸,然而堅定不移。與麥田對應的,是在如淬過火的鋼一樣青灰色的監(jiān)獄庭院里機械地轉著圈子的一群青灰色的男人——這是梵高內心的激情和焦慮。沒有多少人喜歡這幅畫。人物是梵高的,色彩不是。這是梵高不欲表達卻又遏制不住要表達的情緒。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大堆這樣的情緒,沒有美好的外衣,很難博得同情,最不好的,是總是被誤解。寫傳奇的唐朝人說過,神仙也避不開生活中的卑微細節(jié)。

是的,是的,“梵高特有的暖色與冷色各自鋪開卻又如此的和諧,星空透徹幽寂,小店芬芳迷人,仿佛只要一步就能踏進俗世的歡樂中去,又仿佛退一步就會被夜色的清涼浸沒。然而畫家只是看著,既沒有前進也沒有后退,幾乎能感覺到筆觸中的溫柔眷戀”。既沒有前進也沒有后退,這就好,一個完美的狀態(tài),停留在那里,對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不需要趨近,也不曾離開。原地不動,是因為時間凝固了。那很少的時間,根本來不及過多回味,卻因為珍惜而變得長久了。

寫下這段文字的一年多以后,我在安德烈·馬爾羅回憶錄的結尾處讀到:

1940年夏天,夜色降臨時,我從夏爾特教堂里走出來,狹窄的街道已是陰影一片。一家魚鋪的櫥窗里,孤零零地亮著一盞燈,一只貓全神貫注,盯著游動的魚兒。第二天早晨,在教堂前的空地上,雄蜂在黑黃色的萬壽菊周圍飛舞。嗡嗡的群蜂飛舞聲與從教堂傳出的低沉的管風琴聲混在一起……

貓,魚,微弱的燈,陰影,夜色里的教堂——出現了這么多相同的意象。那是戰(zhàn)時,馬爾羅還寫到了飛機的聲音,像瘡疤一樣刺耳,我把它刪去了。

另一個安德烈,安德烈·紀德,在《人間食糧》中也描寫了阿拉伯風情的咖啡館:喧鬧的,歡快的,天方夜譚情調的,有歌女和舞女的。夜晚吹來的風熱乎乎的,風中混雜著異香。我沒有記住紀德,隱約想起來的時候,常常把他和洛爾迦的西班牙謠曲混在一起。但洛爾迦的美妙之夜,徘徊不去的是死亡的影子。

在《天堂電影院》——應該譯作《電影樂園》——里,老阿爾弗雷多給年輕的托托講了一個士兵愛上公主,天天在宮外守候她的故事。阿爾弗雷多的意思是,即使有青春的熱情,也不要追逐太虛幻的東西。但托托以假為真,夜夜守望女孩的窗口。他的結局和士兵不同:他把幻想抱在懷里,享受了一段虛假的時光。

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沒有應該和不應該。超越死亡的唯一方式,是更多的預設。超越理想也一樣。英明神武的人,不屑于預設,也就無從超越。事實上,也不需要超越。

馬爾羅說:“我們與藝術最深刻的關系,離不開我們與死亡的關系?!币粋€多次與死神擦身而過的人,才會有這樣的體驗。而我們這些一直在輕佻地活著的人,卻在藝術中期望永恒。

永恒,對于我們今天在美術館擁擠著去看梵高的人,對于我們面對著不過一尺多高的畫框既覺驚訝又恍然大悟的人,是夏日手中的一杯冷飲。對于梵高,全然沒有意義。而一旦我們走出生活,哪怕只是走出一點點,它也將毫無意義。

梵高在給弟弟提奧的信里寫道:

我想盡力表現出夜間的咖啡館是一個能使人毀掉自己、使人發(fā)狂、使人忍不住犯罪的地方。我通過柔和的粉紅色、血紅色、深紅的酒色和一種甜蜜的綠色互相對照來達到目的。這一切表現出一種火熱的地獄氣氛,慘白的痛苦和黑暗,壓制著昏昏入睡的人們。

親愛的兄弟,我在生活和藝術里沒有那親愛的上帝也很能過得去,但我作為受苦難的人,不能缺少一件比我強大的事物,它是我真正的生命,也是創(chuàng)造的力量……在畫面里我想說出事物,像音樂那樣安慰著:我想用這個“永恒”來畫男人和女人,這永恒的符號在從前是圣者的光環(huán),而我如今在光的放射里尋找,在我們色彩的燦爛里尋找。

