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些不曾記載的名字 ——張翎《勞燕》

述而批評叢書:感受即命名 作者:來穎燕


那些不曾記載的名字
——張翎《勞燕》


《勞燕》的封面上印著它的英文譯名A Single Swallow,孤獨而決絕,似乎更符合小說主人公阿燕的命運和性格。這是一個女子與三個男人間的糾葛和傳奇,因為以抗日戰(zhàn)爭為背景,而更顯回腸蕩氣。日本人的入侵,讓阿燕家破人亡,身心重創(chuàng)。與她曾有婚約的劉兆虎,一心想去參軍,音信杳無。阿燕輾轉(zhuǎn)跟隨美國傳教士比利學醫(yī),并因此結識了美國援華軍人伊恩,而她的虎娃哥(劉兆虎)正是伊恩部隊里的學員??此迫崛醯陌⒀?,骨子里卻蓄滿了堅韌、智慧和力量。于是,在這錯綜的關系中,三個身份、背景各不相同的男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被阿燕身上那不同層面的魅力所俘獲,但最終又因為各種原因離開阿燕。在他們的世界里,阿燕有著不同的名字——阿燕,屬于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虎哥;斯塔拉,屬于救她性命,并從她身上感受到生命的純潔和能量的牧師比利;而溫德,則存于伊恩的世界,在他眼里,這是一個自由勇敢如風的女子。

然而,有的小說,是經(jīng)不起概述的,那樣會隱去小說本身太多的鋒芒。就像上文的歸納,不論如何努力地要做到得體到位,一面對洋洋灑灑的作品,終究還是顯得蒼白和普通,不足以讓人意識到這是部多么懾人的作品。用“懾人”一詞,是因為整部小說的架構和敘述角度的特別,它們讓這個故事在其內(nèi)容之外,更散發(fā)出意味深長的感染力。

小說以牧師比利的自述起首。平靜的口吻,慢慢講述自己的過往,關于來歷,關于如何從家鄉(xiāng)美國來到中國。然而,當懵懂的讀者跟隨波瀾不驚的敘述一路往下,以為這是一則普通的“回憶錄”,卻突然發(fā)現(xiàn),比利已經(jīng)死了!這是比利的亡靈在回憶生前軼事!一切變得撲朔而抓人。而勾連起故事的線索,是比利、伊恩以及劉兆虎在日軍投降那天立下的死后魂魄在月湖相聚的盟約。所以,比利之后,伊恩和劉兆虎的出現(xiàn),意味著他們也相繼而亡——他們的亡靈來赴約了。這是一個多么荒誕又耐人尋味的設計。就這樣,小說以他們?nèi)私诲e的自述為主脈,又間或雜有關于那個年代的文獻資料,或是轉(zhuǎn)換至畫外音般的第三人稱敘述,各種聲音紛至沓來,復雜而又豐滿。但在蔓生的藤蔓中,最終的核心明晰了然,那就是三個男人與阿燕在抗戰(zhàn)背景下的相遇直至戰(zhàn)后的跌宕命途。

從不同角度或是不同人物的敘述來多視角地描繪主題人物和事件,是小說敘述中并不鮮見的策略。然而這一次,作者的獨到在于她依傍的是三個死者的講述。本該詭異的敘述,格調(diào)卻又那樣平和,平和得就像我們在聽鄰居講述昨天回家路上的見聞——盡管他們與阿燕的故事,分明攪擾在抗戰(zhàn)歲月的烽火里,慘烈而驚心動魄——正是這樣的平和,一下子拉近了我們與那段特殊歲月的距離。戰(zhàn)爭的硝煙背后,我們看到的,是讓人動容的人性力量?;蛘哒f,正是殘酷絕望的戰(zhàn)爭,讓人性深處的丑惡和良善不可遏制地暴露出來。而命運將這三個男人編織進阿燕的人生,似乎正是為了顯露她不凡的生命底色。

??圃?jīng)談到,在閱讀小說時有一個基本法則,即柯勒律治所謂的“懸置懷疑”——明知書中是個想象的故事,但不可因此認定作者在說謊?!拔覀兘邮芴摌嫾s定,然后假裝書中所述都曾真的發(fā)生過。”而能將讀者裹挾入小說的虛構世界的,必定是作者超然的敘述技巧以及能引發(fā)共鳴的故事內(nèi)核?!秳谘唷纷龅搅耍@個虛構的故事有著太多真實可感的細節(jié):關于愛情的美好和幻滅的,關于苦難來臨時的絕望和希望的,關于那場永不能忘卻的戰(zhàn)爭的……有意思的是,作者有意動用了許多真實性的元素,比如伊恩的家書以及報紙對伊恩的特寫,似乎是想證明那個故事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但分明,以亡靈之口來敘事的手法從一開始就在提醒我們,虛構是這個故事的宿命。正是這樣的似是而非所產(chǎn)生的張力,讓這未曾真實發(fā)生過的一切,有了體溫,我們于是在阿燕流離輾轉(zhuǎn)的故事中越陷越深。

小說中甚至還出現(xiàn)了伊恩的軍犬和阿燕的狗之間的愛情故事,并且以狗的口吻來敘述各自跟隨主人的見聞,當然,要義在于從側面抖摟阿燕的行跡。但此刻,既然生死無界,人與狗又為何不可通靈呢?

越是明知虛構,卻越容易感同身受,甚至是對于這兩條狗的講述。我們被封閉在作者虛構的世界里,但就著作者指引的方向,看到了太多真實。這個虛構的世界超越了許多的邊界,用??频脑拋碚f:“添加了新的人物、特性與事件到這一整個真實的宇宙”,因而“一個虛構的宇宙并不因故事結束而終結,反而無限期地延伸”。

這個用最荒誕的手法寫就的故事,最終指向了一種更深層面的真實——那是神秘的、永恒的,關乎人類乃至整個宇宙終極命運的。所以,國界也好,生死也罷,乃至不同的生物族群,都不過是這終極命運的一環(huán)。而我們每個人,正如書中所寫“對命運的強悍和個人的無助都毫無所知”。阿燕和劉兆虎、比利、伊恩,他們也許真的以某種方式存在過,一如小說最初發(fā)表在《收獲》時的題記:“謹將此書獻給那些紀念碑上不曾記載的名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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