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碧浪湖宴集，和郭筠仙侍郎韻^（1）

我從萍川泛湘水，色然心為山川起。高才凌替靈光存，再拜獨識鬢眉紫^（2）。乾文耀胸森有芒，暖氣煦物春初陽。掛冠五載夢安隱，每賦九辯悲微霜^（3）。高秋久晴足遐玩，綿邈四海舒一盼。澄觀龍虎雜蛙黽，拔擢杞梓到藜莧^（4）。小彎向山僧所棲，滄波環(huán)帶來無蹊。草枯煙遠(yuǎn)望不極，急雨忽送涼風(fēng)凄^（5）。九州陰曀萬靈叫，大塊噫氣號無竅。老人默守天門雌，顧我搶攘愧年少^（6）。元龍數(shù)極黎民逋，天上大老需人扶。勸公未要謀息壤，精金躍冶玉待沽^（7）。旁觀詼嘲我未識，何人得似江東鯽，侯生求魚志未衰，終有璜玉時相值^（8）。

【注釋】

（1）碧浪湖在長沙北門五代時三湘名剎開福寺后，系五代楚王馬希范所開辟的避暑處。湖面達二、三十頃，周四五里，中有流杯池，池上有亭，為馬氏三月三日祓禊（fú xì）之所，經(jīng)歷代疏浚開擴，湖廟相依，成為長沙著名風(fēng)景勝地。光緒十二年（1886）重陽，名僧寄禪、竺云、釋敬安與詩人王闿運、郭嵩燾等，在此組織碧湖詩社。一時名流咸集（陳三立因弟喪未赴，但有詩篇）。文廷式時從萍鄉(xiāng)赴湘（詳見注2），參與宴集?！段耐⑹郊ぴ婁洝?，據(jù)《蕓閣先生書牘》錄入，影稿本詩題作《碧浪湖展重陽宴集，步郭筠仙侍郎韻》。郭筠仙即晚清有遠(yuǎn)見的洋務(wù)名臣郭嵩燾（1818—1891），字伯琛，號筠仙，晚號玉池老人，湖南湘陰人，道光進士。郭識見過人，曾由肅順推薦，入值咸豐帝南書房，并受命襄助僧格林沁辦防務(wù)，卻受到這位蒙古親王排斥被冷落。太平軍起，說服姻親曾國藩、左宗棠辦團練，同為湘軍創(chuàng)始人，因耿直遭忌。同治二年（1863），署廣東巡撫，與兩廣總督不和，被劾奏罷官。光緒元年（1875）復(fù)出，授福建按察使，旋以署禮部左侍郎銜使英，為清廷首例駐外使臣，卻遭到輿論抨擊，罵他“事鬼”，遲遲未敢成行。慈禧逼他于光緒二年底赴任的同時，又派享有密折奏事特權(quán)的副使監(jiān)視。光緒三年初抵倫敦，致書李鴻章，論中外得失利弊，準(zhǔn)時度勢，洞見癥結(jié)，皆真知灼見，凡四千二百余言。到職才兩月就被副使劉錫鴻參劾，又遭清流領(lǐng)袖張佩綸攻擊，他奉命以日記形式向總署報告出使經(jīng)歷的《使西紀(jì)程》，剛刊行就被毀版，接任只十七個月被解職。光緒五年（1879）年初郭回到長沙，乘坐的小火輪被攔阻，全城貼遍揭帖，指斥他“勾通洋人”，群情洶洶，甚至要搗毀郭宅，只有返鄉(xiāng)里居。次年，清廷詔允其休，筑“養(yǎng)知書屋”從事撰述，光緒十七年郁郁而逝。李鴻章詔請宣付國史館為其立傳，并賜謚號未獲準(zhǔn)，郭氏出使外洋所著書籍，再次遭禁。（2）文廷式于光緒十二年四月底，離京南旋赴穗，有《南旋日記》，又于同年六月初，由穗返贛，有《旋鄉(xiāng)日記》。七月十六日在萍鄉(xiāng)一宿后旋赴湘，二十日抵長沙。萍川：即萍水?！镀监l(xiāng)縣志》卷一：“萍川水，發(fā)源楊岐山左宜（春）、萍（鄉(xiāng)）交界之滄下，……達醴陵，抵洞庭，是為西注之水?！蔽耐⑹健缎l(xiāng)日記》最后一天（七月二十日）結(jié)尾：“萍鄉(xiāng)之水，獨歸洞庭，而山勢亦趨長沙。故元時改為州，隸湖廣行中書省，此因山水之自然也?！钡老４舜胃跋媸顷懧罚娭小皬钠即ǚ合嫠?