在每個形象里都是戲劇,甚至那些平凡的房屋,被風吹雨淋,也有獨自的性格,我在它里面看到的是象征。所以,一個具有平凡形式和輪廓的人,只要真切的苦痛抓住了他,他也將成為一個獨特的戲劇性人物。我有時想到今天的社會,盡管它正在沒落中,而當人們把它放在任何一種變革面前來觀察時,它會突然升起,成為一幅偉大的陰暗的剪影。

什么是真切的苦痛?

是贏得生命之獨特價值的眾多方式之一,還是唯一的方式?

回到梵高,我又想起梵高那些像外層空間的星云一樣旋轉著的星星,他的星星比平原上裸露的房子還大,飄浮在夜空的表面,是肆意開張的,同時極其靜謐。旋轉是動的感覺,舞動,或者散射。在旋轉中,花萼綻吐,衣擺飛揚。旋轉的線條如果漫散開來,伸長,就成了扭曲,一種纏繞的神態(tài)。有人說那顯示了他的神經質、迷惘和痛苦的感覺,是自知而不能抑制的。藍色的鳶尾花看久了使人頭暈,同樣扭曲的向日葵卻帶著狂放的喜悅。

但在自畫像中,梵高把自己的狂亂畫成了復雜顏色交織下的平靜。他用了很多暖色,表情是自信的平靜——火山熾烈的巖漿上面盛開著油菜花和紫云英花的土地的平靜。

梵高以痛苦為食,尼采鄙視黑暗。他們內心溫柔,有如孩童。只有在梵高,以及尼采這里,我才愿意說,所謂“精神錯亂”,不妨是一種美德。

現在很少在夜間喝咖啡了,即使是夏夜。

自從來到紐約,沒在家里煮過咖啡。我連這點耐心都沒有。覺得困倦的時候,只好喝茶。滿屋飄著新煮的咖啡的香味,是很可惦念的情景,和滿屋飄著音樂一樣。事實上,在家里連音樂也很少放了。音量太小,沒有感覺;音量過大,會影響別人。

中國人的餅屋,咖啡難以下咽。那不是咖啡,是一杯略帶咖啡顏色和味道的加了很多糖的牛奶。到中國人的餅屋,只好點檸檬茶。兩家星巴克,是我所在的這個中國人社區(qū)里最好的咖啡館了。從星巴克門外走過,清晰地聞到咖啡的香味。從中國人和韓國人的餅屋走過,什么味道也沒有。直至走進去,坐下來,即使?jié)M屋坐客一人面前一杯咖啡,還是聞不到一點香味。

慢慢的,習慣了那些根本不是咖啡的咖啡,吃早點,用它把面包和松餅沖下去,同時暖胃。不管怎么說,咖啡總是消掉了昨天最后殘存的睡意,確定了一天的開始。

世界雖大,人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屬于自己的角落。

時間中的一個點,可以逗留,可以相逢,可以回轉,可以告別。

我懷念在布萊恩特公園的春風里淺斟哥倫比亞咖啡的日子,人聲嘈雜,我覺得安詳。事情的開端都容易美好,如果起點太高,必然要滑落。我們不該把自己假裝得太好:試想咖啡的第一口,那種舒適的熱燙,怎么可能持久?到最后一口,不僅涼下來,而且索然無味了。如果我們能假裝一輩子,又像隱修者在荒漠,能夠經受得住清泉、美酒、聲色、榮譽、權勢的誘惑,并且無懼于死亡和痛苦的威脅,那么很好,你是在意氣中生活,你用虛構把與生俱來的虛弱本質掩蓋了,你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自己。

一個人的單純如果不可避免地造就他的膚淺,他是否應該放棄單純而走向深刻?深刻是不是一定來自復雜,而以心性的沉落為代價?當然還有另外的可能性。那就是,愈是單純,愈是深刻。單純包含了一個入神的飛躍。

其實,單純,深刻,都很難說清楚。杜甫單純嗎?李白深刻嗎?李商隱呢?

