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談
【專題】
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與人生修養(yǎng)
編者按:
詩詞是中國歷史上最古老、最經典的文學體裁,也是中國文學史上形式最獨特、想象最豐富的藝術表達之一。她是詩人飽滿激情和深刻思想的結晶,也是詩人對宇宙、社會、人性的獨到理解,更是詩人對生平際遇和生活世相的體悟和揭示。
千百年來,傳統(tǒng)詩詞和其他經典文化一起,承載著陶冶情操、塑造品格、溫潤心靈的作用。詩詞與人生,有著怎樣的關系?
本期我們邀請幾位詩人與學者,談談他們對這一問題的見解。
楊景龍:
傳統(tǒng)詩詞與人生修養(yǎng)

中國向有“詩國”之譽,詩歌作為第一強勢文體,不僅全方位滲透中華傳統(tǒng)文化,而且融入中國人的生活和心靈,規(guī)約著人們立身處世的行為,影響著人們的氣質風貌,因此可以說,詩之為用大矣哉!《毛詩序》在強調詩歌的作用時指出:“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暫且不論“動天地,感鬼神”之犖犖大者,所謂“正得失”,指向的即是人生的修養(yǎng)問題。鐘嶸《詩品序》,基本沿襲了《毛詩序》的說法。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云:“詩者,持也,持人性情?!眲t更為具體地強調了詩歌在扶持、端正人性情方面的作用。
按諸詩歌史的實際,正是如此。先秦時代,孔孟儒家學派以《詩經》授徒,即在日常教學活動中大量注入了詩性因素,詩歌直接作用于學生的日常修為、人格養(yǎng)成??鬃釉嘟嵌日f明學《詩》的好處,強調學《詩》的重要性:“小子何莫學夫《詩》?!对姟房梢耘d,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彼踔敛粺o極端地認為“不學《詩》,無以言”?!墩撜Z》《孟子》中,多有師徒一起切磋琢磨《詩經》作品意蘊的記述。斷章取義地賦《詩》言志,更被普遍應用于政治和外交場合,先秦典籍中的相關事例斑斑可見。“君子登高必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的說法,顯示出在那個時代里,一個人的《詩》學素養(yǎng),不僅關乎君子修身,而且成為出仕從政的必要條件。屈原的《橘頌》《離騷》《九章》等作,則更是通過詩歌寫作的方式,對自己畢生追求、九死不悔的完美人格理想和政治理想,所進行的反復不斷地砥礪和鞭策。
漢代“《詩》教”確立,詩歌高居于“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人文化成”之無上地位。逮及六朝,五言詩的流行使“天下向風,人自藻飾”,士子“才能勝衣,甫就小學”,便“甘心而馳騖”于詩歌寫作(鐘嶸《詩品序》)。唐代科舉以“詩賦取士”,詩歌寫作成為士子必備的基本技能。宋、元、明、清歷朝科舉雖考策論、八股不等,但皆須考“試帖詩”,在制度的保障之下,詩歌和詩人受到的重視程度是非同一般的。詩歌已經融入中國古代社會生活和文化心理,能詩與否關乎士人的才華、學識評價,遂使“工為制舉業(yè)者必兼為詩,即上不以此取士,又無人督之使必為,而士若非此無所容于世者”(周亮工《賴古堂集》卷19《與鏡庵書》),寫詩的能力和水平,幾乎成了士人立身于世的前提和保證。傳統(tǒng)讀書人的日常交往、酬唱贈答,都離不開詩。男女相愛,也得借詩傳情、互通款曲。紅葉題詩的傳說,元、明、清戲曲小說里每每寫到的男女吟詩贈詩的故事情節(jié),反映的正是詩歌深度參與世俗社會生活的實際??梢赃@樣說,詩詞讀寫,就是傳統(tǒng)中國人生存方式的有機組成部分。所以才會出現(xiàn)像明清時期的許多家族,父子祖孫、夫妻姑嫂人人寫詩、個個刻印詩集的盛況。
傳統(tǒng)詩詞在培德敦品、啟智育美的人格養(yǎng)成方面,發(fā)揮著無可替代的獨特作用。無數(shù)傳統(tǒng)詩詞名篇中蘊涵的時間意識與生命意識,關愛同情與體恤悲憫,鄉(xiāng)情親情與友情愛情,志向信念與責任使命,蔑視富貴與淡泊超脫,批判意識與追求情結,熱愛祖國與熱愛和平,歷史意識與憂患意識,創(chuàng)新出奇與悟性智力,天人合一與物我同構等豐富的思想情感內容,成為人們世世代代不可或離的精神營養(yǎng)和心靈滋補。兼濟與獨善,進取與退守,加法與減法,憂患人生的身心安頓,矛盾張力下的和諧平衡,大都通過具有高度審美價值的詩詞創(chuàng)作和鑒賞活動,來實現(xiàn)、達成。