，是從萍川流向而言，并非泛舟。色然：變色貌?！豆騻鳌ぐЧ辍罚骸爸T大夫見之，皆色然而駭?！焙涡葑ⅲ骸吧唬@駭貌。”詩中指見山川秀麗而色動心馳。高才：指郭嵩燾。陵替：衰落、衰敗。阮籍《通易論》：“陰皆乘陽，陽剛凌替，君臣易位，亂而不已?！痹娭兄阁尴墒苤r棄官，良材遭委棄。靈光：佛道指人的靈性光輝，這里指筠仙的遠(yuǎn)見卓識，聰明才智。鬢眉紫：影稿本作“須眉紫”，暗用“紫芝眉宇”典故稱頌郭嵩燾。《新唐書·卓行傳·元德秀》：“德秀，字紫芝……善文辭，作《蹇士賦》以自況。房琯每見德秀嘆曰：‘見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盡。’”后人用“紫芝眉宇”稱頌人德行高潔。清錢謙益《二哀詩·劉司空敬仲》：“青簡詩章拋糞土，紫芝眉宇漫灰塵?！遍_篇四句從湘中山水秀麗稱頌郭靈光遠(yuǎn)識，用“再拜獨識”表對郭氏極度崇敬之情。（3）乾文：剛健之文，指筠仙詩。森有芒：森嚴(yán)有稜角（郭氏原作待考）。筠仙一生兩次被黜，大起大落，都因剛直好危言激論遭忌。煦（xù）：溫暖。“暖氣煦物”句承前作喻，既“森有芒”，又給人溫暖如春陽初照。掛冠五載：筠仙于光緒六年（1880）朝廷允其休官后，至十二年已五年余。夢安隱，影稿本初書“夢安穩(wěn)”，后改“穩(wěn)”為“隱”，即如夢的五載已安于隱逸生涯?！毒呸q》：楚辭篇名，宋玉作，詩中借指筠仙詩篇。這句含意極深，《九辯》是宋玉將屈原《離騷》中“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加以發(fā)揮擴展，循環(huán)往復(fù)抨擊奸邪當(dāng)路、世道昏黑、是非顛倒，將國家傾覆與個人坎坷聯(lián)成一氣，借凄慘秋景刻意抒發(fā)“貧士失職而意不平”的悲士不遇情結(jié)。這一內(nèi)涵恰合晚清勢態(tài)、筠仙一生際遇，又切合秋景。微霜：涵義雙關(guān)，既指年華在閑居中老去，又暗用《易·坤》：“履霜堅冰至”，喻時世漸趨嚴(yán)峻。“乾文”四句稱頌筠仙及其詩作。（4）遐玩：即遠(yuǎn)游，指從萍川赴湘水。綿邈：渺遠(yuǎn)。澄觀：靜思細(xì)察。龍虎：喻杰出之士。蛙黽（mǐn）即蛙。韓愈《雜詩》：“蛙黽鳴無謂，閣閣祗亂人?！辫借鳎鸿剑╭ǐ）木和梓樹兩種優(yōu)質(zhì)木材，喻優(yōu)秀人材?！秶Z·楚上》：“（晉）大夫即卿材也，若杞梓、皮草焉?！鞭迹╨í）：野菜。藜莧，都是粗劣食物，喻庸劣之徒?！俺斡^”二句用象征手法喻朝中龍蛇雜處，庸才得到重用。（5）小彎：影稿本作“小亭”。蹊：小路，“滄波”句寫碧浪湖如帶環(huán)繞著山，沒有蹊徑。煙：煙波。望不及：望不到邊際。“小彎”四句寫碧浪湖秋景之清迥寥廓。（6）陰曀（yì）：天色陰沉多風(fēng)，承前“急雨”?！对姟ぺL(fēng)·終風(fēng)》：“終風(fēng)且曀?！薄皶藭似潢帯薄ｌ`：生靈，即生民、人民。萬靈叫，指國中黎民哀號。大塊：大地。噫氣：吐氣出聲。《莊子·齊物論》：“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萬竅怒號”指大風(fēng)使所有竅孔都高聲號叫，原文本指地籟，詩人用“號無竅”作“萬靈叫”的補充，暗喻神州大地哀鴻遍野。老人：指郭嵩燾，時近古稀之年，是文廷式前輩。天門雌：見《老子》：“天門開闔，能為雌乎？”“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碧扉T：前人多種解釋：鼻、口、天庭，均指感官。