說不清楚。

某一天,從唐人街得到一尊大理石佛頭,半尺高下,雖然略顯粗糙,但面相慈悲。五十年前之物,算不得古董。店主人說:那時工細,雖然是批量加工,還能一絲不茍,現在不行了,比不了。擱在窗邊的小幾上,懶得找人做一個支架,就這么放著,不平的地方,用一卷紙墊平。捧回家時正是深秋,心想,如果兩邊擺上菊花,佛在菊花叢中,照出來,那照片效果一定很棒吧。

好幾年,我都在街上一家一家看花店,想找一盆半開的深黃色小菊花,不那么緊湊,略為舒展疏放些,還要有較多的葉子,和一段無花的斜枝。我沒有找到:它們都開得太熱鬧了。

我老家那一帶,各種野生的菊花,菊科的各種植物,包括像紫菀那樣的,隨處即是。那些細小的花朵,經過時看,毫不起眼,菊科植物特有的香味也聞不到。只有當你累了,坐下來,帶花的小枝橫在眼前,你一把揪住,拉近了細細看,才看出那些花瓣、花蕊、花托,枝上的紋理,葉柄,葉子的弧度、質地、茸毛,葉緣上的缺裂,以及花萼通向花心時顏色的過渡,都是何等精致。我喜歡隨手扯斷一棵草,一段細枝,揉碎一片葉子,然后,植物鮮活的氣味便彌漫在周圍。它們不僅有好聞的味道,也有苦澀的,更有苦臭的,沾在手上,久久不散,但所有味道都是干凈的,至少我覺得,而且覺得它們是安全的。事實上當然不是,不少植物有毒,有一種叫貓兒眼的,形狀可愛,然而折斷處的白漿,皮膚觸過,就很不舒服。

植物使人安靜,不會騷擾你,一切由著你,有毒的植物也不會主動攻擊,死活要鉆進你嘴里或鼻孔里。你離開的時候,它們不會追逐,更不會抱怨。除了極少數例外,植物都是美的。

回家,讀到支遁的詩:

端坐鄰孤影,眇罔玄思劬。

偃蹇收神轡,領略綜名書。

涉老咍雙玄,披莊玩太初。

詠發(fā)清風集,觸思皆恬愉。

俯欣質文蔚,仰悲二匠徂。

蕭蕭柱下迥,寂寂蒙邑虛。

廓矣千載事,消液歸空無。

無矣復何傷,萬殊歸一途。

他是僧人,用典幾乎全部出自老莊書中,沉穩(wěn),灑脫。他身上純然名士風度,愛馬,有豪爽之氣,但歸根結底,還是僧人。情懷在郭璞和阮籍之間。若生在唐初,當在陳子昂和張九齡之間。若在今天,他就成了我,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在相當多的事情上,一個廢物。

在北京,第一次學會喝咖啡的時候,是用一個大的搪瓷缸子,把咖啡放進去煮,煮好,丟進幾塊方糖,就著缸子喝??Х仍佑幸恍└≡诿嫔?,吹不開,一起喝下去。單身宿舍,室無長物,連電視也沒有。在機關食堂吃過晚飯,留在辦公室看電視,聽音樂,經常很晚才回去。煮咖啡總是等到夜深,有些困,又有些餓的時候。一大杯濃咖啡喝下去,人不困,也不餓了,精神十足地繼續(xù)讀書。我記得枕頭邊總擱著一本中文版的《大英百科全書》——人家贈送的——臨睡前讀幾條或幾頁。但直到離開北京,那套書也沒讀完,連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都沒讀完。

那是我一生中最躁動不安同時又最充實的一段歲月,畢竟無憂無慮,是跌倒了還可以爬起來的歲月,擦傷,骨折,疼痛,都可以不在乎。

在紐約,只有偶爾幾次在夜晚聚餐后換到咖啡館里繼續(xù)聊天?;爻痰牡罔F上,總是迷迷糊糊的,以至于覺得,聊天的時候,也許說了很多話,也許一直魂不守舍地想著別的事。過些日子,記憶慢慢清楚起來,各自說的話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身上隨時帶著一枚古錢,手插進褲袋的時候,捻著它,仿佛接通了一長串我惦記著的時代,紐約便有了故鄉(xiāng)的感覺。某一次,聊得盡興,身子在椅子上后靠,動作幅度大,而衣袋甚淺,結果回家發(fā)現,那枚心愛的靖康通寶大錢滑出口袋,丟了。這是我“犧牲”在咖啡館的最珍貴的一枚古錢。在后來又發(fā)生過兩次同樣的事(其中一枚西夏錢遺忘在一條很少穿的西褲口袋底部,多年后重獲,大出意外)之后,一錢相伴的習慣就改掉了。