站在今天回望,可以清楚地看到:傳統(tǒng)詩詞精致到近乎完美的藝術形式和歷久彌新、巨大深遠的藝術魅力之中,蘊蓄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文精神富礦,等待著我們去勘探開采、充分利用。大力弘揚傳統(tǒng)詩詞的人文精神,可以避免當代人在技術理性、工具理性、實用至上、利益至上的商品經濟時代,淪為只有知識沒有文化、心理殘缺靈魂荒蕪的可憐而又可怕的技術人、工具人。我們堅信,用傳統(tǒng)詩詞長時期地熏陶濡染、沉浸滋潤當代人,就一定能收潛移默化之功,漸漸變易他們的形象氣質、精神風貌、知識結構、思想情感、人生觀念、價值取向、審美趣味,使他們分清是非、明辨美丑、厭棄痞混、告別粗鄙、疏離低俗,健康成長為一代志遠氣清、格高韻揚、器大聲宏、思銳情深、靈心善感的氣質高雅、風神秀美、體魄茁壯、人格健全的新型公民,使傳統(tǒng)詩詞教育的人文化成作用大見成效。
林峰:
詩詞藝術與人格修養(yǎng)

詩詞是中國歷史上最古老、最經典的文學體裁,也是中國文學史上形式最獨特、想象最豐富的藝術表達之一。她是詩人飽滿激情和深刻思想的結晶,也是詩人對宇宙、社會、人性的獨到理解,更是詩人對生平際遇和生活世相的體悟和揭示。
千百年來,傳統(tǒng)詩詞和其他經典文化一起,承載著陶冶情操、塑造品格、溫潤心靈的作用。中華兒女也在傳統(tǒng)詩詞的哺育和滋養(yǎng)下,知書達理,繁衍生息。從小我們就是在唐詩、宋詞里完成個體生命成長的。小時候我們背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長大了我們沉浸在“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歐陽修)的喜悅里。步入中年,我們會有“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蔣捷)的感慨。人逢晚境,我們則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的惋惜。過年了“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王安石)。清明節(jié)“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杜牧)。中秋節(jié)“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重陽節(jié)“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王維)。從少年到青年再到老年,我們人生的每一個片段,都浸潤著詩詞的基因,流淌著詩詞的血液。從春天到夏天,從春節(jié)到冬至,時光流過的每一天,都跳動著詩詞音符,綻放著詩詞花蕾。所以說詩詞始終鮮活在我們的每一個日子里,始終和我們的心臟一起跳躍,和我們的生命一起澎湃。同時我們也沐浴在詩詞的長河里,經受著詩詞的洗禮和熏染。
中華詩詞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內容豐富多彩,繽紛滿眼。一首好詩,會給人啟迪、予人思考,甚至會改變一個人的行為,影響一個人的一生。比如勸人為官清正的:“路漫漫其修遠矣,兩袖清風來去。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遂了平生意。”(習近平《念奴嬌·追思焦裕祿》)勸人珍惜糧食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紳)。鼓勵戰(zhàn)士奮勇殺敵的“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杜甫)。勸人廉潔奉公的“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于謙)。勸人珍惜友情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等等。通過詩詞的學習來傳承文明、點化人性,是詩詞在當下的重要作用所在。
我們也會在詩詞當中找到仁愛寬厚、禮義廉恥,找到長幼有序、知恩圖報,找到人性的真善美,洞悉人性的假丑惡。比如孝敬父母“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寬慰愛人“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柳永);思念兄妹“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xiāng)心五處同”(白居易);關愛朋友“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李白);對人民“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保斞福?;對國家“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對民族“拼將頭顱十萬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秋瑾)。我們的傳統(tǒng)詩詞就是這樣一部人生、人文、人性的活典范,人們通過詩詞的陶冶,凈化了心靈,塑造了人格。
