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小鞋

我的手大。不知道人的身材與手的正常比例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的手大概是超出比例了，一般的人，都能看出我的手大，不直說而已，如是纖纖小手，那總會有人說說。但是不說不等于不存在，我的手大，這是事實，不說也大，說也大，所以有時候我就自己先說。我先說了，別人也會跟著說，大都是說大手好，大手是彈鋼琴的手，或者不說手大，只說手指長，十指長長，會做針線，也是好的，可是我十指雖長，針線卻不會，鋼琴更是無緣。為了這手我也難免有過一些想法，當(dāng)然也不是很過分的想法，至多不過是想想為什么我的手就這么大，別人的手就那么小，或者再想想我的手為什么會這么大，是不是遺傳，還是手在發(fā)育的時候營養(yǎng)過?；蛘呤莿趧渝憻挻俪桑驗槲以陂L身體的時候，十三四歲正在鄉(xiāng)下做農(nóng)活，插秧割稻什么的，都是用手，做得有滋有味，不知疲勞，手上磨出血泡長起老繭，也許這樣手便大了起來。關(guān)于手大，也不過就這樣想想罷了。有一次看到介紹說好萊塢一位世界著名女星，美貌超群氣質(zhì)非凡細(xì)膩無比，偏卻生就一雙大手，為此煩惱，于是想出辦法，用手套掩飾，共有各種各樣手套一千多副，嘆為奇觀?？上沂羌葻o女星的相貌氣質(zhì)，亦無用手套的良好習(xí)慣，不說是春夏秋季，即使是在冬天，出門也常常不戴手套，直到凍得生痛，才想起家里原來是有手套的。

或一日在席上，有一朋友坐在我旁邊，于吃飯間突然看著我的手發(fā)愣，看得我直想把手藏起，又怕有些不打自招的嫌疑，正在尷尬時間，朋友說，你的手好。我連忙回答，我的手大。朋友一笑，說，就是，好手，好相。女人生成男人手，好相。反過來男人生成女人手可不是好相。我說那是。朋友又說，你的好，就好在這手上。我聽了心中真是有些竊喜，恨不得再補充一句，我的腳也不小，但終究是沒好意思說出來。

手大，腳也大，這倒是很般配。手大也有手大的不好，也有手大的好，別的不說，只說相好，那真是百好不如一好的好。那么腳大呢，自然也是有好有不好的，只說走路，腳大的總比腳小的走起來便利些許，我是有些體會。我的走路，許多朋友知道，是很快的。從前住校讀書，和同學(xué)一路外出，別說是女同學(xué)，就是男生，也有跟在我后面一溜小跑的。走路之快，當(dāng)然和性格也是有關(guān)，腳小一些的人，也不是沒有腳底生風(fēng)的，也不是沒有風(fēng)馳電掣的，但是一般來說總不能走過腳大的人。這應(yīng)該就是大腳的快活。大腳的苦惱，也有許多，其中最甚者，我以為是鞋的欺壓和禁錮。于這一點，我真是體驗多多。

這就說到了鞋。本來是要說鞋，卻先說了手，又說了腳，再說到鞋，迂回曲折，雖然啰唆一些，卻也是筆法的一種，《詩品》稱“委曲”者，即此也。

腳之受鞋的欺壓與禁錮，又以現(xiàn)代女性為最，說有某國女郎半路猝死，究其原因，竟然是死于高跟鞋，真是駭人聽聞。穿鞋能把人穿死，這無疑是很少很少，絕無僅有，但是受鞋折磨的事，卻是很多很多，不知凡幾，大腳尤甚。不知道有沒有認(rèn)為腳大也是好相的，如果有，我會很得意，但是如果重新給我一個機(jī)會，讓我在小手小腳與好相之間選擇其一，我會選哪一種，我也不知道。