九十年代,我和清角兄在北京一起逛琉璃廠,他買了一些宋徽宗親筆書寫錢文的大觀當十錢,我買到那枚老熟坑的北宋亡國年號的折二錢;二十年后,我把它丟失在曼哈頓上西城的夜店,它成為垃圾,不知被填進了紐約周邊的哪一塊荒地。

一晃,都過去很久了。

我在深夜聽著你的聲音,窗外的風雪就要停息,我在風雪的聲音里聽到了沼澤地蘆葦的瑟瑟聲。初三的夜晚,彎月如弓,防火梯銹爛的鐵條上綴滿閃耀的珍珠。你的聲音緩慢而輕,帶著南方口音的輕柔,甚至不乏怯意。那么多年過去,你已離去很久,你的聲音留了下來。播放錄音的沙沙聲充實了本來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教室。我忽然就坐到了你的門前,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從北方到南方,從我所有的菊花和海棠花下,到你凱爾特式的昏暗的薄暮。我是從很遠的朝代來的,一個不能喝酒的人,一個笑起來無所顧忌的人,但沒有人知道我偶爾的失眠,和失眠中無窮無盡的漫游。我總是在道路的某個點駐足不前,因為前方的景色充滿不確定感,或是每況愈下地重復,或是日益曠遠。我后退,退到一定的點,然后重新出發(fā)。一次又一次,我走回原先抵達的地方:又一次可能的終結。但我成功地把時間填滿了,而且感到了疲勞,這使我滿足,因為疲勞至少表明,你是某種積極的存在。一輩子沒有見過夜鶯和云雀,也沒聽過它們的歌唱。但在記憶里,那是你的聲音。時間不能折轉,不能反復,我又怎么能親近你?僅僅一本書在你手里,在我手里,就是我們所能有的全部交集?

“故鄉(xiāng)是不朽的,只因為你也要不朽,

有一天,你也會成為無數陌生人的故鄉(xiāng)?!?/p>

平常的時刻,平常的人,相互看到在心愿所營造的神話后的簡單真相,不要幻想,不去美化,在語言之后,我們有著最普遍的弱點和最世俗的稟性。

這些,和美好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因此并不美好了么?

學者風度的艾略特也寫過看似矯情的詩句:

我是用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多像何其芳的詩。或許年輕人才會發(fā)出如此感嘆吧。比如:燃在靜寂中的白蠟燭,是我從胸間壓出的嘆息。比如:我昔自以為有一片樂土,藏之記憶里最幽暗的角隅。比如: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里,我亦其一草一木,靜靜地長,靜靜地青……

因為我已經熟悉了她們,熟悉了她們所有的人——

熟悉了那些黃昏,和上下午的情景,

而且我已熟悉了那些眼睛,熟悉了她們所有的眼睛——

那些眼睛能用一句成語的公式把你盯住,

當我被公式化了,在別針下趴伏,

那我怎么能開始吐出

我的生活和習慣的全部剩煙頭?

我又怎么敢開口?

習慣了的事物與好壞無關,一個習慣而已。大多數早晨,當我小口啜飲著滾燙的咖啡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是在喝咖啡,那只是上班前的例行公事,甚至連翻開的書頁亦然:一首帶注解的詩,可能是黃庭堅的,可能是歐陽修的,可能是一個無名詩人的,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們看到的,是同一彎月亮,喜歡的,是同一棵菊花,他們的情感,在何其芳身上,在艾略特身上,在你和我身上,在你們和我們身上,毫無二致。

走很遠的路,只是為了回到原來的地方,像倦鳥歸巢。

心外無安身立命之所。半偈藏心圖一世,遠離戰(zhàn)火和洪水,自做道場,安心歌舞,無以欺世,也無從救世。事實上,這些都說不上,只是面對而已。

約翰·彌爾頓筆下那位失去了榮光的大天使說:與其在天堂為奴,不如在地獄稱王。又說:以心為家,則天堂與地獄何有?天堂即地獄,地獄即天堂。這句話,與蘇東坡稱賞的“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幾乎相同。