雄：剛動、躁進；雌：柔靜、謙下。谿（xī）：谿谷，喻卑下?！澳靥扉T雌”，喻筠仙寧靜自守，處下不卑。下句自述，搶攘：喻沖突紛擾。時詩人31歲，為進入仕途，正南北奔波，自稱“十年蹤跡，泛梗浮槎”（六月二十三日《旋鄉(xiāng)日記》）?！熬胖荨彼木鋵憽袄先恕痹趧邮幍摹按笞兙帧敝袑庫o自守。（7）元龍：東漢下邳人陳登，字元龍，深沉有大略，為當(dāng)世豪士，以平呂布功封伏波將軍，《三國志·魏志》有傳。詳見《和禾原君席上作》：“元龍豪氣為君降”句注（3）。數(shù)極：運數(shù)到了極限。痡（pū）：病苦?！稌ぬ┦摹罚骸白魍⒙荆警j四海。”《傳》：“痡：病也，言所及遠(yuǎn)?！边@句意謂由于清廷腐朽，使雄才大略之士都遭困厄，黎民痛苦不堪。“天上”句喻清廷衰老需賢能之士輔佐。公：指嵩燾。息壤：并非《山海經(jīng)》神話中能自己生長的“息壤”，而是指棲息之所、隱遁之地。龔自珍《桐君先人招飲歌》：“兩家息壤殊不遠(yuǎn)，江東浙東一棹堪洄沿?！本疖S冶：指鑄劍。《莊子·大宗師》：“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莫邪。’”傳說春秋時吳王闔閭命干將鑄寶劍，劍既成，因其妻名莫邪，因名雄劍曰“干將”，雌劍曰“莫邪”。見《越絕書》。玉待沽：見《論語·子罕章》：子貢問孔子：“有美玉于斯，韞（yùn）櫝（收藏柜中）而藏諸？求善賈（良商）而沽（賣）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薄霸垺彼木渫衽误尴赡茉谄D危時世下復(fù)出，輔國正待老成。（8）詼諧：戲謔、嘲笑。江東鯽，即“過江之鯽”。東晉剛建立時，北方士族紛紛南遷，有“過江名士多于鯽”之稱，這句是對“旁觀詼諧”的質(zhì)詢。侯生：中唐侯喜，字叔起，家貧農(nóng)耕，喜古文，為韓門弟子之一。貞元十七年（801）常隨韓愈釣溫水（即河南西部洛河），韓愈作《贈侯喜》詩，敘“溫水微茫絕又流，深如車轍闊容輖（zhōu車轅），蛤蟆跳過雀兒浴，此縱有魚何足求？”兩人堅守整下午，只得徑寸小魚。韓借此自喻：“我今行事盡如此，此事正好為吾規(guī)。半世遑遑就舉選，一名始得紅顏衰?！苯Y(jié)尾勸“叔起君今氣方銳，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釣魚須遠(yuǎn)去，大魚豈肯居沮洳（jǔ rù泥潭）！”侯喜于貞元十九年舉進士，官運不達，仕終國子主簿。光緒三年（1877）清廷第一批派赴英國學(xué)習(xí)海軍的侯官（今福州市）嚴(yán)復(fù)，與剛到職的首任駐英大使郭嵩燾甚相得。五年郭被解職回籍，嚴(yán)也學(xué)成歸國，由郭極力推薦，前后任北洋水師學(xué)堂總教習(xí)、校長。嚴(yán)卻醉心功名，從光緒十一年（1886）始，先后四次回鄉(xiāng)參與鄉(xiāng)試失敗，曾作七古《侯生行》自嘲。中有“沮洳有魚豈足膾，拔鯨不見韓退之。頗聞?wù)軐W(xué)最高峻，愿登顛頂掀其籬”。文氏此詩中，以“侯生求魚”自勵自勉，“求魚”意思直貫下句“終有”。璜玉：璜（huáng），半璧形的玉。傳說呂尚釣于磻溪，得玉璜而遇文王，尊為“尚父”，典出《尚書大傳》，喻臣遇明主，君得賢相。時：時機。值：相遇。末兩句一氣直下，意謂只要“志未衰”，一旦時機成熟就能伸其志。結(jié)尾自白兼勸慰前輩。

