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 青春到處便為鄉(xiāng)

衣錦夜行 作者:廖偉棠


自序 青春到處便為鄉(xiāng)

“青春到處便為鄉(xiāng)”,臺灣友人阿鈍送給我的詩句,寫得真是驕傲、灑脫,有能把路過的地方當成家鄉(xiāng)去愛的勇氣的人,便是有情人,便是精神青春者。這種青春的勇氣不可謂不大,因為你要去愛、去生活,便意味著你要認識和接受它的方方面面:那不止是華麗和享受的一面(這是觀光客可以輕易占有的),還包括它的瑣碎、復雜、苦澀。但是你要是用心品味的人,你必能在這苦中品出蜜來,而且,這是你自己獨特的體味,和任何一本書上描述的都不同。

這句詩,阿鈍也用來形容我,在他眼中,“浪游者廖偉棠已經(jīng)越島無數(shù),讀萬卷書也行萬里路?!蔽覅s把這句詩獻給我在不斷遷徙移動中遇到的無數(shù)同類。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注定是屬于遷徙的一代,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中國對城鄉(xiāng)流動的限制放寬、大學逐漸擴招,年輕人借著升學、工作的名義在一個個城市之間流動,而對于其中我等“波希米亞人”來說,根本不需要借口,我們是文化流浪漢,逐精神上的水草而居。最關鍵的是我們都有把異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的精神,有此精神的人便能得到他所“過處”給他的報償,他和他生命中經(jīng)過的地方不是馬和驛站的關系,而是戀人之間的關系。

人,本天地間之羈旅者,百代中之過客。本來就沒有什么地方可稱為真正的家鄉(xiāng),尤其當一個人知曉了這命運,他便應該接受并且熱愛變動不居的生涯——那他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旅人。對于這一層次的浪游者,旅游是不純粹的,他要的是生活本身,他要求生命就是一場完全的盛宴;觀光是不徹底的,他要的是體驗本身,他要求他生命所經(jīng)歷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愛有恨、在他的靈魂深處留下印痕。正如古人所謂“過處便有情”,愛上,便住下——倒過來講:要住下,怎能不愛上?愛不止是一夜眼神的勾連、繁花之間的擦肩,愛一個人怎么能不完全體驗他/她?同樣,在世間流變中,一個有情的旅者,若愛上了一個偶遇的地方,又怎舍得不去融入它的生活、成為它的一部分?

對于我(和我的大多數(shù)朋友),北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在我去北京居住之前,我已經(jīng)在四個城市生活過:出生地粵西小城新興、少年移居珠海、求學地廣州、最后舉家移居香港,皆不出嶺南范圍。所以當一九九六年我第一次去北京時我就被鎮(zhèn)住了——或者說被她下了蠱。中國原來有這么瘋狂灑脫的地方,而且吊詭的是,就在其歷史和政治的核心,我新認識的每個人都似乎在過著這樣一種生活:我原來只在《巴黎,一場流動的盛宴》、《流放者的歸來》、《伊甸園之門》的文字中想象過的生活,詩歌、搖滾、醉酒、愛情與決斗,幾乎天天都在發(fā)生著。于是我日夜謀劃,年年去北京,二〇〇一年索性從香港搬到(美其名曰自我放逐)北京,一住就是五年。

關于香港,我曾經(jīng)寫過這樣的句子:“在香港,一個異鄉(xiāng)權(quán)充了故鄉(xiāng),最后仍是異鄉(xiāng)”,混雜的文化背景一度使我迷醉——他理應成為我血液中的一部分,但是還沒有。二十出頭的我年少氣盛,結(jié)果在游戲規(guī)則過度完善的香港感到很不爽,這里的藝術家、詩人們也太小心謹慎,許多人只是把藝術視作上班之一種,而我渴望的是生活即藝術、藝術即生活??磥懋敃r只有北京這道烈酒能滿足我的胃口。在北京的五年,是我把自己徹底拋給偶然生活的五年,最初我和當時北京殘余的“地下”藝術家們一樣,憑著激情過活:詩歌、搖滾、醉酒、愛情與決斗……一個新鮮的自我也如青草萌生、瘋長。北京成全了漂泊的人,同樣漂泊的人也成全了北京如今風塵浮浪的氣質(zhì),這里的青春大多數(shù)是遠離故鄉(xiāng)尋找機遇的青春,急欲找到停泊之處,又急欲找到自由的出??冢虼吮本┑纳⒕蹃淼锰貏e快,因此陳升那首歌只能唱給北京。

更好玩的是,以北京為基地,我可以四處出游,五年里我去西南三次、西北三次、東北七八次、中原與江南更是無數(shù)次,然后就去臺灣、歐洲與美洲。最難忘的是二〇〇二年春在臺灣的環(huán)島鐵路漫游和二〇〇四年冬在巴黎的浪蕩。臺灣也是一個仿佛和我血緣相近的地方,每年不去一兩次心里就發(fā)癢,如果說北京呼應了我性格中瘋狂的一面,臺北則和我骨子里的寂寞相呼應,在臺灣我與一種清麗的寂寞惺惺相惜——不足為外人道也。而巴黎,那曾經(jīng)在我少年時的閱讀中臆想過無數(shù)次的波希米亞精神之都,仍然沒有在全球化沖擊中變得讓人失望,主要是冬天的剎那風剎那雨,仿佛把所有曾經(jīng)在巴黎流浪過的偉大鬼魂都召喚了出來與我同游,結(jié)果成就了我最憂郁的一本書《巴黎無題劇照》。然后我又回到最現(xiàn)實、最粗糙的今日波希米亞精神之都北京。

北京的粗糙、混亂其實是她最動人的一面,然而她在奧運之路上漸漸把自己規(guī)整(無論是形象還是精神上),敷了許多化妝品,漸漸令我失望??墒恰拔襾砹?,我看見了,我生活了”,君子行在,從心所欲——北京到底鼓勵這種“雪夜訪戴”的精神:“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蔽逸呅逻w徙者亦如此,想去一個地方,連夜便去,這是自然;愛上一個地方,住它數(shù)年甚至一輩子,也是自然;若突然想離去了,便輕身獨然去,那更是自然。

先我離去的是詩人馬驊,他二〇〇三年赴云南義教,從此隱身激流中不見。二〇〇五年,我北京的友人狀況大多如此:詩人高曉濤長駐西藏,畫家陸毅遠走印度,音樂家顏峻在甘南學習喉音,音樂家宋雨喆去了意大利,音樂家李鐵橋去了挪威……友人星散,而我說:“時光就是一襲隱身衫。”并且當時的中國正在“熱”起來,我寫道:“我的這個中國,即將賣做戲劇中那個中國?!碑斘以诒本u漸找不到北京的時候,我已盡興,于是我又選擇了離去,回到漸漸冷下去的香港。

但是對于經(jīng)歷過北京的我,香港又重新成為一個異鄉(xiāng)——如今異鄉(xiāng)真正成為故鄉(xiāng)的代名詞,他再也不是束縛我的地方,反而成為我的一個新的“發(fā)射基地”。新遷徙時代早已來臨,我和這些“失散”了的北京浪人們,總有將來不確定的某時、在不確定的某地相聚的一刻,生活正因未知而充滿可能?!扒啻旱教幈銥猷l(xiāng)”,這既是一個贊許,也是一個要求,要求我們在尋找“生活的別處”的時候時刻保持青春的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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