腳且已大，受鞋之罪已是不可避免，況且現(xiàn)在的人，都愿意把鞋做得窄窄的，尖尖的，跟又是高高的，細(xì)細(xì)的，以此為美，以此為上品，于腳較為寬大的人，穿這樣的鞋真是受苦受難，磨出血泡磨破腳皮，那些都是小意思，腳上的老繭恐怕也是層層疊疊。別人的腳我不敢說，自己的腳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其實既是受罪如此，還不如不穿尖頭高跟鞋也罷。但是偏偏又不能，實在是因為抵擋不住美的誘惑。于是想到，美究竟是什么，美原來就是誘惑我們受罪的什么呢，一笑。話說回來，穿上高跟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感覺良好，這是最要緊的，雖然不能說趾高氣揚，高人一等，但至少也是昂首挺拔，如郁郁蔥蔥蓬勃向上小樹苗一棵。為了美，為了有如此的效果，受罪也只能受罪，痛苦也只好由它痛苦去，削足適履的事情現(xiàn)在是不會有人做了，至于用小榔頭敲鞋之類的事情我倒是有過，也有將新鞋的跟請鞋匠鋸掉一截的，只是不敢對人聲張，也許怕人笑話，或者覺得有失體面。后來忍不住和要好的女友說起來，女友好像完全不當(dāng)回事，說，這有什么，我也用榔頭砸過鞋，又說，我出門時，腳上都是要貼創(chuàng)可貼的，又說別人也都這樣，這有什么，本來就是這樣么。我說，怎么，你們穿鞋也受痛苦么，腳也疼么。女友笑了，說，我們也是人，怎么會不疼。我說，那我怎么看不出來。女友又笑，說，那我也看不出你的腳在疼呢，看你談笑風(fēng)生，腳底生風(fēng)，還以為你舒服著呢，我于是大笑，好開心，我們一起看街上那些姍姍而行的女孩子，她們中間也許有好些都在受著鞋的壓迫和折磨，受著痛苦呢。要聲明的是我可絕沒有幸災(zāi)樂禍的壞心，只是覺得有了陪綁，同甘共苦罷了。

從前的人，對我們蘇州城里的街路是很贊賞的，比如有人說，姑蘇城街潔凈天下第一，又說，蘇城街，雨后著繡鞋，等等，反正我們小城的小街，從前大都是磚街或石子路面，用上好的青磚或是精選的石子，精心加以鋪砌而成。宋朝時就有船只“出必載瓦礫”的規(guī)定，真是大興土木。以磚或石子砌街，平整一端朝上，排列鑲嵌，整齊致密，爽水，防滑，雨不沾泥，晴不揚塵，講究的還要砌出各種圖案花紋，雨后著繡鞋可真不是吹的。磚街石子街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自然已經(jīng)落后，對高跟鞋，也是不能很適應(yīng)，磚街石子街的縫隙，正好嵌入高跟鞋的細(xì)跟，于是笑話多多。只是如今小城里的磚街石子街也是越來越少，為此振奮也好，為此惋惜也罷，這是趨勢。

并不是沒有平跟鞋，以目前的流行看，平跟時裝鞋已經(jīng)全面鋪展，遍地開花，女孩子們穿著，輕輕松松，隨隨便便，配什么衣服都行，實在瀟灑，可惜像我們這樣已經(jīng)過了穿什么都好看的年齡，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瀟灑起來的了。從前的時候，穿黑的人說高雅，穿白的人說秀氣，現(xiàn)在不行了，穿黑的顯老，穿白的顯黑，不得已也要挑挑揀揀，左顧右盼。穿平跟鞋，人矮去一截，全無女孩子的那份精神，留給我們的，也只有羨慕別人的份。

穿鞋尚且如此，別的事情更是多了去了，有時候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也像是一雙小鞋，那么，你是改變自己的腳或者說委屈自己的腳，去適應(yīng)生活這雙小鞋，還是你改變生活，讓鞋適應(yīng)你的腳，讓環(huán)境適應(yīng)你呢？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別人并不能強(qiáng)求統(tǒng)一。無可奈何穿小鞋還是不甘屈服不穿小鞋，命運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有一個將軍帶領(lǐng)軍隊上戰(zhàn)場，敵眾我寡，勝的希望極小，士氣亦不足，將軍拿出一塊古幣，看天意，古幣朝上則我勝，古幣朝下則我亡，結(jié)果士兵看到古幣朝上，于是士氣大振，一舉大勝。這故事的意義在于將軍的古幣兩面都是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