【讀記】

《碧浪湖宴集》詩是道希入翰林前“泛梗浮槎”時期較有代表性的詩作，和十年后光緒二十二年（1896）罷職南歸寫于漢陽的《琴臺宴集詩》不同，幾乎不涉及宴集。全詩核心內(nèi)涵是稱頌這位“高才”而“森有芒”的洋務(wù)前輩、清廷第一位與西方世界“接軌”的駐外使臣，為郭辯誣，并表示自我排難前行積極進取的意愿，內(nèi)容并非一般。

郭嵩燾歷仕三朝，諳洋務(wù)，有遠(yuǎn)見，識大局，見解迥出時流，讀他寫于倫敦任上的《上合肥伯相書》第四函可知（見注1）。他一生大起大落，兩次被黜，而終“默守天門雌”，并非完全是書生氣過重、耿直性格使然，實在是晚清夜氣如磐的守舊力量太大，根柢太深，使他出使歐洲、溝通世界，竟成為“名教罪人”“謗滿天下”。朝中頑固派和清流首領(lǐng)一致反對他，湖南士紳更群起而攻，連同鄉(xiāng)兼友好王闿運都嘆惋“湖南人至恥與為伍”，真?zhèn)€是不見容于“父母之邦”。所以道?！霸侔莳氉R鬢眉紫”，既具卓越識力，更有反潮流魄力，使該詩別具史詩內(nèi)涵。

全詩立意分三層。第一層八句頌“高才”，寫出了郭的氣質(zhì)，“獨識”二字更表現(xiàn)了郭的孤獨，而“賦《九辯》”暗示了郭的遭遇。第二層八句寫碧浪湖，本是詩題所系，卻淡筆帶過，狀景物而別有寓意（“澄觀”二句），并帶微諷。第三層十二句是全詩重心，將“老人”置身于“九州陰曀萬靈叫”“元龍數(shù)極黎民痡”的時代氛圍內(nèi)，詩筆將“九州”“天上”“元龍”“黎民”與“老人”、自我融通一氣來表達，顯示動蕩的“大變局”里復(fù)雜的“共同體”。結(jié)尾四句則是詩人的價值選擇?！芭杂^詼諧”句“詼諧”誰？不言可喻，“詼諧”者想必是前述的“蛙黽”。借用“侯生求魚”表愿望，也呼應(yīng)了“精金躍冶”、迎難前進的信念。全詩詩情峭急，一氣直下，字里行間，隱隱有股青春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