歲末,雨后和暖,一路菊花尤盛,小櫻爭開,大樹沉寂,想起陳與義的詩:天機袞袞山新瘦,世事悠悠日自斜。

君子,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

連環(huán)

博爾赫斯在小說里說,世界是我們無從認識的存在者的一個夢。夢醒了,我們化為烏有。按照同樣的道理,即使我們不過是在他人的夢里,仍將通過自己的夢繼續(xù)創(chuàng)造現實。我們是依附者,同時供他人依附。

無非是無數層的象牙球中再多出一層而已。

馬爾克斯有一篇沒寫出的小說,說一個人穿行在夢的無數層次的彼此相似的房間里,忘記了哪一個房間才是他所來之處,最后死在一個他完全不明白的地方。

博爾赫斯的詭辯貌似復雜,其實這個博學的老頭非常幼稚。只有心地單純的人才能想象世間不可能的奇跡。關于他的幼稚,還有一個更具說服力的證據:據說他在六十多歲,而且雙目已盲的情況下,愛上二十多歲的女秘書,指望對方嫁給他。女孩自然不肯,而博爾赫斯,孩子似的,恨恨地,去醫(yī)生那里拔掉了一顆牙。

在南柯記、黃粱炊、櫻桃青衣那些夢里,關鍵的一點是時間的相對性,是不同世界里時間的不同尺度。時間是感覺。以感覺為尺度,則一天,一年,都是一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們覺得短暫,它們不覺得。它們照樣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在一尺方圓的天地里,它們照樣有曠世偉業(yè)。我們在一秒鐘里邁出一步,它們在一秒鐘里經歷了春夏秋冬。山中七日,世上千年。世上千年,我們覺得永久,他們不覺得。山中的他們,不過開罷了幾次酒宴,不過讀完一部書而已。

幸福的人生活在好人的夢中,不幸的人則相反。

如此,死亡就還不夠純粹。事物的結束,是那么拖泥帶水。

僅僅存在于現實中的事物是微不足道的

有一天,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博爾赫斯穿過大街時,有人攔住他說:“你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回答說:“有時候是?!边@個故事是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講的。一個畫蛇添足的解釋是:僅僅存在于現實中的事物是微不足道的,或者說,僅僅存在于現在的事物是微不足道的。

馬爾克斯說:理想的小說是絕對自由的小說,它不但以其政治和社會的內容使讀者憂慮,而且以其深入現實的力量使讀者不安。如果它能夠把現實翻轉過來,讓讀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了?,F實不僅僅表現在西紅柿的價格上(更表現在想象之中)。

直待蓮花劫后株

印度的神話說,在兩劫之間,一個世界消亡,一個世界再生,這個過程,長達幾萬年。其間天地不分,黑暗籠罩,唯在浩渺的湖心,一朵蓮花無日無夜,靜悄悄地開放。這開放的過程,也是幾萬年。這時候,世界不僅沒有光,也沒有聲音。時間是靜止的,但又確實在流淌——我不能肯定記憶的正確,唯有蓮花真實無疑。

不能想象生命像太陽系最外圍的星球那樣,永久在荒寂中運行。它們無可等待,除非太陽率領整個星系,投入另一個更大星系的洪爐。

這就是關于永恒的悖論。我們寧愿人生乃至一切,都更短促些吧,短促到我們的想象可以容納,可以環(huán)抱。

一塵已墜莫開眼,直待蓮花劫后株。

遠離和延續(xù)

雖然一如往昔,實際已在遠離,像行星走過了近日點,將沿著它橢圓形的軌道遁入看不見的空間。最后的斜照不是告別,更像是一個安慰。離開是不需要告別的,也不需要儀式。而到來總是伴隨著莊嚴的宣告:禮炮響起,馬蹄踏踏,從遠處出現的剪影在歡呼聲中一步步趨近。告別不是一個瞬間,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傆幸粋€節(jié)點,變化發(fā)生了,我們未能自知。這不是智慧的問題,是因為情感還在依戀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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