“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這是蘇東坡的名句。其經典之處,是告訴了我們讀書與人生修養(yǎng)的關系。這句詩強調了:華美的氣質是飽讀詩書的必然結果。我們把風度文雅的人稱為有“書卷氣”。飽讀詩書會讓人舉止優(yōu)雅,談吐得體。遇事從容,處驚不亂?!昂诎l(fā)不知勤學早,白頭方悔讀書遲”,顏真卿的名言則讓我們懂得了讀書趁早的道理。許多有志學人,正是在古代經典的感召下,奮發(fā)苦讀,最后學有所成、碩果累累的。比如夏承燾、蘇步青、錢學森、吳健雄、楊叔子等等。一直到今天為止,讀書仍然是人們改變人生、實現(xiàn)理想最有效的方法和途徑。詩詞這種潤物無聲的教化作用,是其他任何文理教材都無法企及的。所以稱傳統(tǒng)詩詞為中華國粹、國寶,一點都不為過。有人問我:什么是國學?我回答說:詩詞就是國學。雖然詩詞不是國學的全部,但詩詞絕對是國學當中最精彩、最精美、最經典的部分。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華文化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中華詩詞亦如雨后春筍,蓬蓬勃勃。中華詩詞再度回歸國人視野,千年經典歷久彌新。傳統(tǒng)詩詞的又一次迸發(fā),讓詩詞以詩育人、以詩化人的社會功能再一次凸顯。毫不諱言,詩教作為中國古代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當下仍然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和深遠影響。
秦燕春:
道義相期與詩何以教:以《思復堂遺詩》為例

中國的傳統(tǒng)詩詞寫作與德行修養(yǎng)密切相關,有很強的求道訴求和體道愿望??照f無憑,此處以一個案“《思復堂遺詩》及其作者”稍加申明。
《思復堂遺詩》是“海外新儒家”代表唐君毅(1909—1978)之母陳卓仙(字大任,1887—1864)的傳世詩集。唐氏1973年為《思復堂遺詩》影印本所作《序》中有謂:
吾母常稱溫柔敦厚為詩教,于古人之詩,喜道及陶之意境與杜之性情,未嘗以摹擬雕飾為詩也。吾稍知學問,初皆由吾父母之教。顧吾為學,偏向知解。及今年已垂老,方漸知詩、禮、樂之教,為教之至極;亦不敢于慈親之作,妄作評論。唯當今之世,人倫道喪,本溫柔敦厚之旨以為詩者,蓋不多見。則吾母之遺詩,亦當為關心世教之大雅君子所不廢。
陳卓仙雖名不稱于當世,學止出于自修:與唐迪風(1886—1931)結婚后,方得就學于其父親陳勉之執(zhí)教的成都淑行女校。婚后有兩年時間,任職簡陽女子師范教師、重慶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圖書館管理員和女生訓育員及短期負責敬業(yè)學院女生訓導,余皆盡瘁于操勞家務,教子成人,卻天賦高尚、向道心切,這一志趣在其傳世詩集中有充分體現(xiàn)。
唐君毅稱其母之詩“至性過人”,這是近世佛學大師歐陽漸(竟無,1871—1943)為陳卓仙詩集所作《題序》中的評價。歐陽竟無在唐迪風祭文中直接以“蜀中奇女子”屬陳,“能詩”之外,對其德行評價更高,所謂“能詩以才調見長者奚足望其項背!夫人之德,古所難及”。因為教子有方,“佳嗣如君毅能學圣學”,其風儀可以“直接孟母之賢,豈陶母、歐母之所能毗”?認為陳詩“悲天憫人而不礙其樂天知命”。
唐迪風是辛亥革命后四川最早的報紙《國民公報》的主筆,曾在成都大學、四川大學、華西大學等處任教,與友人彭云生、蒙文通、吳碧柳等一起創(chuàng)辦敬業(yè)學院。唐迪風生前并沒有顯赫的仕途,或文壇的高位,但在真正了解他的人,卻道是“蜀中學問之正,未有過鐵風者矣”“直截透辟近象山,艱苦實踐近二曲”“通道篤而自知明”。唐迪風非常愛惜自己性情灑脫、詩才高超的妻子,徑以“逸妻”稱之,親自督導其讀書向學,對妻子不僅有日常的體貼、情緒的關切,最為難得的便是,秉承情性之教的大傳統(tǒng),他們追求的夫妻之境,是“道義相期人”。唐迪風去世后,妻子作《五月十日周年致祭三首》感念丈夫,依然出之以“道義”。陳卓仙的齋名“思復堂”,便是唐迪風為妻子所取。吾以觀復,以爭《剝》《復》,在在都是基于情性養(yǎng)成與德行歷練的殷殷厚望。雖然陳卓仙很早就辭去教職,相夫教子。但閨房之中有此熱血鐵風,她是被鼓勵著可以關心世事、悲憫人天,不必淹沒在柴米油鹽的瑣屑之中的。唐迪風夫婦選擇在民九(1920)“其學遽變”“頌孔、孟、朱、陸于舉世不喜之時”,與日后唐君毅堅持在鐵幕邊緣保中國文化一線微命,一生堅持“花果飄零,靈根自植”的文化悲愿,有著類似鮮明的歷史抉擇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